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马梓筠的撒谎能力,要即兴编造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将这件事搪塞过去,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也许他马梓筠之前曾经撒过无数个谎,也许他马梓筠今后还将撒无数个谎,可是此时此地面对此人此物,他做不到。在这个马父的灵魂犹在徘徊的老屋里,到处都还残留着父亲生前的气息,他的内心经受着空前的拷问。仿佛死去的父亲和失踪的司徒小满的眼睛都在严厉地紧盯着自己,他再也无法承担这谎言所可能带来的任何有损失于阴德并连累未来子嗣的严重后果,更加无法做到能信口开河地就将小心翼翼供置于内心最神圣角落的与司徒小满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随意化作乌有。他和夏妮旎在婚前是有过神圣约定的,他们认识之前个人所有的历史都可以翻篇不计。但是夏妮旎的大度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相互不能再保存任何关于前任的信物情书啊什么的。如果一定要保留,那就得和对方分享关于这个前任的故事。马梓筠是有着很多生活上为人处事上的短板,但是这些短板全都没有逾越过夏妮旎的底线,所以夏妮旎全都能够忍受,两人也才能最终在一起。可这次不同,这次马梓筠玩过界了,这点马梓筠从夏妮旎的眼神中就能充分感受得到。还好是此时此刻此地,如果是换做日常在只有两个人的新房中,脾气一向温和的夏妮旎会暴怒成什么模样,也是难以预料的。

“老婆,先关灯好吗?你今天一天也太累了,先把这个收起来。你躺下,老公抱着你好好给你解释,这个完全解释的通的。不要吵到了两位妈妈,爸爸清早刚下葬,她们今天一天也太辛劳了。可以吗?”

夏妮旎没有做声,马梓筠知道她是默认了。他将手帕重新包好,随手放到床头柜上。又顺手关了灯,温柔地将妻子搂进怀里。夏妮旎还是没有做声,一条胳膊也似有似无地横挡在自己和马梓筠的身躯中间。

“法官大人,罪犯可以做呈堂证供了吗?”

马梓筠有意使用了夏妮旎最喜欢看的香港法庭片中当事人的惯用口吻。他这人又不帅又没钱的,能够成功虏获夏妮旎的芳心靠的不就是这张嘴吗?夏妮旎是很需要日常精神给养的内秀女子,能够打动她的耳和心远比能够打动她的眼目啊肠胃啊什么的重要的多。马梓筠这话一出,夏妮旎虽然还是闷声不响的,可是横在两人中间的胳膊已经悄悄抽走了。马梓筠借机将妻子又向着怀里搂得更紧密一些,就小声开始讲述了他和司徒小满的那段恋情。他说的和我们所知道的当然不可能完全相同,那要说完是得耗上一天一夜的。他今天劳累了一天,心力交瘁之下也就只能捡些梗概要点说。说完后他见夏妮旎还是没有吭声,就吻着她埋在自己胸前的脸颊哄她说

“亲爱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你放一万个心。她是个苦命女人,命运对待她已经很残酷了。可能当时和她在一起除了爱意,也有些同情的意味吧。我没和你说,不是怕你在意她比我要大很多岁嘛。”

夏妮旎在黑暗中猛地抬起头,又扭身打开床头灯。她用右手手掌猛地按压住马梓筠的右胸,两眼直逼到离马梓筠双眼很近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心底没有再牵绊她了吧?”

马梓筠稳住气息,沉声道

“绝没有了。”

夏妮旎眨巴眨巴眼睛,又问到

“你上次去安乐开会,有没有去找过她?”

马梓筠继续稳住心弦

“没有,不会的老婆你放心。”

撒谎的同时他在内心真诚地祈祷到愿满天神佛都能原谅自己这一次,这次绝对是对任何人都无害的善意的谎言,今后千万不要降罪于自己和家人身上。

后半夜就变成了小两口在被窝中不合时宜也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打打闹闹,夏妮旎小女人本色尽显。今天一白天的哀伤过度了,她现在反而需要一些诙谐甚至情趣的调剂。她是认可也同情司徒小满的平生遭遇的,如果只是在生活中相逢,她也是很乐于和这位“国民党大姐姐”(为了不刺激马梓筠她有意躲避掉使用“阿姨”)交友的。可她毕竟是自己丈夫的前度女友,自己吃点小醋难道不应该吗?应该的应该的,马梓筠连忙接嘴到。他有些心虚,毕竟刚才又隐瞒了曾经去找过司徒小满的事实。便想着如何补偿,所以就有意在被窝中挑弄夏妮旎的敏感部位。果然,没一会儿夏妮旎就有些娇喘吁吁了。她娇嗔又无力地阻止自己丈夫的挑情。

“不要,不好,被妈妈听到了。”

马梓筠在床榻上发作起来手段是出神入化的,单纯的夏妮旎哪里能是他的对手,几个招式下来便只有被予取予求的份了。而且,可能是由于这几天被压制得太狠了的缘故,情欲喷发的夏妮旎甚至表现得比平时甚至更要癫狂。马梓筠享受着自己妻子在被窝中给予自己的口舌之欢,炙烈的肉体刺激带给了他了久违的欢愉感觉。他浑身火烫,轻轻摩挲着夏妮旎散垂在自己小腹上的秀发。他又不敢太过放肆地呻吟,就用牙齿轻咬住自己的手背,将快乐的喘息声尽量憋压在喉间。他的耳膜中嗡嗡作响,好像正在接收遥远的电台讯息。夏妮旎的舌型本来就是特别尖细绵长而善于弯曲的,婚后经过马梓筠数年间通过各种方式的**,她的舔功已经可以说是远超马梓筠之前的任何一位女友了。而且由于温柔而富于牺牲精神的本性使然,在床第之间她的耐心和仔细程度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拟的。就像今天,她自己是正在生理周期日的,可是为了取悦自己的丈夫,更可能是在无形中要比拼过那位“国民党大姐姐”以及所有可能暗藏的她还不知道的丈夫的前度,胜负心满满的她也是极尽缠绵,竟然第一次主动索取了马梓筠在她嘴中的**,并且一滴不剩地全部吞咽了下去。

事后夏妮旎不顾两人的疲惫,环抱着马梓筠的脖子,将整个人攀附在丈夫身上,撒着娇地要马梓筠再说说司徒小满的人生遭遇。什么东南沿海剿匪作战啊,什么反共救国军啊,什么落魄的江南大户的千金小姐啊,什么场员制度啊,什么三年自然灾害啊,什么万人冢啊,对于生活在阳光下的新时代中的普通社会百姓而言都是很少会想得到的历史旮旯角落中积灰已久的留存。作为听众和看客的他们对于这些事往往表现得兴趣盎然,可多数也只当做是道边路旁稀奇有趣的野闻听听。但是对于这些故事中所有有名或是无名的当事人来说,这可远远不止是故事这么简单了。微观而言,这就是他们每个人鲜活的人生,是他们卑微又悲凉的一生;往大的讲,这就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历史前进洪流中的一朵微小而不引人注意的浪花。这些确实存在过的人、发生过的事、经历过的一切哪怕暂时被尘封,甚至长久地被强制遗忘或是假装遗忘,但是终归还是会有一天以各种你预料得到或是完全出乎意表的面目重新回归到公众的主流视野之中的。

后半夜酣甜地依偎在马梓筠怀中的夏妮旎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可见今天一整天心身上的劳神将她折腾得有多疲乏。反倒是五味杂陈的马梓筠反而突然间难以入眠了。他闻着房间中残留的淡淡的火烛味,想到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金黄色的烛火微微摇晃,跳动的光影映照在神色肃穆,敲钵诵经,三三对坐的两位男僧侣和四位女居士脸上。父亲的的脸上蒙着一方白布,静静地平躺在用卸下的门板充当的“床”上。两位母亲和几位帮忙的邻居围坐在床边,她们对着画着各种鲜红色符号的黄色锡纸中央缝隙祈福吹气再将鼓胀了的锡纸折叠成元宝状的小巧的“锡宝”,并不停地将这些纸制的元宝不停地丢掷入搁于床脚地面的火盆中,这是烧捎给马父带往另一个世界花销的冥间钱币,也是同时供奉给来带走马父灵魂的鬼差以及本地的土地公和本屋的“主人家”等各方神祗精灵消受的,目的就是能让马父在阴间也能得到善待。马梓筠小夫妻和夏父、叔叔、干姐姐等人木然地环坐在作为厨房饭厅的外屋中,听着从内室传出的颂经者们细细碎碎的听不清内容的语调混杂节奏平顺的念佛超度声,偶尔小声交谈上几句。马梓筠叔叔的脸色在日光灯底下愈发显得惨白,这几天的耗损不知道需要几罐子坚果才能补益得回来。好在经过今晚再坚持半个白天也就解脱了,再往后这个阿哥将彻底成为他的记忆。他甚至不担负有清明冬至时必须来阿哥坟前祭拜的必然义务,做或不做,全凭他的心意。对于这个世间绝大多数活着的人而言也都是一样,马父去世激起的涟漪很快就会被生活中的其他琐事所引发的感触所抵消。再过个三五年,这个人就好似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世上一般,被彻底地遗忘。即便是他和马母的合葬冢,直到马梓筠的儿子那代应该还能享受得到清明时分的香火,可只要再往下延续一代,就很可能成为无人祭拜的荒坟。马梓筠在埋葬祖父母的坟山上见到过太多在清明时不曾再有资格享受后代子孙祭祀的情形凄惶的土坟,就像马梓筠祖父母坟的右边是蜿蜒上山的土径,左边则是一大簇长满了尖利小刺的荆棘丛。有次清明上坟时马梓筠一不小心站得过去了一些,马母就告诫他注意点,不要太靠近那边了。马梓筠还以为是母亲担心自己被荆棘给刺伤了,谁料到母亲接着说

“这是一座坟呢,好像埋的是斜对面山谷下一座小庵堂里的老尼姑。死了没有人来祭扫,就成这样了。你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坟堆上全部长满了荆棘丛。”

马梓筠有次乘着母亲没注意偷偷注意了一下,果然在茂密的荆棘缝隙中瞅见了小小的一块倾斜歪倒了的雕刻简陋的石头墓碑。石碑正面的文字风化得几近湮灭,他努力辨认了半天才能看清楚“庵”、“师”几个字。他曾经产生过联想,回去问过父亲这坟里埋得是不是他少年时在山谷庵堂外遇到过几次的那位和善慈祥的女尼。父亲只是沉默地吸着烟,半响才回应到

“谁知道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镇子太老了,之前是有过很多小庵堂寺庙的。后来修建海军营房,又受到红卫兵冲击,基本都拆除了。”

他又沉默了好一阵,仿佛马梓筠的话又将他带回到了那个回**着蝉鸣的悠远的夏日午后时光。过了好一会儿他神色愤愤地拍拍盘曲在凳子上的失力的病腿。

“哎,这腿真是不争气了,不然我自己上去看看。如果真是她,倒是应该帮她打理打理的。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从没想过里面埋得可能是她呢。看来我也是个忘恩负义的玩意,也没资格去记恨别人。”

他幽幽地说到,自我解嘲似地颓然地摇摇头。他这句话指向的是谁连后来嫁进马家的夏妮旎都心知肚明,“那个人”已经成为了马家聊天文化中所集中指代的世间负面人物的代表。马父并不是长着一副惯会记仇的睚眦必报的小鸡肚肠,相反与多数人比他还算得上是个乐观的豁达的敞亮人。只是“那个人”的冷酷冷漠对于他的伤害带来的打击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可能在一定意义上完全颠覆了他的友谊观甚至是推倒了他的整个人生观。他始终不能明白,一个在人生最潦倒阶段每天在自己家里蹭饭吃的人,何以能心安理得地做到在否极泰来之时面对旧日的恩主时假装忘记了这一切。恐怕任何人不需要任何精深的人情世故的经验也都能够掂量的出当年马家给予他的这份堪称是救命之恩的恩情的沉重的分量的吧?可对方即便是连被马家当面以眼神奚落的机会都不会给予他们的了,穷人和富人生活得既可以说是同一个宇宙空间,又可以说是截然有异的人间世界。“那个人”全家基本都是生活在宁城主城区的富人别墅区,连他的父母原本寒酸的坟地也早就从镇外某处荒山迁移到了宁城的贵族墓地中,女儿也早就留学去了北美洲,他们和马家已不可能产生任何空间交集的可能。马父的这份愤怒感无从宣泄,便更加只能日复一日地压抑在胸间。只是遇到合适的机会便会说给合适的人,多少弄得自己有点像是只会碎碎念的深闺怨妇了。这恐怕也是他这辈子所做过的最不符合粗犷外形的在某些人看来未免有些小家子气的一件事了。他的亲弟弟,当年和“那个人”也是经常一桌共食的,就曾经许多次当面规劝过他

“算了阿哥,当初阿姆给他一口饭吃也就是可怜他。毕竟也是一条性命,也不是图他回报的,就当是做好事行善了。”

他每次听了立刻脸上就会浮现出“你懂得个什么”的不屑神色。对于这个一身上下小市民气息,见到权贵就又羡又畏,说话做事都是极度循规蹈矩的软骨头亲弟弟,他是打心眼里很蔑视的。做哥哥的虽生的短矮精悍,但是浑身充满好动的不安分力量,为人热情坦诚,关注也敢于议论国家大事;做弟弟的个头又瘦又高,说话动作都是慢吞吞的,性格阴郁内向,对家庭琐事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同胞亲兄弟无论是在外形性格还是兴趣爱好上都是呈现出了“冰火两重天”的鲜明差异。做哥哥的瞧不起做弟弟的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只会和稀泥、过于谨言慎行的小家子气懦弱性格,做弟弟的同样很反感做哥哥的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行事为人过于耿直不懂变通的冲动鲁莽性格。两个人互相成见至深以至于到了每次见面没过三五句就无话可说的地步。

马梓筠的性格也同样得不到叔叔的喝彩乃至赞赏,虽然他觉得这个侄子相比起阿哥总体而言还是要进步了不少。倒是对于这个伶俐乖巧的侄媳妇以及阿哥说话办事八面玲珑的亲家公,他有着极其良好的印象。他就是这么一个稳稳当当的城市小人物,他不喜欢招惹麻烦,也从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他只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上丰衣足食的一辈子。本就是星斗小民,何必去操那些自然会有大人物去操的心思呢?做平头百姓,要想生活得幸福开心,最重要的要旨就是认命,其次还是认命,最后还是认命。所谓知足者常乐嘛,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凡事安守本分,人生的小舟才能顺风顺水。像阿哥这样,一辈子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明的暗的又吃了多少亏,可还是不知道吸取教训,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倒霉的不还是自己。如今都要做阿爷了,就该好好颐养天年了,思想还是这么激进,就更不应该了。和夏父在一起时的感受则是完全不同。夏父骨子里还是城市小市民的本性。只不过相比自己亲家公的弟弟他的人生经历要丰富的多,个性上修炼得也更为成熟老道。他总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立场替人考虑,对于方方面面的人也都能很娴熟地打好交道,对于社会的边边角角也都说个头头是道。他谦逊礼貌的态度、理性平实的见识和深厚扎实的人脉很快就让马家小叔找到了共鸣并深为折服,葬礼期间一逮到空闲就专找夏父聊天。夏父也不嫌他啰嗦麻烦,还是温和诚恳地回应着他。时间一长这小叔虽说刚刚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亲阿哥,却也可以在精神上说是又结交了一个比亲阿哥还要更亲昵的阿哥。这次葬礼对于他不仅是毫无损失,甚至可以说是颇有所得呢。

第二天一早马母对待夏妮旎的神态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近,倒是夏母有些不自在。马梓筠帮着母亲准备早饭的当口,她轻轻拉拉夏妮旎的衣袖,将她召唤到小天井的围墙边。她看着形容也有些憔悴的女儿,心中又生出怜惜。轻叹了一声,很多想说的话又压了回去。只是嘱咐女儿这段时间除了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要多关心马梓筠和婆婆。夏妮旎是多么乖巧的女人,知道昨晚的动静委实是太大吵闹到隔壁的两位母亲了。在自己公公刚刚上山的当天,这么做难免会显得过于不合时宜和有失体统了,下不为例吧以此为戒。她俏脸微红,搂住母亲的胳膊撒着娇说知道了。夏母瞅了瞅四周见没人,又压低嗓音说

“阿姆知道你想急着做妈妈,可是这事也急不来的,有时候欲速而不达,太急了反而适得其反的。”

她宽慰着自己的女儿,夏妮旎吐吐舌头表示完全听进去了。夏母见马家母子还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年糕稀饭,就示意夏妮旎陪自己一起去街上再买些大饼卷油条再配上甜豆浆。她清楚这些都是自己宝贝女婿的最爱。慈镇的年糕是全国闻名的,也是让许多当年逃离大陆的本地籍国民党官员家属心心相念的。此地的年糕的特点就是米质芳香,入口酥弹,富有嚼劲,口感既不会太绵软乃至会粘牙,也不会太硬实乃至会嗑牙。但是马梓筠更喜好的还是作为早餐外来户的北方大饼卷油条配上甜豆浆的绝世组合。这做饼的摊铺面积一般都不大,店面里也几乎没有任何装潢,甚至瞅着还有些寒碜邋遢,能够遮风挡雨就行。多数都是夫妻档合作,丈夫一般负责用擀面杖将面皮与客人指定的内馅(基本都是猪油葱花和梅干菜两种)反复压薄,并将面饼贴合在用白铁皮制作而成的圆形空心通内的内壁上经受底部高温炭火的炙烤。利用面饼烤熟的这几分钟,丈夫见缝插针又用两条一尺多长的长竹筷在面前翻着滚油的大铁锅内翻钳着细长的两条缠合在一起的面条段。做妻子的多是动作伶俐地收拾着客人吃剩后桌面上留下的碗筷塑料袋,还要时时根据丈夫的进度和客人的要求将制作成熟的大饼裹油条或者是蒸笼里的包子、粽子、白粥、鲜奶酸奶早餐奶以及甜咸两种口味的豆浆豆腐脑等端送上桌。但是搭配虽多,最经典也最受欢迎的还是豆浆豆腐脑配大饼卷油条,至于您是爱在店里吃还是喜欢外带,爱吃哪种馅料的大饼,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口味,就完全是视乎客人各自的喜好了。这种店开立的成本不高,可营业的时间很长久,往往凌晨三四点就要开业。多数中午歇业,有些还要做下午场的,加上结业后的为第二天所做的准备,就得忙到夜幕低垂了。一年下来的收入还算可以,但是赚的每一分都是本本分分的辛苦钱。这夏天蒸烤冬天吹风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的苦滋味也不是慈镇本地游手好闲的青年人所甘心为之的。他们宁愿窝在家里打打游戏啃啃老,等年龄到了在父母的张罗下娶个附近农村的老婆或是嫁给宁城主城区的有钱老板。

早饭后两位母亲在两三位邻居的陪同下一起上街去准备给马父过头七的各种用具去了。这些一度被认为是封建迷信糟粕的民间秘俗,自改革开放的年月之后再度在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复活,足以说明源远流长拥有深厚群众基础的它们虽一时遭禁暂时在历史舞台上销声匿迹,却始终在普罗大众中是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和旺盛需求度的。马梓筠开车带着妻子返回宁城上班,托各自领导的关照,他们已经在马父的白事期间获得了几天休息,再一直这么延沓下去就未免显得有些不识相了。更何况像这种事关鬼神祭拜仪式的准备工作他们小两口既不懂也不便插手,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晚饭后再返回慈镇参与即可。夏妮旎在车内就将下班后的行程安排好了。马梓筠争取早点下班,先到学校接到自己,两个人再去麦德龙采购些在慈镇不易买得到的或虽能买到但是规格品质却不够好的以供吃喝使用的各种生活用品。马梓筠将夏妮旎送到学校后,就急急开车驶向了单位。他一走进办公室就看到科长背对着自己正在交办着什么工作事项,一看到左臂佩戴着黑纱的他进来了屋内其余三个人都露出了安慰的表情。

“小马你这么快就来了?多休息休息没事的。”

科长亲热地拍拍马梓筠的右肩。他追悼会虽没参加,但还是以四季监狱法制科的名义送来了花圈,而且在马梓筠的假期问题上也是给足了照顾。倒是马梓筠自己感觉多休息是占了单位便宜般不好意思,宁愿早点上班。老同志和女同志也再次表达了各自的慰问之意,马梓筠一律给以了真挚的回谢。马梓筠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没多久,刚处理掉几份积压的待批的送审合同,就接到了科长的电话,让他来办公室一趟。科长之前召唤自己都是来办公室直接喊的,打电话这还是第一次。马梓筠站起身,想了想,又拿起水笔和笔记本。这一是等会方便记录科长的工作布置,二来也是显得庄重和礼貌。马梓筠走到紧闭的科长办公室门口,隐隐听到从门里传来交谈声,似乎并不止科长一个人。几天没上班了,自己又戴着黑纱,他略有些紧张,平复了一下心态,他轻轻敲了下门。

“进来。”

谈话声戛然而止,里面传出科长传唤的声音。马梓筠小心推开门,见到办公室内共有三个人。满脸堆笑的科长谨小慎微地站在办公桌边,两名穿着雪白色衬衫的高级警官一边一个坐在单人沙发上。马梓筠从监狱新闻中看到过这两位的照片,都是四季监狱的领导班子成员。他们微笑着和善地望着马梓筠,马梓筠赶紧敬礼问好。

“不用这么拘礼了,来,来,坐下说。”

科长忙到其他办公室给马梓筠搬来了一张办公椅,顺势拍拍马梓筠,示意他听话坐下。自己也借来一张椅子,关好门后就坐在马梓筠身边。笑得更为亲切些的那位领导开口说话了,语速是不紧不慢的,带着他这种高阶警官特有的成功人士腔调。大致的意思是对于马父的离世感到遗憾,代表单位安慰了一下马梓筠。又希望他注意身体,有空多陪陪母亲。

“这个嘛,你们做中层的要多体恤体恤下属。”

他将目光转向科长,科长连忙点头应承,马梓筠也连连表示感激,说科长一向是很关照自己的。这时之前一直都只在聆听的另一位白衬衣插话说到。

“窦处是我们老乡,我们也是很熟的。最近他一家子都在澳洲旅游,知道了你父亲这件事也是托我们向你传达他的慰问之情。”

其实之前马梓筠是听自己岳父说起过这件事的,去年已经荣升处长的前副处长两夫妻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马父的噩耗,特意从澳洲给夏母打来过安抚的电话,并表示等自己一家回国后再联系当面细谈。但是他还是装作第一次听到一样对于领导的关心表示了由衷的感激。两位领导接着话锋一转,对于上次马梓筠首次代表四季监狱参加全省监狱论文写作竞赛就获奖也表示了充分的肯定。

“很不容易嘛,初次参赛就有斩获。看来擅长于文笔这个是你的特长,要好好发挥。小朱啊,你作为科长更要多给小马创造条件。要多关心他,多支持他,多培养他。”

科长又是一阵点头称是。两位领导又说了一些鼓舞的话,就起身离开了。他们走后科长亲热地勾着马梓筠的脖颈,示意他坐下。又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了一份文件,走回到马梓筠身边递给他。

“你看看,竞赛任务很重啊。现在自上而下都很重视工作调研,这不,今年马上又要举行一次大型研讨会了。”

马梓筠接过来仔细看了下,是一份省局下发的关于在全省监狱系统召开管理创新调研的通知。他心里明白了科长今天叫自己来的主要目的,但是嘴上还是没有接招。这倒不是因为自己拈轻怕重,而是有着人事上的顾虑。科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鼓励地说到

“你家新近遇到这事,你的精力确实也被牵扯了不少,你的心情也能理解。参不参加你自己定,但是站在单位的角度,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参加的。你刚刚获奖的这个势头很好,不乘势而上太可惜了,另外。”

他向大办公室的方向瞟了一眼,略微压低点嗓音说到

“至于大姐怎么想并不重要。竞赛的事是只讲实力,不讲资历的。她那边我会搞定,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只管好好准备。需要我做什么的只管开口,我无条件支援。”

说完后他再次鼓励似地拍拍马梓筠的肩,其实也就是将监狱领导期盼摘取荣誉的这个得奖的大担子彻底算是压到马梓筠身上了。至于科长最后是怎么搞定女同志的,马梓筠并不清楚,反正总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套吧。其实,就算是没有搞定,对于他马梓筠又有什么区别呢?人情世故从来就是他这辈子置若罔闻的自以为是的细枝末节,这一点坚持估计到死他都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夏妮旎婚后不久就跳了槽,她目前就职的私立中学处于宁城蓬勃发展的新兴文教区块。这一片在马梓筠混迹于宁城的那些年月里还是丝毫不会引人注意的茅草遍地的不毛之地,连勉强可以称得上的农村地带都谈不上,如今却都因搭上了城建规划的顺风车而超越了慈镇等文化老区成为宁城建设的主攻区域。中学的校园环境十分优美,处处体现出设计者意图与国际常春藤名校接轨的国际化苦心。学校经营的理念不管实际贯彻得如何,至少在宣传口号上也是充分标明了企图摆脱传统体制内公办中学的陈规陋习的窠臼的雄心。学校教职工队伍中虽然少了不少暮气沉沉、四平八稳的拥有高职称的所谓资深名师,但是却也拥有不少如夏妮旎一般充满锐意进取的开拓创新精神的青年老师。他们在应考备课上虽然对于学生们的襄助可能短时期内确实还是无法与那些内功深厚的前辈们相提并论,但是在培育学生的性格心理和提升眼界方面却也许能够起到另外别具一格的独特作用。

马梓筠之前也曾经没少来接过夏妮旎,也是学校门卫师傅们所熟识的校属。他总是习惯将车子停靠在校门左侧拐角处的一处不大引人注目的人行道边。这边拱卫校园的弧线精美的铁栏杆顶部生长着一大簇长势良好的攀援植物,总是让他想起当年卫丹红出租屋窗畔的那株朝颜以及他沉默地凝视着朝颜花簇时卫丹红在他身上所倾力而为的那些事。他总是习惯于下车站在绿叶繁茂的花影之中,远远地淡淡地和保安室内的保安点头微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其后便静静地等候着那个和花影一般恬淡素雅的女人。有时候那个总是上白班的阔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的保安师傅看到夏妮旎慢慢走出来了,还会热心地一指转角处站立着的马梓筠说到:“小夏老师,你先生来了。”夏妮旎脸蛋儿微红着,也总是客气地点头还之以礼。然后便加快了步伐,几乎总是小跑着奔到马梓筠身边。每次马梓筠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总是疼惜地伸手将她松垂在脸颊边的发丝轻柔地挑起归位,再很绅士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在轿车启动缓缓经过保安师傅身边时马梓筠也总会客气地摇下车窗再按下喇叭算是告别,然后再加大油门,而师傅也都会很兴奋地伸手挥别。夏妮旎一开始还有些惊诧于自己老公对于这些底层人士何以如此客气,尤其在她屡次领受了自己老公对于有钱有势的所谓上等人的天生的反感和抵触秉性之后。她其实还是太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她的人生境遇太过于平顺,她对于人生的理解也太过于单纯,她没有马梓筠那种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痛楚感和自卑感,也更加不会有遇到同样际遇不顺的失败者的强烈的共鸣。这种因不堪回首的往事产生的刺痛、带来的羞辱并不会因为当事人当前处境的改善而变得有所缓和,乃至被克服,而只会在灵魂的最底里被隐藏得愈来愈深邃,也可以说越来越难以被从马梓筠的生命之中割裂出去。

不过今天保安师傅的反应却很有些不同寻常。不错,在见到马梓筠时他对于来客的礼貌的回应还是一如既往地发自肺腑的热忱,可十几分钟后当夏妮旎走出校门时他却龟缩进了值班室中假装看起了报纸。靠在车门边的马梓筠正觉得奇怪,却看到自己妻子今天并不是独行。夏妮旎的身边跟着一名乍一眼分辨不出准确年龄的女子,她的身高比夏妮旎要略高一些,身材却要更为丰腴,尤其是鼓隆的前胸将淡褐色套装的前襟部分支撑得颇为显眼。她的眉形并不是多数爱修眉的东方年轻女子刻意追求的那种象征柔枝嫩条之意的柳叶或是新月状,而是先平直向上再突然向下弯折,犹如尖钩般。发型长短适中,脸型比长形脸要短一些,比方形脸又要圆一些。她戴着铂金色的金属框眼镜,细而长的眼总爱从镜片之后斜瞥着人,使人总是难以洞察出她眼眸暗影中蕴藏的深沉意味。她的嘴唇薄而长,轮廓线条分明,唇角下垂,单薄少肉的上下唇似乎喻示着主人机敏的算计心和寡淡的利他性。可是她的鼻梁却又高挺而坚直,鼻头下垂而尖小,形似鹰嘴,又似乎彰显出鼻子的主人具备着决绝的意志和好斗的进攻性格。走出校门时夏妮旎还朝着门卫室方向微笑了一下,可她的同伴却连瞥都没有往那边瞥上一眼。

“这是我先生,马梓筠,这是-”

夏妮旎突然打住,她调皮地冲着身边女人一笑

“还是请我们的大才女自己介绍一下吧。”

夏妮旎与同龄人相比社交圈不大不小,关系最为亲密的几位闺蜜马梓筠还是认识的,包括先后任教过的几所学校中几位或已婚或未婚的前同事和现同事,可是面前的这位还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你好,我叫邓澜澄,波澜壮阔的澜,阳澄湖的澄,有点儿像男人的名字。我的闺蜜们都喜欢叫我小橙子。”

面对着面前这位混合着少女少妇气息的女人率先伸出的十指圆润的手掌,马梓筠也只得礼貌地伸手轻握。在两掌相触的一刹那,马梓筠似乎看到了一道花火在女人雾蒙蒙的细长双眼中疾速地闪过。这道光亮既诡谲又明亮,仿佛七月盛夏酷热的深夜暴风雨来临前天边的地平线上跳跃的闪电,包含着太多难以掌控的破坏力巨大的能量。

“橙子是去年才被挖进我们学校的。人家可是堂堂正正的国际名牌大学硕士高材生,哪像我们这种二流省内本科院校出来的混子。”

夏妮旎挽住邓澜澄的手臂调笑到。邓澜澄被她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注意到了马梓筠左臂上佩戴着的黑箍圈。她有些迟疑,转头小声和夏妮旎商量。她说的是纯正标准的普通话,音调虽有意压低了咬字发音却很清晰。马梓筠大致也听明白了大意是自己此时搭顺风车会不会不太方便,耽误了马家的正事。

“没事的,我们正好要去麦德龙嘛,都是一个方向的啊。再说了,我们去也就是买些日用品,回家赶上吃晚饭就可以,时间充裕得很。”

马梓筠安稳地驾驶着车,他其实是很适合于担任富贵人家的专用司机这一职务的。他的驾驶习惯极为良好,整个人就像是一台人肉定速巡航器,几乎恒定地保持着高速上90公里、国道上60公里、市区街道40公里这样的标准时速。他的刹车启动转弯动作温和而不激烈,在各条车道间的转换以及加速超越也是流畅利落却也从不鲁莽唐突。宁城下班高峰的道路拥堵状况比起北上广和省城要和缓许多,但是堵塞也是难以避免的。他也就不急不徐,安静地等候着绿灯放行。一面在脑子里构思着关于监狱创新的论文提纲,一面从反光镜中扫射下正坐在车后排叽叽喳喳的两个女人。不用回头详看他也能听得出聊天的主角是夏妮旎,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过于悲伤的缘故,今天的夏妮旎的话语特别多。邓澜澄多数时候都只是微笑着聆听,偶尔小声插上几句。有两次马梓筠和她的目光无意中在反光镜中交汇,在窗外街灯的照映下马梓筠依旧看不清那双细长双眼中闪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火光。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一般情况下马梓筠总能在和一个女人初识的第一眼就从她的眼眸中读懂她的大半性情,能够快速地将这双眼睛的主人分门别类,锁定在自己心灵的某个特定的位置或者直接阻隔在心灵之外。可这次不同,面对着这双总是蛰伏在镜片之后的既不是凤眼又不是圆眼的让人见到后难以评述的眼睛,他真的有点看不懂了。尤其当这双眼睛和夏妮旎那双明澈闪亮的眼睛同时出现在这么狭小的一个人际空间中的时候,这种对比带来的奇异心理感受更是马梓筠所难以描述的。所以当车辆行驶到某个小区门口靠边停下,等夏妮旎与邓澜澄挥手告别重新坐回副驾驶之后,马梓筠突然“呵呵”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老公?”

夏妮旎扑闪着总是满溢着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物充满善意的明眸,有些疑惑地侧脸询问着自己的男人。

“你这个同事不简单,是个很有故事的女人。你以后和她交往时注意点,不要走得太近了。她可不是燕子,深不可测啊。”

夏妮旎脸上露出半是倾佩半是惊讶的表情,一把挽住马梓筠的右手臂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好厉害啊老公,就见了这么点时间就能给出准确的判断。橙子确实性情有些古怪。学历虽高,教学也有一套,可是单位里人际关系处理得却很不好。不然也不会没有男同事甘愿做她的柴可夫司机了。你呀,不愧是伟大的人民警察,眼光就是毒。”

夏妮旎奖赏性地在自己丈夫脸颊上亲了一口,可能是长久没有像模像样地亲热过的缘故,马梓筠明显能感受得到妻子激动的喘息和悸动的心跳。好在这个红灯时间够长,他索性也侧过脸和妻子柔情蜜意地接着吻。直到后面一辆车不耐烦地响起了喇叭,两个人才相视一笑,变换了档位重新启程。

“不过据我看她人还是不坏的。就是性格太小众,太不合群。有些观点嘛也有些偏激,不懂得变通。加上毕竟是初来乍到,对于宁城生活和学校环境嘛都得有一个全新适应的过程吧。”

马梓筠听妻子絮叨着心中暗自苦笑,夏妮旎所陈列的所有邓澜澄的秉性特点不都是对于自己性格的复现嘛。难怪自己刚才陡然间看不懂这个眼前人了,原来这个眼前人的性情就是女版的自己嘛。凡人最看不明白的自然还是自己,不借助水面啊、镜子啊、他人的风评啊各类可以反映内在外在自我的媒质我们甚至压根都不可能准确地了解自己。可他马梓筠是普通人吗?至少他总是自诩为这个世界上少有的贵在有极度自知之明的非凡人。对于自己这类人自己实在是太了解了,不管如今的学业成就、事业成就和生活成就如何,他们在青春期一定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不可描述的心路历程和人生遭遇。而且,他们的后天知识储备能力超常。尤其是阅读量一定很大。他们的精神城堡高耸入云,在自己的城堡中他们称王称霸,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唯我独尊的快乐。一来到现实世界他们经常就不知所措,他们的所思所想也是时常与这个世俗世界相脱离的。孤单就是他们的人生最佳拍档,孤芳自赏就是供给他们人生元气的最大本源。他们只是因为不得不和其他人一起活着而不得不与人交往,一有合适的机会他们就会选择遁世独存。夏妮旎口中所提到的乖僻反倒多多少少激起了马梓筠对于这个女人一探究竟的好奇感。不过现在的他犹在经历丧父之痛,关于竞赛写作的思虑又在牵绊着他,因此不多时便也就将这个女人暂时遗忘在了脑后。

每次站在麦德龙犹如宫殿般恢宏的大卖场中马梓筠都会产生一种头昏目眩的被压迫感。马梓筠所不擅长的或者说他最为反感的所有当代商品社会中具备的一切特质:非艺术气息的巨大四方形建筑、反罗曼谛克的一成不变的深黄深蓝底色、机械重复的显示货架价码的数字符号、无处不闪现着金属光泽的冷冰冰的钢铁顶梁地面、造型呆板古怪的货用叉车。这里简直就是琳琅满目的商品的海洋,来自世界各地的货品集结地,集中显示民用工业科技技术运用成果的殿堂。马梓筠每次来到这里都会头脑犯浑,只能是亦步亦趋地紧随着自己妻子才不致在那些迷宫般的货架丛林中迷失方向。可今天他在快到水产区时却找了个腹痛去卫生间解手的理由溜了,他溜得既鬼祟又狼狈,神色一定也是极不自然的。好在身旁正忙着按照两位母亲事先的嘱托按图索骥分神采购的夏妮旎无心旁顾,因此才没有看出端倪。一冲进卫生间的马梓筠在明亮整洁的镜子中照到了一位做过亏心事的中年男子又因为急促赶路才会有的面庞扭曲的脸,额角上闪着微微的冷汗汗光,鼻翼剧烈地开阖,半张着嘴。这幅丑陋不堪的嘴脸连他自己都不想再多看上哪怕是一分钟。他猛地闭上眼,仓皇地旋开自来水开关,俯身连泼了几把冷水在脸上。太阳穴中依旧是嗡嗡作响,紧闭的双眼的黑色底幕上跳跃着无数细小的金星。

他刚才远远地瞧见了卫丹红,这次他不会认错的,正是那个他在生命的最低谷中主动抛弃了的可怜女人。她穿着麦德龙的深蓝色工作服,整个人倒是又胖上了一轮,臃肿的身材将工作服撑得四边都是鼓凸凸的。脸上的愁苦神情愈加明显了,原本还算光趟酥弹的面皮也变得松弛多皱。肥厚的双下巴衬托下的从前称得上浑圆有神的大眼睛无神涣散而眼皮耷拉着。她无精打采地站在给客户们称算分量打包商品的电子秤后,麻木地一遍遍重复着称重封口的简单动作,间或用橘黄色皮手套撩拨一下无力地垂散挡住视野的棕黄色长发。很明显生活已经将她挤压成了一名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女劳工,这践踏摧残她的诸多力量中就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且可能是最残酷最致命的那一份。是自己的背叛和无情彻底摧毁了卫丹红关于人生幸福的所有憧憬,也是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尽情蹂碎了卫丹红关于男女情爱的最后一丝幻梦。哪怕自己当时在那些个午后的秋日的光影中伴随着朝颜的淡淡微香和她在纵情中一起死去,那至少也带着些许痴缠殉情般凄冷而绮丽的色彩。总比现在这样一个人获救上岸,一个人万劫不复要好得多得多。马梓筠的内心疼痛得厉害,一瞬间他险些窒息。对于卫丹红的巨大愧疚加上新近丧父的悲痛已经对于他的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健康都产生了严重的戕伤。他不是那些个能够轻松直面自己的人生过错而即便是与受害者近在咫尺都能做到风轻云淡的厚黑学弟子,他的道德观和道德感本质上仍然是很传统很纯粹的。双手强撑在冰凉的洗漱台上,面对着镜子内那个面无血色的张大嘴呼吸的男人,他的身体微微发颤了很久很久。直到裤袋中手机反复震动提醒他夏妮旎的电话打来了,他才从噩梦般的沉思中回醒了过来。

心思敏锐的夏妮旎自然觉察到了“从卫生间回来”的丈夫的异样。她关切地环搂住丈夫的腰,小声地询问他没事吧。马梓筠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自己刚才突然闻到水产区那些新鲜活鱼的气味有些反胃。马梓筠对于淡水水产的气味极为排斥,这一点夏妮旎是知道的。看到自己丈夫脸色这么难看,她不禁很为非要丈夫陪自己一起来水产区的任性而自责。愧疚之下夏妮旎眼眶内竟然有些泛红。见到妻子为了自己数年前对于另一个女人的背信弃义而无辜受累,马梓筠的内心更加生疼了。

“没事的没事的亲爱的,我已经好很多了。”

他尽量背对着水产区,温柔地将妻子揽进怀中加以言语上的安慰。贴身的温存并没有抵消他内心的罪恶感,他依旧感受到了芒刺在身的折磨感,似乎卫丹红正在远处可怜地鄙视着他,不屑地嘲讽着他,大声地质疑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活得这么好,我却生活得这么悲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头七”习俗在我国绝大多数地区的丧事中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事关亡者的转世投胎。而对于绝大多数生者而言,参加完“头七”仪式也意味着他们今生彻底与亡者断却了任何义务性的联系。从此对于亡者的记挂只会残留在他们的记忆之中,然后逐渐消逝乃至完全遗忘。因为回忆一个人并不是某种美德,更不是一种责任,尤其是带来不了任何利益。“大了”如约而至,还是带着原班人马,按照约定俗成的分工熟练操作。马父在世的不多的几位至亲好友近邻全程参与,马母的悲泣和对于马母的劝慰仍是整场仪式的基调和核心内容。马梓筠小夫妻不停地按照“大了”的指挥面对着墙上高悬的马父遗像下跪祭拜,身披鹅黄色海清和袈裟的老年居士和僧侣不间断地轻声诵佛,间或敲打一下木磬或是撞击一下铜钵。马父去世时本就并非七老八十的暮年,这张临时选来作为遗像的居家照片拍摄时还是在前年,也是一次他的腿脚尚能行动时在慈湖边拍摄的。因此呈现出的神态很是愉悦开心,没有一点垂暮老人不想拍却又不得不拍摄遗像时那种古怪的令人发怵的肃杀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故人的脸上都带着欢欣鼓舞的爽朗笑意,似乎是在告慰牵挂自己的生者们莫要再为自己担心,自己已然有了一个很好的来世。来客们也纷纷议论到马父的遗容是自己参加过的所有丧事中最为安详平和的,与他濒死前身躯短暂的剧烈抽搐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马梓筠是亲眼看着父亲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气的,在他挣扎煎熬的短暂期间他原本挺耸的鼻梁突然间就仿佛凹陷了下去,惨白的面庞罩上了一层死亡强加的棕黄颜色。可是等到父亲真正彻底放弃了扭动,在一阵强烈的**后吐出了最后长长的一股气息时,他的痛苦万分的面容又变得极为平静了。他的青年时引以为豪的挺翘的鼻梁又重新恢复了神采,他的焦黄色的死亡脸色也**然无存,那幅白皙的面庞又再次浮现。整个人静悄悄地平躺着,似乎只是沉沉睡去。

马梓筠今夜无眠。本身祭拜结束得就很迟,加之又承负了那么多他不擅长的仪式性动作,他身心俱疲,本应是倒头即睡的。可在事先预定好的小镇酒店客房内一闭上眼,卫丹红愤怒的脸庞就会立刻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高声责问自己为什么要抛弃了她。哪怕他将身畔的夏妮旎拥抱得再紧密,卫丹红的诘问声依然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回响。到最后他只能不顾妻子的疲劳开始折腾起她以转移心智。夏妮旎开始是有些排斥的,毕竟刚才还一直沉浸在悲伤的心境之中。可本身今天傍晚对于麦德龙里马梓筠的突然失态不明就里的她就自觉有愧,想着是自己对于生活小节的疏忽导致了丈夫的意外,就想着有机会就要好好回报一番自己的丈夫。加之今晚的马梓筠也显得特别的情欲高涨,很快夏妮旎也被带进了合欢的激流中无法自拔。可屡次被带上快乐巅峰的她哪里又想得到马梓筠是在极力将整副心身躲避在一个女人无法自抑的呻吟声中来躲避另外一个女人的责难声呢?夏妮旎不像卫丹红,也不像杨欣儿,她很容易达到**,马梓筠不用费多大的力就能让她欲仙欲死。这固然能极大地带给马梓筠以男人的征服感,可是相应的那种如胶如漆水乳交融**的互动快感是不是也欠缺了许多呢?至少今夜的马梓筠不会考虑这么多,今夜的他只需要妻子的芳唇秀发声响香涎气味躯体言语动作紧紧地包裹住自己、踏实地庇护住自己就可以了,就知足了。他不想再听到那个锁魂般凄冷呢喃的声音,更不想在合眼后看到那张被岁月侵蚀得晦暗无光的脸。

从此麦德龙成为了马梓筠在宁城的最大的一个雷区,连带着附近方圆几公里都是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危险区域。但是意识上的忌讳乃至恐惧并没有完全埋没他的良心和良知。几天后那个依旧年复一年重复着手头简单工作的中年妇女又一次站在电子秤后昏昏欲睡时,一位神态慈祥的老妇女慢慢走到她面前。乍一眼望过去老太似乎是空着一双手,可是仔细瞅却会发现她的右手紧紧捏着一封薄信。信壳瘪瘪的,似乎里面是空的。她微笑着站在卫丹红的侧旁,两眼紧紧地盯住她左胸上的员工牌。

“您有什么需要吗?”

正帮着顾客将两条河鳗塞进塑料袋并封扎好袋口的卫丹红略微晃了下头,好将垂落在眼前的两缕乱发给抖到脸颊旁,以免被阻挡了视线。

“你是卫丹,卫丹红小姐吧?”

“是的。”

“这里只有你一个卫丹红吧?”

“没错,只有我一个,您找我有事吗?”

卫丹红预料到可能有工作之外的事上门了,便呼唤来了另外一位年轻点的同事帮自己顶一下班。她疲惫地脱下长至腋下的橘黄色皮手套,示意老太跟着她走到了旁边一处人员稀少的角落。老太再一次确认了她的胸牌,将手中的信封交给了她。

“这是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卫丹红结果了信件,感觉轻飘飘的,信封上也是一片空白。

“请问是谁让您交给我的呢?”

她皱着眉再次用手指捏了一下信件,这次隐隐感觉到里面似乎装着一张折叠得很轻薄的纸张。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个人是谁,还有里面装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就是刚才那位先生硬要塞给我两百元让我帮个忙,我也没要。这不是顺路的嘛,我又不差这点钱。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的。”

“那个人长什么样您看清了吗?”

“黑灯瞎火的,他套着件皮外套,整个人看上去很普通很普通的。又特意站在商场外的反光阴影处,那里黑不溜秋的,我一个老太婆哪里看得清楚。”

老太走后卫丹红轻轻拆开信口。她心中充满了疑虑和好奇,自从三年前接到在浙省某监狱服刑的弟弟寄来的信之后这几年她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一封信件了。远在黔省的父母承受不住儿子再次入狱服刑的打击,已经相继去世。要面子的弟弟一再要求她们姐妹两不要会见,更不要寄信给自己。自己和丈夫其他的亲朋好友也都是通过手机联系的,那么,这会是谁的来信呢?打开信口后她瞥见里面四四方方地好似摺叠着一张信纸。她用力吹了口气好让信口胀开,以便于自己伸进手指去夹取。这是一张没有任何标识的白纸,展开后上面只是工工整整的两行用电脑打出的仿宋字。

“今生对不住了。一点微薄的补偿,还不清的只有来世再还了。请务必于今晚下班后到甬江桥北岸公园内,在吹萨克斯的男人铜像边的假山孔洞内取一黑色塑料袋。前路珍重,好人好报。”

卫丹红呆呆地伫立了很久,这种情节离奇的遭遇对于她就像是平淡无奇的人生帷幕上猛地打了个霹雳电闪的巨大印记。自从认命嫁给了那个比自己要大上十五岁的废品站鳏夫老板之后,她的生命中早已没有了任何幻想和乐趣。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日复一日的庸常时光一步步拉扯向人生的谢幕,只是为了不再成为家人的负担而找了个搭伙过日子的伴侣。她已经放弃了任何的挣扎,对于情爱也不再抱有任何的奢望和期盼,她真的是缴械投降了。几年前她曾经还在生活的涡流中极力地抗争过,那个狠心离去的男人一度还带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人生的希望。可全部没有了,所有的愿景,所有的光明,所有的美梦,全都在她回到那个空****的出租屋推门而入的瞬间崩塌了、黯淡了、破灭了。如今的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偶尔当自己那个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瘸腿老男人亢奋得如同一条饥饿的公犬般在自己赘肉横生的躯体上肆意妄为时,自己只是感到胃里一阵阵恶心,下体也是一股股隐痛。可今天她还是不得不拨通了丈夫的电话,让他等会接自己下班。她生怕这又是一场恶作剧,哪个无聊人开得什么玩笑。有个男人,哪怕只是个窝囊男人在身边陪着也总是好过孤身一人。

今夜的甬江边江风有点凌厉,夹杂着江水潮涨潮落时从两百公里外的海湾中回流而来的大股海水特有的腥气味。已经是临近十点了,江边公园里遛弯的市民已是人影稀疏。一对穿着低劣的中年男女左顾右盼地慢慢接近江岸一排长椅中部的草丛中矗立的那座正在摇头晃脑吹奏萨克斯的孤单男人铜像。女的身形过度丰满了,可能是由于江风寒凉,也可能是由于紧张不安,她紧紧地将双臂夹在胸前,惴惴不安地环顾着四周。男的看着比女子还要矮上一头,他身形瘦小,左腿有点瘸,两手插在夹克口袋中,四处张望的神情看上去比身边的女人还要紧张。他们小声交谈了一会,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铜像近旁的长椅上紧挨着坐下,就像是远处四五十米开外另外一对正在开心相拥的男女情侣一样。稍稍坐了两分钟,男子突然站起,很伶俐地闪到了铜像边的绿地上。那里栽种着两棵随风摇曳的棕榈树,树旁矗立着一座形态平庸的假山。借助江堤上夜灯的光亮,男子弯腰利索地将右手伸进了假山底部一个五六岁儿童脑袋般大小的纺锤状空洞内。他掏了一小会,就拉出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塑料袋。他快速将塑料袋塞进了腋下紧紧夹住,站起身赶紧对着女人挥手示意离开。两个人有点慌不择路地拐进了公园对面商贸广场的一处人迹更加稀少灯光更加昏暗的大厦外消防通道内。

“是什么东西?”

女子压低声问道。男子背对着巷口半蹲在地上,手颤抖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被黑色呢绒绳子捆扎得紧紧的塑料袋。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出的是那种淡黄色的在政府机关中常见的牛皮纸公文袋。封口被无色的透明胶带死死地扎严实了,里面鼓鼓囊囊着不知道是装着什么,但是掂量得出有些分量。

“好像是几叠钱,不可能吧?这年头啥人会这么好心随便白给人钱呢?”

男子将公文袋举在耳边上下晃**了几下,听到里面传出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加紧动作,用摸惯了各种垃圾的长满粗茧的手指熟练地扯开袋口,又灵活地将手插进去一阵掏摸。

“真的是钱,有,有,好几万呢。卧槽,这手感,都,都是真钞。”

他的脸上闪过狂喜,兴奋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右手微颤着将几叠捆扎的百元大钞轮番掏出来举到眼前细细查看着。女子嘴角露出不可置信又甚为不屑的惊奇混杂着轻蔑的表情。她一把将男人手中的文件袋整个抢过来,皱着眉头用拇指和食指将袋口扩开,借助路灯的亮光低头朝着袋中仔细瞧看。里面齐齐整整地垒放着四叠百元大钞。看样子每叠都是一万元的整数,应该都是从银行中取出不久的新币,全部都用银行专用的细长白色扎钞纸捆牢扎紧的。热泪一下涌上了女人的眼角。这几年先后遭遇到的不幸和变故实在是太多了,她的泪腺早已干涸了,也几乎哭不出声了。可是今晚被江风吹拂得历经沧桑的脸和历经渡劫的身却是不同,她蛛网满布久已尘封的心室也遭到了重击,从无底的深渊又传来了昔日幽灵重现的回响。她猜到了这钱的主人是谁,她也猜到了他看到过自己了,她也完全理解了他要给她钱的动机,她也预见到了给了这钱他也是下定决心今生再不与自己相见了。这被不堪回首的记忆勾带而出的长久积压在了心底最深处的委屈、郁闷和悲苦一下如开闸的洪水奔泻而出。她站立不稳,双手抖索着将公文袋紧紧地捧在怀中,全然不顾身边男人的仓皇喝止,颓然地坐倒在地开始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