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霍皖衣与梁尺涧两个人站在原地。
他们对视片晌,彼此都忍不住笑意。
梁尺涧道:“没想到霍兄竟这般伶牙俐齿,梁某惭愧,自叹弗如啊。”
霍皖衣道:“这难道是好事?”
“伶牙俐齿,机敏果决,怎么不能说是好事?”梁尺涧含笑作了个请,“霍兄可要去看看?”
他指向的地方,名榜伫立,官兵们仍在两侧监守。
仍有人站在那处仰首。
不愿相信自己不在榜中的涕泪长流,在榜中占了一席之地的,亦是喜极而泣。
霍皖衣没有推辞,他举步走到名榜前,仰首看去。
他的名字就在最高的位置。
小试榜首,说出去,自没有状元之名来得响亮,但胜在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
纵然是小试。
霍皖衣的名字,也必将传遍天下。
只不知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霍皖衣轻笑。
梁尺涧听到他的笑声,讶然道:“霍兄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头名,终于开心了?”
“非也。”他学着梁尺涧的语调说话。
又道:“我是想到自己的名字。”
梁尺涧道:“霍兄的名字如何?”
霍皖衣道:“我的名字响彻天下,怕是要让不少人头疼。”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
但梁尺涧立刻意会,也跟着笑道:“不仅头疼,还要吓到许多人,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家中奋笔疾书,要参本次的主考官一本。”
参什么?
霍皖衣并不去问。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是一个名字,他从前做的事情,不会因先帝的死而被人忘记。他只要活在世上,就有数之不尽的人要他的命。
主考官点他做头名,便等同于和他站到一起。
有看他不顺眼的,亦有看主考官不顺眼的,两者取其一,或是叠加在一处,都足以写出一本奏折,参主考官点了‘霍皖衣’做头名。
这岂不是心向先帝,还在为前朝耿耿于怀?
无论此事真正的面目如何。
抓住政敌的一丝错谬,就此打击,方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最寻常的手段。
霍皖衣深知其中关窍。
但主考官如何有这样的底气点出他的头名?
他一时没有思绪。
静默片晌。
梁尺涧道:“在下竟然排到了第二……考官大人们对我甚是偏爱啊。”
霍皖衣问:“梁兄觉得自己不配成为第二?”
“然也。”
梁尺涧隔空点了点自己的名字,意味深长道,“我从不认为自己该在前三,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太差。倒是那位文兄……”
他微微皱眉,“以文兄之才,怎么反倒成了第四名。”
霍皖衣眨了眨眼,看到第四人的名字,笑问:“听梁兄的语气,这位文子卿应当才华横溢,举世难得?”
梁尺涧颔首。
“且其人正直豁达,是真正有高洁君子之风。只可惜……”
“可惜?”
“可惜太过死板,”梁尺涧温润的面庞浮现出几分无奈笑意,“就是不肯和我做朋友。”
霍皖衣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这么狠心?”
梁尺涧歪着头,轻声道:“可能是发现我骗了他吧。”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
一顿,眉尾微挑,霍皖衣道:“梁兄是想说——你也在骗我?”
梁尺涧叹道:“然也,绝非我刻意为之。”
谁知霍皖衣静默片晌,竟露出个引人折腰的笑颜。
霍皖衣道:“梁兄放心,因为……我也在骗梁兄。”
明堂殿中文册书籍成堆,垒得如山高,一众官员身着朝服,坐于案桌前将书册卷宗分门别类,朱批勾红,蓝章雕印。
再有人捧着卷宗离开,或是传去另外几处,或是去旁侧平台桌案前送出卷宗,待此间人核审批阅完毕,在尾部落个小印,再向后间传去。
如此一步进一步,直至传到明鹭殿中,由谢相决意是启用,还是弃置,添红盖印,方算走完了流程。
煌煌明鹭殿中,谢紫殷正一手撑颌,懒懒将卷宗合上,随手甩在一侧。
不同于明堂殿冠盖如云的热闹,明鹭殿中,可谓静到了极致。
博山炉中熏香浅淡。
谢紫殷似是觉得困倦。
而他双眸深深,不见半分疲态,只似世间最深的幽潭死水,不见涟漪。
在新的卷宗呈上来前,谢紫殷尚能保有几分清闲。
他坐直身子,语声还是发懒:“小试放榜了?”
守在一旁的官员立时起身,躬身道:“回相爷,今日一早就放榜了……如今,应已过了四个时辰。”
谢紫殷又重新靠了回去:“谁是头名?”
那官员正欲开口,长廊上忽而奔出一个人影,捧着高高的卷宗踏进门来,熟练地将其摆放在桌案一侧,顺势对着谢紫殷一礼:“相爷——”
谢紫殷道:“今日这么多事?”
听不出情绪的疑问。
送来卷宗的官员道:“今日小试放榜,奏折便多了些,多数已递到真辨司。”
“……合该他们头疼。”
谢紫殷随手抽出一本奏折,摊开扫了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有人弹劾严泰,他胆子极小,难不成还中饱私囊、贪污受贿?”
官员答:“啊……此事是因为严泰身为本次的科举主考官……点了一个名叫霍皖衣的人做头名。”
“嗯?”谢紫殷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个叫霍皖衣的人,文采不够为第一?”
官员道:“……此事我等并不知晓,只是毕竟牵扯科考,兹事体大,我等未敢直接将这道折子递去真辨司,需得请示相爷。”
谢紫殷懒懒靠着桌子,细看罢这本奏折,云淡风轻道:“本次关于科考的所有奏折,弹劾严泰的,一并压下,都呈给本相定夺。若只是科考的奏折,直接呈给明华殿,交予刘相裁夺。”
“是。”官员不假思索,立刻拜下应是,顿了顿,又道,“是否需要下官提点严大人一二?”
“没有什么好提点的。”
谢紫殷漫不经心开口,“聪明人无需提点,蠢人根本不配被提点。”
官员最后行了一礼,退步离开。
明鹭殿中重归静寂。
“……严泰。”
无声中,忽而响起谢紫殷恍如自语的两个字。
那先前欲作答的官员一怔,偏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又重新坐回原位。
又过了片晌。
谢紫殷问:“他的胆子,怎么能点出霍皖衣做头名?”
官员立时站起:“回相爷,此次陛下请了刘相大人监督审阅。”
“哦?”
谢紫殷倒在椅背上,声调低低,藏着点儿笑:“你的意思是,此人是刘相点的头名?”
“下官不敢断言。”
“你不敢断言,心里却已经认定了。”谢紫殷道,“这样的风口浪尖,本相该怎么办呢?”
他似在问询。
而官员抬起眼帘看他俊美颜容。
不曾见半分苦恼,只有灯烛映落而来的光。
奏折如雪花般飞往明华殿。
刘冠蕴老神在在道:“把奏折压给明鹭殿便是了。”
那送来卷宗的官员苦着脸道:“……相爷,是、是谢相让下官将这些奏折送来的。”
刘冠蕴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摇首苦笑:“真是算不过他。罢了……你且放在此处。”
官员舒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将卷宗摆放在侧。
躬身一礼道:“下官告退。”
明华殿里的灯烛要比明鹭殿亮上许多。
刘冠蕴坐在桌前,他翻开一本奏折,略略扫了眼,便笑着又将其合上。
静默之中,刘冠蕴忽而叹息:“同朝为官,同在内阁,我是丞相,谢紫殷也是丞相——但天下人都惧他威势权柄,可知是为何?”
“……陛下。”
刘冠蕴唤着这两个字,却唤的另有其人。
他双目明亮:“因为新帝会是个明君。”
“新帝不会和陛下一样,新帝……才是臣真正想要追随的帝王。”
恍惚间。
刘冠蕴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曾年少轻狂,在刘家的庇佑下读书识字,尽学四艺,是盛京有名的才子。
那时的先帝正当少年,还未曾登基。
刘冠蕴与之相见,是在画舫水波之上,诗文会中。
彼时,高太子素有文采,更是谦谦君子,颇有礼贤下士的明君之风。
高太子的地位不可撼动。
而刘冠蕴认识高太子的时候,见到的,却是难得一醉的少年储君。
刘冠蕴问他:“殿下为何会醉?”
高太子笑着打了个酒嗝,眉入鬓,面色绯红,嘘声道:“不要传出去。”
刘冠蕴道:“是。”
高太子道:“因为孤不喜欢做皇帝。”
——那是刘冠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高太子说这句话。
因为后来时光洪流掩埋而至。
他再也没有见过高太子。
只见到了无情的、杀伐果断的、再也不会醉的帝王。
他在高太子登基的那年高中状元。
始终记挂着少年储君那夜的呢喃:“……做皇帝很好么?孤觉得不好……做皇帝会很累。会很孤独。”
而他效忠的帝王没有过孤独。
那人高坐龙椅之上,轻易判决他人生死,一次又一次陷入权利欲望的漩涡之中。
于是刘冠蕴意识到。
他想要追随的帝王,就死在那个醉酒的深夜。
作者有话说:
先帝:朕也曾年少貌美……
刘相:没那回事。
先帝:……
严大人:谢相居然帮我压下弹劾,感动,给谢相磕头,砰砰砰!
刘相:他是不是没意识到原因?
谢相: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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