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门一关,绕过屏风,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自始至终温雅,一派君子气度,彬彬有礼:“鄙姓梁,名尺涧,敢问霍兄姓名?”

霍皖衣道:“在下霍皖衣。”

凡世间人,对这样一个名姓,大抵都不会觉得陌生。

梁尺涧怔了怔,道:“……霍兄,竟与那人同名?”

“世上奇事无数,如我这般同名同姓,也只是沧海一粟。”霍皖衣道,“还是因这三个字,梁兄便无意与我相交了?”

“哪里哪里,霍兄言重了。”

梁尺涧连声告罪,伸手为各自斟了杯茶,道:“是我一时失态,还望霍兄不要怪罪。”

霍皖衣含笑举杯,两人茶杯相碰,他轻抿一口方问:“方才与梁兄对谈的是何人?”

“是我一位同乡,新帝圣明贤德,广开科考,为我等学子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便是从勤泠赶赴而来,却不想虽为同乡,却不能志同道合,反而意见相左。”

言及此事,梁尺涧摇首叹息,不忍道:“其实朱兄为人并无大错,只是既要考取功名,便应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像朱兄这样的性子,耿直有余,却过于冲动。我与朱兄既然非是知己知音,便只能好聚好散了。”

霍皖衣道:“我听梁兄言语,似对陛下十分推崇。”

梁尺涧笑道:“不止我对陛下十分推崇,此次前来参试的人里,又有几人不念着陛下的这份恩情?陛下此次开科考,或许在顽固守旧的人眼里可称是‘大逆不道’,是忘了祖宗基业……”

“可是真要说来,”梁尺涧饮了口茶,意味深长道,“这算什么大逆不道?”

“梁兄意有所指啊。”霍皖衣抬手为他斟茶。

梁尺涧道:“霍兄不也听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们二人目光相接,皆是沉默。

半晌,霍皖衣轻笑出声:“不错,梁兄的意思,聪明人自当懂,可不够聪明的人,纵然懂了,也爱装糊涂。”

新帝登位,所谓的改朝换代,又岂是从前父亲传位于儿子这般简单。

龙椅的主人换了新的。

朝堂便也要重新来过——连同从前的忌讳、爱好,甚至罪行,都将以新帝的喜好来评判。

要谈说新帝大逆不道,那才真正是贻笑大方。

……大逆不道,逆的又是什么?忘了祖宗基业,难道这高氏的祖宗,也是叶氏的祖宗么?

这个道理,未必所有人都不懂。

偏偏有些人懂,他们情愿不懂,在这流言蜚语里装糊涂,倒去做推手。

好像以为如此言语,即可移天换日,把已改过的朝代,再改回从前。

但这已不可能。

答案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梁尺涧脸上也带着几分笑意:“霍兄也是聪明人,却不是装糊涂的聪明人。”

霍皖衣道:“梁兄以为,人不装糊涂,反而更好么?”

“非也,”梁尺涧执杯而饮,意犹未尽,“装糊涂也要看是在装什么样的糊涂,有些人懂却不说,是聪明,有些人懂却不说,反而是在自寻死路。”

“这般说来,真聪明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不该糊涂。”

“然也。”

梁尺涧手一拍桌,道:“霍兄与我,都是不装糊涂的人。”

霍皖衣道:“那我与梁兄岂不就是朋友?”

梁尺涧淡淡笑了,他举杯示意:“那霍兄何不再与我碰杯?”

待碰杯后各自饮罢,梁尺涧道:“不知梁兄府邸何处?若得闲暇,某必当拜会。能与霍兄同游盛京,一赏天子脚下人情风貌,当是一桩美事。”

霍皖衣挑眉轻笑:“梁兄以为我是盛京人士?”

梁尺涧怔然:“莫非不是?”

霍皖衣道:“我乃是昶陵人士,今次参考方在盛京落脚……不过,梁兄亦问得不差,我的确在盛京有一小小府邸,虽无多余厢房招待贵客,却有宽敞小院,能可与梁兄倚桌而坐,对弈闲谈。”

梁尺涧灿然而笑:“如此甚妙。”

桌案上纸页垒得如山一般高。

揉着眼睛,各位考官可谓是挑灯夜读,竭力抵抗这昏沉睡意。

主考官严泰是此次的三府总考,责任最是重大,他是日夜手不释卷,吃饭亦要翻阅学子作答的试卷,力求寻到出彩之人,为朝廷多作贡献。

然而他翻来覆去,看过不知多少试卷,感想之愤怒,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这倒不是因为出彩的人太少。

而是科考由来已久,写制艺的习惯如同刻在骨子里。

许多试题,学子们答得出来,却偏偏答得眼花缭乱,看个许久,方才切中题中真意。

更加之考官们堪称废寝忘食般审阅。

又如何让严泰不恼。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是啊……我看了半天这位考生的答题,仔细一瞧,呵……竟才对照着题目答了几句话!剩下的全是在放屁!”

“你这还好,且看看我这个……辞藻华丽,行文优美,读阅来实在赏心悦目,但仔细瞧瞧,竟是一个问题也没回答,比狗屁还不如了……唉。”

“这篇好,称得上奇思,就是法子偏激了些,要是派去刑部,说不定还有些建树。”

“……真要说奇思,谁能比得上前任大理寺卿姚心池,那才是个狠毒人物。”

“嘁,论狠毒,还有谁狠得过那位!”

“咳咳!”一名考官使了使眼色,“噤声!谁叫你提那个人的。”

热闹一阵,屋中又重归寂静,仅剩翻阅纸页的声响,间或传来些许走动声,低低交谈着。垒得如山高的纸页一张张被抽出,印了红章的置于一处,被盖蓝章的被弃在一旁。

过了两刻,便又多垒起两座山来。

正当此时,忽而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那赶来的官兵还未及开口,众考官往门前一看,立时起身,放下手中试卷,行礼道:“见过刘相——”

“诸位大人免礼。”

已近初秋时节,夜里难免寒凉,刘冠蕴走入屋中,一身朝服未去,因着年事已高,早早儿就披上了一件外袍。

众人让步,恭请他坐于上首,束手站立在旁,俨然是静听吩咐的模样。

刘冠蕴道:“诸位大人继续看罢……本官是奉命前来,仅作监督之职,尔等取用何卷,皆凭尔等眼力……本官不会多作评判。”

一干官员还是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嗯?”刘冠蕴笑眯眯捋着胡须,“还是说,诸位想要本官请谢相前来?”

“不敢不敢!”

他话音刚落,已有官员动身阅卷,额角冷汗尽出。

“刘相说笑了……”

“是啊,刘相在此,我等心中甚安……”

眼见着考官们重新翻阅试卷,刘冠蕴满意颔首,眼尾皱纹略深,与他神情呼应,又似在思索什么。

严泰此时捧着纸页,低声道:“刘相大人……”

刘冠蕴回过神来,应声发问:“严大人有何要事?”

严泰道:“……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等?”

刘冠蕴道:“本官已言明,此次本官只是监察,并无任何吩咐。”

严泰又将声音压得更低:“……那您的表侄孙?”

“哦?”

刘冠蕴面色不变,依旧笑意深深,“以尺涧之才,难道还能过不了这一小试?”

严泰道:“这……”

“莫不是真过不去?”

“自然不是,”严泰低首,“只是……此次小试亦有排名,我等已先行做了排名,若之后无更出彩的试卷,便由这几人争夺透名。梁公子亦在其列……不过——”

“不过什么。”刘冠蕴沉声,“有话直说即是。”

严泰道:“不过梁公子的做题虽妙,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之更绝妙者亦有,所以梁公子,怕是……排不上头名。”

“排不上便排不上罢。”

刘冠蕴不甚在意道,“他最是骄傲,别看他平时谦虚,心气儿其实高得厉害。他若是技不如人,自会认输。谁要是帮他赢了,他反倒更觉丢脸,指不定要怎么坏事。”

严泰闻言,放下心来,笑道:“那我等便安心了。”

“说来……刘相却是不知,此次小试还有桩奇闻,这争夺头名的人中,竟有一人与那霍皖衣同姓同名——”

刘冠蕴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此人如何?”

严泰躬身道:“绝妙之才,纵观三府,此人皆是前三之列。”

刘冠蕴闻言,笑眯眯道:“将他的试卷拿来,我且一观。”

待那试卷于刘冠蕴手中翻过,静默片晌,刘冠蕴将此试卷交回严泰手中。

他阖眼思索了一会儿,道:“严大人,此人文采、见解,行事手段,皆是上乘。”

“便点他做头名罢。”

严泰惊讶不已:“……刘相大人,这外间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

“怕什么。”

刘冠蕴又合上双眼,老神在在:“真有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难道还需我们担心?谢相一人足可摆平……不过,会不会有流言蜚语,还不可知。”

言下之意,严泰心头猛跳。

以谢紫殷的权柄,这天下间的流言蜚语,还未必敢在他眼底传出。

严泰立时拜下:“谢刘相大人指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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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霍大人拿到头名算不算走关系:

刘相: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谢相:不要低看我的底线。

新帝:不要以为朕不是皇帝!

霍皖衣:我不可以拿头名吗?

小陶:等等,在入V之前让我问个问题,为什么别人都有称呼,作者一直都是对霍皖衣连名带姓地叫。 :难道我要喊阿霍吗。

安小侯爷:我不同意! :我喊小霍?

谢相:? :我喊霍霍?

霍皖衣:? :你看,我也不知道喊什么QAQ

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