第二天一早,陈绯把娇打起来,先拖去秦方大厦,让他跟了两堂自己的示范课。
娇擅长Hip-hop(嘻哈),陈绯从前在今宵就喜欢和他还有轩轩一起约着练舞。陈绯和轩轩属于从小就泡在舞蹈教室长大的,只有娇是天赋型选手,看一遍舞蹈视频都能学得有模有样。没办法,老天爷赏这口饭吃,达到同样的高度,他只需要花费别人一半的努力。
这两年嘻哈文化卷土重来,在年轻人中尤其流行。尘嚣目前只有萌萌和两个兼职老师开了嘻哈舞班,可她们的时间都排满了,去不了新店开班。这下刚好能让娇过去顶上。
娇这人,整个一自来熟,陈绯一点都不担心他收不到学员。几个月磨下来,房子车子不奢望,但在H市活得滋润潇洒没有问题。
陈绯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这男人比从前更妖孽。下午三点多,陈绯结束当天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听见自己班上的两个姑娘在前台问小妹子转去新教学点上课费用怎么算。
可以啊,明目张胆在老板手底下抢人。
娇嘚嘚瑟瑟地在陈绯跟前说:“我对我的美貌还是很自信的。”
陈绯:“窝里横算什么本事,去外头勾搭新鲜血液去。”
娇突然来了灵感:“要不我去其他舞蹈工作室报班吧,不出一个月,我保证把班里半数以上的学员都带走。”
陈绯正在翻看给娇准备的合同,闻言气得把文件卷成筒敲他:“缺不缺德?我跟你讲,尘嚣口碑是我做出来的,少出这种阴招坏我名声。”
娇胁肩谄笑:“我凭本事带走的妹子,怎么能说是阴招呢?”又对小妹子眨眨眼,拉外援,“你说呢?”
小妹子脸一红,一时间手忙脚乱,把原本要递给陈绯签字的黑笔都错递成了红笔。
娇哈哈大笑,说:“小妹子你多大?怎么这么可爱?”
小妹子声如蚊吟:“二十二岁。”
娇搭讪搭习惯了,随口问:“才毕业啊?哪个学校的?”
小妹子:“C大……就在大学城那一片的。你应该没听过,就一个普通的二本。”
娇:“你们学校有什么舞蹈社团吗?”
小妹子:“有、有的。”
娇双肘压在台子上,上身往前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专注地看着小妹子:“认识里面的人吗?”
陈绯在一边旁听,听出点意思来,笑看着娇——还挺有想法的。
小妹子不认识,但是她不想这么告诉娇,于是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点头绪,说:“我有个学妹的前男友是舞蹈社团的副社长。”
陈绯差点笑出声——这关系,绝了。
娇倒是一本正经,对小妹子说:“约人的事就交给你了,成了给你包红包,哦对,还没加微信呢,来来,加个微信。”
这两人还聊上了。陈绯自己去笔筒里抽了支黑色水笔,签完字推给娇:“卖身契,快签。签完带你去找大喵。”
娇加完好友,转头接过合同,看都不看,翻到最后一页,大笔一挥就完事了。
陈绯:“这么干脆呢,不怕真被卖了。”
娇:“哎,还别说,被你卖我也心甘情愿。”
陈绯被逗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才用脚踢了踢娇:“走吧,不早了。”
两人打车去位于大学城东区的二道口路分部,一通交接下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喵晚上有课,陈绯把娇留在那里跟大喵的课,顺便熟悉分部的各项事务。
“这是家里钥匙。”陈绯临走前,把501的备用钥匙给娇,“我今晚不回去。”
娇两道浓黑的眉大幅度上扬,嘴角咧飞了:“哦哟,去找策哥?”
陈绯没否认:“明早我带早饭回去,吃什么?”
娇:“我不挑,有的吃就行。”
陈绯打了个响指,转身打车走了。坐在的士里,她给肖策发微信。
女王绯:吃过晚饭了?
肖策:还没。
女王绯:下来陪我吃饭。
肖策:你在哪儿,想去哪儿吃?
女王绯:出租车上。去满汉街,北入口。
肖策:好。
对话永远以他的一个“好”字结束。陈绯对司机师傅说了目的地,呼了口气,往后一靠。
她跟肖策在一起一年多,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掰不清的烂账:没劈腿,没欺骗,也没互相伤害,甚至还处得不错。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现在才有了重新搭伙做伴的可能。
陈绯心里清楚自己介意的点在哪儿。他们结束得太仓促,她很不爽。
尽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肖策是因为缺钱才来的今宵,知道他没日没夜地看书刷题,在今宵打工攒钱,都是为了考研,为了摆脱这个被他视作屈辱之地的S城。
尽管她也知道,他们的交往,纯粹是基于欲望的发泄,本来就没指望过长长久久。他考上研究生以后,两人分手无可厚非。
尽管,有这么多尽管,陈绯还是不想容忍最后那场突如其来的结局。
所有的舞蹈,最后结束的定格姿势都值得被好好设计,如果只是草草收场,前面哪怕舞得再妖娆美艳,也只是场失败透顶的表演。
失败透顶。
“姑娘,今天周六人多,前面堵,不掉头了行吗?”司机师傅转头问陈绯。
陈绯回神,点点头,而后转账给司机,推门下车。
满汉街是H市最出名的步行街,离大学城不远,客流量巨大。陈绯一下车,鳞次栉比的商店、挤挤挨挨的夜市小摊、摩肩接踵的人流……全都热热闹闹地堆在眼前。
她深深吸气,闻到烧烤摊裹着孜然粉的烟味,因为饿,莫名觉得香极了。陈绯懒得等肖策,就近找了家捞面馆坐下了。
点完餐,陈绯给肖策发了定位。
肖策到的时候,陈绯正端着托盘在自选炸串区,盘里有几只炸虾,她的手指在培根卷和炸排骨间来回点了两下,不知道念的什么咒,最后选定了排骨。
他走过去,看见陈绯偏头望了自己一眼,上下打量一圈,说:“你有卫衣以外的衣服吗?”
肖策:“还有衬衫,羽绒服……”
陈绯想到什么,说:“格子衬衫?”
肖策:“不是,黑白都有。正式场合穿。”
正式场合?陈绯记起来肖策屋里的挂烫机,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这个解释。她选完了,把手里的托盘递给他:“我只拿了我的,主食也是。你吃什么自己选。”
肖策:“喝点什么?”
陈绯瞄了眼饮品区,没酒,只好说:“椰子汁。”
他直接去拿了瓶椰子汁,随后去收银台,报了桌号和自己点的主食,一起结账。
陈绯先回到座位,肖策很快端着炸串和饮料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他把椰子汁搁在陈绯面前,陈绯看见盘子里有他拿的吸管,于是拈起来插进玻璃瓶里,低头猛吸一口。
大冬天的,居然提供冰镇饮料,陈绯胃里一哆嗦,皱眉把瓶子推给肖策:“我养生,喝不了这个。”
肖策似乎对她这个说法有异议:“养生还喝酒?”
陈绯笑道:“喝酒暖胃你不知道啊?”
气氛还不错,陈绯拿了串炸虾,掐头去尾,牙齿横咬,一撸到底。随后问肖策:“下午干吗去了?”
肖策:“写代码。”
陈绯:“休息日还工作?”
肖策:“这行没有休息日。”
陈绯不信:“我看韩越的娱乐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啊,感觉整个万达就没他不认识的店老板。”
肖策:“所以他评不上高工。”
这么说的话,眼前就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肖策了。
陈绯笑起来:“你是不是特看不上他?”
肖策想了下:“哪方面?”
陈绯:“工作方面?”
肖策:“看不上。”
陈绯:“感情方面呢?”
肖策:“也看不上。”
陈绯:“那你看得上他什么?”
肖策:“能把娱乐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陈绯无言以对。
这到底是跟谁学会的冷幽默?
主食很快端上了桌。陈绯有点意外,自己盲选的这家捞面味道还不错。她吃起来就不想说话,把热腾腾的面汤都喝完了,才抬头,发现肖策也跟自己同步。
陈绯说:“满汉街你常来吗?”
肖策摇头:“几乎不。”
“离你们学校这么近也不来?”
“没时间。除了必须的应酬,一般都在食堂吃。”
陈绯有点惊讶:“就这么忙?”
肖策实话实说:“本科缺得太多,全都要补。”
还有半句没说。导师给的活,做得多,赚得多。他想早一点还清欠她的钱。
陈绯明白过来。想在人前显贵,人后必得受罪。这男人以前不就是吗,一个三流大学学生,还想考Z大热门专业的研究生,备考期间磨皮挫骨那都是轻的。
陈绯已经吃饱,桌上还有一小半排骨。肖策三两下都解决了,椰子汁也几口喝光。他向店家要了个塑料袋,把所有骨头都装了进去。
陈绯:“给你家那俩亲戚带的?这么有爱心呢。”
肖策:“起名字了,不能不管。”
陈绯失笑,这个梗她知道。路上碰到的小动物,你可以逗,可以喂,也可以摸,就是不能给起名字。起了名字,就有了归属感,那就只能管着了。
陈绯随口问:“叫什么啊?”
肖策突然一顿,含糊道:“狗名字,随便取的。”
陈绯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不对劲一直持续到两人回到金安小区,肖策准备喂狗的时候。
陈绯望着那两只狗,突然脑子一抽,喊了句:“绯绯。”
黑底白花的那只一个甩头摆尾,原地狂纵,绕着陈绯格外缠绵地叫了声。
“汪汪!”
陈绯额角青筋一跳,抬腿踹了肖策一脚,阴恻恻地开口:“解释。”
肖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把骨头倒在地上,斟酌着开口。
“这是个意外。”
陈绯冷哼:“狗名字是吧。随便取的?”
肖策噎住。
陈绯:“还有一只叫什么?”
肖策不肯说了。
陈绯咬牙:“你最好别让我试出来。”
肖策思忖片刻,说:“有一个问题。”
陈绯:“什么?”
肖策:“你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喊?”
如果你不认为这是一个狗名字的话……
“我——”陈绯一口气快提不上来,“肖策你别以为装得一本正经,你那点小心思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卤了你,你信吗?”
肖策头皮一麻,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转头往楼上走。陈绯不解气,跟上来要跟他把话说清楚。
肖策一径沉默,陈绯也确实撬不开他的嘴,一头恼火地进了屋,几步一跨就到了卧室。
“你今天要是不——”
开灯之后,陈绯有点愣。
肖策还真换了床单被套。绯色。不知道这一天时间,他打哪里买来这种颜色的四件套。
绯色不算常见,要不是名字里有这个字,陈绯根本不会关注到这种颜色,也不会这么敏锐地分辨出它和常见大红色的不同。
这是一种艳丽的深红色。比胭脂色更亮,比朱红色更暗。像凝固之前的血液,新鲜、浓烈、神秘,仿佛还带着某种腥味,迫得人喘不过气。
灯光下这么一看,真是扎眼。跟整个房间的布置也全然不搭,睡久了估计还会得神经衰弱。
陈绯突然就失去了追究到底的兴趣,她站在卧室中央,听见自己说:“肖策,你这个人,是真的骚。”
再多的话,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陈绯本来也不是奔着跟肖策谈情说爱而来。
他们一前一后去洗澡,陈绯发现浴室里多了不少东西,毛巾、洗面奶、护发素、沐浴露……陈绯甚至在墙上挂着的储物篮里面看见了一次性免洗**和她常用品牌的经期用品。
看了一圈,陈绯突然想,吃回头草,起码味道熟悉,不至于踩雷,也有好处。
再回到卧室,就直接进主题了。
两人都不爱关灯,陈绯本来就比正常人浅一个色号的皮肤在床单的衬托下,白得耀眼。
男人扬起上半身,垂目看了她一阵,翻身要去拉抽屉,被陈绯拽住了。
她说:“不用戴。”
肖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陈绯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她低声笑,说:“想什么呢。我只是……不可能会怀孕。”
肖策迟疑地偏头看她:“什么意思?”
陈绯掀了掀眼皮,似乎又被灯光刺了眼,抬起一条胳膊挡在前额上方,语气妩媚:“字面意思。你还做不做?做就少废话。”
肖策重新回到她身上,捞过一只枕头,垫在陈绯腰下,自己调整着角度,慢慢沉进她的身体里。
这感觉,就像他们的第一次。
陈秋娥死后,陈绯接手今宵茶楼,一度和店里的男人们走得很近。陈绯不比陈秋娥,后者精明又通透,对男人了如指掌,陈绯却还存着新鲜劲,他们的谄媚和讨好,陈绯来者不拒。
陈绯挺享受被所有人捧着的滋味。
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夜里敲她的门。陈绯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陈秋娥早在医院里就跟她说过,店里的男人,多的是吃够了苦活不下去了才走到这一步,所以为了能活得舒服些、轻松些,他们会花心思走捷径。
陈秋娥把所有利害关系摆在陈绯面前,将所有的选择与后果都分析给她听,却不帮她做决定。只说她成年了,生活是她自己的,如果她觉得游戏人间是难得幸事,那么就去做。
她说:“我自己也就过成这样,给不了你多好的生活,也没办法把你培养得知书达理。但好歹,你比我强,你能自己选。”
这就是陈秋娥,她只想陈绯能自由,能快活。是非、廉耻,反倒不重要。
或许是受陈秋娥的影响,陈绯的想法从来都和正常人不同。她不觉得那些男人心思龌龊,反而饶有兴趣,好奇地审视他们,想看他们能做到哪一步,也想看看自己会不会对谁产生兴趣。陈秋娥死了,她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赤条条一个,除了活得尽兴,好像没有其他明确要做的事。
而后,她碰到了肖策。
不可否认,在今宵茶楼的男人中,他是最好的。陈绯没想过大千世界,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花雨巷,离开S城。她觉得肖策不错,怎么看都顺眼,所以找了个机会,让他来自己屋。
单刀直入,陈绯对他说,我没做过,我们试试。
第一次,发生在陈绯家里,距离今宵茶楼还有段距离。她从宋银川那儿要来很多碟片,一张张地放,当作调情。
先试接吻,感觉很奇怪,不喜欢,省了。再试前戏,陈绯不习惯被人在身上摸来摸去,何况肖策半点技巧没有,于是也省了。
陈绯往后一倒,垂眼瞅着电视里享受得快要死过去的女人,说:“直接来吧。”
那时候肖策贡献了整晚的第一句话。
他说:“你会疼。”
陈绯现在想来,也觉得造化弄人。时隔七年,居然还是这男人。只不过从她S城的房间,换成了他H市的卧室。
他似乎没怎么变,说的话还是那几句,但又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一时说不上来。
身体好像对他还有点记忆,陈绯慢慢找到感觉,按在床单上的手掌向下攥握,揪起色彩艳烈的布料。心脏跳动剧烈,胸口最先发汗,随后是发际线处,最后那股子湿热蔓延到四肢百骸。
肖策察觉出不对劲——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他一条腿还站在地上,脚趾冰凉,两道眉间沟壑深深。
肖策说:“是不是……”
他想问,这几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可陈绯截住了他的话头:“少问不该问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别破坏气氛。”
说完这句话,语气反倒愉悦起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褥。
“来,抱一个。你这屋冷得很。”
她给两人之间划好界限,又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从前的陈绯,可不会这样。
一张被子,裹两个人。陈绯跟肖策严丝合缝地侧叠在一起,睡在这张单人**也不觉得挤。肖策一条胳膊横在陈绯脖子下面,另一条胳膊环过她的腰肢,手压放在她的手背上。
灯关了,陈绯却没睡着。
她说:“明早几点上班?”
肖策:“十点。”
陈绯:“这么迟,下班呢?”
肖策:“不清楚。大概率要加班,正常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回来。”
陈绯问:“每天都这样?在实验室敲代码?”
肖策想了想,说:“基本都是这样。有时候也去合作的科技公司做调研。”
陈绯:“什么调研?”
肖策:“换个地方敲代码。”
陈绯不可思议:“无不无聊,你喜欢这工作?”
肖策这次答得很干脆:“不无聊。喜欢。”
陈绯想到“娱乐生活丰富多彩”的韩越抱怨的话,觉得肖策简直是个异类,她说:“怎么个喜欢法?”
身后的男人似乎被她问住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绯问他:“这工作要是只给你一万块一个月,干吗?”
肖策:“干。”
陈绯:“八千块呢?”
肖策想了想,说:“干。”
陈绯:“五千?”
肖策:“不干。”
陈绯:“为什么?”
肖策:“活不下去。”
也就是说,只要能保障基本生活,就可以无私奉献?陈绯想了想,皱眉道:“就你这生活水平,月开销能超过五千?”
照她看来,三千块都绰绰有余。
肖策:“现在有你。”
陈绯一顿,没好气道:“我花你什么钱了?我是老板!尘嚣的老板!我现在包养五个你都还富余!”
男人在后头笑。他人不活跃,笑起来也闷声闷气,像有人在他胸口压了块大石板。
陈绯屈肘往后一捣,胸口碎大石:“你笑个屁。”
他屋里的运动器材不是白买的,肖策胸膛梆硬,陈绯一下敲到自己的麻筋,整条手臂瞬间废掉。陈绯苦不堪言:“睡觉睡觉。烦死了。”
肖策的手臂往里收,贴着她那条发麻的胳膊,低声道:“好。”
又是好。陈绯闭上眼,呼了口气,很快睡着了。
进入工作日,肖策忙碌起来。
陈绯也忙。时近年尾,学员数虽没有显著增长,尘嚣接到的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其中多是来租借场地排练的,还有一部分是对舞蹈老师的邀约。
邀约也分种类。有学校、中小事业单位的邀请,去给校级联欢或是单位年会策划编排舞蹈节目,干得轻松,酬劳可观。
这类简单的活,除了点名要人的,陈绯一般会推荐工作室几个资历浅的老师去,尘嚣在其中充当经纪公司的角色。抽成比例事先谈好,三七开,尘嚣抽小头。接活的老师都很积极,陈绯也乐得用这些钱“笼络人心”。
还有一类,是来自电视台的邀请。
省台在H市,录制综艺节目、办舞蹈类比赛都需要外联舞编、表演策划、裁判。大喵从前编导班的朋友在省台工作,她来了尘嚣之后,连带着拓宽了尘嚣的赚钱渠道。
从2016年开始,陈绯和大喵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省台参与设计他们自办跨年晚会的舞蹈类节目,排练节奏快到难以想象,有时候忙起来,连着好几天不眠不休。
累死累活,报酬和付出却完全不成正比,陈绯猜得到大喵和她的朋友从中吃了回扣,却始终装傻,没计较什么。她接省台的活,图的不是钱,而是节目播出后,电视上一闪而过的介绍——舞编:尘嚣工作室飞飞。
这可比她当初蹲守十多个本地论坛发小广告的效果要好得多。
今年省台的邀约来得比往年早,大喵有内部消息,说是他们一直合作的一家工作室临时出了点问题,正是最缺人的时候。陈绯趁这个机会,知会过节目组的相关工作人员并征得同意以后,把李潇、萌萌也带了过去。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次之后,网站上的“老师介绍”一栏里,他们几个的履历就能更新一条“受邀担任H卫视综艺节目舞编”了。
萌萌和李潇每天晚上都有小课,在省台的时间有限,而陈绯现在只有周六周日的几节大课,便将他们几个的活都包揽下来。他们俩回去上课的时候,陈绯一个人串好几间舞蹈教室,忙得二一添作五。
时间在忙碌里过去得飞快,一晃就到了月底,陈绯几乎把肖策忘在了脑后。
萌萌吃不消这种工作强度,懈怠心起,一个多星期以后就开始频繁迟到,晚上尘嚣这边下了课也不愿意再回省台去。有天下了课,她在李潇跟前抱怨,觉得节目组安排混乱,没有章法,对他们更是不友好——简直就是在使唤机器,不拿人当人看。
萌萌也只敢抱怨节目组,不敢对陈绯有半点不满之言。一是这机会确实来之不易,她刚听到的时候,还受宠若惊呢;二是李潇跟老板之间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万一跟他说了,再传到老板耳朵里去,自己还在不在尘嚣混了。
果然,李潇没跟萌萌站在统一战线,他说这种大型的活动,动辄牵扯到千八百人,统一调度实在艰难,大家都互相体谅吧。
只顿了一下,就说起陈绯的难处了。
“老板身体力行,工作量比我们几个都大,就差拖个睡袋去省台睡了。她都能扛,咱们也没什么不能的。”
萌萌有点委屈,说:“她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她是老板哎!我只是个打工的,我就想在能赚钱的前提下尽可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萌萌是本地人,找这份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工作,全部追求当然是在舒适圈里好好待着。
李潇想了想,出主意道:“要不然你跟老板说说,还有一个月要忙,如果受不了现在换人也来得及。”
萌萌:“那怎么行……我现在退了,老板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委屈说累是她,不愿意退也是她,消极怠工还是她,李潇实在搞不懂萌萌到底想干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了,收拾收拾东西,问萌萌:“一会儿去省台吗?”
萌萌摇头:“今晚排的是配舞,反正流量小生假唱,这舞就是个大背景,镜头给不了咱们几个,都放明星脸上呢。我让小风帮我盯着了,就是练习,没新动作要教。”说着,吐了吐舌头,“不过你别误会啊,小风有女朋友的。”
小风是她带的其中一队里练得最好的队员。李潇一时没理解萌萌为什么要强调小风有女朋友,他欲言又止,出了电梯就跟她道别。
萌萌看他走的方向不对,扬声说:“你也不去吗?”
李潇:“省台附近没什么吃的,外卖基本都是盒饭、烧烤。我给老板买点馄饨带去。”
萌萌意有所指,笑嘻嘻地八卦:“你状态不对啊李潇。”
李潇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萌萌做了个鬼脸:“没什么意思咯,你快去吧,一会儿老板该等急了!”
李潇不傻,但这事越解释越招人闲话,要是说得不好再让她产生什么其他联想,明天所有同事脑子里都要同步更新这一联想。于是什么都没说,拢住外套,小跑着离开了。
萌萌盯了一会儿李潇跑开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她吸了吸鼻子,心想老板那段位的女人,给他点好处也不过是为了笼络员工,哪是他能驾驭得了的?不由得叹了口气:“傻子。”
拎着热腾腾的馄饨,李潇从出租车里下来,大步走进省台卫视大楼附近的那栋写字楼——排练用的舞蹈教室就在这栋写字楼的13层。
搭电梯上去,门一开,盒饭香、烟味混着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中央空调不眠不休地喷出暖气,助这混杂的怪味四处乱窜,无孔不入。
李潇往里走,先去自己分管的舞蹈教室转了转。晚上的排练还差十分钟开始,人没到齐。他打了一圈招呼,才去找陈绯。
陈绯已经有了晚会编舞的经验,今年节目组交给她的几个舞蹈难度都高,分给她的教室在中间,面积最大。李潇轻轻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没结束,舞蹈演员们正在跟着音乐练习变队形,陈绯不知从哪里找来个高台子,站在上面纵观全局。
教动作耗体力,排队形费嗓子。李潇听见陈绯开口——人多,音乐声又大,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了。只觉得这么个消耗法,下个月她可能撑不下去。
等了两分钟,这首歌结束,陈绯看见李潇,从台子上跳下来,没急着往他那儿走,让刚才几个总犯错的舞蹈演员回去再跟跟音乐。
“大家辛苦了。”末了,两手在胸前一拍,意思是今天就到这儿,结束。
随后,陈绯来到李潇面前,先去接馄饨,哑着嗓子问他:“你那边怎么样?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去盯。”
李潇连忙说:“都很顺利,徐导来看过,刚给我发微信了,说就按现在这进度走。”
陈绯点点头,快速地找了张凳子,就地盘腿坐下,把外带盒盖子掀开,先抱着喝了口热汤,再从塑料袋里拽出一次性勺子吃馄饨。
李潇说:“今天都结束了吧?你早点回去睡一觉。”
陈绯摇头:“我一会儿去3号教室,周导今天也来了,《追风者》那支舞有几个动作要改。”
是萌萌负责的那支舞。李潇蹙眉:“不把萌萌叫过来?”
陈绯说:“不用。萌萌以前练舞得过腱鞘炎,最近运动量大,不太舒服,我让她多休息。”
得了吧,萌萌那个样子,明明是偷懒。李潇没拆穿,想了会儿,说:“要不你把时间错开,今天先回去。我明早有空,我去3号教室带他们。”
陈绯低头喝汤,摆摆手,复又抬头:“我就这两天忙。下个月娇过来帮我。”
李潇一愣:“是二道口路分部刚来的那个……焦天傲老师?”
“对。最近忙狠了,没找到机会给你们介绍。”
李潇有印象,小妹子这两天春光满面,他听萌萌打趣她,说她的魂要被分部新来的天傲老师勾走了。
他迟疑道:“焦老师……才来的,能搞得定吗?”
陈绯头也不抬头,道:“当然。”
她对这个新老师,好像有种天然的信任,连称呼都透着亲昵。李潇心里问题多多,却没说话。
陈绯在五分钟内解决了一碗馄饨,她站起身准备去丢垃圾,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问李潇:“今天星期几?”
李潇提醒她:“星期五,你明天下午有课。”
陈绯哦了声,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步伐轻盈,颠着步子去了3号教室。
李潇在原地站了会儿,神色怔怔——星期五怎么了?
没有时间深思,很快到了九点半,晚场的排练开始了。两个小时下来,李潇有点气短,跟队员们道别后,顾不上去更衣室,他先去走廊通风口抽了两支烟。
远远的,听见走廊里传来姑娘们清脆的道别声。
“飞飞老师再见!”
“飞飞老师周末愉快!”
室外的冷风鼓进来,李潇汗湿的皮肤凉透了,体表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潇潇,还不走呢?你明天不还‘2+1’吗?”
大喵背着大挎包往外走,看见安全通道大门半敞,里头一点红光,便探头进来。
李潇:“我抽完这支烟。”
大喵听出他语气里的倦意,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绯姐都看得见,不会亏待你的。”
她有意强调“你”这个字,而没有带上萌萌说“你们”。
李潇笑笑,说:“老板更辛苦。”
大喵:“对了,你住的地方附近不有药店嘛。你这两天有空给绯姐买点药。”
李潇皱眉:“她怎么了?”
大喵跟陈绯时间长,对她了解得多:“老毛病了,慢性胃炎,每年这时候都逃不过犯病。先备着药吧,不然每回都手忙脚乱。”
李潇把烟头按灭,随手丢进垃圾箱里。他语气生硬,说:“电视台的活很赚吗?非接不可?”
“你不懂。”大喵显然不打算跟他解释,只一笑了之,又交代道,“她常吃的药名我一会儿给你发过去,照着买就行。不过别跟她说,她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疼了才愿意吃药。”
李潇对大喵这个哄小孩的语气很不满意,闷声闷气道:“我跟老板同年的。”
大喵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知道知道,要不我怎么把这个机会给你呢?好好把握啊。”
“大喵……”李潇无奈地喊了她一声,磨蹭了会儿,终于**心声,“老板跟我不可能的。”
“年纪不大,顾虑还不少。”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大喵没跟他多聊,临走前又搁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可能?”
李潇沉默。
大喵离开后,李潇才走出安全通道。路过洗手间,忍不住走进去,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他知道陈绯还没走,前两天他也挨到最后,想送她回家,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在教室假装打扫卫生,眼睁睁看着陈绯走远。
李潇平视前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加油打气:“李潇,你可以的。”
余光一瞟,从镜子里看见个男人拎着电脑包从电梯间的方向走来,没进洗手间,顺着走廊直往里去了。他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可因为个子高,并不显得臃肿。
李潇隐约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男人步幅大,不及他细看,很快就离开了李潇的视野。李潇不禁纳罕:这个点了,难道是来接哪个舞蹈演员的?
陈绯从更衣室出来,低头看手机。
昨晚肖策给她发过消息,问她这周末什么安排。他们近半个月没有联系,陈绯收到肖策的信息,脑子一时还有点转不过来。等回过神,她告诉了肖策自己最近的行程和排练地址。
如她所料,肖策又回了个“好”字。
陈绯一天没用手机,这会打开来,果然看见了肖策的未读消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说他下班了,来接她。
陈绯垂头,打字:别来了,做不动。
想了想,全都删掉。
重新编辑:到哪儿了?
这条还是没发出去。
半个小时……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说什么问什么都来不及。
陈绯呼了口气,按下锁屏键,一抬头,肖策就搁眼前杵着。从他投来的视线判断,刚才自己的操作都被看在眼里。
陈绯没好气:“哑巴啊?来了不出声。”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快成哑巴的是自己。肖策上前一步,从陈绯肩头摘下她装着衣服鞋子的大背包,先回答她没发出去的那条消息。
“累就不做。”
还真看到了。陈绯哼了声,想回敬他:不做我要你干吗?
可不等陈绯再开口,肖策又道:“嗓子劈了,少说话。”顿了顿,低声说,“走吧。”
走就走。喉咙被火燎过似的疼,一天磨下来,陈绯现在没精力跟他较劲。两人并肩离开,全程没有其他交流,也没人发现远处躲着的李潇。
省台距离金安小区有三十多分钟车程,陈绯坐在的士后座,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肖策把她往自己这头一拨,陈绯顺势斜靠上去,低喃:“我要是睡着了,别喊我。”
肖策:“好。”
到了地方,陈绯睡得正酣,肖策把她背起,请司机师傅将陈绯的大挎包挂在自己脖子上。
其实几下一折腾,陈绯就醒了,可她伏在肖策背上,懒得睁眼。她在肖策耳边叨咕:“我近期都忙,没空找你。”
肖策走得很稳,说:“把你的时间表给我,我去找你。”
陈绯扯扯嘴角:“别了,肖工的时间多金贵。”
肖策脚步微顿,解释道:“上周六我们去北京出了趟差,周三才回来。”
这说法,似乎认定了陈绯刚才那番话是在怪他前阵子不联系自己。陈绯觉得他想多了,心头不爽,胳膊一撑,从他背后跳下去。
陈绯:“不用跟我交代行踪。”
到了肖策那儿,陈绯直奔浴室,三分钟冲完澡,毛巾上下呼噜一通算是擦完。趿拉着鞋,直接钻进被子里,脑袋一沾枕头,恨不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彻底放松——什么都不想了,睡就完事。
陈绯不知道肖策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多。
是被胃疼给闹醒的。
开始只是钝痛,陈绯背朝肖策,一手按住上腹,另一只手摸到手机,翻了会儿微博热搜,又戳开公众号更新的文章试图分散精力。很快就发觉不管用,索性闭眼熬着。
半个小时后,胃疼不减反增,发展成绞痛。胃像是被人握在手里,时不时用力,拧毛巾一样地扭成麻花结。然后松开,再拧紧。陈绯也随着腹内的阵阵疼痛,一次次蜷曲身子,拳头紧攥,额头背心冷汗涔涔。
忍不过去了,陈绯在被子里用脚踢蹬肖策。后者意识游离,翻身来抱她,眼睛还没睁开,声音黏黏糊糊:“绯绯……”
“绯你个头。”陈绯咬牙,“给我倒点热水。”
陈绯的声音在抖,肖策感到胳膊挨着的身子也在发抖。他瞬间清醒,扬起上身,跪在陈绯身旁,伸手从她的脸颊往下摸索:“生理期?”
陈绯:“胃疼。”
肖策的手已经顺着摸到了陈绯紧紧捂住的地方,他说:“什么时候开始疼的?从前有过吗?如果疼得厉害,我们马上去医院。”
这男人怎么这么啰唆,陈绯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忍住骂人的冲动,说:“我要热水。”
肖策跳下床,很快从厨房热水壶里倒出大半杯开水,又去冰箱摸出瓶新买的矿泉水,兑成温热之后端给陈绯。
热水下肚,也只是稍稍缓解,陈绯重新倒回去,这才解释:“老毛病,不用去医院。天亮以后你给银川打个电话,他知道我吃什么药。”
肖策已经在穿衣服了:“药名给我,我下去买。”
陈绯理所当然:“我怎么会记这些东西。”
肖策马上说:“那我问银川。”
陈绯扬眉,听好戏似的等着。
果然,肖策给宋银川打电话,听筒里嘟了一个世纪,始终没有人接。
陈绯这才慢悠悠道:“银川睡得死,只能等到天亮以后,他舍友捶醒他,电话铃声吵不醒的。”
她说完这番话,身后没动静了,陈绯懒得动弹,心里又疑惑,在翻身看个究竟和继续躺尸之间犹豫时,肖策已经再次上床了。男人欺身而来,一只手在被子里往下探,很快摸到陈绯光裸的大腿。
陈绯眉头一挑,语气带着不明笑意:“肖策,你这算是乘虚而入?”
肖策的手掌继续向下,触到陈绯的膝盖后略做停顿。
陈绯见他还不停手,动了下,说:“我现在没心情……”
没说完,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话音戛然而止。胃里又是一阵剧痛,陈绯全身绷紧,几乎弓成虾米状。好不容易挨过这波,陈绯才注意到自己被扣在肖策怀里,小腿正被他的手牢牢握住,而他的拇指贴着自己膝盖下方数指距离的某处,正用力按揉。
陈绯微微喘息,问:“你干吗?”
肖策的声音自她耳后传出:“说是揉足三里穴能缓解胃疼。”
陈绯扯了下嘴角:“肖老中医懂得不少。”
肖策:“刚上网查的。这力道重不重?”
怪不得不声不响的。陈绯闭眼感受,回答他:“刚好。”
肖策手上动作不停,又问她:“你以前没有胃病,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陈绯想了想:“三四年前。”
肖策:“喝酒喝的?”
陈绯:“算是吧。”
陈绯这话说完,肖策感觉手下的皮肉绷直,她蜷得更紧了些,几十秒后才稍稍放松。
“又疼了?”
陈绯头昏脑涨,声音有气无力:“嗯。”
肖策换了条腿,继续给她揉捏,说:“以后少喝点酒。”
陈绯膝盖往外一拐,挣脱他的钳制,语气不悦,说:“别管得太宽了。”
她脾气说来就来,肖策还想说话,被陈绯的下一句直接堵了回去。
“肖策,酒可比你重要得多。”
听着真让人不舒服。不仅因为这句话本身,还因为肖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肖策清楚陈绯现在难受,所以火气比平时更大,于是不再徒劳劝说,转身去拧了热毛巾回来,低声说:“擦擦汗。”
陈绯接过去,往脑门上一盖了事。
肖策叹了口气,单腿跪上床,掀起毛巾,团在手里,先给她擦脸,再把她闷出汗的腿窝、肩窝一一揩干。他的动作轻缓,柔软干净的新毛巾揉过热水,按压在皮肤上,令人毛孔舒张,说不出的安逸。
陈绯眉心舒展,肖策刚才的揉按似乎也起了作用,疼痛不再嚣张到能够攫取人的意志,一番折腾后,困倦加倍,她懒洋洋地合眼,重新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已经是宋银川带着药和早餐来找肖策的时候。肖策在厨房烧热水,宋银川把给陈绯带的粥放在床头柜上。陈绯盘腿坐在床边,拥着被子喝粥。
粥快见底,她看见宋银川还局促地站在床边,好笑道:“杵那干吗?”
宋银川不住地四下打量,表情精彩极了。他顾忌着在厨房的肖策,小声嘀咕:“绯姐,我策哥不是Z大博士后,不是高级工程师吗?怎么还住在这种鸽子窝里……”
陈绯没回答他的问题,在被中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头,问:“肖策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宋银川啊了一声,抱着手机翻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昨晚戴着耳机睡觉的,睡着以后耳机和手机都裹进被子里去了,根本听不到声音。”等到调出通讯记录之后,数了数说,“策哥好像是从四点多就开始打电话了,隔十分钟打一次,一共……二十来个。”
陈绯若有所思,勺子往粥碗里一搁,想到什么,抬头问宋银川:“我现在脸色怎么样?”
宋银川一愣,支吾道:“说实话吗?”
陈绯:“废话。”
宋银川摇头:“惨白惨白的,跟你身后的大白墙快融为一体了,看着怪吓人的。”
陈绯皱眉:“带口红了吗?润唇膏也行。”
宋银川立刻说:“我又不是娇,怎么可能随身带这种东西?”
“吃饭化什么妆?”这时,肖策端了水进来,看见陈绯已经喝完了粥,便把宋银川带来的药挨个按剂量倒进手心,递过去给陈绯,“吃药。”
陈绯从他手里拣出药片和胶囊,一股脑包进口中,又接过肖策送到手边的杯子,仰脖喝了一大口水把药送进去,然后才说:“我高兴化妆,你管得着吗?”
肖策:“我不管你,但我建议你今天不要去上班。”
陈绯漫不经心道:“我不上班,你养我吗?”
宋银川在旁边听得心跳加速,止不住地拿眼瞅肖策——要来了,要来了!最经典的那句话,我养你啊!
肖策看了陈绯一眼,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微信,说:“你一天不上班损失多少,我补给你。”
宋银川大失所望:这算什么,一点也不感人,果然智商高的人情商都不太在线。
可出乎宋银川意料的是,陈绯愉悦地笑了,她说:“我想想啊,我今天在尘嚣有一节大课。四十个学员,每人单课时的学费是五十块,那就是两千……结束常规课以后,我要去省台排舞,今天比较轻松,我只排了一个班,不过要给萌萌和李潇他们顶班,所以一共是……”
肖策:“你给我个总数。”
陈绯盯着他的脸,飞快道:“五千,我一天的价格。”
宋银川听得一惊一乍,他觉得陈绯天生就是个奸商——她如果请病假缺课,尘嚣是有老师能顶上给她代课的,就算最后承诺把这节课加回来,也肯定不会直接赔付这么多钱。至于省台那边,都是签合同一起结算的,更谈不上损失了。
这、这简直就是讹诈!
宋银川给陈绯使眼色,试图传达心声:策哥都混得这么惨了!你看看,他就住这么个破屋子,你于心何忍啊!
陈绯不睬他,也打开手机,一副理所当然准备收钱的模样。
策哥这么聪明一人,不可能发现不了的!宋银川转而偷看肖策,期待他漂亮地反击回去。
可是下一秒,宋银川就听见陈绯手机的提示音,他立刻抬眼去看——
“五千元转账给女王绯。”
宋银川神情复杂地看着肖策,内心无限唏嘘: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策哥了。
陈绯也没想到真能收到肖策的转账。这要放在从前,别说五千,就连五十块钱他也得盘算很久。她看了屏幕一会儿,没点收钱,双手撑床往前一挺,两脚够到拖鞋,下了床。
虽然开着取暖器,屋里还是凉飕飕的,肖策把自己的羽绒服扔给陈绯,后者套在身上,长及脚背,像裹了床羽绒被。
陈绯勾了勾唇角,站在肖策跟前,一边卷袖子一边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需要。”
班是不可能不上的,只排了一节常规课,要是轻易就请了病假,其他小老师看在眼里有样学样,她怎么服众。
陈绯去洗漱,宋银川和肖策还留在房间里。肖策把床铺好,问宋银川:“她的胃病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是喝酒喝的。”
宋银川竖耳听见外头水声未歇,这才跟肖策说:“喝酒只是一方面吧,主要还是……”他斟酌片刻,用了个成语来概括,“积劳成疾。”
肖策皱眉,露出个困惑的表情,似乎很不能理解宋银川的这个说法。还想追问,陈绯的声音传来:“银川,今天再陪我去趟省台,上次服化组的冯老师还记得吧,他对你印象不错。今天他要去2号教室给姑娘们做最后的服装定案,你再跟他聊聊,就算这次合作不成,还有下次。”
“好嘞!”宋银川扬声应她,一边往外撤,一边对肖策摇摇手机,小声道,“我微信跟你说。被绯姐听到她该不高兴了。”
陈绯洗漱完,换回自己的衣服,跟肖策打了声招呼,带着宋银川要走。
“陈绯。”肖策叫住她。
“怎么?”
“晚上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宋银川就站在陈绯身旁,目光下移,看见她翘起的唇角。陈绯语气却寡淡,无所谓似的。
“九点多吧,具体时间不清楚。不过我下了班就直接走,你要去最好赶早。”
“好。”
两人关上门,肖策感觉手机振了一下,他垂头去看。
银小川:绯姐笑了!
跟着发来了个加油奔跑的表情。
肖策半靠在逼仄通道一侧的墙壁上,想了想,给宋银川发了个两百元的红包。
银小川:策哥,绯姐看我呢,我晚点跟你说。
“银小川领取了你的红包”。
银小川:什么都跟你说!
肖策失笑,直起身绕回卧室,坐在桌前。他打开电脑,习惯性先打开IntelliJ IDEA,又点开音乐软件,随机播放歌曲。可对着编程界面,却没有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肖策发了会儿呆,直到音响里传出悠扬哀婉的前奏,他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偏好的那类歌曲。
开发人员对软件使用的推荐算法还需要进一步优化,不过人的心思难揣测,再怎么优化也不及人心易变。肖策这么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移动鼠标,试图切换歌曲。
可是很快,他听见歌里唱起“时过境迁故人难见”,又唱到“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
肖策搭在鼠标上的手指微微停顿。
故人难见,可时隔多年,陈绯突然出现了。没有铺垫,没有渲染,也没有任何征兆,就在嘈杂的人声里,在火锅红油翻沸时,她突兀地推开门,一步跨进来。
那天陈绯的目光只从他脸上横扫过去,然后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肖策几乎以为她没有认出自己,他连手机都忘了拿,也忘了身边还有一众热衷八卦的同事。他走到陈绯跟前,做好了跟她打招呼的准备。
可陈绯装傻充愣,这就不是没有认出,而是不打算认出。也许是顾忌她身旁的男人,也许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管是哪一条都合情合理。
旧日床伴,再见面擦肩而过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
那天肖策在酒桌上,难得地没有推诿,可他还是没能灌醉自己。酒量是天生的,也是陈绯初时“看上他”最重要的原因。
七年前,肖策二十岁,在S大念大三,正处于人生中最潦倒落魄的时期。自9月起,他就欠着学校一整年的学费住宿费。暑假打工的电脑零配件维修店,店主言之凿凿要给他结算工资,隔天店面关了,人溜之大吉,再没见着,没多久原店铺就转让了。
拖欠的学费不能一再延期缴纳,而S大的助学贷款申办流程毫无逻辑可言,申理周期长得让人看不到希望。向同学借钱更是想都不可能想,除却对尊严的磋磨这一条,仅仅以显而易见的结果为导向,就足够让肖策彻底放弃这条路。
肖策积极打零工做兼职维持生计,又在教务处老师跟前说尽了好话,终于争取到了在奖学金下来后补交学费的机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个月后的一天,他意外得知自己申请的奖学金被人半道截和。那人与辅导员交好,加上弄虚作假来的贫困生证明,昧下了本该属于他的那笔钱。
那个冬天,肖策突然对雪上加霜这个词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他在宿舍躺了两天,没吃没喝,最后浑浑噩噩地爬起来找衣服穿,才想起自己是穿着秋衣秋裤回的宿舍——两天前他一时起意“救”了个女孩子,把衣服和裤子都留给她了。
做了一晚上家教换来的一百块还揣在裤子口袋里送了出去。
肖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觉得人生还可以再扯淡一点。比如他推门出去,刚好被什么不明飞行物砸中,再醒来后就灵魂穿越,成为不愁吃穿的二世祖。想到这里,又自嘲:境遇限制眼界,成为二世祖的好处在他看来竟然是“不愁吃穿”。
肖策拿出自己仅剩的冬装外套穿上,带着饭卡去食堂划了一块四,以两个素包子果腹。随后去花雨巷找那天女孩子口中的“今宵茶楼”。
衣裤和一百块,哪一样都没办法放弃。
肖策在陈绯说起今宵茶楼之前,就已经听说过那个地方。他给方宇补课,偶尔碰上过方宇爸妈吵架,他们从来不避着孩子,卧室门关得再严实,都挡不住他们的破口大骂。
两人能从家门口对骂到厨房,急眼了还会上手,肖策好几次担心他们一时激愤,抄起菜刀互砍。刚开始那几次,他想出去拉架,反而被方宇制止。
“让他们打去。打死了事。”方宇见惯不怪,表情冷漠,对肖策说,“一个好赌,一个好嫖。我要是他们我就自行了断,省得祸害人。”
肖策第一次去方家就见识过方宇的早熟。所以从一个初三学生口中听来这番评价,肖策也没觉得突兀。只觉得他跟小时候的自己很像。小孩子最可怕的就是过早清醒。因为那时候的清醒与生存智慧没有一点关系,往往伴随着的,是厌恨和冷漠。
肖策听完方宇的话,潜意识里认为是男人狂嫖,女人滥赌。可后来听夫妻俩争吵得多了,肖策发现,沉迷赌局的是方父,“寻花问柳”的却是方母。
只是女方家条件较好,家里财政大权握在方母手中,男人就算嚷着要去把今宵茶楼拆了,最后也还是偃旗息鼓,低声下气地找她要钱。
肖策这才知道,原来花雨巷的今宵茶楼,是沾染那种生意的地方。可这事听就听过了,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踏进今宵茶楼的大门。
那天肖策去取自己的衣服,早上九点多推开门走进去,里头黑灯瞎火的,没个人影,吧台后面倒是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敲敲吧台,扬声道:“你好,有人在吗?”
只听咚的一声,跟着传来几声的痛呼,一个龇牙咧嘴抱着脑袋的男人站了起来。那是十八岁的宋银川,今宵茶楼的前台兼会计。
这个时间没有人会来茶楼喝茶买酒,宋银川揉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来人,没觉得意外,问道:“你是来应聘的吗?”
肖策一愣,竟然下意识跟了一句:“你们招人?”
这话说完之后,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来这地方应聘,他是疯了吗?真的缺钱缺到了那个份上?念头在脑子里一滚,下一秒浮出的却是一句残酷的现实。
肖策,你是真的缺钱缺到这个份上了。
他用力捏了捏拳头,希望自己能理智一点。可面前的矮个子男人马上打开厅内大灯,推过来一张过塑了的A4纸。是手写的招聘信息,尽管字迹潦草,肖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最在乎的数字。
不会耽误学业的工作时间和足够他支付学费的薪资几乎在他眼前跳动起来。残存的理智在挣扎,可很快就被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
S大对待贫困学生的仁慈很有限度,如果不能在最后的期限内把学费交上,你只能辍学。
肖策,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辍学。否则这么多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声音在脑中盘旋,肖策的腿有千斤重,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拒绝这份工作。那所谓的狗屁尊严只会拖着他,在这肮脏又不堪的小地方,永世不得翻身。
肖策盯着那张纸足足三分钟,时间过得很快,可又好像过得很慢。足够他把所有的利弊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完,最后他的掌心汗津津的,喉咙也发干发哑。
他听见自己开口问:“能预支工资吗?”
这话说得可笑,哪有人在还没被通知录用前就问可不可以预支薪水的。但是宋银川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见多了这样的人——能来到今宵茶楼的,十个有九个半都急等着用钱。
他公事公办,对肖策说:“如果你是社会人士,就不能。”说完之后冲他眨眨眼,道,“可如果你有学生证的话,那就好办很多。我们老板娘对大学生有特殊照顾政策。”
这么滑稽荒唐的对话,肖策竟然不觉得好笑,甚至从中品出一丝感恩戴德的苦涩。
那天陈绯快十一点才走进今宵茶楼,一打眼看见宋银川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吧台后面,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连她进去都没注意到。她往台前一站,手掌用力拍了拍台面,震得两人齐齐转头来看自己。
“哟,你不是……”陈绯认出肖策的脸,却忘了他的名字,食指点了半晌,蹦出后半句来,“你不是那天的‘白袜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