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喜欢清静。

莫枳为他挑选的宅邸不大,堪堪供他一人起居消遣。但胜在偏僻,环境清幽,左邻右舍都是些不爱热闹的人。

如今夜色深沉,霍皖衣回到府中,四处静寂,偶尔听得几声虫鸣。

章欢扶着他进了屋,两人各自找了个座椅坐下。

直至此时,霍皖衣才抚上自己的膝盖,不轻不重地按揉。

若要说坐上这么长的时间毫无感觉,那绝无可能,只不过他常年居高位,又是个在外不愿服软的性子,就算有千万分苦,他亦要展现出千百种甜来。

再怎么看,回了屋,总要更放松些。

章欢便坐在他对面,模样倒显得有些如坐针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神情欲言又止。

霍皖衣问:“……你是想说什么?”

章欢眼神躲闪,半晌,勉强应道:“我、我想说……对不起。”

霍皖衣有些讶异:“怎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上次……明明是你住在我们家里,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得你被坏人抓走了。”

提及这件事,章欢自责得不行:“要是我不贪玩,我和阿爹都可以早点赶回去的。都怪我。”

“知道、知道你被坏人抓走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等阿爹去找人帮忙。可是我很害怕,害怕你被坏人欺负……”

她的言语真挚又纯粹,是霍皖衣难以听到的声音,不带有丝毫算计,不曾藏着多少尖锐的利刃,自始至终,章欢倾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她最真心的想法。

霍皖衣一时无言。

他讽笑过天下无数人的天真、单纯,并认为此是愚蠢。

他在这人世间,诞生于恶意,也活在旁人的嫌恶里,甚至被人所恨。他以为天真快乐,诚实善良,是这人世最无能,也最不值得拥有的东西。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应对旁人的善意。

他应对得了利益裹挟下的好意,因为他取得好处,亦会赠予,彼此都是各取所需。

但是在章欢面前,他无话可说。

因为他对她而言无利可图,她对他而言更无可索取。

他们毫无利益牵扯,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念念不忘的前尘。

霍皖衣沉默了很久,他感觉自己也有些无措:“……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那些坏人……哪怕你在,他们也还是会来带走我。他们很厉害,你们两个对上他们没有丝毫胜算。与其说自责你没有赶回来救我,不如说……你应当庆幸。”

霍皖衣凝视章欢泛红的眼眶,一双死寂空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他微笑轻声:“庆幸你们没有在那个时候赶回来,否则,会有更可怕的下场。”

章欢抿了下唇。

她跟着点头,却又用手指擦了擦眼泪:“可是,我还是会很难过。因为、因为只要是坏人,他们就对别人不好,那天,我听、我听谢公子说,你被坏人关起来了……”

每句话都是她的真心实意。

霍皖衣无法不听。

章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阿爹说我就是个小麻雀,不去山林里玩儿,整天都不快乐。我想到你被坏人关着,哪里都不能去,就觉得特别难过。”

霍皖衣睫羽发颤。

他无意识地蜷缩着手指,错开视线,道:“你不用为我难过的,其实我过得还很好。”

只是这种好于章欢而言便已十分不好。

她还想再说,霍皖衣竖起一根食指:“……不用再说。”

“章小姑娘,”他昳丽的容颜在灯下生花,“我不是个好人,你不用为我而觉得难过。我这辈子,下场只会比你想象中更悲惨,所以……你真的不用为我难过。”

他让别说,章欢就真的听话不说了。

但他每说一句话,章欢就绷住嘴唇,既不理解,又倍感受伤地看他。

好似很想追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没有原因。

霍皖衣留章欢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送人离开。

他孤身站在院中,星华洒在他的肩头,比之月光,这些光芒堪称微弱,几近于无。

仰着头,霍皖衣看到的星子闪烁。

他想。

任何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会认为他的每个下场都理所应当,越悲惨越值当。

唯有章欢这样不谙世事,从未进入过权利旋涡,看过无底洪流的人,才会因为他与她相识,而为他的下场觉得难过。

霍皖衣不需要任何人来同情。

可在这人世间,他却还能得到一分纯粹的善意。

他轻笑一声,眼底也有了丝笑意。

然后他喃喃自语:“……等大试的时候,我定要雇一顶轿子。”

否则这样席地而坐数个时辰,纵然是铁石,也要为此弯折了。

小试一连考了三日。

广学府一日应考三百人,三日即是九百人,更不要说还有天顺府、上虞府,各自应考的人数众多,可谓是热闹非凡。

三日小试一过,盛京重回正轨,少了清晨便堵在学府前的文人士子,又多出几家铺面来。

这般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

据传上虞府第二日应考时,有位学子当着考官的面将自己的试题撕毁,涕泪长流,言说自己实在作不出答案,却又心有不甘,愿意当场另作一篇制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而新帝大开科考,弃乡试会试,改为小试大试,本就是为了绕过这冗长的制艺,只专注看这天下士子究竟有何独到见解,怎样为国为民排忧解难。

制艺做得再高,没能答上题,那也都是空话。

这考生当即被拖出考堂,赶出了学府大门,任由他跌坐在地哭嚎不幸,也是于事无补。

霍皖衣倒是清闲,挑了家茶楼,倚在窗边读书品茗,放松消遣。

他如今和谢紫殷需得毫无牵连。

名义上的相府夫人还在府中养伤,他递上去的推荐信,也是荀子元盖章承认的那封。

名字已经一样,为着新帝他们的一番苦心,霍皖衣也不能顶着相府夫人的头衔入朝——更何况这是为了他自己。

一旦不能见面,霍皖衣少了说话的人,成日便与书册为伴。能如今日这般坐在茶楼饮茶,那也是难得一次,多数时候,他还是在自己的那座小宅院里消磨时光。

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去处。

说书人讲的故事,从大将军力克敌匪,孤身骑马闯入敌营,豪取贼匪首级,已经是说到了班师回朝,皇帝礼遇,公主芳心暗许。

接下来又当如何?

说书人神秘一笑,摇头晃脑道:“却不知那公主一颗芳心暗许,大将军在民间,其实尚有一位红颜知己——”

楼下人群嬉笑出声,间或有人高声应和:“那岂不是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了!”

“嘿!客官说得巧妙,只这后事如何啊!便有一语,需知两心相许自不易,红袖添香在此时,要问神仙哪处有,太平盛世啊——全都是!”

喝彩声阵阵传来,此起彼伏,热闹至极。

霍皖衣靠着窗,又饮了口茶水,仔细翻阅着手里的《周易》。

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里夹着莫名的曲调,一句又一句涌进窗内的茶楼。

他微微眯眼。

隔间里似乎上来了两个人,正在推杯换盏,大谈此次的小试。

其中一人道:“以文兄之才,想来此次大试亦是轻巧取胜。可惜我文采稍低,未能与之比肩,否则能和文兄共处朝堂,共谋天下大事,该是何等幸事!”

另一人却明显不服:“什么文兄刘兄鸽子兄的,要我说,这次的小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你难道不知道,很多高官的族人都在这次小试,他们要是进不了大试,谁信呐!”

那人道:“朱兄此言差矣,新帝治世,绝非前朝可比。圣明之君高坐庙堂,我等为民为国,方才是知己相对,知音相和。”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我可比你懂!新帝、新帝难道就不是皇帝?这些高官权臣,谁不是仗势欺人,有着权势,眼睛就只望着天!”

那人似苦笑了一声,叹道:“没想到朱兄心里竟有如此多不平之事……也罢,二人相交,最重投契,我与朱兄,看来是不得投契,志不同,道不合——”

“朱兄,在下这就告退。”那人起身离去,推门声不甚明显,却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霍皖衣站起身来,推开门,正与那从隔壁雅间走出的人相遇。

那人容貌清俊,温雅端方,着了身翠青长衫,手里与霍皖衣一般,还捧着一册书。

见到霍皖衣推门而出,那人被他这张艳丽的脸惊艳,晃了下神。

不过仅是片刻,那人便拱了下手,道:“这位公子……”

言下之意,却是猜到霍皖衣不是巧合而来,更似是刻意推门而出,与之相见。

霍皖衣眼带笑意,似极满意这份聪明。

他侧过身,让出个位置,邀请道:“兄台方才的言语,霍某深以为然……不知霍某是否有幸,能与兄台一谈?也许于兄台而言,值得投契相交之人,便是霍某呢?”

那人略有吃惊,却未多作迟疑,干脆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霍兄,请。”

作者有话说:

来了,那个男人来了。

展某:是情敌吗(狂喜)

莫少:那我岂不是有机会了(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