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绯做了很多梦,一个接着一个不间断而来。

大多和花雨巷有关,和今宵茶楼有关,和轩轩有关。杂乱无章,没有半点逻辑,她有时候身处其中,有时候像个看客。

梦境拉扯着她,强迫她回头,直面故人旧事。

那时候,轩轩还没改名为赵承东,陈绯听陈秋娥喊过一次他的大名,一直认定他叫刘浩轩。

轩轩是今宵茶楼的例外,在陈绯的记忆里,他是楼里唯一一个不因为缺钱“卖酒”的员工。他不用在陈秋娥那里存放身份证复印件,时间自由,不受店里的条规约束。

陈绯曾经猜测轩轩是陈秋娥的合伙人,她在陈秋娥的病榻前也这么问过,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关于轩轩,陈秋娥没有透露太多,她只告诉陈绯,那个孩子身世可怜,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爸爸人在外地,即便定期差人给轩轩汇款,也很多年都没有露过面了,轩轩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提起轩轩的妈妈,陈秋娥有些动容。陈绯多问了一句:“你和轩轩妈妈从前是不是就认识?”

陈秋娥没否认,只说:“往后轩轩想做什么,你都由他去。他要留要走,也都别干预。”

陈绯是没那个闲心干预的,只要轩轩还去舞蹈室陪她练舞,其他的,她犯不着瞎操心。

后来陈秋娥过世,陈绯成了茶楼的主人,慢慢地,知道了些和轩轩有关的八卦。和她猜得有八分相似:轩轩的妈妈从前和陈秋娥在一块做过小姐,他妈怀上轩轩后,就不干这行了,打定主意要跟着轩轩爸爸离开。

故事非常老套地展开:轩轩爸爸已有家室,得知这个和他春风一度的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认定自己被“仙人跳”了。他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带着轩轩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永远别出现在自己面前。

于是,轩轩妈妈带着轩轩来到了花雨巷,投奔从前关系最好的小姐妹陈秋娥。

可没几年,轩轩爸爸又找了过来,一副要与她重修旧好的模样。轩轩妈妈这才知道,他生意失败,离了婚,几乎一无所有了。

后面的故事,陈绯没有得到更详细的版本,只知道轩轩妈妈接纳了轩轩爸爸,她身体一直不好,在轩轩九岁那年就去世了。轩轩爸爸还算有点本事,拿着全部家当,重新下海,把生意又做了起来。

可是男人有了钱,在外头很快有了新家。轩轩就这么被留在了花雨巷,靠左右邻居和陈秋娥拉扯长大。轩轩到了上高中的年纪,被他爸爸接到了外地去读书,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高考前他辍学回来,就开始在茶楼和舞蹈室混日子了。

初闻这些,陈绯不是不唏嘘,可楼里坎坷的故事她听了太多,比起大壮“卖血救母”,娇身负一家四口的经济压力,宋银川幼时被连卖三地,在多个城市的福利院都受过欺负这样的悲惨往事,轩轩起码不愁吃穿。他有钱,比很多人看上去都体面。

陈绯自认,她对轩轩的感情很复杂。

轩轩于她而言,亦师亦友,可要说多了解,也不尽然。多年来,除了在舞蹈上的无间默契,生活中两人其实交集很少。轩轩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陈绯很难照单全收。

比如他在完全不缺钱的前提之下,还热衷于在茶楼工作。他喜欢周旋在不同女人之间,陈绯常常听见新来的员工跑去找轩轩“取经”,而他兴趣盎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尽管陈绯心里明白,这种行为或许源于他的原生家庭。但明白和接受,完全是两码事。陈绯以为自己和轩轩永远不会在舞蹈室以外的地方有超过普通朋友的交往,她相信,轩轩心里也有同样的认知。

可肖策的离去改变了这一切。

他离开后,陈绯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日子照过,酒照喝,舞照跳,今宵茶楼里的大伙都没有看出异样。

是轩轩先发现陈绯的不对劲。那天,陈绯在舞蹈室练到半夜,汗流浃背、浑身酸软,她捏着汗巾瘫坐在地板上喘粗气,微微低头,眼睛上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看了多久,狠狠地将手里毛巾往前一掷,整个人往后躺去,成“大”字形倒在地上。

轩轩推门进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说:“哟,还没走啊。”

陈绯转了转头,看见轩轩,又瞄了眼墙上的挂钟:“从今宵过来的?结束挺早啊。”

轩轩冲她笑笑:“今晚是蔡萍,你知道的,她要回去看儿子。”

陈绯面无表情地哦了声,一点兴趣都没有。

轩轩沉默地站了会儿,就在陈绯想问他为什么不换衣服跳舞的时候,轩轩的声音传来:“想喝一杯吗?”

奇了,以轩轩的酒量,主动邀请她喝一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陈绯狐疑地看过去,说:“你看着我喝?”

轩轩笑容更大,说:“啤酒,啤酒我还是能喝个两瓶的。”

陈绯想了想,从地上爬起来,往更衣室走:“行吧,等我五分钟。”

轩轩这人知情知趣,不像宋银川,恨不得直接跑过来问陈绯策哥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不留住策哥。轩轩什么都不问,却好像能读懂人心,偶尔几句话说到点子上,逗得陈绯哈哈笑,只觉得心底隐秘的不快在慢慢消减。

轩轩看准了她心情转好,在那天的最后提出:“小绯,以后喝酒来找我啊,也帮我锻炼锻炼酒量。”

陈绯没拒绝,只说:“喝酒这事,练是练不出来的,要靠天赋。”

说完这话,隐约又想起在喝酒这事上天赋异禀的肖策,嘴角一拉,把手边半瓶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轩轩看在眼里,泰然道:“我有自知之明,比不上人家天生的酒罐子,但勤能补拙,现在多喝几杯,没准能改善改善后代基因。”

陈绯不置可否。但从那之后,她有了固定酒友。而轩轩把更多的时间都放在舞蹈室和陈绯身上,如此种种,落在楼里其他人眼中,两人似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就连陈绯,有时候也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也许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得逍遥时且逍遥,有人陪着吃喝玩乐,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直到大壮死了。

陈绯永远记得那一天。白日里,厨房的师傅跟宋银川抱怨,说切西瓜的刀不见了要重新买一把,宋银川不太乐意地拿了钱给他。随后跑来跟陈绯告状说这个厨房的大师傅手脚不干净,以前偷着带点柴米油盐回家也就算了,这回明目张胆报失西瓜刀,是当他们傻吗?又絮絮叨叨地说,咱们茶楼也该与时俱进装摄像头了。

陈绯那天约了花雨巷里几个狐朋狗友看电影撸串,没心思管茶楼的事,不过宋银川提到摄像头,她倒是想起来一个月前舞蹈室为了防盗就装了几个摄像头,便挥挥手,说:“装吧装吧,你做主。”

陈绯玩到很晚才回去,天热,都那会儿了,她也没心情去舞蹈室找轩轩,直接回了楼里。本来想跟宋银川说几句话再回家睡觉,可到了前台,却没看见宋银川。

陈绯喝得八九分醉,凭借过硬的酒品,脑子虽然转得慢,意识还算清醒——她瞅了眼手机,那时候是深夜00:48。陈绯在一楼绕了一圈,连厨房都看了,也没找到宋银川。于是顺着楼梯上到南二楼。

茶楼生意不景气,晚上客人数量也不多。她一直往里走,连尽头的卫生间都溜达了一圈也还是没有看见宋银川的身影。走廊没开空调,布置的又是暖黄色的壁灯,陈绯热得发汗,拎着T恤领口扇风。

正打算下楼给宋银川打个电话,就闻到燥热的空气里,浮动的一丝血腥气。

陈绯皱眉,第一个念头是生气:都反复强调了不要玩这么大,宋银川到底有没有交代清楚?

这么想着,目光下意识在楼道的边角游移,似乎这样,就能找到是哪个房间的人不守规矩。

当她的视线扫过207的门缝,看到有一片深色的**,似乎是从房内流出的,像是红酒,质地似乎更稠,此刻已经在门口积了不规则的一摊。

陈绯被酒精麻痹的思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还可能是什么。

先于大脑的,是她的行动。

陈绯走到207门前,压低声音道:“开门。”

无人应答,而且门也没锁,甚至虚掩了一道小缝。陈绯微微蹙眉,指尖一戳,门就缓缓打开了……

陈绯双目大张,陡然惊醒。

她维持着醒来的姿势半晌没有移动,等到身体和意识都发觉那不过是一场噩梦——花雨巷的血腥夏夜,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她才慢慢放松精神和四肢。

随即感知到头疼,像被人按在地上捶过。陈绯又闭上眼,按着额角,翻了个身,想把脸埋进枕头里。

可身子稍侧,就栽进了个温暖的怀抱。

陈绯的脑门抵着一片光滑紧致的皮肉,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男人沐浴后清爽的气味。陈绯这才发现自己和那男人都一丝不挂。她没动,大脑极力追溯昨晚的一切。

陈绯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了起来——她这个人,优点不算多,可酒品好得出奇,醉酒时虽然有些糊涂,却比清醒着还好说话。不仅如此,酒醒之后,也极少断片,点滴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在酒精的作用下,某些感受被放大,身体器官的记忆,分外清晰。她记起昨晚在香格里拉,酒局上发生了什么,也记起娇把自己背回来后,在阳台,浴室和卧室**发生的每件事。

包括最后,肖策的问题和她的回答。

面前这个男人气息平缓,还没有醒。这么近的距离,陈绯能听见他的心跳搏动。她勾了勾嘴角,在心里说,肖策,原来我的身体是爱你的。

除了宋银川,没有任何人知道陈绯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病根很早就埋下了,或许和她的饮食习惯有关,或许和她的脾气个性有关,但最有可能的病因,来自陈秋娥。

肖策还在的时候,陈绯就开始出现月经不调、下腹疼痛等症状,可她没当回事,默认是自己喝酒造作导致的。仗着年轻,没跟肖策提过,也根本没有想过去医院检查。

等到肖策离开今宵茶楼,陈绯的病情愈加严重,疼得受不了时,恨不得买安眠药吃。可这事又不好对花雨巷那帮狐朋狗友说,她便找了个时间,自己去市里的医院挂了妇科。

她很快得知,自己的身体里长了囊肿。这非常常见,医生语气平平,跟她陈述,很多女性都有,与**关系并不密切,甚至处女都会长,有很大的概率是囊性,恶性比例较低。

在等待检验结果的那几天,陈绯翻出了陈秋娥从前的病历本。才知道原来陈秋娥也曾患上同样的病症,她在三十七岁的时候,做了双侧输卵管卵巢切除术。陈绯通体发寒,她隐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步陈秋娥的后尘。

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是,那些预感全都应验了。

几天后,她一个人站在医生面前,看着他比第一次严肃很多的表情,听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觉得这个世界都陌生得可怕。

大多数人都会得的病,大多数人中的大多数都没什么问题,怎么偏偏到了她这里,就不太乐观了呢。

医生提出保守治疗和手术治疗两种方案,陈绯双目无神,听得头晕。最后医生停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问:“要不,你下次跟家人一起来。我们一起讨论讨论怎么进行后续治疗。”

陈绯眼前一花,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晃了一下,可实际上,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脸色苍白,说:“我没有家人。”

连医生都语塞了,他不便多问,顿了会儿,轻声说:“那我先给你开药。你回去好好想想,或者跟朋友商量商量。过两个月再来做个检查,我要看看囊肿的生长情况。”

陈绯说好,低头收拾单据和病历,慢慢走出门去。她没能走出医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就蹲了下去,陈绯浑身发颤,筛糠样地抖,额头贴着双膝,手指紧紧攥着裤腿的布料。

那是陈绯二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恐惧。在她还没有好好规划未来,还想着得过且过的时候,天落惊雷,将她劈醒。

陈绯清醒地认识到一件事:你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的东西,也许下一秒钟就不再属于你了。譬如亲人,譬如爱人,譬如健康。

没有能跟她商量的朋友,陈绯回去之后,有天夜里实在忍不住,给肖策打了通电话。在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提示音后,觉得自己简直是犯贱。

而轩轩就在这个时候,向她走近。

旁人都以为陈绯和轩轩来往密切,是因为肖策离开后出现了空窗期,只有陈绯心里清楚,那时的她,无法拒绝任何人的陪伴。

陈绯和轩轩慢慢亲近,人也越来越开朗,一段时间后,在她思索着怎么对他开口倾诉病况之际,大壮死了。

大壮死状凄惨,陈绯目睹后,很多天都浑浑噩噩,甚至一度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她胆子再怎么大,平日里再怎么耍勇斗狠,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在见识过血淋淋的凶杀现场,经历过连日的噩梦缠身和警方无休止的细节盘问后,陈绯迅速地消瘦,食欲不振、失眠和梦魇让她整个人处于崩溃边缘,半点精神也提不起。

有那么一段时间,轩轩一直陪在她身边,所以当他提出晚上留宿在陈绯家中时,陈绯没有拒绝。可当轩轩试着拥抱陈绯,取悦她,温暖她,陈绯却表现得无比抗拒与回避,她干涸、萎靡,整个人了无生气。

“为什么肖策可以,我不可以?”

有一次,轩轩这么问她。

这问题触怒了陈绯,轩轩从不提肖策,却在这种时候提他,陈绯觉得刺耳非常。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轩轩不依不饶。

陈绯烦了,索性说:“是,我还想着他。”

这话不是陈绯当时的真心话,只不过一时应激,才这么回答轩轩。可后者深信不疑,当即摔门而去。陈绯**上半身,直挺挺地躺在**,看天花板的儿童灯具,那是陈秋娥装修时给她挑选的:主灯罩是云朵的形状,旁边还有一个小仙女模样的副灯,灯罩是仙女的裙摆。

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换过。

陈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云上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直视得久了,眼泪自然而然地顺着眼角流了下去。她突然想:这么多年,陈秋娥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呢?

这问题令她深感疑惑,陈绯在往后那些失眠的夜里,靠酒陪着,不断地思索。可她想得眼睛和肚子都疼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而轩轩,那夜之后,再也没有提及过陪伴。甚至在真凶落网,凶案告一段落后,陈绯自己调整好情绪,故作公事公办地找他合伙时,轩轩也没什么好脾气地回绝了她。

“轩轩,情意不成买卖在。你要是答应和我一起开舞蹈培训班,条件可以商量。”陈绯那时候这么劝他。

“我缺那点钱吗?”轩轩却说,“今宵茶楼都倒了,花雨巷也没什么好待的。”

陈绯皱眉:“你不要告诉我,你留在这里,当真是为了在楼里卖酒。”

轩轩:“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在来之前,陈绯甚至还想过解释,她其实没有用肖策恶心他的意思,她只是前段时间太疲惫——陈绯很少向人解释,可她觉得自己需要轩轩,比起打破原则的不愉快,孤独更让陈绯恐惧。

可轩轩这句反问把陈绯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陈绯心念俱灰,可她从来不怕硬碰硬,于是同样回应轩轩:“哪能呢,能让你留恋的女人不说上百也有数十,我不敢当。”

轩轩冷笑了声,说:“你也想想自己吧,留得住什么。”

他太了解陈绯,与她对阵,根本不需要大动干戈,他太知道怎么刺痛她。果然,这话说完,陈绯立刻跳脚,她恶狠狠地冲他道:“用不到你来管!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迎面碰上也别指望我跟你打声招呼!”

这小姑娘。轩轩甚至在心里轻笑。她的暴怒,在他眼里跟闹着玩似的。

轩轩离开花雨巷的那天,陈绯又一个人去了医院做检查。结果很不好,医生告诉陈绯,囊肿的生长部位很危险,生长速度也不容乐观,如果坚持保守治疗,可能用不了几年,会恶化得很严重。

陈绯问他:“手术呢?如果我愿意放弃保留生育功能呢。”

医生看了她一会儿,低声说:“这个手术,我们医院当然也能做,但是我们都清楚,小地方医疗条件确实比不上大城市。你这个年纪,这样的病情我们医院从前还没有收治的经验……我建议你去省城,H市有更多成功的病例和经验丰富的医生。”

陈绯嗯了声,问:“大概会花多少钱,需要休养多久?还有……手术成功率以及术后复发率大概是多少?”

医生一一作答。

而后,陈绯变卖房产,带着宋银川来了H市。其实最初,真的不是冲着肖策而来。

大医院的说法和S城的医生相差无几,但给出的手术成功率要好看很多,主治医生表示,会尽可能地保留卵巢组织,以维持月经及生育功能。最好的情况是,术后她每两月会排一次卵,如果科学备孕,还是有怀孕的概率。

陈绯心里清楚,所谓“尽可能”和“最好的情况”,其实也就是医生模棱两可的话术,她想,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当妈了。

但也无妨,受陈秋娥的影响,她对生儿育女这件事毫无期许。她只担心一边的卵巢组织被切除会影响激素分泌,加速自己的老化,性欲衰退。

可权衡之下,还是命更重要。

陈绯早在S城就做够了心理建设,所以这次没有犹豫很久就签了术前协议。

临到要做手术了,瞒不过去,她才告诉宋银川。后者为此担惊受怕了许久,术前住院时,陈绯好几次夜里醒来,都能听见陪床的宋银川,蒙在被子里的啜泣声。

好在,腹腔镜手术很成功,她身体底子好,术后恢复也比常人要快,微创手术留下的疤痕本就不长,甚至还不如她胳膊上的刀疤明显。

住了两周院,又回家休息了两个月,观察期过后,一切如常,陈绯就着手开办她在休养期间就谋划好的舞蹈培训班了。

这么些年来,陈绯定期复诊、体检,比起从前在花雨巷的做派,已经堪称惜命了。

陈绯胡思乱想之际,肖策已醒。他睡得不好,迷迷瞪瞪睁开眼,陈绯看见他眼球上交错的血丝。等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却脸色突变,猛地背过身,手抵着嘴巴,用力地咳嗽起来。

让你装。

明明不会,还抽那么多。

陈绯腹诽,又忍不住抬手啪啪地往他后背上拍巴掌,说:“你怎么在这?”

她打定主意要假装忘记昨晚的事。

肖策身子一僵,说:“你不记得?”

陈绯理直气壮:“我喝多了。”装模作样地想了会儿,“哦,我昨天把钥匙给你了。”

肖策不咳了,缓缓转身,说:“昨晚……你哭得很惨。”

陈绯:“你放屁。”

肖策没跟她纠缠谁是谁非,他直视陈绯,说:“我昨天想了很久,觉得有些话,应该跟你说清楚。”

他这正经严肃的样子让陈绯心神不安,她移开视线,平躺回自己的枕头上:“说。”

陈绯屋里的窗户没有关严,晨风鼓动窗帘,带起细碎尘埃。

肖策的目光没有实际的落脚点,沉浸在思绪里,大脑在不断完善逻辑,组织语言,试图用最简单明了的方法让陈绯获悉自己的想法。

他先说:“还完钱以后,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搬走了。”

那又怎么样,这能说明什么?

陈绯皱了皱眉,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肖策已经接着说下去:“当然,这不能代表什么。我回去,不是打算跟你复合,而是我终于……能挺直腰杆走进今宵茶楼。”

如果肖策现在做出一副情深无匹的模样,说他回去找她是因为忘不了他们从前的感情,陈绯马上就能跳起来把他骂个狗血喷头。要真是情深似海,肖策也不可能说走就走,哪怕中间回来的时候没找到陈绯,也会多打听打听她的下落。

陈绯太清楚了,他俩不是没感情,但说实话,两人从前真没到那份上。谁也不是为了谈恋爱而活着,换句话说,就连“活着”这件事本身都远在爱情之上。

他们没了对方,就好像丢了双袜子,刚开始是不舒坦,但一点也不妨碍走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要不是碰巧遇上,谁还非得回头去找从前的那双袜子呢。

所以肖策这话陈绯听了虽然没觉得开心,倒也能接受,她觉得肖策没跟她装,她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又起风了,肖策的视线落在半空乱舞的尘土上。他说:“我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谈恋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S城不在我的正轨上。我走错了一步,所以去了S大,当务之急是修正错误。”

这话陈绯就不爱听了,她哼了声:“肖策,今宵是你主动要来的,怎么,合着我们都是歪门邪道就你是正人君子?真不好意思给你清清白白的人生大道泼了盆脏水。”

话是这么说,陈绯并没真的动怒,她甚至相信这就是肖策心中所想,只是这男人思维梆硬,不晓得拐弯抹角,修饰自己。

“不是你理解的那样。”肖策叹口气,耐下心来从头解释,“你知道,我爸妈死得早。是我舅舅和舅妈用我爸妈留下的钱把我养大的。”

这个陈绯听他简单提过一嘴,当时她听着没什么感觉——没爸妈完全说得过去啊,不然能穷成这鬼德行?

肖策:“我们村里大多数男人都不念大学,高中毕业以后,基本就留在村边的酒厂干活。有自己人介绍过去,干几年,不愁养家糊口。我舅妈说我爸妈留的钱早用完了,弟弟还要念书,供不起我上大学,他们希望我读完高中就去上班。”

陈绯没说话。

她小时候最不缺的就是自由,肖策这个情况她没办法想象。她是考不上大学,但凡她能考得上、想上大学,要是有人敢阻拦,陈秋娥分分钟能把那人腿打断。

肖策顿了顿,说:“可我成绩一直不错。我想试试,如果省排名靠前,进了清北之一,镇上会发奖学金。而且我可以打暑期工,不用花家里的钱。”

陈绯咋舌——这是成绩不错?

肖策:“我舅舅答应了。但第一天下午我去了考场,发现我的准考证不在文件袋里。”

陈绯一愣神,脱口道:“你这也太缺心眼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这不像你啊。”

肖策笑了笑,说:“早上考语文还在,我很谨慎,证件全都放在文件袋里,文件袋放在背包里,背包没打开过。中午回家吃饭午睡,再去考场就找不到了,那时候再跑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

陈绯:“让你家人打车送来啊……等下,这意思是你舅舅搞的鬼?”

肖策:“应该是舅妈。我打电话回去,舅妈说家里也找不到。到了晚上才知道是中午鹏鹏写作业的时候找橡皮,打开了我的文件袋,准考证被扯出来压在他草稿纸下面,一起收进书包被他带走了。”

陈绯:“放屁吧,这话你信?”

肖策:“我不信。第一,鹏鹏的书包一般是舅妈帮着收拾;第二,我的背包如果有明显被动过的痕迹,我会在去考场前就检查一遍,可是没有——这说明有人故意不想让我发现。只不过那时候,我再不信,事情已经发生了。”

什么狗屁舅妈?!这是人吗!

陈绯火气一拱一拱的,刚想骂人,突然又顿住,问:“那你没考试,怎么上的大学?”

肖策:“我考了,第二天我没缺考。”

陈绯头皮一麻,说:“等会儿,你是说,你有一门缺考,然后第二天还去考试了?第一天下午考什么啊?”

肖策:“理综。”

理综好像一共三百分?

陈绯头皮又一麻,音调抬高:“你理综没考也能上大学?!”

肖策:“我算了算,理综按零分计,还有四百五十分,语文和英语是我的弱项,发挥正常的话,我能考得到四百一。这个成绩能上大学,哪怕是三本,进得了大学就还有机会,所以我去考了。”

他只说了事情经过,当初的情绪变化,没提一个字。陈绯没法想象肖策高考第一天的下午是怎么度过的,也没法想象他一个人怎么扛得住那种压力,还能要求自己第二天的考试正常发挥。

陈绯突然觉得肖策很陌生,可莫名的,又觉得自己更熟悉他了,好像很多从前不太能想得通的事情,一下子都有了根源。这忽而涌上心口的情绪复杂难摹,陈绯深深呼吸,说:“所以你去了S大。”

“嗯。”

陈绯懂了肖策所说的正轨是什么意思。这么一看,在花雨巷的那四年,真像他平坦人生大道上被砸出来的一个坑。他拼了命地从坑底爬出去,当然应该头也不回地走开。

不,陈绯又想,这所谓的“平坦”,也不过是外人看起来平顺。陈绯不是没上过学,她知道在资源匮乏的小地方,要想突破教育壁垒,保证“成绩一直不错”,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况高考之后,肖策也就等于跟那一家人决裂了,他孤立无援,却想方设法地赚钱、考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回到他的“轨道”上,其间又下了多少次决心?

陈绯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怎么就一定要上大学不可?念大学和去酒厂,不是非得二选一,你成年了,有很多条路能走。”

“我喜欢计算机。初二刚开计算机课,学LOGO语言,一个星期只有四十分钟上机操作,那时候我就喜欢研究它们。可是在小地方,小城市,我能接触到的都太落后了。在能力范围内,我必须去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实验室,跟最好的老师学习。”

肖策连续使用了三个最好。尽管声音平静,却带着陈绯熟悉的热切,她好像听见自己声情并茂地跟宋银川讲述她是如何爱上舞蹈,又是如何规划尘嚣的未来。

陈绯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冷静。

良久,她说:“你这个人目标明确,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扫清一切障碍,肖策,我也只是障碍之一。”

陈绯能理解肖策一路走来的每个决定,但作为途中被轻易舍弃的那一个,理解不代表欣然接受。

肖策的喉头有些哽,这句话他无法辩驳,因为陈绯说的是事实。

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不知道花雨巷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如果我……”

后来发生的事?

陈绯恍然。

怪不得突然有一堆话想说,原来是听娇说了大壮的事。现在是怎么,大男人的怜悯心、保护欲作祟?

陈绯不想听了,她甚至有些失落,急急打断肖策的话:“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肖策,没有如果,你已经选了走人,就别假惺惺地掺和进这些跟你没一毛钱关系的事情里。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肖策:“绯绯,从前的事我很抱歉……”

陈绯有些烦躁,说:“别道歉,如果你说这么多理由是希望我能原谅你,那你就太认真了。肖策,换成是我我也这么干。你真的不要太纠结以前的事。我找你,就只是因为**合得来——我也不是非要找你不可。”

肖策一怔。

陈绯没看他,声音干涩:“而且我也没‘找’你,你心里清楚,我们就是刚好碰上了。如果那天没碰上,兴许一辈子也不会见面。”

有那么片刻,肖策哑口无言。

她说得对,这也就是那天碰巧遇见了,才有后续的种种。如果没有遇见,他还会和过去一样,把近乎所有的精力放在实验室的项目上——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没有什么能比手头的项目优先级更高。或许再过个几年,他有所成,会找个女朋友,恋爱结婚生子,和很多人一样走完这一生。但那样的“一生”里,没有陈绯,她会永远变成回忆,随着时间推移,面目越来越模糊。等到他行将就木,快要躺进坟墓里,陈绯是什么人,他或许再也想不起了。

肖策的心狠狠一颤,他从前不觉得这个假设有什么不妥。

可现在不同,一切都不同了。

肖策回过神,微微振作,说:“你说的,没有如果。我们已经见面了,绯绯。”

陈绯一时无言。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这件事,不是肖策提醒,她还真没发现。

肖策:“我今天说这么多,不是为了求得一个原谅,我只是希望我们都能更坦白。如果你不习惯坦白,没关系,我可以先来。”

怎么办,感觉他又扳回了一城。陈绯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说服肖策了——这个人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大家高高兴兴做个伴不好吗?

这么胡思乱想之际,陈绯听见肖策又说——

“另一件事,我也要坦白。绯绯,我一直惦记着你,能再见面,这机会千载难逢,就算那晚你没跟来,我也会想办法找你。”

他说惦记,陈绯没怀疑,否则他不会这么容易答应跟她做伴,不会这么些年苦行僧一样生活,不会事事迁就照顾,不会给楼下的流浪狗起名叫……

陈绯眉头一皱:“肖策。”

肖策提心吊胆,等着她的后话:“嗯?”

陈绯:“另一只狗叫什么?”

肖策:“什么?”这算是什么反应?

陈绯在被子里踹他一脚:“叫什么?”

她踹得不重,但正中麻筋,肖策闷哼一声,回答她:“酒鬼。”

陈绯无语。

感谢酒鬼,室内的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起来,陈绯叹了口气,说:“肖策,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肖策:“很喜欢。”顿了顿,加了一句,“比以前更喜欢。”

陈绯兴味盎然:“多喜欢?我让你跟着我,不许再管什么项目,来我工作室当老师当前台你也能干?”

肖策想了一会儿:“不能。”

陈绯嘁了声,脸上却挂着笑:“那你好意思说很喜欢?”

肖策面不改色:“我好意思。”

陈绯服了,这个人脸皮是铸铁的吧?

陈绯敛了敛神色,说:“要是你明知道我们迟早有一天要分开,也会这么喜欢吗?”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任谁听了都会以为只是一句试探的玩笑。

肖策:“嗯。”

喜欢的程度从来都跟时限无关,只和对象有关。

陈绯又咧嘴一笑,这次眼底却没太有笑意,她低声说:“那就先这么着吧。是你心甘情愿的,所以要是哪天我跟你说分手了,你也别觉得委屈——就当成迟来的报应好了。”

肖策垂眸,看了陈绯一会儿,说:“好。”

这一次交谈过后,陈绯直觉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浮于表面的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二轮彩排结束的那天正值圣诞节,肖策提前订了位置,请同组的师兄弟吃饭。

选的是邹宇骐提议的万达海鲜自助餐厅,肖策跟他们约在晚上六点,他提前去接陈绯。

天冷得出奇,天气预报说明后天会有降雪,肖策看见陈绯套着件开襟大衣就从电视台大楼里面小跑过来,忍不住伸手给她紧了紧外套。

肖策让她先坐进出租车里:“怎么不穿羽绒服?”

陈绯冻得直往手心哈气,没回答他,先问:“我好看吗?”

大衣红得很正,陈绯里头穿了纯白的高领毛衣,衬得那红色格外醒目。她扎着清丽的半丸子头,碎发落在鬓边,嘴唇和大衣一个颜色,牙齿莹白,随着她说话,露出一点来。

明眸皓齿,活色生香。

饶是肖策这钢铁直男,都看得出陈绯打扮过。她嚣张霸道,有时候会让人忘记她其实是个年轻漂亮,走在路上都会有人愿意搭讪要微信号的姑娘。

就算没有感情基础,肖策也想不出不喜欢她的道理。

肖策把她的手拉过来,塞进自己外套里,用胳膊夹住,说:“好看。”

“那不就行了,我给你撑场面,好看比什么都重要。”陈绯双手被粗糙的棒针织毛衫和他的体温温暖,她说,“化妆师下班前随手给弄的,说我的气质适合走甜美路线。还要给我卷空气刘海,被我拦住了。”

肖策沉吟,说:“化妆师眼神不太行。”

“哦?”陈绯觑他,“那你说说看,我适合走什么路线?”

肖策思索再三,问她:“你有没有听说过……黑寡妇?”

陈绯皮笑肉不笑,双手猛地收紧,掐他腰侧的肉:“黑什么妇?什么寡妇?黑寡什么?”

肖策瞬间绷紧腰腹肌,还是被她捏得破功,碍于司机师傅,忍得很辛苦,低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说话间,哈出的热气撩动她耳际碎发,刺挠着,怪痒的。陈绯放过他,也抽回手,靠在座位上,头偏向另一边,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城市街景,嘴角深藏笑意。

陈绯的亮相惊呆了407全员。自打几人在自助餐厅门口碰面,互相介绍完毕,直到服务生引着他们找到座位,邹宇骐的视线就没从陈绯身上移开。

陈绯泰然自若,大课上多了,她对这种注视早已经完全免疫。

可唐剑看不下去了,趁着陈绯去取餐,伸手拍邹宇骐脑门:“什么表情?口水收一收。”

邹宇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陈绯的赞美:“策哥,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对夏洋洋爱答不理了,嫂子真好看啊!她有没有姐妹闺密?这不给兄弟介绍,说不过去是不是?”

唐剑挡在邹宇骐和肖策之间,清清嗓子,认真道:“有这种好事,请先考虑考虑师哥。”

肖策忍不住笑:“你们一会儿直接问她。”

邹宇骐:“问嫂子多不好意思啊,感觉她挺腼腆的,追着问她该以为我们是一群如狼似虎的死宅男了。”

唐剑纠正他:“什么‘我们’?就你一人。”

肖策:你不是对陈绯的误解有点深,就是对腼腆这个词的误解有点深。

这边原本闹闹哄哄,可看到陈绯走回来,一帮人全都安静下来,默默地起身去取菜了。

陈绯好笑地坐在肖策身边:“什么情况?”

肖策简单复述,陈绯一边吃一边听,笑眯眯道:“我无所谓啊,搞联谊呗,哪天组个酒局,我们尘嚣的老师个个都能喝。”

陈绯外向,应对几个在机器跟前神气活现、面对“三次元”女性就束手无策的程序员,游刃有余。她给足肖策面子,言笑晏晏,张弛有度,尤其是答应了要带工作室的姐妹跟他们吃饭之后,407众人对她好感度飙升。

陈绯第三次取餐时,邹宇骐凑上前问肖策:“嫂子她是舞蹈老师啊?怪不得气质这么好。”

唐剑:“尘嚣这名字我听说过,我们学校不少人都去报名的。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网站做得是真不行。”

“你也看过他们网站?”

肖策正在帮尘嚣做网站优化,闻言起了兴致,跟唐剑讨论起来。其他几人为了加入他们的讨论,也腾出手打开手机页面,搜了尘嚣的主页。

“哟!巧啊几位。”

几个技术宅正聊得热火朝天,冷不丁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邹宇骐先抬头,看见来人,笑开了:“嘿,越哥,你们也来聚餐?”

来的正是以韩越为首的305那组人。韩越的目光在场上逡巡,笑得意味不明:“圣诞节嘛,我请他们吃个饭,庆祝项目圆满结束。”

肖策觉得不是“巧合”,瞟了眼邹宇骐和韩越的表情,稍稍一想就知道这大嘴巴估计是告诉了韩越他们今天的聚餐地点。

果然,韩越下一句便是:“小邹不是说这是肖策的脱单饭吗,弟妹人呢?肖策你这不厚道啊,都不请我?”

邹宇骐觉得自己分分钟被韩越卖了,怪不好意思地帮肖策说话:“你们项目不是今天才交付吗,怕你们太累了。”

305的周政和夏洋洋都在,一个打趣道:“吃饭谁会累啊,要不一会儿走第二场?唱歌还是撸串?”另一个默不作声,目光执意不肯落在肖策脸上,一副冷淡不在意的模样。

这边正说着,陈绯端着满满当当的餐盘回来了,眼看着座位旁边站着好几个人,为首的身形有点眼熟。

邹宇骐的座位正对着陈绯,先看见她,开口:“看到了吗,那就是嫂子,漂亮吧?”

他这一声,305所有人齐刷刷看了过去。多数和407那几个反应相似,有两个人瞬间黑了脸。

一个是韩越,一个是夏洋洋。

原来是韩越,陈绯也认出他来。她面不改色,走到肖策身边坐下,甚至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阿策,这些都是你同事?”

在场的人其实有不少在小龙坎见过陈绯,但只是匆匆一眼,况且那时候的她和现在扮相判若两人,除了韩越,谁也没有认出来她。加上陈绯这话一说,好似真是头一回见到他们,305众人也都没多想。

只有韩越知道不是,只有他知道,这女人同时勾搭自己和肖策,最后居然和肖策走在了一起!他想起那天陈绯和自己去看电影,在秦方大厦一楼碰到肖策的场景。现在回过味来,猛然明白了,原来那天肖策是去找陈绯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看电影吃饭陈绯心不在焉,最后还拒绝了他,原来是肖策搞的鬼!什么本科时候认识的,分明就是不敢说是那天吃火锅的时候泡上的!

你可以啊肖策,一边搭着老女人,一边撬墙脚撬到我这里来了!

韩越又想到那天吃饭时,他对陈绯说了有关肖策的八卦,更是怒到极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挤出一个变形扭曲的笑维持表面的平静。耳中听着周政和他们寒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在领路的服务生催过一遍,大家才有要离开的意思。

等坐到他们自己的桌边,周政问韩越:“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一会儿搞不搞第二场?”

韩越冷着脸,说:“搞个屁。”

周政莫名其妙,想问,又忍住了,暗自猜测韩越是因为肖策有这么好看的女朋友而怄火。大家都是男人,一起单身这么久,肖策突然带了个漂亮姑娘,谁心里没点不舒服呢,但哪个都晓得掩饰过去——被看出来也太丢份了。周政没料到一贯最会做表面功夫的韩越会崩。

转念一想,周政心里还挺高兴:韩越平时自负得很,一副老子人脉最广最牛的样子,还对夏洋洋有想法,他也看不惯韩越。

现在韩越在肖策跟前狠狠受挫,真是让人极度舒适。

而夏洋洋全程一言不发。在见到陈绯之后,她终于理解了这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她真的算是看错了肖策,还以为他和别的猥琐男人不同,不是只看外表,没有想到他也那么肤浅。

想到这里,又记起韩越的话,不由得瞎想:这个陈绯知不知道肖策和徐教授的事啊?陈绯也许根本不知道肖策背着她做的事。

各人心怀鬼胎,揣着自己的小心思,饭局竟然也这么看似和谐地结束了。

和同事们道别,肖策带着陈绯一起回家。

路上,陈绯说:“你这学长真有意思,特地选这里请他们组同事吃饭,跳梁小丑都没他戏多。”

肖策:“不用管他。”

陈绯却不认同:“对这种人,我劝你多长个心眼,不然什么时候被阴了都不知道。”

肖策:“我们虽然在一个实验室,但是分属不同的研究室,很少有利益往来。”

陈绯哦了声,对韩越的兴趣不大,也就没多问。

两人沿着路边走,肖策走在来风的一侧,给她挡得严严实实。他们聊起对网站的改动,陈绯的话多了起来,表示希望能增加舞蹈示范课视频的露出机会,还有改进现在的在线咨询系统。

肖策一只手始终插在外套口袋里,手心捏着个方形小首饰盒,几次想要开口,可陈绯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觉得时机不对,忍了回去。

等到两人走到刘记烟酒对面,等红灯准备过人行横道了,陈绯才说完自己的全部需求,肖策点头答应,又说:“今天是……”

才起了个头,陈绯手机响了。肖策收声,她拿出手机,肖策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备注名是轩轩。

那边说了什么肖策听不见,只听见陈绯嗯了几声,然后说:“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肖策蹙眉。

绿灯亮起,陈绯和肖策一同往前走。

陈绯:“你是在国外住了几年才有这习惯。你忘了我们在国内?我不过洋节。哎……”

那边似乎把电话挂了,陈绯移开手机,嘀咕道:“这人还跟以前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与此同时,他们已经穿过马路,来到了小区门口。

而那里,正停着一辆深蓝色的玛莎拉蒂。

看见陈绯走过来,轩轩从副驾取了一只带着爱马仕logo的纸袋,打开车门,长腿迈出。他冲陈绯微笑,从脚到头发丝都如出一辙的优雅,他声音温和,说:“小绯,圣诞快乐!”

陈绯垂眼看了看轩轩递来的纸袋子,没接,说:“圣诞快乐。不过我没给你准备礼物,免了吧。”

轩轩:“如果你能请我上去坐一会儿,就是最好的回礼。”

陈绯发现轩轩这次回来之后,根本就不把肖策放在眼里,他看上去彬彬有礼,侵略感却无孔不入。

陈绯笑笑。

“不能。”她说,“我今天去阿策家。”

她搬出肖策来拒绝他,轩轩这才将目光移至肖策面上,视线上下顺了一遍,笑容里反而平添几分自得:“现在混得不错?”

肖策:“还好。”

轩轩:“好久没见了。改天约你,打个高尔夫?”

肖策:“不会。”顿了顿,说,“打羽毛球可以。”

他回答轩轩的语气不卑不亢,一点也不觉得不会打高尔夫是一件丢脸的事。

轩轩被他的回答膈得顿了片刻,才哼笑一声,说:“我都奉陪。”

又转向陈绯,这回纸袋子倒是放下去了,他笑容亲和,说:“不打扰你们,我有空去尘嚣找你跳舞。”停顿一会儿,款款望着陈绯,“欢迎吗?”

陈绯:“欢迎啊,随时过来。”

她要说不欢迎,兴许轩轩还会觉得陈绯介意从前的事,可她一副面对老朋友的客套,眼里没有半分隐藏的情绪。那天喝酒也是,陈绯只当是旧友重见,完全不觉得他从前欠了她,不觉得他应该补偿她。她坦坦****,坦**得让人生气。

可轩轩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情绪,甚至转身开车离去的动作也不紧不慢,经过两人的时候,还挥了挥手。

轩轩的车子远去,陈绯回头看向肖策,用脚尖在他的鞋帮子上磕了磕,说:“心里不舒服?”

肖策摇头:“没有。”

“骗人。”

陈绯靠近他,两人衣角相贴,她抬头,路灯灯光打下来,她的脸庞轮廓柔和,口红早因食物而被抹去,露出原本淡淡的桃色。

陈绯:“他在你跟前炫富,你不怄气?”

肖策:“比我有钱的人太多,我要因为这个怄气,早怄死了。”

陈绯换了个说法:“他对我献殷勤,你不吃醋?”

肖策:“你喜欢他,我才吃醋。可你的态度明确,明摆着……”

陈绯嘴角噙笑:“明摆着什么?”

肖策:“让我放心。”

“屁。”陈绯否认,嘴角却上扬,她用食指戳他的胸口,“少自恋了。我只是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如果说肖策刚才完全没有醋意,现在看见陈绯说起轩轩从前的表情,心里还是介意了。他伸手抱着陈绯,垂头说:“谁都会变。”

能抓住的只有现在,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没人猜得到。

陈绯也抬臂去抱他,胳膊被肖策口袋里的硬物硌了下,她问:“什么东西?”

肖策:“送你的圣诞礼物。”

陈绯的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吃吃地笑:“那怎么不给我?”

肖策:“本来想给你。听说你没有准备回礼,就会拒绝,还是算了。”

陈绯仰脖,顺手在他屁股上狠狠一掐,虎着脸道:“少来,拿出来!”

肖策迎着她凶巴巴的目光,倏尔笑了,手伸进口袋里,把那个首饰盒拿了出来。他打开,里面是一条锁骨链。

铂金的链子,当中缀着一点绯红,是颗红玉髓。

陈绯看见牌子,嘀咕了声:“这东西挺贵吧。”又说,“肖策,你搞清楚,谈恋爱不要随便送小姑娘东西,要是以后成不了,你就做赔本买卖了。”

她还想说,你那点钱,是够你生活了,但是讨老婆远远不够,别瞎挥霍。但这句话,在脑中滚过一遭,没说出口。

陈绯穿着高领毛衣,没法试戴,肖策把盒子整个放进她手里,说:“你也知道,我在谈恋爱,不是在做买卖。”

陈绯显然满意这个回答,肖策看见她眼底的情动——她很少掩饰情绪,一双眼睛,就把爱恨写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她的身体,连接着她的心,肖策从前踏进过陈绯心里的沼泽,他知道那里黏稠柔软,会裹挟着误入的人,深陷其中。

肖策带她穿过小区去他那里,走到一半,陈绯顿住脚步,对他说:“去趟药店。”

肖策:“胃疼?”

陈绯:“去买套。”

肖策猛地一噎。

算算日子,快到排卵周期了。虽然手术后,她两个月才能排一次卵,加上生理条件极难受孕,陈绯也不愿冒这个险。

那晚他们很投入。

灯光之下,肖策看见她小腹上有三条细小的疤痕,像“个”字,两边只有0.5厘米长,中间一条接近1厘米,伤疤几乎贴近肤色,如果不是处于他这样亲密的角度,根本不会发现。

肖策在他们重遇后的第一次就已经见到过,而后他上网查过,得知这样标志性的疤痕,是腹腔镜手术留下的痕迹。而腹腔镜手术适用范围很广,既有可能是胃肠、肝胆、脾胰疾病手术,也可能是妇科疾病手术。肖策的吻落在那几道旧伤上,又慢慢亲上去,他听着陈绯或急或缓的喘息,心头有什么饱胀开去,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绯绯,你好敏感。”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哼。

这一次,肖策真正掌握了她所需要的节奏,陈绯也很快觉察到他的可怕之处。这个男人的学习能力太强,不过摸索试探几次,就明白了如何能让她在温暾的舒适与轻微的痛苦里沉沦。

陈绯睁开眼,看见肖策还未褪去红痕的眼角,心尖蓦地一疼,她抬手勾住他的后背,双唇贴在他的眼皮上。

手术后,陈绯虽没有明显地感受到身体的加速衰老,但她确切感知到了性欲的减退。

一次如此,两次三次,次次如此。

度过了最初的焦虑期后,陈绯在高强度的工作中找到新的发泄方式,慢慢想明白一些事,于是泰然接受了那样的自己。

可她没有想到,重新见到肖策,会改变这一切。

爱过肖策,这件事她不得不承认。他让她生气,也让她在意,就连再相见之后,他也和别人都不一样。

陈绯确信,这个男人,她一生都不会忘记。

陈绯不知道的是,那一晚,她离开电视台后,李潇、萌萌、娇和大喵也为了庆祝彩排结束去约了一波大排档。

情侣满街,他们越品越不是滋味,大喵提议喝酒,一呼三应。娇是最不能喝的,没几杯下肚,就咸鱼样瘫在了李潇身上,双眼发直,开始胡言乱语了。

萌萌和大喵边喝边聊,难免把话题扯到陈绯身上。

“你们还记得那天赵老师看老板的眼神吗?”萌萌说,“我敢保证,他们之间肯定不只是‘师徒’关系那么简单。”

“你也这么觉得啊?”大喵跟萌萌碰杯,说,“要我说,他们以前肯定在一起过。”

李潇皱眉,一个肖策已经够他烦的了,又来一个赵承东:“你们就会乱猜,一个眼神都能脑补一部电视剧了。”

大喵和萌萌对视一眼,一起给李潇敬酒,睁眼说瞎话安慰李潇:“对对对,是我们不好,绯姐谁也不喜欢,跟谁都没在一起过。”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他们不只在一起过,绯姐还、还……”

听到这里,娇突然插嘴,神神道道地开口了。

大伙现在都知道娇跟陈绯是旧相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最高,便齐齐望向娇。

大喵:“我就说在一起过吧!”

“嘘——”萌萌半引诱地低声问娇,“绯姐还怎么样?”

娇脑子一团乱,依约想起五年前自己先来了H市,而后不久就得知陈绯和宋银川来了。可她陪自己去过一次红欣影视之后,就怎么也约不出来了。娇以为她生气自己跟红欣签约,不断找宋银川,要跟陈绯当面解释,都被宋银川含糊其词地拒绝了。

娇不死心,几次蹲守,终于被他发现,宋银川那几天一直往妇幼保健医院跑。

娇在医院门口拦下宋银川:“绯姐是不是在里面?!你们怎么都瞒着我?”

宋银川牢记陈绯的叮嘱,她的病况谁也不能告诉,便对娇说:“你不要问了,绯姐这性子,不可能想让别人知道的。要是晓得我跟别人说,哪怕半个字都会一掌拍死我!”

住妇幼保健医院,还能是什么病?娇不再强求见陈绯,临走前仔细叮嘱宋银川道:“那你好好照顾绯姐,别告诉她我来过。女人这会儿身心受创,最需要人陪。”

……

娇喝得头昏脑涨,回忆的片段仿佛有了具体形状,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偏偏耳边一直有个烦人的声音在追问:“绯姐和赵老师还怎么样呀?你别吊人胃口啊焦老师。”

娇捂着额头,觉得脑袋有千斤重,他用力挥了挥手,想要赶走这声音,便气愤地喊道——

“别吵啦,绯姐还为他打过胎!”

吼完这一句,全世界都安静了,娇满意地向旁边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只是八卦心起想吃个瓜,谁也没料到陈绯和赵承东背后的瓜这么大。

大家足有十多秒钟没说话,等到大喵再端起酒杯,几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把话题绕开了。可架不住好奇心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膨胀,桌边的酒瓶子七歪八扭倒了一大片,连几人中酒量最好的大喵都觉出燥热、迷糊时,萌萌终于先开了口。

“你们觉得……老板和赵老师那事,肖策知道吗?”

大喵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顺着她的话思索片刻,道:“不好说。可能肖策都不知道有赵老师这号人。”

萌萌脸上一片醉红,舌头都快捋不直了:“这种搞程序的直男,看着就跟‘接盘侠’似的……”话说到这里,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当然啦,我也不是说老板故意骗他。”

李潇听不得萌萌这么说,皱了皱眉:“焦老师喝多了,可能就是顺口胡说,未必是真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老板也不一定骗了人,兴许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呢?”

李潇从前站在陈绯那一边,为她说话,替她出头,萌萌或许还念着他和老板有可能走到一块去。可现在,事实明摆着,李潇压根不是陈绯的菜,轮谁也轮不到他。他居然还在为陈绯说话,还真当自己是个痴情种?

萌萌心里有气,借着酒意,回敬道:“对,老板是‘绝世白莲’,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李潇:“这里最没资格说她的就是你。”

他指的是萌萌平时练习偷懒注水,彩排被王导训斥的那件事。李潇不说还好,一说到那件事,萌萌心里的伤疤立刻被揭起。她记得那天自己哭得很惨,还扑进了李潇的怀里,她本以为李潇再怎么对自己没感觉,好歹也抱了她,总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可没承想,李潇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也觉得问题都是她引起的!

萌萌打小就没受过气,这两天倒好,什么人都给她脸色看了。酒气冲脑,她猛地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李潇,说:“李潇我真瞧不起你!你就是条舔狗!你知道那话怎么说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见李潇一时被她喊蒙了,萌萌又噼里啪啦道:“陈绯能是那么简单的人吗?她才比我大几岁,就一个人把舞蹈工作室开成这样,没背景没手段能做得到?你看看她把那些男老师治得服服帖帖,还有宋银川,就跟她保姆一样,这么会搞男人,谁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萌萌这些话一说出口,大喵就明白,她心里肯定是憋了很久了,要不不可能这么连珠炮似的说出来。

但这内容,太过了。

李潇比萌萌清醒些,气得一摔杯子,拿食指点着她,威胁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但你也别太过分!”

“李潇!你还不知道萌萌心直口快吗?”大喵一看两人这剑拔弩张的,连忙拉住李潇,又道,“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今天就到这吧,各回各家,睡一觉什么都忘了。”

萌萌和李潇还在互相瞪着,好像谁也没听进去她的话。

大喵没辙,想了会儿,又说:“你们谁把娇送回去?”

两人异口同声:“我不送!”

大喵举双手投降:“行行,那我送,我送他走。李潇,你跟萌萌出去走走,醒醒酒,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搞得太难看。”一面说着,一面推了李潇一把,“你不会让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家吧?”

萌萌这丫头,娇生惯养的,嘴上没把门,又喝了酒,确实不该跟她太较真。李潇深深呼吸,起身走到萌萌身边:“走吧。”

萌萌头一扭:“我不走,你还没跟我……”

话音未落,李潇矮身将萌萌拦腰一抱、向上一提,居然把她扛在了肩头。萌萌要挣,奈何他箍得太紧,她无处施展。

“李潇!你不要脸!”

“少废话,等你明天酒醒了,我再跟你算账。”

大喵听着两人闹闹哄哄走了,揉着太阳穴,扶起桌边的娇,挪去马路边等出租。圣诞夜,空车难等,网上约车排队队列也长,大喵半抱着娇,烦躁地低头看手机。

这男人喝多了真是麻烦,跟猫科动物似的,脑袋在她脖间一蹭一蹭,间或哼唧,还带了哭腔。

估计是做梦了。大喵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背,余光瞥见男人纤长浓密的睫毛和樱红色的薄唇,心里微微一动。

美色在前,谁能真的波澜不惊呢?男人做不到,女人也未必能做到。

圣诞之后,尘嚣的重点忙碌项目也就告一段落,大伙累得几乎脱了层皮后,迎来了难得的清闲时光。

省台的跨年晚会如期进行,一切顺利。经肖策之手改进的2.0版本网站上线,主打的噱头就是电视台合作编舞工作室,尘嚣趁热度营销了一波,元旦期间前来咨询、报名的人数就破了历史纪录。

陈绯满面春风,看花花红,看草草盛,连带着在尘嚣看见来找自己跳舞的轩轩也倍感亲切。

轩轩告诉她,自己打算在H市暂居,他在这里念过几年高中,有很多老朋友要见。

陈绯并不意外,只是问他,打算在H市做什么。

陈绯见识过赵承东现如今的财力,和他在舞蹈上的成就并不匹配。她很自然地想到他的父亲,那个极有商业头脑,凭着一笔原始资金就能东山再起的男人。

轩轩一边跟着音乐节奏跳舞,一边轻飘飘地告诉她,他爸赵吉风三年前就因为贿赂官员,进局子了。他用他爸留下来的钱,做点投资。

原来还有这一出。

陈绯不好过问赵吉风的事,把话题引到后面半句话上去,玩笑道:“投资这么赚钱,早知道就不累死累活开工作室了。”

哪晓得轩轩还真接她的话,眼里存着笑,语气莫测:“那别开工作室了,我带你赚钱。”

音乐还在响,舞蹈教室里的两人却都不跳了,靠在墙边的把杆上,陈绯分辨着他这话的真假,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说:“天上砸馅饼这种事,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碰到。”

“你难道不想赚钱?”轩轩,“小绯,馅饼砸过来,你接吗?”

陈绯笑眯眯道:“我想啊,赚钱谁不想?”说完后,话头一转,“但我不接。”

轩轩的表情没有改变,等着她的下文。

陈绯把腿抬上杆去拉筋,说:“我喜欢跳舞,做生意搞投资我玩不来。”

轩轩笑道:“你不用亲自去谈,凭我们的关系,只要你愿意,还需要你自己费脑子吗?”顿了顿,又说,“你赚了钱,一样可以开舞蹈培训班。想跳舞,随时随地都能跳。”

他这么知情知趣的人,不会听不出来自己在婉拒,可他还要往下劝,陈绯不由得道:“轩轩,你扶贫的决心这么坚定吗?那要不,提携提携娇?或者帮银川拉点活。”

轩轩:“我和你的关系能跟他们一样吗?”又仔细打量了陈绯的表情,宽容地笑笑,“看来我的提议太多余了。”

陈绯:“谢谢你。不过我这个人没什么上进心,得过且过惯了,现在挺好的。”

这话要是五年前的陈绯说出来,轩轩一百个相信,可是现在,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的语速放慢,温声细语地说:“你真的觉得现在挺好吗?”

陈绯蹙眉,耐心被他一点点磨尽:“我不算事业有成,可工作室也已经走上正轨;从前的朋友,娇、银川,都留在我身边;还有肖策……他也回来了。轩轩,我觉得人不能太贪心,有事业、朋友、情人,够了。”

她曾经非常介意轩轩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让她想想自己,留得住什么。所以她对轩轩说的话,也像是在做一个遥远的回应。

这一次,轩轩没有反驳她,似乎真的被陈绯说服了。在离开前,他还是劝陈绯考虑考虑:“你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补偿,小绯,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像我这样愿意并且能够帮你。”

男人说大话的时候,总喜欢以“世界”为前缀,陈绯不以为意。

她没有想到的是,而后不过短短数月,她真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