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寂寥,唯有一丛篝火明亮。

谣娘领着他走到火堆前,下巴一抬,霍皖衣就被人按着坐在了地上。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又冷又脏,像极了幼时在霍府里的那个角落,令他想起许多不美妙的事情。

但霍皖衣没有挣扎,他坐在那儿,目光停在谣娘的脸上,好似头一回认识这个奇特的,惊天动地的女子。

霍皖衣道:“我没有想到会是你。”

“霍大人贵人多忘事了,很久之前,我与展哥为霍大人做事的时候,许多事都是我在做。”

谣娘冷淡地道出这一句话,又说:“不过想来霍大人也不会记得什么,毕竟谣娘也好,展哥也罢,在霍大人的眼中也并不重要,只是用来驱使的工具罢了。”

“所以你向我出手?”霍皖衣问道。

他云淡风轻,仅有过片刻的诧异。谣娘冷嗤一声,道:“我难道不该向你出手吗?”

“因为我总是指使展抒怀为我做事,是吗?”

这个问题从霍皖衣的嘴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轻巧,轻巧得令她发笑。

谣娘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淡声说:“你什么都很容易猜到,谁的心你都知道。以前你让展哥为你做事,那是因为你有权有势,我们不得不从。如今你还是让展哥为你做事,成天夸夸其谈,说些似真似假的玩笑,他相信你,我却不信。”

霍皖衣却道:“我这个三元及第难道还能作假么?”

“三元及第?霍大人,你如今的确风光,但你的风光究竟自何而来,难道你不清楚?”火光映在谣娘赤色的衣衫上,照得她的眉眼凌厉锋锐,全然不似平常。

“如果没有谢紫殷,你也许早就被新帝赐死,和先帝一起在阴曹地府重逢。你们君臣相得,合该如此。”

霍皖衣道:“听来你十分恨我。”

她的确恨他,怒而失笑:“我当然恨你,我没有一刻不恨你。展哥明明可以过得很好,你却再三拖他下水,让他帮你做事,这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你。你凭什么?霍大人。你无情无义、无耻卑鄙,天下皆知!”

谣娘定定看着他的脸,深吸了口气,神色微妙:“你连谢紫殷都能动手要他的命,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你霍皖衣做不出来的?你骗展哥,他会信你,但我不会信你,霍大人,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这声响如同咬着牙落下尾音。

霍皖衣道:“所以你打算如何对付我?”

谣娘道:“他们都和你有仇,想要你的命。我与他们做了交易,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

“若我身死,你就不怕展抒怀发现你有不对?”

“他发现又能如何,”谣娘倒映着火光的眸子璀璨发亮,“到他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然而霍皖衣神色不变,微笑反问:“若我没有死呢?”

“你一定会死!”

谣娘不假思索地应答:“他们不像那个姓汤的心软懦弱,他们是真心实意要你的命。霍大人,你也不能怪我,你也知道,人各有志,我与你之间都有想要的东西。而你的存在阻碍了我,我只能让你消失。”

“你这样做,谢紫殷难保不会发现。”

“霍大人放心,我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不说谢紫殷不会发现,就连展哥也不会知道……我在今夜掳走了你,将你送到你那群仇家的手上。”

谣娘一步步向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须臾,她唇角勾起:“霍大人怕不怕?”

他抬起眼帘,眉眼间依稀含笑:“我若说不怕呢?”

谣娘道:“不怕也好,霍大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能吓到你。但我很怕,从你再来见展哥的时候我就害怕,我怕你又让他为你出生入死,做尽可怕的事情。你倒是风光了,展哥却不知要受多少罪。”

霍皖衣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映耀,他眼底深深,话语也意味深长:“展抒怀应该珍惜你。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再能如你这般在意他。”

“是,”谣娘直截了当承认,“我对展哥好,因为他对我好。但他还是会相信你,为你做事,霍皖衣,你但凡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让他为你犯险。”

“我本就没有良知,你难道还不够懂我?”霍皖衣笑道。

于是谣娘在这刹那静默着,目光在他的身上反复流转,过了许久,谣娘道:“你凭什么,霍大人,你风光的时候,我和展哥不风光,我们害怕。

“你不风光了,我和展哥也在害怕。我们为你做事,也受你牵连,只和你共苦,不曾与你同甘……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还能是因为什么,”霍皖衣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我没有良心,我卑鄙无耻。”

秋夜里响了道惊天彻地的雷鸣。

玉生站在城门外的风口上,拂尘扫过他的袖摆,风吹得他飘飘如仙,好似瞬息便会举步登天,飞升羽化。

梁尺涧被他从府中叫出来,同他一起站在这风口上被风吹得衣衫猎猎。

这道惊雷一起,玉生抬起头,喃喃道:“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梁尺涧捂着耳朵发问。

玉生道:“救人的时机。”

“救人?”

“救霍大人。”玉生偏头看他,“他被人绑在城外的一座山中,我们现在动身,正好能救下他。”

梁尺涧怔了片刻,讶然道:“就凭你我?在下还是先告知相爷——”

“谢相大人知道。”

“……知道?”梁尺涧难得茫然不解,“什么是谢相大人知道?”

玉生抚着拂尘穗子,眉眼漠然,遥遥望着天外:“意思便是,谢相大人知道,可他不会去救人。而你我去救,才是这一局的天意。”

……有一滴雨。

篝火被砸落而来的雨滴打灭了一瞬火焰,但那只是一滴雨,微乎其微,不过片刻,一丛篝火便烧得更高,浑像被激怒后窜起头来。

霍皖衣静静看着篝火摇曳。

谣娘早已将他抛下离去,如今山野之间,只剩下他与那位马车上的男子。

那人黑衣飒然,足底踩在一块石头上,抻了个懒腰:“喂,这个……霍大人啊,你说你做人怎么做得这么惨,别人那么好看一姑娘都想要你死,啧啧啧……你这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啊?”

霍皖衣轻笑道:“我活着就是在做恶事,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我死。”

“唷,听你这口气,你做过的亏心事不是一件两件?”那人起了兴趣,“缺德事没少做,讲这种话都不带脸红的,啧啧,我佩服。”

“你不知道我是谁?”霍皖衣偏过头来。

那人摊了摊手:“我只知道你是什么三元及第,本朝的什么状元……哎呀,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也就是拿钱办事儿,为兄弟们打打头。至于你到底是谁嘛……我没问。”他甚至还摇头耸肩,以示自己什么也不清楚。

霍皖衣道:“我以为你也是我的仇家。”

那人往篝火堆里丢了两根枯草,挑眉道:“看不出来啊,你长得这么漂亮,还会有那么多仇家?”

“也许是因为我叫霍皖衣。”

“……喔!你就是霍皖衣!我想起来了,我二哥说过,以前有个霍皖衣和他有仇,这次的新科状元也叫霍皖衣,指不定就是同一个人。”

那人倒没有多惊讶:“这么看……你们两个就是同一个人?你就是霍皖衣。否则也讲不出什么道理会让他们都想要你的命。”

霍皖衣道:“的确如此。”

“可惜了,可惜啊,”那人啧啧摇头,“你生得如此好看,要是随随便便就死了,那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帮你逃跑吧。”

然而这句话听起来便无多少诚意。

霍皖衣也不曾动过逃跑的念头。

他移开视线,又去凝视熊熊燃烧的篝火,神色淡淡:“不必。”

那人问:“怎么就不必了?难道你还想死?”

“我不想死,也不想逃。”霍皖衣道,“你们能悄无声息潜入将我带走,难道不曾想过缘由?”

“……哦?什么缘由?”

“我的府邸一直都在谢相大人的监视之下,”霍皖衣抬起手轻轻抚在颊侧,他微笑道,“你们如此轻易带我离开,不是因为我疏于防范……而是因为,我本就要走这一遭。”

“唷,还真被你说中了啊。”

那人全然没有被抓住把柄的慌张,反倒又吹了声口哨,耸肩道:“反正这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只负责把你带出来。既然你本来就要走这一趟,可见你也不会死了。那也好,你这么漂亮,我可舍不得让你死。”

霍皖衣道:“你不怕我事后报复?”

“报复就报复呗,我从小到大做的事情哪一桩不是会被报复的?”那人用舌尖顶着牙齿,忽然撸起袖子,让霍皖衣看他手臂上的伤痕,“这全是被仇家报复出来的。”

霍皖衣看了片晌,哑然失笑。“你很有意思,可让你带我出来的人,不正是你的兄弟?”

“兄弟啊,就是用来出卖的,”那人浑不在意,“越亲近的兄弟,越好利用,背叛的时候得到的越多。喂,霍……霍那什么,你说,就你这样的人,应该很能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无名人士:谁能知道我后面那么有用!

梁神:谁能知道我为什么要半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