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陈绯穿着尺寸不合的衣服在小区里狂奔。
她和肖策,一个住金安的最南端,一个住宿松的最北端,当中还隔着馨苑小区,陈绯跑回去,横穿三个小区,也不到十分钟。
宿松小区是几年前新盖的,跟金安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陈绯住11栋501,她乘电梯上楼,在电梯镜子里看见自己衣衫垮塌,眼神混浊,头发散乱,一副被糟蹋后的模样。
这会儿想起刚才自己跟肖策说的话了——原来是顶着这么一张脸说的,忒不体面了。
有点冲动,不过也没什么,做个伴而已,没说更过分的。
念头在脑子里一晃,陈绯不禁顺着想:更过分的?还有什么更过分的,总不可能说要嫁给他。
她早就打定主意了,这辈子不可能结婚。从前陈绯把这话说给宋银川听的时候,后者还老大不相信,说绯姐你别这么悲观,爱情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孩子还真是天真得很盲目。陈绯跟他把话说死:就是陈秋娥从墓地里爬出来,按着我的头让我嫁人也不可能。
陈秋娥是陈绯她妈,得乳腺癌过世七年多了。宋银川被她描述的画面唬得一抖,刚想说话,又听陈绯喃喃自语:不过这不现实。
宋银川赶紧接茬:当然不现实,老板娘早都安安稳稳火化下葬了……爬出来什么的,多吓人啊。
话没说完就听陈绯接了一句:陈秋娥自己都没嫁过人,就算爬出来,也没资格要求我。
电梯门打开,陈绯看见倚在门边的宋银川,他手上提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豆浆和裹油条的蒸饭。
“绯姐。”宋银川见到她,直起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是一脸的倦意,“挺快的啊。”
昨儿是什么妖怪日子,所有人都没睡好。
陈绯从包里摸出钥匙,把大门打开,蹬掉鞋径直往自己的卧室走。
卧室门吧嗒一声关上,宋银川很快听见里面响起水声。宋银川帮陈绯把鞋子收进鞋柜里,又将客厅的空调和加湿器一起打开。十多分钟后,听到吹风机运作的声音,宋银川把凉掉的豆浆和蒸饭送进微波炉里加热。
等到陈绯穿着家居服走出来,早点也都热好了。这个澡洗得痛快,陈绯气色好了不少,她扎开豆浆,猛吸一口,胃里也缓过劲来。
陈绯:“什么情况?”
宋银川熟门熟路地摸去碗橱,掏了个搪瓷杯,打开陈绯家里的可可粉罐子,给自己冲了杯热可可。他抱着热气袅袅的杯子,坐在陈绯对面,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正色道:“娇这回实在不太好。”
陈绯扬眉,气不打一处来,嘴上却说:“怎么就不好了?那什么爱心经纪公司把人签走的时候,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们娇是可造之才、明日之星吗?”
“红欣,红欣影视。”宋银川纠正她,“五年期满,娇已经跟他们解约了。”
陈绯:“解得好!上个月我看娇的朋友圈,还以为他要续约,当时真想骂他。什么破公司,说好的舞蹈选秀节目黄了,五年就给他安排一部网络大电影,一部真人秀。结果网大剪成什么死样子,真人秀压箱底三年了,估计是没什么指望播。当初就不该签!”
陈绯越说越来气:“那公司最初找上他我就觉得不靠谱。娇在求职网站上挂的接受日薪是八百到一千元一天,既然过了面试、考核,也愿意用他,说明接受这个薪资要求。结果我陪娇去了,人拿出张三十五年的合同,没底薪没保险,全按照他接的活抽成。”
宋银川那段时间忙着准备服装设计学院的考试,没能陪娇,所以这一段他不太清楚。
宋银川帮着娇说好话:“娇想去红欣,主要还是因为那个舞蹈选秀节目,成了他们的艺人,不是更容易入围嘛。不过还好,他不是没签三十五年约嘛。”
陈绯冷哼:“我在那儿,能让他签到死吗?要不是娇坚持,我是打算直接拉他走的。后来改成五年约,代价是除了戏约以外的活动,按照日薪五百元结算,也不管饭,还美其名曰要招募能和红欣一同吃苦成长的伙伴,我呸!”
“都是他以前不懂事,也别怪他了。”宋银川叹了口气,低声说,“娇这次是受了大委屈跑回来的。本来红欣那边说有个古装剧找他去演男二,他看了剧本,很喜欢那个角色,就答应要去。结果已经到了地方,红欣拉他去跟投资方见面,才知道是对方看上的他。”
“看上他?”陈绯被口中的饭团噎了一下,皱眉看向宋银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宋银川:“可不是吗。对方是个做实业起家的,前几年丈夫死了,所以一点都不避讳,找干儿子呢……”
陈绯蹙眉,想到什么,说:“娇应该不是直接回来的吧,按那家伙的个性,这种程度的硌硬,挡不住他。”
从前他就是最敢拼的那个,碰到难缠的客户,别人不肯接,他都笑眯眯地接过来。
宋银川的脸皱巴巴的,小声说:“陪了一晚上就没架得住。玩得太狠……还好合同没签,也还没正式进组,他第二天就跑回来找我了。”
陈绯脸一白,她太清楚宋银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娇拖着行李来我这儿敲门,哭了半宿。”宋银川低声复述娇的话,“他说,以为离开今宵以后,再也不会遭这份罪了。他五年来本本分分,只想靠自己的一技之长活着,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被逼着做回老本行。他不敢再蹦跶了,想回头,绯姐,他想回来投靠你。”
其实昨夜娇说了很多很多,他说自己很后悔最早没有听陈绯的话,跟着他们踏踏实实地在尘嚣打拼,急功近利的后果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还说其实他早就想回来了,但是大话说出去很难打自己的脸。
宋银川尽量地提取中心思想,希望陈绯能够看在娇这么可怜的分上,收留他。
今宵,今宵。
陈绯一时恍惚,她在心里问自己,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今宵是一家茶楼,取名那会儿,正义山还是一座无名荒山,花雨巷还只是一条没名气的小街。可后来,生活在那附近的居民几乎都知道了这么个地方。
绝大多数人,只道那是家环境清幽的茶餐厅。附近居民是绝对没有闲情逸致和闲钱去那种地方的,也就是追求格调手有闲钱的大学生、大学老师,或者从别处来此地的社会人士,才会进茶楼里坐一坐。
可如果在花雨巷混得够久了,就会慢慢晓得,那不是家正经茶楼。为数不多的知情者,私底下口耳相传,传这么一件事。
今宵茶楼,也卖酒的。卖的都是女人爱喝的“酒”。
陈绯自打记事开始,就在那里生活。今宵茶楼是她的家,茶楼老板娘陈秋娥是她的妈妈。
陈绯的童年轨迹和花雨巷绝大多数孩子的很像,但也稍有一些不同:比如陈绯没有爸爸。
但是班里大部分孩子也等同于没有爸爸——他们的爸爸都进城务工去了,一年到头也就春节期间能见一两面。
所以陈绯心态很好,觉得有没有父亲一点也不重要。她从来不问,是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再说了,她们家有很多大哥哥,虽然经常换人,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对陈绯挺好。接她放学,送她去上舞蹈课,给她买各种小零嘴,帮她打架出头,带她去城里玩……陈绯反倒享受着同学们的羡慕目光。
何况陈秋娥也惯着陈绯,从来不会因为她成绩不好责备她,反倒鼓励她多接触学习以外的东西。当陈秋娥发现陈绯喜欢跳舞,就立刻高高兴兴地给她找了个舞蹈老师。
总之,陈秋娥的教育准则就是,许她骂人,许她打架,许她喝酒……就是不许她吃亏。不管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陈绯的童年都没什么不堪的,她活得很尽兴。
后来陈绯上了初中,是去城里念的书。她跳舞跳得最好,带着年级里的几个女生组了个小团,课下聚在一起排舞练舞。
混得熟了,陈绯还邀请她们去自己家玩,请她们喝自己最喜欢的鸡尾酒。可几次以后,流言就传开了。她们说陈绯会喝酒,以后是要混社会当小混混的,还说陈绯有好多小爸爸。
陈绯撞破她们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那个下午,打哭了三个女生。然后她被班主任领着去找了陈秋娥。
交涉无果,陈秋娥第二天去学校帮陈绯办理了转学。
陈秋娥那会儿才开始意识到,茶楼里的男人们或许会给青春期的陈绯带去很多不必要的困扰。她给陈绯找了寄宿学校,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忙于挣钱无暇照看她。陈绯疑惑,她从来不觉得家里缺钱,便问陈秋娥,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赚钱。
后者笑得格外爽快,对陈绯说,这世上只有钱是最实在的。你手里握着的钱越多,心就越踏实。
陈绯信了她的话,可后来才知道,陈秋娥那会儿已经查出了乳腺癌,她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下更多遗产。
寄宿学校封闭又憋闷,陈绯成绩不好,老师有考核要求在身,自然也不喜欢她,相看两厌的结果是陈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去念了职高。在那里,她如鱼得水,称王称霸,算是坐实了从前被人冠上的“混社会”名头。
但也快活。钱管够,没人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到后来,变得麻木、疲软——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快活了。
陈绯就是在那个时候,把好奇心转移到今宵茶楼的。
陈绯自初中起就常年寄宿在外,偶尔想起今宵茶楼,也都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茶楼之所以能赚钱,是因为陈秋娥懂得变通:她酒水价格标得很高,还净找些长相俊朗的兼职大学生、身材魁梧的乡下壮汉来卖酒,利润高成本低,似乎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长大了,慢慢明白过来赚钱不易,在那种小地方,价格标得死高谁会买账啊。
猜想一大堆,也都蛮靠谱,可还没等到陈绯挨个落实,陈秋娥死了。
那会儿在放暑假,是陈绯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七月末,她和朋友约了去旅游,还没出省呢,一通电话把她叫回来了。
陈绯在医院陪了陈秋娥半个月,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时间很凑巧,陈绯的成人礼被置换成了陈秋娥的出殡仪式,而且是陈秋娥生前就给自己安排好了的殡葬一条龙服务。
陈绯十八周岁的那一天,喇叭鼓噪,鞭炮喧天,敲锣吹唢声此起彼伏,她被人指挥着穿戴好孝服,催着喊着走流程。陈绯隐约记得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是办理火化登记的,那里头伸出一只手来,递出陈秋娥的死亡证和两张纸条,一张纸条塞给了陈绯,一张放在停尸车上。
火葬场里,陈绯和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围站在陈秋娥的遗体边,进行最后的瞻仰。随后,在众人的目送下,停尸车上的陈秋娥被工作人员缓缓推进火化间。
陈绯被带着出门,去休息室。那时候,有人揽住了陈绯的肩膀,小声啜泣,一边安慰她,说请她节哀。可那一整天,陈绯始终处于一种疲惫的茫然之中。她的眼泪早在陈秋娥病榻前流干了,真的到了今天,除了身心俱疲之外,实在没有悲伤的力气。
陈秋娥的骨灰存放于她很早就挑选好的骨灰盒里,有人捧过来,让陈绯抱在怀中。十斤以内的重量,和新生儿差不多。原来一个人,来来去去,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开始和结束,都有这么被人抱在怀里的一天。
一行人又乘车离开,送骨灰盒去陵园下葬。同样是陈秋娥选的墓地,她不想让陈绯操心,早就把身后事安排得很妥当。陈绯站在墓碑前,看见刻碑匠人刻的两行字——
颠沛一生,静心长眠。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字样——都是陈秋娥的主意。陈秋娥临终前对陈绯说过,她不想被打扰,死后肯定去冥界各处旅游了,所以也别总是来看她,她一准不在呢。
陈绯直挺挺地站着,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一瞬间脑子变得空白,她提不起精神,只想找一张床,睡他个昏天黑地。最好醒来就到几年后了,那时候她肯定已经看淡了陈秋娥的死,肯定能抒发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常态的成熟感慨。
她不想经历中间这几年。
她不想经历“慢慢习惯没有妈妈”的这个过程。
落葬、暖穴、封穴,烧纸钱、放鞭炮、跨火盆,陈绯傀儡般走完全部流程。最后回到车上,坐在她身边的人对她说:“累了你就靠着睡会儿吧,后面还有的忙。”
陈绯这才发现,原来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是宋银川。她合上眼,头靠在椅背上,低声念道:“是啊,还有的忙……”
没人能获得快进生活的权利,它给你的苦,你都得受着,熬过才算过。
那天之后,陈绯继承了陈秋娥的全部财产,包括今宵茶楼。
“绯姐?”宋银川看见陈绯出神,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他一脸的可怜相,恨不得找块小手帕攥着了,“你也不想看着咱们的小娇娇流落街头吧。”
陈绯收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当我这儿收容所呢?我当初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娇左耳进右耳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天会流落街头?”
宋银川:“如果你不收留娇,我就只能把他留在我那儿了。”
宋银川口中的“我那儿”,指的是他与人合伙开的服装工作室。
宋银川比陈绯还小俩月,随她来H市之后,本打算全心跟着她经营尘嚣,可是陈绯没让。陈绯知道宋银川对舞蹈没兴趣,他小时候跟老裁缝做过学徒,一直都喜欢做衣服。所以陈绯送宋银川去上夜校,考当地的服装设计学院。
宋银川今年六月刚毕业,但他两年前就和几个同学合伙开了个小工作室。
最初没名气,只能凭关系接点小活,赚来的钱勉强能和支出相抵。大家意兴阑珊,都想散伙了,也是陈绯出钱,跟他们定了一批尘嚣舞蹈的工作服和发给年费大课学员的练功服,才帮他们撑过了最难的那段时间。
咬牙坚持下来,到今年年初,终于碰到了大单子。反响不错,也签了长期合作的合同,能稳定盈利,工作室的财务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
宋银川比所有人都清楚陈绯的嘴硬心软,这么说话其实是在激她帮娇一把。
果然,陈绯乜他一眼,说:“你那?就你那小杂物间,还挤仨爷们,让娇去合适吗?”
娇这个人,男儿身,少女心,宋银川当然知道不合适,他没皮没脸地笑了,说:“那不是没办法嘛……娇身心受创,总要有人照顾一下的。”
陈绯把剩下的豆浆都喝完,呼了口气,说:“他现在在你那儿睡觉?”
有戏!
宋银川连忙点头:“哭得太累,妆没卸就睡过去了。”
妆没卸对娇来说确实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陈绯哼了声:“等他醒吧,我下了课以后去看他。你今天没事吧?”
“今天没活,双休日呢。”
“去把你原来那屋收拾出来给他。”
陈绯租的这房子是两居室,房东本来打算招合租,所以把屋子简单改造过,除了公用的客厅和厨房,其他所有空间都彼此独立。陈绯整租下来,跟宋银川一起住了两年多。
后来宋银川在服装学院交了女朋友,就搬出去住了。可惜两人没处长,分手后,宋银川沉迷创业,也确实不方便再搬回来。
501对陈绯一个人而言是大了些,可这里离尘嚣近,周边各项生活设施齐全,陈绯早习惯了。加上尘嚣走上正轨,她不缺这点钱,也就没换房子。
宋银川听陈绯这么说,眼睛一亮,又眨眨眼,说:“那……策哥呢?”
陈绯被他气笑,手肘撑着桌沿,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肖策好上了?”
宋银川急了,语无伦次:“可你刚才那、那、那样回来!衣服明明就是我策哥的尺寸!我看别的不准,这个没人比我在行。”
“给你能的。还你策哥的尺寸,说的跟定制似的,那充其量是个XL的尺寸。”陈绯吐槽他,“少掰扯我的事,打扫房间去。”
不肯说拉倒。宋银川喝完可可,上厨房拿笤帚拖把去了。
陈绯一个人坐外头,啃完了蒸饭,专心研究起手机来。
肖策的微信名就是本名,陈绯嘴角一扯——无趣。再看自己的:女王绯,多霸气。
又戳开他的头像:一团黑,黑里夹杂着一坨糊了的白影。陈绯双指按在屏幕上,做撑开的动作,放大,再放大——成了一大坨糊了的白影。
陈绯没忍住,点评:“什么玩意儿!”
再翻朋友圈:什么都没,这个人没发过朋友圈。个性签名:2013级计算机应用。
一塌糊涂。
陈绯把手机搁到一边,晃到浴室里去,没一会儿把肖策的衣裤拎了出来。先掏了掏上下口袋,空无一物。想想也对,衣服是肖策早上才从柜子里抽出来的。
不像初见那次——那件外套口袋里,揣着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初见那晚肖策把衣裤脱给她以后,跟她说:“我是S大2009级计算机2班的肖策。你还的话,就把衣服放在……”放在哪里一时没想到。
还是陈绯接茬道:“我住今宵茶楼,明天你过来拿。”
肖策动作一顿。
陈绯:“你不知道今宵茶楼?”
“知道……知道。”
肖策那会儿只穿秋衣秋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因为短,手腕脚踝都露着。他说话也局促,把陈绯送出小巷巷口,看她没什么事,很快就离开花雨巷,大步往学校宿舍区去了。
之后,陈绯慢吞吞地往今宵茶楼走,手在兜里一摸,就拽出张毛爷爷来。
宋银川在里屋大喊:“绯姐!这里有你的大龙球,你还用吗?”
陈绯回过神来,把肖策的衣服裤子往洗衣机里一塞,扬声道:“不用了,旧东西都丢掉。”
“可是很浪费哎,我把它擦干净拿去尘嚣好了,还有你的这些旧衣服,不要的话给我带回去。”
“怎么,旧衣改造吗?”
“也不是,最近有个公益组织找到我们这些服装公司和工作室,在问有没有囤积的旧衣服。说是要收集起来送去福利院和山区。”宋银川盘腿坐在地板上,一件件地叠着陈绯的衣服,“你这些衣服都没坏,样式也好看,送过去的话,那些小孩肯定很高兴。”
“嗯,你拿去好了。”
宋银川没有父母,在S城西郊的福利院长大,取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出生地在银川。他自小瘦弱、多病,做学徒当裁缝赚的那些钱根本不够他活着。正愁生计时,机缘巧合遇见去裁缝店改衣服的陈秋娥,被她带回了今宵茶楼。
宋银川心细老实,帮着陈秋娥管账,也忙上忙下地打点茶楼的一切,按月领死工资,陈秋娥没让他接过活。后来陈绯接手今宵茶楼,也是宋银川把店里的事事无巨细地一件件转交给她。
宋银川叫她一声绯姐,陈绯知道,他是真的把自己当姐姐。
洗衣机运转声响起,陈绯出了浴室,半靠在宋银川所在的卧室门边,说:“银川,肖策跟我说,他把钱全还我了。”顿了顿,补充道,“四年前就还完了。”
宋银川手下动作停顿,茫然地抬头问陈绯:“钱?什么钱?”
陈绯脚尖在地板上蹭了蹭,说:“他在今宵十八个月的工资,每个月三千,一共五万四。”
宋银川吃惊地说:“策哥现在这么能赚啊?”
陈绯:“这不是重点吧。”她有点烦躁,“重点是,我感觉他这个行为,就是想跟从前划清界限。你觉得呢?”
宋银川沉默了。他也觉得陈绯的这个猜测比较靠谱,大家要不是走投无路了,谁会去今宵工作啊,说出去也够丢人的。要是能有机会把过去摆脱干净,当然要拼命争取——永远都别被人提起才好。娇是这样,肖策肯定也是这样,就连绯姐自己,五年多以前卖了今宵茶楼,带着他离开,不也是受不了吗?
话虽如此,可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绯姐介意的不是肖策跟过去划清界限,而是跟过去里的她划清界限——要是绯姐真的觉得策哥是为了摆脱她才还钱,自尊心一准受不了这打击。
宋银川纠结了一会儿,挤出一句话来:“也许……策哥是觉得自己以前没接过活,不配拿工资?”
什么鬼解释。陈绯翻了个白眼:“他倒是想接,接得到吗?”
宋银川很想回一句嘴说当初联系自己点名找策哥的女客人可多了,要不是你把人按得死死的,策哥准能成为咱店里的头号“花魁”,第二个轩轩。
不过还好,他打完岔,陈绯没再顺着前一个问题追问下去。
陈绯绕回餐桌边,瞄了眼微信——没有新消息。她将手机握在手中,仰躺在客厅沙发上,刷了会微博,又去自家工作室磕碜得不像样的网站溜达一圈,突击检查在线客服的回应速度。
再回来一看,微信还是没动静。
这都过去三个小时了,人是死了吗?
陈绯一阵胸闷,把微信切回工作号。这回倒是丁零当啷地进来一堆消息,各种工作群、大喵、李潇……还有昨天在小龙坎才加的韩越。
陈绯先点开韩越的消息,那边发来一个打招呼的憨笑表情。
越过山丘:美女,还记得我吗?
三十分钟前发来的,估计也是宿醉刚醒。陈绯嗤笑一声,刚要关闭对话框,又想到什么,一翻身坐起来,回他。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记得。
那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越过山丘:太荣幸了。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客气。
越过山丘:我知道你们舞蹈工作室,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对不?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我们工作室在Z大边上,难道你是Z大的?这么厉害。
越过山丘:没什么可厉害的,我是Z大博士毕业,也就搞搞研究,谈个商业项目什么的。你也知道,互联网这几年火嘛,政府都投资,几个亿几个亿地搞。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听上去很高大上啊。
越过山丘:哈哈还好还好,其实无聊死了,我一直想转去研究AI(人工智能)呢。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那是什么?
越过山丘:就是人工智能,很有意思的,不过说来话长,你要是想听,下次我请你吃饭慢慢给你讲。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我看行。
越过山丘:我今天刚好休息,本来打算下午去看个电影的,最近特别火的《毒液》看过吗?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没呢。
越过山丘:那赏个脸,我请你去看呗?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我下午有课,三点多才结束。
越过山丘:刚好啊,我去万达买下午场的票,接你下课,看完正好去吃晚饭。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我想想。
越过山丘:有什么好想的,哈哈哈除非你有男朋友了?他不许你跟朋友出去吃饭啊?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我没男朋友。
越过山丘:这么漂亮没男朋友,他们可太没眼光了。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你说得对。
越过山丘:那咱先这么定了?我三点去你们工作室等你下课。
陈绯把玩着手机,重新倒回沙发里去,腿抬高跷在沙发背上晃**,目光放空,懒懒散散地望着天花板。隔了五分钟,才重新打开微信。
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好。
回完消息,把手机往沙发上一丢,也不看回复了。她往主卧室走,路过侧卧门口,探头对宋银川说:“我去眯一会儿,下午还有课。衣服洗好以后你晾一下。”
宋银川抬头,准备应她,突然定格,喃喃:“你怎么这个表情……”
陈绯摸脸:“什么表情?”
宋银川抖抖双肩:“没事,总感觉有人要遭殃。你是不是要对策哥下手了?”
陈绯嘁了一声:“不稀罕。”
说完,颠着步子回房间了。
陈绯这一觉补得扎扎实实,醒来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
翻身下床,到了客厅看见躺在沙发上和衣睡着的宋银川,陈绯又回卧室拿了厚毯子出来,往他身上一盖,后者没醒,俨然熟睡。
陈绯没叫他,转去浴室简单洗漱换衣服。她动作迅速,五分钟后就穿戴完毕拽着挎包出门了。
人到了尘嚣才想起来手机放在沙发上忘了带,陈绯跟前台的小妹子打招呼:“两点给宋银川打个电话,让他把我手机送过来。”
小妹子是才招进来的新人,老板的吩咐不敢怠慢,一边点头一边打开了手机提醒事项进行标记。
陈绯往里走,路过两个大教室、八个小教室来到走廊尽头的更衣室。
这个更衣室,是尘嚣的前身。如今的尘嚣舞蹈工作室,占据整个秦方大厦的7层。可是陈绯初来H市那会儿,她只租了走廊最里头的这个小单间作为舞蹈教室。
那时,陈绯靠沿街发传单和在本地论坛发小广告招收学员。她收费低于市场行情,并且承诺免费试上三节课,这才吸引到最初的一批报名者——其中的大多数只是冲着前三节课来的。
陈绯独自战斗,为了更快赚取扩张工作室的原始资金,她一直处于高负荷工作状态:双休日课程能从早上七点排到晚上九点半,一节挨着一节,只有午休半个小时能有时间扒两口盒饭。平时除了晚上的课程,还要想着怎么留住现有学员,线上如何利用公众号做宣传,线下如何制定“老生带新生”等优惠方案。
这么熬了两年,她攒下资本也碰到机会,便果断地租下了这一整层,并开始对外招聘全职与兼职老师,投放正规广告,大规模招生。
尘嚣能走到今天,每一个脚印,都是她陈绯自己踏出来的。
陈绯今天的这节课是街舞综合的大课,四十个学员,女多男少,年纪多分布在二十到二十五岁这个区间,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Z大的学生。
陈绯去私人储物柜取衣服,随后进了女更衣室。
人不少,有上一节大课结束后,去浴室冲完澡出来的学员,也有提前来换衣服准备上课的学员。大家都认识陈绯,看见她进来,个个亲切地喊她飞飞老师。
陈绯精神抖擞,一路笑眯眯地打招呼过去,掏出钥匙打开自己专属的更衣柜,换衣服和鞋子。还是老三件套:吊带、开衫和短裤。鞋子就是运动鞋,她不挑牌子,穿得舒服比什么都重要。
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小碎步跑过来,挨在一起,脸红扑扑地问陈绯平时用什么护肤品,怎么保养。陈绯一愣,有点犯难。她实在没在脸上做过太多功课,护肤品、化妆品大多靠娇推荐,用的也都是寻常的牌子。
非要说有什么独特之处,无非八个字:保持运动,执着饮酒。
但也没办法全都告诉人家,只好说一半留一半,简单分享了几个品牌,以及强调运动的重要性。一套说教,陈绯自己都嫌弃。可俩姑娘听得蛮带劲,有一个甚至在陈绯说洗面奶牌子的时候拿出了手机,记在备忘录上。
陈绯看她俩如获至宝的样子,好笑地问:“你们是Z大的?”
两人一齐点头,左边的短发女孩健谈,说:“我俩都是本地的,从小玩到大,同一个高中毕业。我学理,在计算机系,她学文,读法律专业。”
离上课时间还有五分钟,陈绯不免和她们多聊了两句,知道短发女孩叫苏茜,学法律的长发女孩叫孟皖媛。她们今年大四,学校没什么课,而且两人成绩都好,已经确定能保本校研究生了,所以比较闲:平时去实习,双休日就来练舞,主要目的是减肥和塑身。
苏茜身材比较丰满,笑嘻嘻道:“我要求不高,能练得跟媛媛一样就满足了。”
孟皖媛在侧面用胯骨轻轻顶了她一下,显然是在外人跟前放不开,声音小很多:“成我这样有什么好,没屁股没腰的。”
陈绯笑笑,看时间差不多,招呼大家去大厅上课去了。
陈绯的课是尘嚣最受欢迎的,班里限额四十人,场场爆满。她经验丰富,有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教学方法,深受学员喜爱。
陈绯讲解动作时,和学员互动多,最会插科打诨。可一旦音乐进来,整个人会迅速进入状态,浸在音乐里。她的神情总是那么专注自信,加上动作流畅到位、体态飒爽轻盈,让人看了就移不开视线。
苏茜和孟皖媛站位靠后,在陈绯做示范独舞的时候举着手机录视频。
苏茜小声问:“媛媛,你觉得飞飞老师有男朋友吗?”
孟皖媛紧盯着陈绯的每一个动作,生怕漏下,口中答:“有没有男朋友一点也不重要啊,飞飞老师自己的状态这么好,为什么一定要找男朋友?”
苏茜:“也有道理……不过肯定有很多人追她。哎对,我舍友也想来这边练舞,但她听说飞飞老师的课满人,就算了。”
孟皖媛庆幸道:“还好我们报名早,决策英明。”
这两年尘嚣慢慢做大,陈绯减少了自己的课时数,却没有退居二线。一是因为她爱舞蹈,也享受上课的时光;二是因为她是尘嚣最牢靠的活招牌、顶梁柱。
课程两点半结束,陈绯冲了澡后换回来时的衣服和鞋。
有昨天的教训,陈绯今天老老实实地加了衣服:高领毛衣配机车棉外套,下头是九分牛仔裤和黑色马丁靴。她简单绕了个丸子头,蓬松却不走形,碎发随意散着,也没仔细收拢。
挎着包从更衣室走出来,陈绯看见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宋银川,远远叫了他一声。
陈绯:“手机拿来了?”
宋银川从兜里掏出陈绯的手机,递给她,说:“你一会儿不回去?”
陈绯:“有约会。”
宋银川挑眉:“哦哦。”
陈绯嗤他,往外走:“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银川心说怎么可能不是我想的那样,来的时候,我都看到我策哥站在楼下了。宋银川心情雀跃,跟着陈绯,打算凑过去看个热闹。
陈绯解锁屏幕,先看了一眼韩越发来的数条未读消息。最后一条是:我到了,在前厅等你。往前翻,是韩越发来的几个电影放映时间,问她选哪一个比较合适。可能是见她许久没回消息,就自己挑了个时间买了票。
陈绯又切换私人账号,听见微信提示音时心头一动,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回消息了。
肖策:好。
一个字,一个句号,时间是中午11:08,是在回应她早上的那个提议。
陈绯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嘴角略略一扬,看不出喜怒。随后锁屏,手指拨动,手机在掌心翻了个个,被陈绯放进包里。她走去前厅,还没往休息区瞄,就听见韩越的声音。
“飞飞老师。”
陈绯循声看过去。韩越显然是好好收拾了一番,穿着挺括的风衣,还打了发胶,把所剩不多的头发往上抓,试图营造出草木丰茂状。
宋银川昨晚没跟韩越打过照面,不认识他,还以为是哪个要来报舞蹈班的新学员。谁料陈绯朝他走过去,没说两句话,宋银川就看见那男人伸手要摘陈绯肩头的包。
宋银川脑中警铃大作:抢包的?!
陈绯不留痕迹地让开了,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说:“走吧,不早了。”
韩越的手在空中尴尬地虚虚一握,很快垂了下去,笑着走到陈绯身侧:“反正就在秦方大厦后面,咱们时间足够。”
陈绯嗯了声,与韩越一同出门去了。
宋银川和前台小妹子面面相觑,后者用气声问:“银川哥,这是……老板夫?”
“什么老板夫,别乱猜啊。”宋银川想为陈绯说两句,可突然想到什么,大呼一声不好。顾不上跟小妹子掰扯,一溜烟追着陈绯他们出门去了。
晚一步没赶上电梯,宋银川跺脚多等了十几秒,乘旁边的那部电梯下去。
他火急火燎的,到了一楼,电梯门刚开条缝就贴着钻出去了。没走两步,宋银川急急刹住脚步,在一瞬间猫下腰溜到一楼大厅的方柱后头,小心翼翼地伸头窥探外情。
完蛋,早知道该告诉她策哥在楼下的,这下尴尬了。
宋银川脑中一团混乱,最后归罪于不速之客韩越,他愤愤地想:这男人真不知趣,从哪儿冒出来的?
几秒钟以前,陈绯和韩越并肩走出电梯,迎面碰上候在大厅的肖策。
三个人,齐齐一愣。
韩越先开了口,语气很惊讶:“肖策?你怎么会在这里?”
肖策的目光在韩越和陈绯脸上转了一圈,面部线条绷得极紧,说:“我来找人。”
陈绯没说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神情愉悦,颇为挑衅地觑着肖策。
这一带是Z大学生的高频活动区域,韩越没多想,笑着说:“我们正要去万达,赶三点半那场的电影。”
韩越这笑里,多少带了点得意,眉宇间一扫昨晚的郁闷——陈绯这等姿色的女伴,可比夏洋洋之流要体面得多。
肖策往旁边让了一步:“那不打扰了。”
两人从肖策身边经过,径直离开了。
宋银川这角度只能看到肖策的表情,什么都听不清。他心惊胆战,感觉策哥这脸色实在是难看得很。眼瞅着陈绯跟别的男人走了,宋银川连忙背过身,拿出手机发微信。
银小川:绯姐,什么情况?
陈绯听到提示音,从包里摸出手机,一边走一边回复。
女王绯:肖策怎么知道我工作室在哪儿?我没告诉他。
银小川:他又不傻,昨天大喵不是穿着咱工作服吗,看到的呗,上网一查就查到了!
陈绯一想也是,肖策会这时候过来,肯定看到了网站上的课程表,知道自己这会儿下课了。
那他……难不成,是来找自己的?
电影院内闹哄哄的,混着电影强劲的环绕立体声音效,震得陈绯脑壳发麻。韩越买了爆米花,她一口也没吃,目光发直,盯着大屏幕,看起来无比投入。
但陈绯知道,其实自己大半剧情都没看进去。
电影结束后,韩越带陈绯去了同楼层的一家河鲜馆。韩越强力推荐这家的千岛湖鱼头王,料足汤浓,鲜美非常,还说他跟店老板很熟,一会儿去打个招呼,让他们选最新鲜的鱼头。
上了菜,吃的时候,韩越说下次带陈绯去吃他朋友开的日料店。
陈绯是看出来了,韩越的朋友遍布餐饮业,而且……他的话是真多。陈绯坐在韩越对面,看着他嘴巴快速张合,齿缝嵌了小片海带丝,吐沫星子全喷到菜里去了。
陈绯放下筷子,忍不住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插话道:“你之前说,你是Z大毕业的博士生?”
韩越:“对,等于是给导师打工嘛,博士生活很无趣的。不过现在进了实验室,比以前待遇好多了。”
陈绯:“实验室?”
韩越:“大数据分析与应用,是咱们省的重点实验室。一共就四十来人,博士学位只是敲门砖,超过九成的人都有海外留学背景的。”
陈绯哦了声,心想,看来肖策就是那一成不到。
韩越见陈绯兴致不高,又说:“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真本事,这年头学术造假多了……而且如果自己导师在实验室,有人也会想点其他办法让导师引荐进去。”
爱好八卦是各个年龄段女人的共同点。韩越刚说完这话,果然看见陈绯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办法?”
韩越:“举个例子吧,今天在秦方大厦碰到的那个人,是我学弟,也是我们实验室的。”
陈绯:“嗯。”
韩越双眸焕发光彩,鼻孔微张,身体不自主地向前倾,说:“他是农村来的,本科背景奇差无比!但是来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他面试成绩最高,直接被面试组组长徐教授点名收进来。”
陈绯眉头微动:“怎么了?”
韩越表情兴奋,道破天机一般:“你不知道,徐教授是个女的,快五十了!而且徐教授是实验室的主要学术带头人,她想让谁进实验室,一句话的事。”
陈绯的神色慢慢冷下来,手指贴着茶杯外壁,一点点地转杯子,口中却说:“有什么联系?”
韩越上身几乎立刻弹动了一下,脸颊发红,唾沫星子四溅:“你也太单纯了吧?肖策……就是我那学弟,他没有资历,也不跑项目,全靠徐教授一手带上来的。他还比我小一岁,可是今年就提高工了。”
“证据”摆了这么多,面前的陈绯却无动于衷。韩越急了,一面觉得她实在有点笨,一面把话说得更加露骨:“你怎么还是不懂,徐教授是寡妇,这肖策又是个小白脸。”
陈绯脱手,将手里把玩的杯子往前一送,人却靠到后头去了。她语气淡淡:“结账吧,我吃饱了。”
韩越正说到兴头上,一时有些僵,他低头看看一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问:“这家店的菜不合你胃口?”
陈绯随便扯了个理由:“明天我有课,想早点回去。”
这也才七点,不晚啊……韩越在心里说,估计她觉得这是第一次约会,要表现得矜持点,便顺着陈绯的话叫来服务员结账。他们吃了两百出头,韩越团购了现金抵用券,让服务生把发票开给自己,将那单据折好塞进钱包夹层里。
走出万达,两人在路边停下,韩越伸手,准备打车送陈绯回家。
陈绯:“不用,我住得近,走着就回去了。”
韩越:“那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冬天天黑得早,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陈绯不耐地用鞋尖磕马路牙子:“我说不用。”怕他没听明白,又加了一句,“到这儿就行,以后也别约了。”
韩越伸出去的手臂一顿,垂了下去:“为什么?我以为我们聊得挺愉快的。”
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错觉。陈绯懒得废话,转身就走。
还好韩越没追上来纠缠。陈绯沿街往回走,身边来往路人与她擦肩而过,她的脚步放慢,满脑子都是韩越刚才在饭桌上的那席话。
韩越说第一句的时候,陈绯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男人的嫉妒和油腻嘴脸同样令人作呕,所以到后来,她连看戏的心情都没有,早早退场。
自作聪明的男人,真没意思。
手机轻响,是宋银川发来的消息。
银小川:绯姐,我已经带娇去你那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跟着还发来一张配图,照片里娇穿着卡通睡衣,一脸陶醉地窝在他的新卧室**,冲镜头比心。
女王绯:快了。
陈绯回复了宋银川,手指向下刮,往前翻了一页停下。屏幕上显示的是下午三点半,电影刚开场时,宋银川发来的几条文字消息。
银小川:绯姐,我感觉策哥要哭了,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呢。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银小川:策哥也太委屈了吧,你怎么能掀被子就不认人呢?
宋银川文化水平低,从小就对大学生有着难以言说的崇敬。所以成绩优秀的大学生肖策刚进茶楼,宋银川就成了他的忠实拥趸,一口一个策哥那叫一个亲热。
现在肖策连博士都读完了,宋银川这舔狗的嘴脸真是越来越不晓得收敛,什么瞎话都编得出口。哭?肖策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哭。
陈绯继续往下看消息。
银小川:绯姐,你们有个学员认识策哥哎!刚有人坐电梯下来,我听到她管肖策叫师兄啊。是个女孩,脸团团的,长得好喜庆。
银小川:跟团团一起的还有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好像也跟策哥是校友啊,他们三个一起出去了。我还跟吗?要不要随时反馈情报?我感觉这个瘦的,对策哥必须有点意思,害羞得不讲话呢。
后面那条,是坐在电影院里,忍无可忍的陈绯回的。
女王绯:再提一句肖策,我回去就削你。
陈绯翻完聊天记录,退出和宋银川的聊天界面,看了眼肖策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中午的那个“好”字上。
陈绯收起手机,手揣进上衣口袋里。马路对面就是宿松小区的北门,陈绯停下来等红灯,目光漫无目的地巡睃。很快,视线定格,眼里有了确切的内容物。
北门边的刘记烟酒外,站了个男人。
红灯跳转,陈绯甩腿走过人行横道,大步穿过对面的自行车道,目不斜视,直往小区里扎。
“陈绯。”
刚进大门,胳膊被男人从身后侧伸过来的手掌握住了。
陈绯扬眉看过去,很意外似的:“肖策?”
肖策松开她,也观察她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你说清楚。”
陈绯装傻:“说什么?”
“你跟韩越怎么回事?”
陈绯抖开他的束缚,说:“你别那么紧张,我没跟他说你以前的事。他约我,我赴约。就这么回事。”
陈绯太清楚肖策在紧张什么——自己手里握着他的把柄——因为这个,肖策只能听她的,陈绯当然不可能轻易说出去。
肖策:“你早上说的话又算什么?”
陈绯知道今天这事自己做得不太地道,哪怕是玩呢,也讲个游戏规则,这道理还是她从前就教过肖策的。要不是巧合,她也不能这么硌硬肖策——她没那么幼稚。
陈绯想了想,说:“我说话当然算数。可你回得太晚,我又忘了带手机去尘嚣,没看到你的回复,所以先答应了韩越。”
这是实情,虽然听上去像是在编瞎话捉弄肖策,可陈绯还是这么说了。本以为他听到之后要奓毛,质问自己——真就那么巧?或是,这么短的时间你就等不及要找别人?
如果他真的这么问了,陈绯有无数刻薄话等着他。
谁料肖策听完以后,沉默片刻,说:“现在你看到了?”
“什么?”
“我的回复。”
陈绯啊了一声,语气干巴巴的:“看到了。”
肖策:“那你现在可以拒绝韩越了?”
这逻辑,没有毛病。陈绯还隐约觉出点趣味来,她呵呵笑,刚从韩越那里沾来的恶心**然无存。连带着看肖策也顺眼不少:“你说得对。不过我收到你的回复以后,已经拒绝他了。你看,我这个人特别讲道理,先来后到,我拎得清。”
天黑,肖策面部表情不显,陈绯只听到他说:“别跟韩越打交道,他心术不正。”
陈绯在黑暗里咧嘴笑:“你跟你学长这互黑挺有意思。”
陈绯没什么好藏着掖着,把韩越跟自己说的话学给肖策听,又道:“韩越说了那么一通,全是事实,没有半点个人臆测,听起来有理有据,就为了让听众把结论往你和徐教授搞潜规则的方向上引导。怎么到你这里,一句主观评价就完事了,这多吃亏。”
这男人情商真低,她忍不住又开口提点:“别人要是听到了,一准说是你背地里说人韩越坏话。你讨不了半点好。”
肖策没在别人跟前说过韩越半个字,他也不用讨别人的好。听完陈绯的话,他只问:“引导得出的那个结论,你信了?”
陈绯耸肩,避免直面他的问题:“无所谓信不信。你能合理利用资源,也算是你的本事。不过肖策,你知道规矩,从前你怎么过,攀附谁、爱过谁我都不管,但从现在起,别让我知道你还跟其他人有牵扯。不论是四五十岁的女教授,还是二十多岁的小学妹,都给我断干净了,要是哪天有人闹到我跟前来,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肖策默不作声。
是,他知道。他去今宵不久之后,就知道了陈绯的规矩。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守着这规矩。
肖策心里明镜似的:陈绯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如韩越说的那么不堪。只要他不给她找麻烦,陈绯根本不会过问从前发生过什么。
陈绯会提出和他做伴,也不过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五年多以前,是他先提了分手。
肖策把陈绯送到楼下。
“不用上去。”陈绯说,“家里有人。”
肖策明显一顿,不确定地垂头看着陈绯。陈绯回看肖策,等他提问。
可是没有。肖策说:“我明天去接你。”
他不问,陈绯反倒想说:“娇回来了,今天刚搬过来。他跟我合租。”
肖策:“嗯。”
在今宵茶楼工作了一年多,肖策当然知道娇是谁,又是什么脾性。不过就算陈绯不说,他也不会想太多:陈绯是任性自私,也确实横行霸道,但她最不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陈绯既然找了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这期间,就不会再找别人。
陈绯又说:“明天你不用来接我,我带娇去新校区,他以后跟我干。”顿了顿,说,“我忙完了去找你。”
肖策:“嗯。”
陈绯打量了一会儿肖策,踮脚,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一些。两人鼻尖相碰,陈绯说话时空气中冰冷的水蒸气液化形成白雾,浮在眼前。
“肖博士,你觉得憋屈吗?”
肖策:“不觉得。”
陈绯从鼻子里哼笑了声:“那亲一个。”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陈绯看见他的微表情变化:眉头向内小幅度一皱,鼻翼微收,下颔向下一拉。对于微表情分析,陈绯屁都不懂,她就是看不惯这人一脸板正相——装什么啊,再不堪的样子也都见过了。
在肖策凑过来之前,陈绯松开了他:“算了,没兴趣,改天。”说完,随意摆摆手,“走了。”
陈绯搭电梯上楼,想到什么,划开手机给肖策发微信。
女王绯:我不喜欢你家床单被套的颜色,换了。
肖策:好。
又是这个字,陈绯轻嗤。
家里有人,陈绯敲了两下门宋银川就来开门了。屋里开着空调,暖意融融,陈绯在玄关换鞋,一边把外套脱了挂在衣帽架上。
“绯绯姐!”
娇的声音在屋里炸响,穿着粉红毛绒睡衣的男人炮弹似的直射过来,一把抱住了陈绯。陈绯掀了一下——没掀开。娇奓毛的大脑袋拱在陈绯脖间,刺挠得很,他满身香气,还是那种掺了奶精的身体乳香气,整个人像头刚断奶的粉红豹。
“我好想你啊!”娇说,“日也想,夜也想。”
陈绯头皮发麻,站直了,气沉丹田:“焦贵祥!你给我起开!”
真名令娇清醒。他瞬间弹起,五官在脸上挤成一团,又重新摊开来,他嚷嚷着:“我改名了!”
哦对,成年第一天就去改了个名。
陈绯往里走,一边打开冰箱一边说:“叫什么来着?龙傲天?”
娇气急败坏地追着她纠正:“焦天傲!”
陈绯摸出俩鸡蛋来,又拽出包老坛酸菜泡面,说:“我觉得还是‘贵祥’这名字稳重,银川你说对吧?”
宋银川点头,附和道:“‘贵祥’这名字,天然带着地方口音,让人一听就知道出处。”
娇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他的出生,结束了他可怜的母亲连续怀孕生产的噩梦。作为家中最宝贝的小儿子,一屋人围坐一起,绞尽脑汁想了个能保他长命百岁的名字——桂香。
那是他们村不成文的习俗:男娃起女娃名,能留得住。结果跑去镇里上户口,口音实在难以分辨,新调任来的工作人员诚实地录入了自己听到的名字:焦贵祥。
没办法,老焦家没一个人认识字,这名就这么定下了。后来娇在今宵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把这段血泪史如实托出,大伙都真情实感地安慰他:“贵祥好啊,富贵吉祥!你想你要是叫桂香,那多可怕。”
“我名由我不由天!”娇当即发出怒吼,“我要逆天改名!”
遂拜托店里最受客人欢迎的轩轩给他挑个一听就霸气炫酷的名字,轩轩翻遍租书屋的言情小说,选了“傲天”俩字。可又觉得“焦傲”连在一起念着怪,于是颠倒顺序,有了现在这名。
娇蔫蔫的,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也太可怜了。”
陈绯弯腰拉开柜子,拎出个不锈钢锅,装了小半锅水,搁在天然气灶上,点火烧水。
宋银川奇道:“绯姐你没吃晚饭啊?”
陈绯撕开包装袋:“没,对着那张脸吃不下。”
宋银川立刻说:“我也觉得他不好看,关键是衣品差,你看到他穿的那花毛衣了吗?啧啧,真不会穿衣服就学学我策哥啊,全黑,反正不出错。”
娇在之前已经听银川八卦过了,凑过去问:“你俩还真旧情复燃了?”
宋银川也问:“绯姐,策哥那边到底怎么着了啊?”
水开了,陈绯将调味料全都撒进去,从筷桶里抽出长筷子搅和两下,再把面饼抖进锅里。陈绯转身靠在料理台边,筷尖放嘴里一嗦,说:“没怎么着,妥了呗。”
娇服气道:“绯姐牛啊,我听川儿说,现在策哥可算飞黄腾达了。你们这要生个孩子,那不得智商颜值齐飞啊——啊!川儿你踩我干吗?”
陈绯没什么表情,拿筷子隔空点他:“肤浅。念博士了不起啊?还不就是个打工的。再说,我这身材,哪能被孩子糟蹋了。”说完了,冲宋银川道,“你回去吧,后天下午五点半三中学生来排练,你记得带人过去量尺寸。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市里元旦汇报演出要用的服装。这次有省里领导来看,估计不少学校要做衣服,反正有单子我都帮你留意着。吃不吃得下就看你们了。”
宋银川比了个“OK”的手势:“明天要我帮忙吗?”
陈绯:“不用。”
宋银川跟两人打了招呼,轻轻带上大门走了。
厨房里只剩陈绯和娇,陈绯幽幽地看了眼娇,却没开口。热气蒸腾,娇伸手扯了扯领口,踌躇了会儿,说:“绯绯姐……”
陈绯已经转过身去,在锅边哐哐磕鸡蛋:“有话就说。”
娇想了好大一会儿,说:“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陈绯:“我骂你什么?”
娇做低头认错状:“骂我不听你的话、不知好歹、贪图名利、自讨苦吃……我都听川儿说了,要是我那会儿跟你后头干,尘嚣早起来了,你也不会那么辛苦。”
锅里两只鸡蛋被陈绯搅得稀碎,全都混在面里,陈绯盯着咕嘟冒泡的红汤,说:“骂是在事前骂。你现在吃了亏,自己不都知道了吗,我还浪费那口水干吗?”
娇鼻子发酸,咕哝道:“那你还让我回来吗?”
他在尘嚣正红火的时候回来分一杯羹,没共苦过,却要同甘。娇光是想想就觉得自己很欠抽。
但他实在走投无路了。
蒸气熏得眼睛疼,陈绯往后让了让,关火盖盖子,焖面。
她说:“不让你回来,还让你住我家,难不成是看上你这张脸招嫖呢?”
娇没兜住,噗地笑了,揉着鼻子说:“那不能,虽然我长得美,但你不喜欢我这型。”
陈绯没好气,跟他说正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不收你房租。但你来尘嚣,跟其他新老师一样的待遇,没意见吧。”
娇连连摇头:“没意见没意见。”
陈绯揭开盖子,直接连锅端去餐桌的隔热垫上,拉开椅子坐上去,开吃。
“李潇刚来半年,跳得不如你,也骚不过你。现在人月薪过万了。”陈绯说,“刚来的新人,底薪和提成计算公式都一样,全看你能不能吸引到学生。”
“咝——”陈绯被烫得吸了口气,“秦方大厦这个点快饱和了,明天我下课以后,你跟我去大学城东边的新校区。那边的负责人叫大喵,你就跟着她。”
娇一百个答应。
陈绯还有很多想嘱咐的,千头万绪一起涌上来,又觉得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慢慢再说吧,便将情绪都压了下去。
最后化作一句话:“真是奇了怪。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回来了?”
娇听懂了,知道她说的是从前今宵的那些人。宋银川、肖策还有他自己。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陈绯边上,低声问:“绯绯姐,你想回到过去吗?”
你想回到过去吗?
在花雨巷,在今宵茶楼,有轩轩、川儿、肖策、娇、大壮……甚至是有陈秋娥的过去,你想回到那个时候吗?
陈绯反问他:“我想就能回吗?”娇语塞,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就听陈绯继续道,“鬼才想回去。”
她呼噜呼噜把面都捞干净,抽了张面巾纸擦嘴,看娇一脸沉思的模样,拍了拍他脑门,说:“烂路走多了就少往回看。看不明白还糟心,何必呢?”
也是,身后全是泥泞,都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再说了,跟自己的过去过不去,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