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就此明灭一瞬。

刀光之下,露出一张陌生至极的脸。

霍皖衣站在门前,不闪不避,他们隔着这盏刀光对望片晌,她收刀回鞘,颔首道:“霍大人,我们虽然从未见过,可你大名鼎鼎,我曾听过无数遍。”

霍皖衣道:“上回相见时姑娘并未同霍某交谈,不知此次,姑娘寻我又有何要事?”

这位身着劲装的长发女子,赫然是那日与汤垠二人同行的人。

她盯视着霍皖衣的容貌,声音极冷淡的:“我姓公孙,单名一个镶字。金镶玉裹的镶。”

公孙氏。

霍皖衣从回忆中寻找出类似的字词,后知后觉想起一桩先帝还在世时的往事。

世家公孙氏,府上出过丞相,有过司马,还曾出过两位贵妃,风光之盛,可说无人能及。

但在先帝的眼中,越是风光,越引人猜疑,越野心勃勃、暗藏杀机。

公孙氏并非一夕覆灭。

它是个庞然大物,先帝不能如同处置谢家一样随便安置缘由,先帝用别样的方式,将公孙氏一步步从内而外地瓦解,看它崩塌、倾倒,化为尘土,变成史书中薄薄的一页。

在霍皖衣为官之前,公孙氏就已是摇摇欲坠的废墟。

他有些讶然:“公孙家族竟还有一个活口么?”

以先帝历来的残暴不仁,绝不会容允公孙氏留下血脉。

但是公孙镶却道:“我是族中仅剩的一个。除我之外,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姓公孙。”

霍皖衣问她:“敢问公孙姑娘又为何要来寻我?”

公孙镶道:“汤垠让我告诉你,盛京流传的冤魂索命之案,真正的凶手与我们也曾打过交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汇聚于盛京,唯一的目的就是取走你的性命。”

“可他们不会这样让你轻易就死,”公孙镶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想要折磨你,让你害怕,如果你再粗心大意,如同那夜一般被人轻易掳走,那你要面对的人,将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她传的话让人有些惊讶,因为以汤垠的身份,他不该来提醒霍皖衣这个“杀兄仇家”。

公孙镶神情平静地传完这番话,站在门前,与霍皖衣对望。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善良不是一件好事。”

公孙镶深以为然地颔首:“我也这样想。但汤垠不觉得折磨你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天真,有些过分善良,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来提醒你,纵使你不是真凶,你也是真凶完就这种种的刀。”

“公孙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兵器是没有错的。”

公孙镶眼神一冷:“什么?”

霍皖衣道:“神器之所以为神器,是它的主人只做善事。魔器只为魔器,是因为它的主人多行恶事。兵器本身没有善恶,它只随主人的心意而动。”

“但是霍大人不是兵器,而是一个人。”公孙镶道,“兵器不分善恶,也没有喜怒哀乐,但霍大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应该通是非,明对错,不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也许公孙镶说的话是对的。霍皖衣想。

许多怨恨他、厌憎他,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之所以如此记挂、仇视他,就是因为他不是纯粹的刀,一个无从知晓是非对错的兵器。他是人,生于天地,读书明理,理应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应当知道大丈夫生于天地,自当俯仰无愧于心。

然而这些话至多只是听听而已。

霍皖衣淡淡笑道:“人各有志,霍某要走怎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都只与自己有关。”

他也可以做个仗义执言,雪中送炭的正人君子。

在风霜雪雨中为忠臣良将,为善人冤魂伸张正义,洗去满身的污泥——可是凭什么呢。

霍皖衣想。

凭什么要我为他们洗去这些东西?

他们与他两不相干,犹如陌生人,皆是这人间寥寥过客,谁亦不会与谁纠缠。

他在先帝面前的所有荣华富贵,名利地位,都是凭着自己一点点争取得来。他同样如履薄冰、胆战心惊,时刻会因帝王之怒而狼狈丧命。

他自己即在污泥之中,从不曾被洗净。

秋风吹时,落叶簌簌而至。

谢紫殷倚坐在廊前的长椅上,伸手接住一片枯黄的叶。

“你是说这位玉生道长为我算了一卦?”他低声发问。

提及此事,解愁神色微妙,好似心有余悸般回答:“……是,那位玉生道长说,相爷……相爷的卦象,是吉卦。”

“既然是吉卦,你为何如此紧张?”谢紫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枯叶,呢喃道,“还是说……在你眼中,吉卦不如凶卦?”

解愁低首道:“玉生道长说,相爷想要做的事情,必然事事成功。所以是大吉之卦。”

谢紫殷不由笑道:“好一个大吉之卦。”

“他是要见我?那就请他来罢。”

玉生挎着拂尘而来,哪怕是初次踏入相府,亦是如履平地般轻松,闲庭信步,仙姿凌风。

他与谢紫殷隔着两步台阶相见,对望片晌,玉生施礼道:“见过相爷。”

谢紫殷颔首道:“玉生道长为何要求见本相?”

玉生道:“因为相爷是贫道的有缘人。”

“有缘人?”谢紫殷似笑非笑,引着玉生往廊上行走,穿廊过花,又含笑道,“玉生道长的有缘人应该不少。”

玉生眼皮也不抬,跟在谢紫殷身后慢声道:“可如相爷这般独特的有缘人……却是仅此一个。”

谢紫殷顿住脚步:“本相有什么独特的?”

玉生低低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眼帘抬起,神色淡漠道:“贫道与相爷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谢紫殷一字一顿念罢这四个字,挑眉道:“哪种人?”

玉生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宛如诉说一个秘密:“悟求真道的人。”

“悟求真道的人?”谢紫殷道,“我从不信道。”

玉生轻笑出声:“信也好,不信也罢,人人皆有自己所求之道,所悟之真。谢相大人,你和我之间的确有缘,你想做的事情,也许我正能相助。”

谢紫殷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玉生道:“我不知晓,却能猜测一二,如果相爷需要我相助,那我必然竭尽全力,绝无二话。”

“因为你与本相有缘?”

“是,因为相爷是贫道的有缘人。”

惊梦坐起,霍皖衣沉沉喘息着,头脑昏沉,却不再能回忆起让他惊魂动魄的梦境。

那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让他好像身处深渊漩涡,无处可逃。

霍皖衣睁大了眼睛,去看这方天地,黑暗、幽寂,似乎随时都张开着深渊巨口,要将人一并吞噬进去,不留半点儿光亮痕迹。

那是场噩梦。

霍皖衣大汗淋漓,他抬起手,借着惨白微弱的月光,看到自己白皙无暇的手腕。

它有过淤青红痕,有过绳索捆缚。

霍皖衣眨了眨眼。

他突然很想谢紫殷。

从他得知谢紫殷的病无药可医开始,他就忽然举棋不定,满心茫然。

谢紫殷太了解他。

他能轻易被谢紫殷掌握住命脉,看到弱点,捏紧软肋——而世人以为他没有软肋。

他看不清谢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他得到的未必是他想要拥有的。霍皖衣忽而有种莫名的心慌。

如果、他想,如果……我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走下的每一步路。

——都是谢紫殷想要我走的呢?

如果,如果这所有的事情演变到最后,才是谢紫殷真正想要的结果。

那我又该如何?

他无从得知答案。守着这黑夜里的幽深寂静,霍皖衣静默着呼吸,身躯发颤。

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眼前突兀地出现一道光。

那光亮很快扫来,却比以往孟净雪暗杀他的时候挥得要慢。

霍皖衣立时翻身下榻,躲开刀刃,只被风吹过颊侧,但仅仅片刻,他又被飞来的刀光晃了双眼。

有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将他的脖颈勒住。

力道很重。

“没想到霍大人这么警觉,”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再警觉也没用……姓汤的抓到了机会又不好好报仇,居然还把你给放了回来,真是好笑。”

霍皖衣没有答话,因为另外一道人影将窗户推得更开,蹲在窗台前扭头道:“还废什么话,赶紧带他走!要是晚了,被谢紫殷发现,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未过几日,霍皖衣便又被另一波人绑着双手,困在马车上。

马车轱辘轱辘不知要走去何方。

霍皖衣倚着车厢,借着车窗看向窗外的风景。

“你怎么不怕?”负责看守他的人吹了声口哨,坏笑道,“叫几声好哥哥,我帮你把绳子解开怎么样?”

霍皖衣抬眼看向他。

昳丽殊绝的皮囊举世无双,单单投来一道目光,就足以让人心旌神摇。

看守的人失神一瞬,正要再调戏他几句,车帘却又被人撩起,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许久,霍皖衣轻笑道:“……怎么是你啊,谣娘。”

作者有话说:

这次还是故意被抓的,以后都没这事儿了。

谣娘是展抒怀的老婆,出场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