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外套,我快冻成‘人棍’了。”

陈绯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被穿堂风撩得一个激灵。寒潮昨夜来袭,H市气温狂降,天气预报不是说说而已。活了二十五年,陈绯眼看着气候一年赛一年的反常,就像自己的脾气,说变就变,不晓得收敛。

紧跟着陈绯走出来的还有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共同点是个顶个的板正条顺,看着像某综艺选秀节目后台直接拉出来的一打流量小生。

男人中属宋银川个头最小,加上鞋子里的增高鞋垫,勉强够得着一米七。他瘦得皮都打皱,没半点抗寒资本,有点不情愿地拢了拢自己还算厚实的外套——那是经过他们全员票选通过的工作服,左胸处还有个飘逸的logo(徽标),边上绣着几个小字:尘嚣舞蹈。

宋银川说:“绯姐,真不是我不舍得给你外套。我里面就穿了个小汗衫,会露点的。”

陈绯刚结束一节爵士舞常规课,下了课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急匆匆带着这帮“嗷嗷待哺”的员工去聚餐。舞蹈教室暖气足,陈绯上课一贯穿得少,上面露脐吊带配休闲开衫,下头就套了个牛仔短裤。

本来想着吃火锅的地儿就临着这栋秦方大厦,三分钟脚程,扭着腰就去了。哪晓得妖风一鼓,几乎顺着肚脐眼一路顶到喉咙口。

“你露点重要还是我露腰重要?白养你了。”

陈绯眉头一吊,还想发难,一件黑色男款卫衣外套就被人递了过来。

陈绯不看脸都知道,这是李潇。他穿卫衣好看,尤其是宽松款,跳舞的时候,甩起来贼带劲。

李潇今天有街舞综合课,私教一对一,学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头发不多,话倒不少,自带扩音喇叭音效,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要不是看在一节私教课六百块的份上,陈绯早让人滚蛋了。

李潇见陈绯一时没接,低声说:“老板,加绒的。”

陈绯其实很年轻,也就几个跟了她三年以上的老员工才叫她绯姐,像李潇这样才入职半年不到的新人,都叫她老板。

陈绯是这家尘嚣舞蹈工作室的唯一创始人,五年前带着宋银川和一笔钱从家乡小县城来到H市,一砖一瓦,一分一毛地挣到了今天,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前段时间在大学城东边又开了一家分部,这不打算把团队里的得力干将大喵提拔过去主持大局吗,所以攒了个局给人鼓劲送行。

陈绯垂眼,还真是加绒的,瞅着就暖和。她没看李潇,把衣服拎过来,往身上一罩,登时被一股热气包住了。男人的外套,别的不说,是真长。俩袖子跟戏袍的水袖似的,衣服下摆直接截到她短裤下边。

出门的时候,陈绯瞄了眼玻璃门上的倒影,哼了声:“跟没穿裤子似的。”

大喵趁机说:“绯姐,这是流行,叫下半身消失穿法。而且你腿多好看啊,又细又白又直,这么穿绝了。”

流什么行哪,她十年前就晓得衬衫**那一套了。陈绯没什么表情:腿好看她知道,对着练功房顶天立地的大镜子十几年了,看得清清楚楚——她哪儿不好看啊。

几个人小跑去了一条街之外的新世界广场五楼,那里新开了一家小龙坎,据说是来自成都的正宗连锁店。这年头,连锁就连锁,非要跟正宗杠上。连成都本地的火锅味道都千差万别,谁能辨得明白到底哪家的味道才是正宗呢?

宋银川提前预约过大包间,他们一行人寒气森森地扑进火锅店里,却被店员告知店里仅剩的那个大包间已经给了先他们一步而来的另一拨客人。

店里人气旺,他们进来的时候看到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小桌位,店员说:“您这边一共九个人,我们中包虽然标的是能坐八人,但加一张凳子还很空的。要不……”

宋银川觉得无所谓,刚点了下头说没关系,屁股就被人用膝盖在后头顶了下。

陈绯一路跑来,冻得脸发紫,她寒着脸说:“有关系。订的什么就要什么。”

店员面带难色:“主要是您这边来得实在有些晚,我们还以为……”

陈绯一听,来了火,她扒开前面挡着的宋银川,看着店员,问:“我们预订的几点?”

宋银川说:“大包间少,就怕订不上,所以一开放预订就打电话了,订的下午五点整。”

陈绯又说:“你们预订网站上写的保留多久?”

宋银川跟她唱双簧,拿出手机对照着看了,说:“三个小时。”

陈绯:“现在几点?”

宋银川:“19:48。”

陈绯给了店员一个“你看着办吧”的眼神:“为什么在我们没有逾期之前,把我们预订的包间给了别人?”

其他人都不吭声。就连才来半年的李潇都知道,自家老板这认死理的倔脾气——千万别让她占理,不然她能跟人较劲到天荒地老。

店员也看出来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了,她只能甩锅:“预订的事项是前一位同事办的,我这边可能信息有误。真是抱歉。”

陈绯:“我不要抱歉,我要大包间。”

店员打心里觉得这女人是来找碴的,她手一摊,说:“现在大包间都满了,您说怎么办吧。”

陈绯:“简单。让刚刚那桌人腾地方。”

店员脸色一变,立刻道:“那怎么能行?他们有十个人呢。而且锅底已经上了。”

陈绯给她出主意,半点不打磕巴:“你说的,中包加一张凳子还很空,加两张也不会怎么样。先来后到,他们迟了,让他们去。锅底跟我们点的一样就不换,不一样就给他们端过去。”

那店员张口结舌,已经无法自行处理这种突**况了,她小跑去找了分店长。

只有宋银川敢在这种时候跟陈绯搭话:“人家小打工妹,也挺不容易的……我加张凳子没什么。”

陈绯从鼻子里出了声气:“凭什么委屈我们?规则制定了是用来遵守的,我怕时间来不及连衣服都没换就往这里赶。他们今天根本就是故意把一个根本没预订的单子塞进了大包间。否则我跟她扯了这么久她怎么都不拿那桌人的预订信息说事?”

李潇站在陈绯这一边,他努努嘴,说:“那拨人应该是跟分店长有关系。”

宋银川和其他人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刚才那店员正在敲里头一个包间的门,很快门开了,她在门口说了两句话,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跟她一起出来了。女人吊着个脸,看起来不太高兴,可能是觉得这么点小事那店员都处理不好,一边往他们这里走一边数落她。

走到他们跟前了,那张晚娘脸也没收回去,直接说了句:“我是店长。谁在闹事,是不是要叫保安?”

完蛋。

宋银川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动往后撤了一步。

陈绯虽说只有一米六五,但那仿佛母胎自带的睥睨目光自动给她的气势增高十厘米。陈绯语气缓慢,重复店长的话:“闹事?”

店长说:“拿时间说事是吧。你们看看,现在已经超过20:00了,你们来迟了。”又转头对店员说,“客人要是还想吃就给他们办中包,不吃的话就送客。”

话刚说完,就听见一声冷笑。陈绯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物种,自言自语:“这种人,怎么当上店长的?”

大喵有一点犯怵,轻轻拽了拽陈绯的衣角,说:“绯姐,犯不着跟这种人置气,要不咱们换一家吃?”

陈绯没理,目光在那店长和店员脸上来回打转,她说:“大喵,以后你也要自己当家了。我今天就教你,跟有些人,必须置气到底。”

大喵一愣,听见陈绯说:“银川,你带萌萌去。大喵你们几个跟我过来。”

银川应了声:“我知道了。”又给站在人群后面的萌萌比了个手势,带她出去了。

陈绯也不解释让银川去哪儿,大步就往里走。她目的明确,直奔刚才那店长出来的包间,一伸手推开房门。

“菜虽然还没上来,我也要先领个酒!庆祝我这个年轻有为的学弟又向前迈出一大步——肖策,祝贺你荣升高工!”

屋里一团和气,陈绯刚推开门,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眼看去,里头男多女少,十个人,六个都穿格子衬衫。

陈绯推门的动静使得里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同样的,陈绯也在一瞬间把屋里所有人的表情摄入眼底。

店内空调温度打得极高,加之包间里已经上了锅底——是红彤彤的辣锅,汤面上漂着数不清的花椒和尖辣椒。电磁炉提供的高温烘出火锅底料的香辣,刺得人眼睛发疼。

眼神游移至某处,定格半秒,陈绯额头青筋一颤,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还是后面跟上的李潇先开了口:“不好意思,这间包房是我们提前预订过的。现在跟店家有了一些分歧,我想,如果你们没有提前预订的话,是不是应该跟我们进行调换。”

陈绯在心里说你对他们太客气了,这种态度人家不可能把你的话听进去。但她没动,像是被施了某种定身咒。

刚刚站起身祝酒的男人不高兴地嘀咕:“这小张怎么回事?”又对李潇道,“找我们没用,你们得去跟店长沟通。”

这个时候,跟着陈绯一路小跑而来的店长小张也到了,她脸色难看,冲着祝酒那人道:“韩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处理!”

“韩越,这不太好吧。早就跟你说要提前预订了……”旁边一个穿着奶白色毛线连衣裙的女孩子拉了拉说话的男人胳膊,说完又笑着冲进来的几人道,“真的不好意思。我们尽量协调好不好?”

小姑娘说话声音细细的,语气像她的衣料那样软。相比之下,陈绯简直像个杀入文明社会的原始人类。她心头一阵燥火,硬邦邦地开口:“没什么好协调的。”

李潇说:“我们为了赶这个预订,一下班就跑过来,你们也看到了,她连衣服都……”

“别说了。”陈绯蹙眉,打断李潇的话,她的目光落在屋内的一角,谁也不看,“你们给个准话,换还是不换。”

“收拾一下吧,我们走。”

隔了会儿,主座的男人开口了。他先站起来,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男人个子很高,长腿几迈就来到门口。

“肖策,你手机忘拿了。”

还是刚刚的女孩子,念他名字的语气温柔得好像下一秒就能溢出奶油来。她小步跑来,挨着肖策站,两人一个穿了一身白,一个穿一身黑,个头也般配。肖策要是再打个红领结,非得奏响《婚礼进行曲》才能衬托此情此景不可。

肖策垂眸看了陈绯一眼——她身上穿着明显不属于她自己的外套,雪白的两条腿光着露在外面。而她身边那个两次代她说话的男人只穿一件单薄的长袖T恤,显然,是他的衣服。

肖策说:“让一让。”

陈绯往左边跨了一步。

他们一行人陆续从陈绯身边走过。韩越在最后,他看了陈绯好几眼,堆着一脸的笑凑过来,说:“美女加个微信呗?”

大喵翻了个白眼,刚想开口替陈绯回绝,就看见陈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陈绯调出二维码递过去:“喏。”

李潇就站在旁边,看见她给他的是工作号。微信名是“尘嚣舞蹈工作室——飞飞”。

他们顺利入主大包间。宋银川和萌萌没过一会儿也归了队。

宋银川和大喵左右护法似的傍在陈绯两侧,萌萌则挨着大喵坐。陈绯把菜单递给李潇,让他看着点,自己低头翻韩越的朋友圈。

这会子气氛不像在外头那么僵,大伙很快就各自聊起来。

大喵小声问身边的萌萌:“你们刚刚去哪里了?”

萌萌说:“去商场服务台总机投诉。现在商场客服人员来了,在外面跟店长交涉。”大喵缓缓点头,一脸的敬服,觉得自己一会儿要跟绯姐多喝几杯讨教讨教经验才行。

韩越的朋友圈全部对外开放,一个月三四条的频率,从头划到尾,于陈绯而言,只透露着“无趣”二字。几乎全都是转发,偶尔加一句点评,陈绯粗略看过标题,大多是互联网行业的最新资讯。

只有一条配了几张照片,看人物造型和背景,应该是韩越毕业的时候,在学校里拍的。陈绯戳开来,但凡是镜头扫到的人脸都放大了细看,最后一无所获。她索然地锁屏,后背抵在刚才肖策靠过的椅背上,这才想起来,韩越管他叫学弟。

学弟当然不会跟学长同一年毕业。

宋银川最先意识到陈绯的低气压。这很不像她,明明才打了一场胜仗,赢得既体面又漂亮,按理说这会儿她应该急吼吼地让服务员上酒了。

他偏头问陈绯:“怎么了?”

陈绯没什么好隐瞒宋银川的,她也不喜欢把事情全都自己揣着。于是对他说:“我刚刚,终于见到肖策了。”

她说终于,只有宋银川明白其中深意。他比陈绯更手足无措,一会儿扬起上身在根本没有外人的包间里张望,一会儿又半弯了腰打量陈绯的表情,圆咕噜的一双眼里藏着急切和激动,最后却只嗫嚅道:“那……那你就这反应?”

陈绯和他对视,宋银川从她眼里看到星星之火,几乎在一瞬间,就燎作志在必得的熊熊烈焰,他听见陈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自有分寸。”

宋银川吞了口口水。积怨五年,陈绯可能做梦都想着要怎么折腾他呢吧。肖策这下有的受了。

那厢,李潇已经点完菜,抬头问陈绯:“老板,要酒吗?”

陈绯五指张开:“先上五打雪花。谁如果想喝红的白的,自己去开。”

尘嚣的正式员工福利待遇比同行业其他工作室要高二十个百分点,但是正式员工人数不多,很多舞蹈老师都是兼职。一半是他们有自己的时间安排,一半是无法通过正式员工考核。

所有的尘嚣员工都知道,他们的老板陈绯,有两个特点。

一是暴躁;二是嗜酒。

所以她在工作室成立之初,就定下规矩,要想成为尘嚣的正式员工,除了作为敲门砖的舞技以外,必须酒量过关。红的白的黄的随便,只要能陪她喝过三巡,还不影响第二天上班,就算达标。

陈绯定下这种堪称变态的铁则,反倒吸引了不少自信满满的应聘者。结果来来去去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陈绯酒浪淘沙,就留下来如今场上这么几个。

没人知道陈绯酒量如何,所以都传她深不可测、千杯不倒。只有跟了她多年的宋银川才知道,陈绯是太晓得什么时候收手,她看上去张狂,可很少真正失态。

大喵今晚一心想要表现,酒刚上来,就站起来张罗着给大家把酒满上,一副“扯开膀子就是干”的架势。一会儿感恩绯姐栽培,一会儿感谢各位同事照顾,一会儿表忠心说要去分部好好干,变着法地敬酒。

陈绯不喜欢劝别人酒,自己倒来者不拒,纯喝酒,喝得浑身发汗,外套一脱,丢还给李潇了。就连牛羊肉卷端上来,宋银川给她涮好,夹进蘸料里,裹上亮晶晶的香油,送到跟前了,也没挨几筷子。

连李潇都看出来陈绯今晚有心事——她这么个喝法,实在是过于生猛。他有点担心,找机会悄悄跟宋银川说:“你劝着点,这么喝对胃不好。”

宋银川有个公认的外号——陈绯的生活管家。他从来都是以陈绯的健康为第一位的,可今天一反常态,说:“让她喝吧。”

宋银川觉得陈绯能忍到今天,也挺不容易。

当初她在老家变卖房产,除了他和银行卡,基本上什么都没带走。火车票买的S城直达H市,卧铺票卖完了,只剩硬座。两人在绿皮车里坐了十来个小时,下了车以后,一脑袋的泡面味。

他们钻进火车站边上的米线店,一人点了一碗超大份的牛肉米线,吃饱后宋银川才敢问陈绯:“绯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H市啊?”

陈绯一拍筷子,端起盛米线的小锅,把剩下那点汤都喝了,然后才说:“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宋银川有点不好意思,他确实是明知故问。他们活这么大,接触到的人说少不少,但圈子小得可怜,像H市这种大城市,唯一能称得上有关系的也就一个肖策了。

宋银川又说:“可你们都断联系了,手机号也没有,怎么找啊?”

陈绯说:“我知道他学校在哪儿。”顿了顿,又说,“谁告诉你我要找他?他算个屁。”

宋银川不说话了,他其实也觉得依着陈绯的性子,必然是做不出千里寻夫,巴巴苦盼前男友回头这种戏码的。

但念头在脑子里滚过几遭,又觉得肖策肯定是决定性因素,不然为什么陈绯要把工作室开在Z大附近,为什么要起那么个娘儿们唧唧的名字——尘嚣尘嚣,还真当他不知道是陈和肖的谐音啊。

可又过了些时日,宋银川慢慢品出些滋味来,他觉得陈绯确实不想找肖策。不然区区一个大学校园,陈绯什么人找不到?

她就在等,等两个人好死不死地碰上。这证明老天也在推波助澜,她才好借着这个由头往下走。

开始那两年,宋银川每每想起,都起鸡皮疙瘩——多可怕啊,陈绯就像个狡猾的猎人,匍匐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地端枪等着。什么时候等到了,她还能振振有词地说,不是我要开枪的,是你自己撞到我的枪口上了。

后来时间久了,宋银川又觉得陈绯太倔,人海茫茫,要碰个想碰的人,那概率比在任天堂的《精灵宝可梦》里面碰上一只极品6V闪光快龙还小。

于是在第三年,宋银川趁着陈绯喝酒喝高兴了,试探地劝过她。大意是他上网查过,一般研究生就读三年,如果肖策毕业以后找工作去了,就不可能再等到了。

陈绯还笑盈盈的,说那就拉倒,缘分强求不来。

近来有个网络流行语叫“佛系”,宋银川看陈绯,就觉得她一定是等得佛系了。也许哪天她找到个全方位碾压肖策的对象,这段感情就能顺利坐化。

可今晚,看陈绯这眼神,宋银川突然领悟到,什么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晚上散摊子的时候,宋银川扶陈绯起来,低声说:“我去看了,隔壁还没结束。”

陈绯点点头,说:“结完账你跟大伙都走吧。”

宋银川问她:“你喝了几分醉?”

陈绯笑起来,抬眼觑他,浅赭石色的眼影在灯下闪动光泽:“八分。”

八分醉,刚刚好。适合嬉闹,适合沉默。进可攻,退可守。不耽误宣泄情绪,也不妨碍及时止损。

李潇把几个女同事送上出租车,回头来找陈绯,迎面碰上一个人往外走的宋银川,不禁讶异:“你没跟老板一起出来?”

宋银川摆摆手:“她还在洗手间。绯姐住得近,一会儿自己走着就回去了。”

李潇作势要脱外套:“那我把衣服留给她。”

宋银川拦住他:“不用了。”

李潇眼里满是疑惑,目光越过宋银川往里钻,后者轻咳一声,说:“我知道绯姐对你不错,但是听我一句劝,没到那份上。”

李潇动作一顿,有点尴尬地扯扯嘴角:“我也没想那么多……”

宋银川往外走,不接茬了,只说:“一起吗,我打车刚好顺你一程。”

李潇只好顺着台阶下:“嗯,好。”

韩越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任何场子变成自己的主场。也因为这个,他很早就跟着博导曹林四处跑项目,不像那些天天窝在实验室里的,除了代码,没一点生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没一点生活”的学弟,不懂应酬不会来事,满脑子都是实验室那堆破机器,就因为跟的是徐教授,竟然在他之前评上了高级工程师。而他虚长一岁,却还只是个副高工。

怪就怪曹林自己不求上进,到现在只是个副教授。而且徐教授是个老女人,肖策这粉皮白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投其所好了。

反正撞狗屎运的不是自己,韩越一想到就觉得意难平。他晓得肖策不喜欢喝酒,就偏借着给他庆祝,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怂恿其他几个实验室里的同僚,一起灌他酒。

几轮下来,韩越自己腿先软了,肖策的眼睛却越喝越亮。韩越趁他去厕所,偷偷摸他座位下面的桌布,干的;再闻他手边的湿毛巾,没酒味——那些酒他实打实喝了进去,没偷奸耍滑。

韩越突然觉得自己以前一直小看了他,会咬人的狗不叫,肖策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纯善。

最后走不动道的只有韩越,他被几个人半搀半扶送上出租车,只能眼看着全组最漂亮的小师妹夏洋洋站在肖策身边,目送自己远去。

费心攒个局,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韩越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这是夏洋洋第一次和肖策组饭局。夏洋洋研究生在读,是大数据分析方向,比肖策低三届。这专业女生少得可怜,而夏洋洋模样清秀,最招师兄喜欢,就连导师曹林也喜欢带她出项目。

可她还是不能免俗地看上隔壁徐教授手下的“寒门贵子”肖策。没办法,矮子里面拔将军,若一个程序员身高腿长,发量惊人,基本就已经赢了,何况肖策还长得标致。从现实因素考虑,肖策唯一的短板是他家境贫寒。

但没关系,夏洋洋对他充满信心。同时,夏洋洋也非常有危机感,因为对肖策充满信心的不止她一个,前些天她还看到楼下实验室的秦黎在楼道偷拍肖策。

夏洋洋觉得自己必须更主动一点。

十点多了,夏洋洋要回宿舍——虽说研究生门禁比本科时候要松泛,晚归也要跟宿管阿姨打招呼的,不能由着性子胡来。而肖策博士毕业后就不在学校宿舍住了,他一年多以前就搬去了学校对街的金安小区。

两人其实是可以顺路的,可是还有其他学长在,夏洋洋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她正琢磨着暗示肖策的话,就听见肖策说:“政哥,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吧。”

被唤作“政哥”的是肖策的学长周政,他闻言立刻给肖策递了个感恩的眼神,说:“慢点啊!”

肖策背朝他们,抬手挥了挥,算是道别。

周政继而转向夏洋洋,笑得恳切:“师妹,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哦……好。”

夏洋洋一时憋闷,眼巴巴地看着肖策离开,真想拔腿追上去,可又没立场这么做——早知道晚上就多喝一点了,酒壮人胆啊。

天色暗沉,冷风低啸。标标准准的“月黑风高杀人夜,精尽鸟亡三更天”。

肖策沿着街道往小区的方向走,选的都是避风建筑物之间的小路或是墙边的人行道,他速度很慢,像是喝醉了走不快,又像是故意拖沓步子等人。

临街有好几个小区,自北至南依次是宿松小区、馨苑小区和金安小区。相较之下,肖策所住的金安小区离商圈最远,也最破旧,据说明年就要全面拆迁,所以房租最便宜。

肖策从小区北门拐进去,路过快递柜和自行车棚之后没有直走,而是右转,走进一条连路灯都没有的黑巷子。巷道狭窄,两侧楼栋挨得非常近,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置极偏,别说人了,连风都不往里钻。

肖策走到巷中,站定,抬手揉了揉眉心。十几秒后,巷口清晰地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声音一响起,也落在陈绯耳中,她立刻明白过来,肖策是故意把自己往这里引的。陈绯没往前走了,她双臂环抱,哼了声,在心里说,有点长进。

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肖策没扛过陈绯,先出声:“你怎么来了?”

这么久不见,他的开场白跟他这个人一样呆板,没什么创意。陈绯看不见肖策的表情,不过这男人表情一直不多,跟黑夜融为一体很符合他的气质。

“如果你问的是我怎么来了H市,那我告诉你,我五年前就来了。”酒气顶上来,陈绯说,“如果你是问我怎么来了这个小区……”

她的双眼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隐约看得见肖策那长长的一道轮廓,便朝他走过去。

“我就是看到你,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有没算完的账。”

“什么账?”

陈绯不看肖策都知道他这个时候应该皱起眉了。她在距离肖策约一米之外停住,说:“当然是你欠我的。”

肖策不喜欢陈绯现在的语气:“你说说看。”

“我不在这种地方跟人讨债。”

“这里挺好的。”

陈绯理直气壮:“我冷。”

肖策想说那件男人的外套挺厚实,可定睛一看,她身上哪还有什么衣服,腰杆露在外面,不盈一握。肖策皱眉,忍住了脱外套的冲动。

“你想去哪儿?”

“去你家坐坐。”

肖策沉默了两秒钟,说:“不行。”

陈绯睨他一眼,脱口道:“除非你家有女人。”

“没有。”

“也对,没看到刚才那个‘小奶油’。你们还没同居?”

“什么小奶油?”

陈绯勾勾唇角,没回答他,反倒说:“好啊,那就在这里说。不过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差不多需要半个钟头才能说得清楚。”说着,索性往旁边的墙壁上一倚,“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

肖策抬脚就走。

陈绯跷起一条腿,试图拦住肖策的去路。可这条巷子比她想象中宽,她的脚尖没能够得着对面墙壁。陈绯的腿在空中尴尬地晃了一下,最后被她强行控住,两条腿呈现出标准的九十度角。

倒也勉强算是……帅的。

陈绯面不改色,在心里冷哼:留下的缝隙反正不能过人,效果一样。

肖策被她挡住,垂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走吧。”

“去哪儿?”

“我家。”

陈绯这才放下腿,抖了抖双肩,满意地捶了捶发酸的腿根,跟着肖策往外走。

金安小区全都是老旧的宿舍楼,出了巷子,肖策往南。夜风迎面,陈绯缩了缩身子,走在肖策后头。好在他家离得不远,两分钟后,两人就到了目的地。

肖策住在8栋,一楼墙根处有个蘸着油漆写的“拆”字,血红色的油腻子流下来,在因线路接触不良而疯狂闪烁的昏黄路灯烘托下,恐怖片效果跃然眼前。

物业不知道多少天没上班了,门洞对面的垃圾桶倒在地上,里头塞得满满当当。陈绯看见两只野狗探着身子在里面翻找残羹剩饭,两人路过的时候,俩狗子摇着尾巴往肖策身边凑,又不敢太靠近,谨慎地打量着陈绯。

陈绯哟了一声,说:“你亲戚啊?”

肖策没应她,把手机拿出来,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原来一楼的楼道灯也是坏的。肖策照着前路,陈绯随他上去,俩狗子也跟了过来。陈绯吸吸鼻子,发现自己和肖策身上都是一股子掺杂酒气的火锅味。

臭味相投,物以类聚。陈绯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上到二楼,肖策往左拐,顺着公共走廊走到最里头那一户停下。

两道门,外头是缠着破纱网的铁门,里面是贴着门对子的烟蓝色木门。手电筒的光一划而过,陈绯没来得及看清对联上的字。

肖策单手掏出钥匙,把门都打开,对陈绯说:“不用换鞋。”

陈绯撇嘴——本来也没打算换。然后尾随肖策晃进门内。狗没进来,卧在门口也没走。

肖策把灯打开,钥匙顺手搁在木门背后挂着的储物袋里。

瞥见屋内状况,陈绯一时愣怔。

要不是亲眼所见,陈绯还真不敢相信H市近市中心区域内能有这么小的房子:没有客厅,进门就一长过道,过道右边是一整面墙,贴着墙壁从里到外挨个放着迷你冰箱、可折叠餐桌、凳子、简易鞋柜。

过道左边有两扇门,第一扇门通往厨房,不过两三平方米,转身都费劲。厨房连着厕所,陈绯从半敞的厕所门瞄到里头的光景:蹲坑,倒是没有发黄的尿渍,看来有定期打扫。

第二扇门后就是卧室了。

肖策摸到卧室内壁,按下顶灯开关。陈绯走进去,意外发现卧室空间还算乐观,甚至被肖策合理地划分出休息区和工作区来。

单人床靠着墙角,**四件套都是没情调的灰色,唯一的优点是整洁。床边有取暖器,床尾立着个老式的大衣柜,陈绯扬眉,注意到衣柜旁站着个挂烫机。

大衣柜对面就是工作区。陈绯玩味地打量着那张和整个屋子画风格格不入的电脑桌,以及桌上各式各样的电子设备:嚯,这办公区域寸土寸金啊。

陈绯又走了两步,看到大衣柜靠里一侧墙角收纳的东西,哼笑一声,自言自语:“还有瑜伽垫和哑铃呢。”

肖策开灯后,没管陈绯,去厨房绕了一圈。陈绯很快听见外头传来水声,没一会儿,看见肖策把过道里的凳子拎了进来。

肖策放下凳子,弯腰打开取暖器,示意陈绯坐电脑桌前的那张椅子。椅子上有软垫,陈绯没客气,一屁股坐下去,说:“日子过得蛮精致啊。”

语气嚣张,处处透着嘲讽——陈绯这么多年都没变,看来那之后的生活没让她吃什么大苦。

肖策也坐下,话题还是单一地围绕着两人来到此地的初衷:“现在可以说了吗,我还欠你什么。”

陈绯腿关节冻得发紫,跷了个二郎腿,她说:“先来杯茶,冷得讲不了话。”

“没有茶,只有白开水。”

“白开水也成。”

“在烧。”

陈绯不急,晃了晃脚,说:“那等会儿再说。”

肖策不作声了。

陈绯半点不遮掩地看他:肖策长手长脚,跟这小地方的尺寸很不匹配。陈绯怎么都看着别扭,脾气突然上来,问:“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肖策:“税后两万三。”

本来想说升了高工以后加上项目补助还会多一些,可下个月才开始调薪,所以又没说。

“还挺有钱啊。”陈绯下巴一扬,说,“就住这破地方,攒钱干吗呢?娶媳妇还是养老啊。”

肖策:“这你不用知道。”

陈绯丝毫不让:“我当然要知道,不然我怎么相信你能还得清欠我的那些钱。”

这话激得肖策皱起眉头:“我欠的钱,全都还给你了。”

陈绯:“没有。”

肖策:“我这里有汇款单存根。一共五万四,半分不少。”

这是陈绯完全没想到的,她一顿,问:“汇哪儿去了?”

肖策:“你工行那张卡。”

陈绯:“什么时候开始汇钱的?”

肖策:“2014年3月开始,12月还清。”

四年前啊,陈绯微微扬眉。

肖策说完之后,看见陈绯的表情,以为她是不信。他起身要找单据,被陈绯叫住了。

“别找了,我那卡早不用了,没绑网银,也懒得注销,不知道丢哪儿去了。”陈绯说,“没见到钱,有单子我也不认。”

她说话的逻辑听了真让人恼火,肖策说:“去挂失,再取出来就行。”

陈绯振振有词:“异地不能补办银行卡,要回开户地挂失。我一来一回,车费住宿费,耽误的工时费,算谁的?”

肖策压着火,说:“算我的。”

陈绯又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回去,要找个同伴,他一来一回,车费住宿费,耽误的工时费,算谁的?”

“陈绯!”肖策再好的脾气,也被她耗干净了,大晚上的,他还晓得压着声音,“你别太过分了。”

看见肖策终于被激怒,陈绯反倒轻松起来。她站起身,走到肖策面前——他坐着,却只比陈绯矮一点点。陈绯微微欠身,伸出食指,点着他的左胸,咬字清晰,缓声道:“你横什么?肖工,搞搞清楚啊,是你的把柄,在我手上。”

“肖工”两个字,存着满满的讥讽。

陈绯看见指尖下头的胸膛起伏剧烈,知道他在极怒之中了。她垂眸觑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笔挺的鼻梁和线条生硬的脸颊都刀削斧砍似的。

陈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声,说:“要不然,你肉偿,我也勉强接受。”

肖策的脸颊肉不受控地一抽,他站起身,直视着陈绯,酒精气翻上来,熏得他双眼发红,肖策几乎出离愤怒了:“你想都别想。”

陈绯看到他这模样,反而笑得更开。

“不能做,还不能想啦?你从良以后,牌坊立得这么漂亮呢。”

肖策气得嘴唇都快哆嗦了,他终于明白,陈绯找上门来,就是为了羞辱他。

两人僵持了很久,谁都没再开口。

直到厨房的水开了,水蒸气顶起壶盖,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

“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吧。”良久,肖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么对陈绯说。

陈绯抿起唇,似乎就他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然后她说:“先去装水。”

肖策盯着陈绯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去厨房装开水了。

一壶水,把开水瓶灌满,还余一部分。肖策烫了马克杯后,倒大半杯水,握着杯把,将杯子重重放在电脑桌边。

“想好了吗?”

这么长时间,取暖器已经充分发挥出了自己的光和热,陈绯身上渐渐暖起来,可被冷风吹狠了的地方,刺挠着,又痒又疼。身体的不舒服混着酒劲,顶到脑门,陈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站不住了。她往后退,手扶着桌沿,坐回椅子里。

“肖策。”她叫他的名字,咬牙切齿,“一条短信,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思考了这么长时间,没说想要什么,开口先把他喷了一顿。这次换肖策垂眼看陈绯,他知道她快要撑不住了。算算时间,大概是喝了八分醉——所以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初他们明明互相发了三条短信。两条是他发的,一条是她发的。

他发的第一条是:我被Z大录取了,以后不会再回S城,我们分手吧。

第二条: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而她言简意赅,就回了三个字:你滚吧。

然后,就到了今天。

肖策说:“你想要我怎么做。给我一个准话。”

陈绯没再回答他。肖策看见她耷拉着脑袋,双目紧闭,已经睡着了。

肖策把陈绯从椅子上抱起来。陈绯常年跳舞,疯的时候一天能在舞蹈室练十几个小时,所以体脂率极低,身上没几两肉,肖策几乎不费力气。

给陈绯脱了鞋,肖策扯开叠好的被子,将她裹进去,掖上被角。接着,肖策从大衣柜侧边取出卷好的瑜伽垫,展开平铺,又从衣柜最上面取出单薄的秋季被褥,打了个简易地铺。

随后,肖策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冲淋浴。

所谓浴室,其实与厕所合二为一,空间狭窄逼仄,胳膊都不能随意舒展。水烧得滚烫,白蒙蒙的雾气很快充盈室内。肖策站在水流之下,热气蒸腾,他渐渐觉得缺氧、呼吸不畅。

整整七年。

七年前的深夜,肖策和陈绯第一次遇见,在S城唯一一所大学S大北门外的花雨巷。

S城,说起来是江南小城,山水相依,任谁听了都会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小幅桥流水、烟雨朦胧的秀丽山水画。

可事实完全是两个样子。S城只是这个省最不起眼的地级市下辖的县城。

又小又穷,再好的景致,多看两眼都透着寒酸。

更何况景色也就那样,江南也有大把丑陋的土山包子,欠缺治理的脏水沟,S城里走一遭,保管你能更辩证地看待“江南水乡”这个旅游产品宣传通稿里的常见词语。

就这样的一座县城,还有大学呢。

S大最早是个专科学校,不知道校长找谁勾兑了关系,一朝发迹,连带着S大自21世纪初起跻身三本院校之列。

就这学校,还真不够当地人吐槽的。

首当其冲的是新校址。S大新校区坐落在城郊的正义山山脚。正义山原本是一座无名荒山,1949年前是枪决死刑犯的刑场,要是再往前追溯,问问当地老人,他们更喜欢管那里叫乱葬岗。

就是放到现代也不太平,当地派出所每年光是记录在册的案件,都有很大比重落在这一带。据说是阴气盛,风水不好。

在这晦气劲的影响下,山脚地价是真的一降再降了。学校选址后,校领导在学生的群嘲中忍无可忍地发表声明,说当代大学生要有大学生的朝气,净整那套封建迷信,简直是有辱国之栋梁的名声。

遂联系当地政府,给荒山申请了个名字——正义山。

一山得道,街巷升天。山脚下大小无名街道巷落纷纷效仿,没几年,五花八门的路牌就接二连三地竖了起来。花雨巷应运而生,摇身一变,成为S大北门外最热闹的街。

巷子里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因为这附近除了S大,早有闻风而动,追着地价优势而来的房地产商,和他们开发的一个又一个楼盘。

一栋栋房子,保量不保质,搭积木似的,短短时间里就建成了。商人也都聪明,知道这房子没指望卖给本地人,所以广告全往附近乡下村里贴,尤其是那些对乱葬岗往事不甚了解的地区,在售楼部眼里,俨然成了待宰羔羊集中居住的羊圈。

没过去几年,正义山下就已经人气旺盛,还真是呈现出一派别样的生机来。

2011年11月,肖策和陈绯就在那片生机里,相见了。

肖策那阵子缺钱缺得厉害,欠了一屁股债,是活就接。哪怕是被压价压到二十块钱一小时的初中生家教,也去了。

那是周六,小孩子一直惦记着游戏,不肯写作业,从晚上七点磨到十二点,总算完成任务。肖策顶着冷风从小区里出来,路过还没淡去周末狂欢喧嚣的花雨巷,闻到馄饨摊子飘来紫菜虾米汤的香气,胃里一阵委屈。

攥了攥口袋里皱巴巴的一张百元钞票,肖策的脚步没停,拢着外套大步走了。

可没走两步,远远看见对街酒吧门口,两个男人半拖半抱着一个姑娘往巷子岔路里拐。

肖策不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戏码,刚来S城读大学那会儿,碰到后脑门子发热,上去阻止,以为自己是英雄救美。结果到了跟前,被人姑娘骂得狗血喷头:“我跟我男人玩呢,有你什么事?狗拿耗子。”

好心经不起辜负,他很快就坐视不管了。

可那天不同。肖策视力好,注意到那女孩子身量极小,绑马尾,被拉扯间,腰肢外露——嫩生生的一片白。

看着像是个未成年。

脑子被风吹乱,肖策一条腿都快迈出花雨巷了,又收回来,匆匆折返。

顺着岔路往里跑,一路看见墙根肮脏角落里零散丢着小姑娘被撕扯下来的衣物。视线里出现**的时候,肖策同时听见了深巷里的动静,他有点慌了,抬高音量喊了一声。

“方宇,是你吗?”

方宇是他晚上辅导功课的孩子,这时候也算是急中生智,出了声好歹可以对大多数不轨之徒造成震慑。

很快,肖策听见渐远的脚步声。他加紧几步往更偏僻的小路里进。刚拐进去,肖策就被一股难闻的臭气冲得睁不开眼。

微微屏息,他看见陈绯站在窄路中央。少女的身子赤条条的,从上到下被扒得干干净净,头发扯散了,有几缕落在脚边,她身边的地面上还有一摊呕吐物。

两个男人反而都不在,刚才的脚步声兴许就是他们的。

肖策估计着时间,不像是暴行得逞,可一时半会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眼前这情景。

惊愕大于焦急,他愣在陈绯五米之外。

后者好像不怕他,直挺挺地站着,甚至没伸手遮挡自己,声音比空气还冷:“谁啊你?”

……

时至今日,肖策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陈绯的那夜,她过于淡定的表现。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姑娘,能一丝不挂地站在陌生男人面前,还气势十足地反问他——

谁啊你?

肖策长舒一口气,从缺氧的环境里回过神来,关掉水,拽下毛巾。

想着被子薄,擦干身上的水珠,肖策一件件穿上厚实的秋衣秋裤、加绒长裤和套头卫衣。毛巾兜头搭着,肖策一边伸手揉着发根,一边往卧室走。

进了门,看见陈绯斜倚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有歌词说,醉眼看人间,个个都温柔。陈绯觉得这会子肖策看着就很温柔,软绵绵、湿漉漉的,没来得及装出那副精英派头——她真是看不得肖策在火锅店拗出来的那副死样子。

眼前的肖策,让她想起初见。

那会儿她刚成年,流年不利,连番触霉头,去家门口喝个酒都被人算计。两个不懂规矩的外地人,一时起了色心,给她的酒里丢了药,陈绯察觉得早,但身体还是起了反应。

一路都有知觉,但是嘴被堵着,手上力气不够,挣不过他们两个。他们猴急得很,不是玩脏套路的,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往巷子里面人少的角落拐。

陈绯始终没哭没叫,被丢在地上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伸手抠吐自己。

那两个人慢慢觉出点什么不对劲。

“才来花雨巷混吧。”陈绯吐了个干净,脑子也比刚才清明,她往地上啐了口,说,“是不是没打听过什么人能碰,什么人见到就要躲远点?”

两个男人有点心虚——听她这口气,该不会是背后有人吧。

陈绯心里也没底。但她打小就知道这么个道理,遇上事别,就输了一半。管你是狐假虎威还是装腔作势,总归不能露怯。

“哥两个要是就想爽一下,我陪你们。”陈绯不遮不掩,就这么半靠着墙根,一副浑不凛的模样,说,“后果你们自己担。”

不露怯,也不能硬碰硬。威胁不管用,就顺从,总归不能把人身安全搭进去。陈绯惜命,也不想闹个肢残体缺。

这话说出来,气氛瞬间诡异起来。地上一堆呕吐物本就倒兴,这女人的态度尤其令人害怕……

也是在这时候,僻静的巷落中,突然传来陌生男人的喊声。两个男人本就犹豫,这下想也不想,默契地丢下陈绯跑了。

陈绯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去把衣服捡回来——这模样,有失体面倒是其次,主要是冷。

这时候,肖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在距离她挺远的地方就站住,目光只顺了她一遍,就马上移开了。

这人头发多久没剪了,陈绯都没看清肖策的脸。只看得到他一身穷酸学生打扮——估计是隔壁S大的。

谁啊你。她这么问,其实还想说,你找的那个方宇不是我。

可下一刻,陈绯看见那人把外套脱了。脱完之后,脱毛衣,然后开始脱裤子。

陈绯一蒙,觉得今天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刚送走豺狼,又迎来虎豹?可酒劲混着药劲,齐齐往上顶,她快撑不住了。

一个念头没转完,那边的男人已经把手里拎着的衣服裤子一起丢了过来。

“你……你先穿上。”

陈绯又蒙了一下,行动先于大脑,她弯腰捞过衣服,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开始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太长,不过暖和就够了。运动裤腰身是松紧带搭配抽绳的,倒还能穿,只是要把裤腿卷上去。

陈绯正埋头系裤带,那边只穿着秋衣秋裤的男人凑近了,递过来一团白色布料。

“我晚上出门刚换的,不臭。”

陈绯抬头,看见一双棉袜。

“你装醉。”

肖策平静的声音把陈绯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陈绯没否认,一脸“是又怎么样”的坦**,目光在肖策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上打转:“穿那么多,防我的啊?”

肖策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冷淡的模样,说:“你要是没醉,就回去吧。不早了。”

陈绯紧了紧被子,说:“黑灯瞎火的,你不怕我被人拖到小巷子里去?我是没醉,可我喝多了,我现在谁都打不过。”

她说完这句话,盯着肖策的脸,发现他眉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随后肖策开口道:“我送你回去。”

陈绯睁着眼说瞎话:“我不想回去,我家空调坏了,冷。”

肖策无话可说。陈绯想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总有随口就来的无数理由,全看心情,遑论真假。

他说:“你家空调坏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绯又说:“我在你这借住一晚,抵扣一晚住宿费。”

肖策下意识问:“什么住宿费?”

陈绯理所当然道:“记性这么不好呢?你刚刚才说的,要承担我回S城补办银行卡的附加费用。我肯定要回去住一晚的,住宿费就今晚抵了。”

肖策噎住。

陈绯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念叨:“住宾馆,总该管个热水澡吧。有拖鞋吗?干净毛巾呢?”

“没有。”

陈绯一点也不意外,接着说:“没有也没关系,把你的给我用。”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了肖策跟前,她只穿着袜子,一只脚踩在水泥地面,一只脚踢了踢肖策的脚踝,示意他让出拖鞋。

肖策没动。

“别这么小气。你坐**去,我洗完就还你。”陈绯笑嘻嘻道,一边去抢他的毛巾。

肖策捏住毛巾,陈绯力气没他大,抢不走。他发梢的水珠滴落,顺着陈绯的小臂缓慢爬行。

凉,痒。

前者是肖策的表情,后者是陈绯的心情。

肖策问陈绯:“这算什么?”

陈绯嬉皮笑脸,被酒气熏过的双眼在灯下亮得不真实,她说:“还债啊。”

肖策不相信陈绯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意思。她跟他打太极,就是摆明了不想说。再追问下去,她也能找出无数个理由来搪塞他。

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肖策松了手,垂眼看着陈绯,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跨上床去了。他脚上水没干,在床单上印出两个大脚印子。

有点意外。准备了好几套应对他后续发问的措辞,没想到肖策这么快就放弃抵抗了,陈绯轻轻扬眉,拔掉袜子,趿着他的拖鞋去了浴室。

调水的时候,陈绯把肖策的毛巾盖在脸上。淡淡的肥皂味,还算清新,不像舞蹈室的一些人,常用的汗巾,想起来就搓一下,想不起来就随手一挂,时间长了,沤出发酸的汗臭味,洗都洗不掉。

水热了,陈绯扯下毛巾来,淡淡地想,这男人还是有几个优点的。

比如穷讲究,比如有上进心。

山村里走出来的穷学生,高考失利,进了那种三流大学,居然还能考研考上全国排名前几的Z大,硕博连读,又被返聘。听韩越那口气还评上什么高工。

呵,前程似锦呢。

陈绯在水汽里咧了咧嘴,不屑地笑:有什么用,不过是个高级工程师。他今天就是混成Z大校长,也别想把从前那些事撇干净。他的出身,他的过去,全都是烙印,穿得再光鲜亮丽,装得再一本正经,到了她跟前,也都要给他扒个精光,撕个稀碎。

陈绯没找到洗面奶,用肥皂洗过的脸干涩得连做表情都不自然。陈绯囫囵擦了一通,把**翻过来穿反面,没穿文胸和牛仔短裤,直接套吊带,开衫在腰间一系,推门出去了。

她浑身不爽。从浴室出来以后,去翻冰箱找饮料喝。

什么都没,连矿泉水都找不到。

又不是没钱,还这么抠。陈绯没好气地关上冰箱门,问:“交女朋友了吗?”

里头传来男人的声音:“没。”

不交女朋友,钱都花哪儿去了?陈绯想起来电脑桌上那杯水,进了卧室径直走过去。晾这么长时间,温度刚好,陈绯一仰脖,喝光了。

气不顺,也没心情造,陈绯踩上床沿,在肖策还没干透的大脚印子边上又留下两个小号的。

她拍拍坐在**的肖策,说:“让让,我要睡了。”

肖策没让,说:“陈绯,我们谈谈。”

陈绯把被子裹在身上,坐在他旁边,不耐道:“明天再谈不行吗?”

肖策皱眉,说:“这么多年,你就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任性?”

陈绯呵了声,说:“意识到了。”

回答得很快,理直气也壮,言下之意是并不打算改。在陈绯看来,能任性是种本事,这世上多的是活得憋屈的人,想说的话不敢说,想骂的人不敢骂,想做的事不敢做。

她敢,她能,她骄傲。

肖策又说:“我认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陈绯承认得很爽快:“确实已经分手了,得有五年多了。”

她根本不去正视他想说的话,肖策只能更直接地说:“陈绯,孤男寡女,我们现在这样很不合适。”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陈绯可能还觉得对方心思单纯,外加没见过世面。肖策这么说,陈绯就跟听了个笑话似的。

“你是喝多了还是读书读傻了?”陈绯说,“跟我这儿说起孤男寡女来了?”

顿了顿,陈绯见肖策沉着脸,又道:“你一单身汉,又没女朋友,有什么不合适的?”

肖策抬眸看她,突然问了句:“那你呢?”

“我?”

陈绯一怔,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又笑开了,眼波流转,媚态十足。

“肖策,你还不知道我?”

她似乎不打算再多说了,往枕头上一倒,闭上眼睛,一副打算入睡的样子。

是啊,他还不知道她吗?从小到大,她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男人。肖策被陈绯的笑容刺得攥了攥拳头,他又想起今天那个代陈绯说话的男人,背部肌肉绷得更紧,忍住了一瞬间涌出的无数负面情绪。

“把灯关了。”陈绯闭着眼睛,说,“肖策,我发现你比以前有趣很多。”

肖策没再跟她搭话,他沉默地起来关灯。陈绯听见肖策脚踩在瑜伽垫上的声音,又听见他掀被子的声音,而后就安静了,她知道他是在那上头和衣而睡了。

陈绯等了一会儿,才听到男人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她慢慢睁开眼睛。黑暗里,取暖器加热管发出的红光格外显眼,陈绯盯了一会儿之后,再看向其他地方,眼前都还有跟随的条状红影。

从前,她认识的那个肖策,才不会管合适不合适。他需要钱,她给他钱,其他的事情,他都由着她。

现在……这男人一定是觉得自己把钱还完了,所以硬气起来了。

可是还完了钱,你就以为我们两清了?陈绯重新闭上眼,在心里说:休想。

第二天是周六,陈绯下午一点有一节街舞综合的大课。

可她一大早就被宋银川打来的电话吵醒了。陈绯摸到手机,忍着头疼看见时间之后,火冒三丈,按下接听键劈头盖脸地凶道:“宋银川你最好给我一个必须在早上六点半喊我起来的理由!否则……”

否则什么没说下去,陈绯鼻尖气息陌生,是男人的味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肖策的**,瞬间愣神。

“绯姐,你人在哪儿啊?”宋银川太了解陈绯的起床气,赔着小心道,“我按了五分钟门铃,把对面人家的狗都惊动了。哎哟老吓人了,一条大狼狗!”

陈绯无语。

宋银川没听到陈绯说话,试探地问:“你们……现在该不会在酒店呢吧?”

声音又小了一度:“策哥……在你边上呢?”

几乎压成气声了:“昨晚……挺激烈?”

陈绯用手按着额头,没好气道:“说正事。”

“是这样的。”宋银川一秒切换到正常频道,说,“娇昨天夜里回来了,他住我那儿多不方便……我这不来跟你商量商量嘛。”

陈绯:“商量什么,你想让他住我那儿?”

宋银川马上说:“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你那不是空一间屋子吗?而且你一个人住也挺无聊的。不过嘛——”声音低了些,“你要是打算留给策哥,我就再帮娇找别的住处。”

“等会儿,娇不是去新疆拍戏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这事吧,说来话长……”

陈绯顿了顿:“行吧,你在门口等着,我马上回去,当面说。”

吩咐完,挂了电话。

“醒了吗?”陈绯坐起来,把枕头往打地铺的男人身上丢,“给我找套衣服。”

肖策就没有睡着过。他掀开被子,站起身来。

男人两眼熬得发红,看着心情很不好。他一言不发地打开衣柜,从最底层抽出一件套头运动卫衣、一条运动裤。又拉开抽屉,掏出一双袜子,裹在深色衣裤里面,一起丢给陈绯。

陈绯盯着那团白色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肖策。”

男人没应,但动作停顿,是在听她说话。

“做个伴吧。”陈绯说,“我现在空窗期。”

她没说复合,说的是“做个伴吧”。肖策马上就明白过来陈绯的意思。但她又说自己空窗期,说明昨天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男朋友。

陈绯看见肖策皱眉头了——这男人老得真快,以前可没有这么老气横秋。于是抢先说道:“先别急着给我回复,我看你这样估计昨晚也没睡好,你考虑考虑,等你清醒了我再找你。”

她一边说,一边火速穿衣服。

“手机给我,加个微信。”

肖策调出二维码,把手机递过去。

陈绯低头切换成私人号,加了他。

跳下床穿鞋的时候,陈绯说:“我住的地方离这边很近,就在宿松小区,刘记烟酒旁边的11栋。”

肖策没想到陈绯和自己就隔着一个小区的距离,这么近,两个人五年来也就碰到过这一次。

本来还以为重逢是巧合,现在反倒觉得,是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