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昭替郝思加在BD的工区申请了一个临时工位,没两天功夫,已被郝思加堆得到处都是东西,还有源源不断增添的架势。

同事见到,打趣说思加,这次做完,要不就留在BD别走了,我们这儿鸟语花香,纪律也很松散,多适合你。

BD分工明确,阿康、策略、创意,各自负责一块内容,终极目标是为公司拿下新业务。项目来了,劲儿都要往一处使,一起躺平一起通宵,彼此战友情谊颇深,上班氛围相当欢乐。

郝思加飞去白眼:我很贵。

坐在角落的Kate笑声响起,我有部门预算,给你多开个20%,你愿意来吗?

再说。郝思加问丁昭呢。同事指向不远处,说中饭吃完就进war room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BD有间自己的作战室,与公司其他会议室不同,四周不透明,里面是几个懒人沙发和一块巨型玻璃板。郝思加推门进去,一个脑袋凑在板前,不停写写画画,只让他看个后脑勺。

Z牌此次比稿任务繁重,要比全年品牌营销方案。策略同事搭完框架,方案至少百来页,几个创意看过待办的物料清单,惊呼,也太多demo要做了。

郝思加敲一下门,丁昭回头,两个皮蛋似的青色眼圈。

“你昨晚睡多久?”郝思加拖个豆豆袋,躺到丁昭身边。

“三……四个小时。”

“?军训拉练都没你这样。”

郝思加又想翻眼睛。他来BD帮忙,虽然同意加班,最晚十点一定拎包跑路。办公室只剩丁昭,坐在桌边忧虑对着电脑,和他道别,说你先回家吧。

换组后,丁昭不要命一般,全身心投入工作,仿佛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郝思加打量他脸色,都快白过自己。

擦去玻璃板的字,丁昭脑子一团乱,深呼吸几次,说我下去抽支烟。

郝思加眉头打结:“你最近烟瘾会不会太大了点。”

丁昭含糊说还行。他急着下楼,神经绷得难受,只有尼古丁可以暂时缓解。

第一次负责大型比稿,他吊着一口气,心想无论如何都要拿出点成绩,这份迫切接连好几天压着他,回过神,手指夹上同事递来的香烟,再一晃,已成为烟纸店的常客。

没想到自己也有烟不离手的一天,这份反弹来势汹汹。

吸烟点难得清净,丁昭摸打火机,两个口袋都是空的,正懊恼,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少见喔,我还以为你讨厌吸烟。”

边晔表情带笑,向他递出火机。

谢谢。丁昭点上火,舒展肩膀,“偶尔也是有需要的,再说自己抽,总好过在别人身边吸二手烟。”

“你只讨厌吸万宝路的二手烟吧。”

边晔摸出自己的烟盒,对丁昭晃一晃,“好彩,我不抽万宝路。”

丁昭做个请的手势,两人边抽边聊。得知丁昭近日为Z牌的比稿劳心劳力,边晔哇一声,“我听说了,是个大项目,pitch起来不简单,你刚进BD,Kate怎么就扔这么大个帽子给你。”

他说着,视线瞥到丁昭身后,话锋一转,笑道:“其实Z牌Nate做过的,他是那种就算不服务了,也会日常关注品牌动向的人,你要有疑惑,怎么不找他呢?好歹也是你前上司,不至于这点小忙也不帮吧。”

丁昭拉下眉毛:“能别提他吗?”

边晔忍笑。好,不说不说,他做出同情的模样,“工作是要紧,但也别仗着年轻透支身体,你看你这下巴,尖得都快没了。BD这么辛苦,不如来B组,我给你留着位置呢。”

这份关心半真半假,丁昭刚要开口,鼻尖飘来一股熟悉的淡香水味。适量檀香,尚算舒心悠远,过量喷,只觉得痒,还刺鼻。

丁昭皱起鼻子,转过去一看,果然是程诺文那张臭脸。

“不用了,”他扫一眼,对边晔说,“我能吃苦,吃苦适合我,以前我吃过的苦还少吗?”

边晔闻言,着实意外,知道丁昭这句话是别有所指。小嘴还挺会输出。他被逗乐,配合说:“我就欣赏你的毅力,这种优点有些人不懂,我明白,来来,Z牌我也挺熟,这里人多,空气差,我们换个地方交流。”

他揽住丁昭肩膀,准备一起离开。程诺文抱着手臂站在前面,墙一样堵着,面色沉沉。

“Nate,这么巧,这里位置空出来给你,反正你喜欢一个人呆着嘛,对不对。”

笑眯眯扔下一句,边晔也不管程诺文,带丁昭绕开走了。

虽爱说笑,边晔的知识经验却是实打实。他不藏私,真的换个位置,结合Z牌的情况给丁昭提了几个建议,极具参考价值。

看丁昭专注记录,边晔嘴角一挑,叹道:“原来Nate以前是这种感觉。”

你说什么?丁昭没听仔细,边晔也不重复,弹落烟灰,问他知不知道做BD最要紧是什么。

资源?大局观?丁昭连猜几个,边晔均做否决。

“都不是。”

边晔指着他胸口,“关键是,要舍得。”

丁昭不太明白。边晔笑两声,说值得你慢慢参详。随后意味深长道,多锻炼吧,小昭,Kate手下不好混的。

这是句实话。在BD做比稿,考验阿康的综合素质,对客户与brief的拆解、团队的把控力等,只是必备项目,还需要站在更高维度洞察比稿的真正用意,确保提案的方向不会歪掉。

短短几周,丁昭堪比海绵吸水,什么都学,什么都看,一天一包烟已是常态。

同事笑称他是拼命三郎,他也不反驳,只有郝思加说得了吧,再拼就没命了。他们现在住得近,了解对方作息。丁昭每天在家只待四分之一天,大部分时间不是在作战室和策略与创意bs,就是对着笔记本埋头苦干。

中途累了,趴桌上睡一会,只要有人从背后经过,他很快就醒,起来去茶水间打一杯双倍浓缩,加两块冰一口闷掉,随后重复以上两个选项。

熬过几个大夜,方案接近成品,Kate特意约乔蓓来旁听,让丁昭亲自pre。

老总听完,没立刻反馈,凝神想了片刻,问丁昭,你们这个方案改过几次?

丁昭说前期反复调整,至少有三四次,废稿也做过两个。他将枪毙的思路也阐述一遍,说清为何没采用的原因。

乔蓓继续问,语气尖锐,挑剔方案中的诸多细节,并质疑大方向是否合理。丁昭沉心静气,协同策略和创意一一作答。

等他结束,乔蓓表情没有变化,丁昭以为她还是不满意,捏紧双手。

对方忽而微笑:没有白改,的确是现在这版最合适。提案时客户一定会挑战你,问得只会比我多,话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对Kate点头,报价确认没问题之后,可以发给客户了。

丁昭长舒一口气,开会的众人也放松下来,几位合作的策略与创意暗中给丁昭比个大拇指。

方案成功发出,只等客户敲定后续的提案时间,即可订机票飞往北京。

然而整整一周过去,客户那边一片寂静。

丁昭陆续发去几封邮件,委婉追问,收到的回复一次比一次短,后来干脆变成自动回复,说暂时休假,请勿打扰。

Kate也觉不妥,说去问问。等了两天,女人找他进作战室。

丁昭以为是方案有什么问题,Kate摇头,直接道:“没比下来,整个项目都判给了他们惯用的那家本地agency。”

“百分百之给他们吗?我们一点线上传播或者其他的执行——”

“都没有。”

其实有这个心理准备。业务全部落到CO2的可能性不大,但花了那么多心思准备,输得如此彻底,边角料都没摸到,客户甚至连现场提案机会都不给,丁昭难免失望。

他胸口极闷,还是打起精神,询问哪里做得不好,我们可以吸取经验,下回改进。

“小昭,”Kate示意他先别急,“错不在我们,是客户那边的问题。”

“我托人问过,客户内部实际很钟意我们做的方案,但看过报价,认为CO2收费太贵,所以私下将方案传给别的公司,让他们做点改动,然后开个低的报价拿去执行。”

丁昭呆住:“这……不就是骗稿?”

Kate不陌生这种低级操作,语调平稳:“对,是我和Beth高看他们。最早接触,其实已经有些端倪,心想到底是大公司,我们前阵子又——你也知道,为了保持进账,有些比稿是硬着头皮也要做的。”

这份方案堪称呕心沥血,不止他,郝思加、BD的几位同事,包括Kate,都付出很多。

“我和Beth今早与他们谈判,那边表示可以象征性给CO2结十万块,当做买方案的钱。我们接受了,但Z牌也上了我们的黑名单,以后不会再合作。”

Kate表情始终保持冷静,丁昭心中五味杂陈。如何才能做到阴沟翻船还面不改色,他不理解。

女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份疑虑,注视他的眼睛,“我知道这个比稿你跟下来有多辛苦,做BD,这种事情会经常发生,你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很多时候可能屁都不是。”

“尽快调整好情绪。经历100次失败,才能看到1次成功,这就是BD,我希望你能学会接受这一点。”

骗稿一事,Kate没有隐瞒,向部门全员做了通知。参与比稿的几人情绪低落,创意同事唏嘘,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做个飞机稿应付下,唉,白熬夜了。

丁昭愧疚,和他们说真是不好意思。同事见他来道歉,笑起来,说拼命三郎怎么道歉都这么拼命?没人怪你啦,要怪就怪客户太恶心。

今天周五,晚上我请客。Kate宣布。大家一起吃顿好的,不必替我省钱。

BD众人心态极佳,一秒钟切换,说对嘛!垃圾客户不配我们发火,让我来问问日本师傅的烧鸟店今晚能不能定位,Kate请客就要吃最贵的!

一群人吵吵闹闹,丁昭没加入。郝思加对吃饭不感兴趣,比稿做完,他和艾瑞克申请多留几天,在BD等结果,听完Kate的通知,脸色也不好。

他用手指戳一戳丁昭。对方嗯一声,再无更多。

“啧,我在热店碰到这种事情多了去了,甲方也分三教九流,素质差的就是这样——”

郝思加还没说完,丁昭突然站起,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手机也没拿,摇摇晃晃往外走,横穿整个办公室。进到走廊,机械性往前,一步步走到消防通道。

过去这里是三个人的秘密据点,赖茜与大头嫌下楼麻烦,常常偷跑来此,咬着电子烟吞云吐雾。丁昭就坐在台阶上,听他们聊天,分享八卦,还要时不时替他们盯梢,警戒是否会有物业的人突然窜出来。低头看手机,偶尔会收到程诺文的信息:人呢?

很多烦恼,很多工作上的困难,也在这里抱怨并解决。恍惚时,有那么一两秒,丁昭以为世界就会这样运转下去。他与赖茜、大头的三人合照也会持续是他的手机屏保。

门在身后关上,丁昭再也忍不住。憋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无休止的疲倦与委屈,伴随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整个人掩埋其中。

身体在要求一场彻底的发泄,他逐渐哽咽、抽泣,随后放声大哭。

以往流泪,他总是默默的,最好刚淌下就消失,难过一下就行。成年人活到独立时,力求情绪稳定,为工作为生活哭成小孩像什么话,不酷,也不成熟。

可负面情绪积压,还是需要大哭一场。哭出来,哭到连连颤抖,喉咙耳朵都疼,心头积郁才能减去薄薄一层,最后抽丝剥茧留下痛,痛快的痛。

通道外有人经过,脚步声渐响再渐轻,似乎停在门口。

没进来。是走开消失,抑或仅是错觉,外头根本没有人。丁昭分不清。

他只顾哭泣。隔着一扇门,不敢伸出的手,距离最近也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