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座像慈镇这样人口严重老龄化的暮气消沉的老城,在每一年春夏秋冬的每一个季节里出殡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一遇丧葬白事,那预示着死亡和解脱的震耳冲天炮仗声和隐隐传来的唢呐锣鼓声就会在城内通往城外墓地的半途中和城外的墓地依次响起,只不过在其他季节里面这种声响一旦响起之后再想听到的话往往就要间隔上一两个礼拜,而在冬季中则是隔三岔五就会有的了。城里那些活得够久长阅历够宽广的老人们甚至只需要凭借一双耳朵就能从鞭炮响起的时辰声响以及乐器鸣响的种类声势中猜测出亡人的大致年龄、家庭身份和生前条件。马父去世的年龄正好卡在了从中年向老年进阶的六十岁,马家的社会声望和经济条件正好也卡在了从温饱到富裕晋级的工薪阶层,由此也注定了这必然会是一场平淡无奇的既不风光也不丢脸的普通人葬礼。当出殡的长队的前头已经弯进了慈镇南北纵向的主街而尾巴还甩在东西横向的小街时候,当很多驻足观望的镇民们看到披麻戴孝走在队伍最前列中间位置捧着父亲黑白遗像的马梓筠时,他们才小声交头接耳到

“这不是那个大胡子吗?”

“大胡子走了?年纪不大的啊,前几年不是还老看到他在慈湖钓鱼的吗?”

按照宁城本地的规矩,亡夫上山时未亡人是不能参加的。出殡队伍必须是从亡者生前的住所出发,参加的人全部披麻戴孝,除了马梓筠夫妇之外一人手执着一个系着挽联的花圈,按照“大了”的指令严格排列站位。在马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送葬队伍缓缓出发,嗓子几近哭哑瘫倒在地的马母眼瞅着装有丈夫骨灰盒的黑色棺材被抬着越行越远,又一次昏厥了过去。夏母和几位年纪较大的邻居同事一边抹泪,一边七手八脚地将马母抬回房间。刚刚一大早才捧过父亲散发着热量的骨灰盒从宁城火葬场回来的马梓筠作为家中唯一的独子,这一次又捧起了父亲的黑白照遗像。同样披麻戴孝的夏妮旎嗓子早先在火葬场目睹公公被推进焚化间时已经哭哑了,现在只能低声抽泣得如风中的一片落叶,陪伴在也同样早已哭不出声的丈夫身边。队伍从大街一路向西拐进小街,再从小街拐进更小的小巷,最后再拐进通往公墓的土路。“大了”一路指挥着队伍的行进和本地出殡的必备动作,像领头的举着招魂幡的师傅走了大概多久就要撒纸钱点放冲天炮了,又比如马梓筠在每次队伍拐弯处都要等队伍全部转直了从队列中单独出来对着来时的路躬身说上句什么,大意就是要父亲的魂魄跟紧了别迷路了。

如果父亲真有魂魄,估计也不会迷路。这条线路马梓筠一家从前散步时也是经常会走的,马父边走还会沿路与熟识的人打着招呼,又不停地闲聊起沿途的轶闻趣事。据他说中学时代的他经常就会和一帮少年玩伴一起顺着这条路去爬山探险,那时候前方山脚下那座规模宏大的公墓还不见影踪,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荒地野树。他们会一直顺着小溪逆向走进山谷深处,在小溪的源头处据说有一座很袖珍的庵堂,里面的主持慈眉善目的,看得出年轻时相貌是极好的。每次听到了他们由远及近从石阶上传来的嬉笑声,也不生气他们打破了自己的清净清修,就是隔着竹篱笆微笑着望着他们,有时还会返身回屋抓些瓜子糖果馈赠给他们。从未见她开过口说话,于是在这群顽皮少年中便也臆造出了这名老师傅是哑巴的传闻,可是马父知道她不是。那是一个闷热的盛夏的午后,调皮的马父在家中呆不牢,跑了两家小伙伴又都有事,便一个人又朝着那座庵堂走去。老远就看到那个女尼弯着腰在佛堂前除草,她听到了声响,抬头见是马父,便慈祥地朝他一笑。以前都是一群人面对她,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马父反而感觉有些变扭了。他尴尴尬尬地挤出一丝笑容回应,就低着头想继续顺着那条从庵堂门前穿过的石径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温和悦耳的女人声音“小哥莫再往前了,前几天大雨,前面的路坍塌了,不安全。”他一转脸,就瞧见了已经走到了院门口的女尼,她正打着手势让自己调头返回。他脸上有些发燥地跑过女尼身边,也忘记了说声谢谢,只是经过时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尼,没多久就听说那老师傅就圆寂了,庵堂也随之荒废了。

公墓墓址是马父生前就选好了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选好具体的坟穴。这不是什么问题,这是宁城江北区新建的大型公墓,空置待售的墓穴还有很多,随时随地都可以挑选到让自己或是家人心仪的。现在也不是亡者入住的高峰期,公墓管理处墓碑刻字师傅正比较悠闲,接到了任务两天就赶制出了马父的墓碑。依例是那种看着不寒酸但是也绝不奢华的普通百姓的合葬墓前最常见到的。墓碑正面按照左男右女刻着的是亡人和未亡人的字体较大的夫妻名讳,也就是墓穴的主人。左上角是作为立碑人和墓穴供奉人的后代子孙的较为袖珍的排列齐整的小字。碑面上生者亡者的姓氏一律被漆笔描成红色,亡者的名字再单独描黑。主体墓碑的左右两边还竖直依附着两块狭长形状的石柱,上面篆刻着类似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的诗句。墓穴左右两块水平放置的压墓石板正面从左到右依次雕刻着一龙一凤,对应了各自下面放置的骨灰盒中的主人性别。石板四周的基座两边靠前的凸角位置还各自站立着一个造型精巧的小石狮子。这是这座公墓中规格中等的平民墓穴,比起那些位于犄角旮旯里的就只有一个馒头似的水泥包外加一块小墓碑的贫民坟要显庄重,可是和半山腰风水最佳地那些明显规模、形制、用料都要更为昂贵气派的富人墓地却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神态严肃的“大了”统御着送葬的人马走进墓园,又吩咐队伍在墓地中央的一个十字交叉线中心位置停下,抬棺的四个壮汉将马父的棺椁小心停稳。懵懵懂懂心力交瘁的马梓筠压根也不清楚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反正他只记得出行前周边的老人都嘱托自己一切行动都听身边的这位“大了”指挥就没错了。他是慈镇当地殡葬行业中赫赫有名的行家里手,如今早就半赋闲养老了。一般的活计根本自己都不出马的,都是交给自己的徒子徒孙,这次也是看在夏父某位老友的面子上推脱不掉才出的山。人马停住后他又指挥着大伙散开以棺椁为核心围成一个圆圈,稍作停歇,待炮声大作,漫天纸钱飞舞,唢呐锣鼓齐响,他嘴中念念有词地念诵着什么谁也听不明白的要诀,号令围着的人群手牵着手一会儿逆时针左转,一会儿顺时针右转。这也正好给马梓筠一个看清楚有哪些人坚持到了最后送自己的父亲一程的机会。他瞅见了父亲的几位亲眷,他的那位脸色青白的叔叔和姑妈家的几名子女;他又看见了父亲的三四位关系最好的技校同学,他们发须花白,神色悲戚;他还看到了父亲的几位老街坊,他们有男有女,凄然地盯着圆圈中心的这具在春日里发着光泽的黑漆棺椁;此外他还瞅见了自己的干姐姐一家,还有母亲单位里的几位同事。他们也就是今天一大早就乘坐包车去宁城火葬场送别马父肉身的原班人马,如今又要来到墓园最后送别他的骨灰入土。这既是作为亲眷挚友情理道义上他们应负的义务使然,也是预示着他们即将与死者尘缘已尽的一种象征性仪式。这也是属于亡者的最后的人间喧嚣,在骨灰盒被放入坟穴中的那一刻起,也代表着死者自此开始逐渐被世人所遗忘。无论此时此刻转着圈的人们心中有多么难过,今后的每一年前来吊念的人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马家和夏家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出殡当天的追思告别火化上山聚餐全程从凌晨两三点一直延续到正午丧宴结束,漫长的七八个小时对于每位参与者的心神体力都是巨大的考验。持续到午间多数人都已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的人们坚持着遵循礼数,吃完这餐午饭也就可算是彻底解脱了。性格孤僻的马梓筠本来就不习惯这种热闹场面,以往别家的红白宴席都是能避则避的,这次轮到了自家头上是躲也躲不掉。精神涣散的他紧挨着同样悲劳交加的夏妮旎,两双冰凉的手在桌下紧紧地牵在一起。几乎还处在崩溃状态的马母是参席者们所关注的重心,他们善意地开导着她,担忧地劝慰她为了身体着想多少也得吃点东西啊。夏父的存在确实是这个小家庭的大幸,所有场面上的繁文缛节都被他一应承担了。他的担当也使得自己亲家母和女婿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能全情投入哀思之中,不至于还要分神顾及各种繁琐的礼数规矩。吃完酒席拿着回礼的人们纷纷告别,帮忙的“大了”和一帮手下也都结账走人了,偌大的一座老镇礼堂内只剩下马夏两家至亲围坐的孤零零的一桌。

“亲家母,吃点,吃点吧,不然身体真的吃不消的。”

善良的夏母端起一碗鸡汤,和夏妮旎、马梓筠的干姐姐一道劝马母怎么地也喝点鸡汤下去。这个可怜的人生中途丧夫的女人这几天几乎滴米未进的凄惨模样她们都是看在眼中的,任是再铁打的心肠看到了这个女人嚎哭到失声的惨景也都会受不了的。马母的眼泪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流干了,嗓门也早已发不出声。她肿泡无神的双眼感激地环视着身边这些她如今在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们,手指比划着表示领情和感谢。她哆嗦地张开唇面龟裂的嘴,艰难地咽下一勺汤汁,可刚进喉就弯腰吐了出来。夏妮旎实在忍不住,嚎哭着抱住婆婆,夏母赶紧上前轻拍着亲家母的脊背。周边的几个女人递茶水的递茶水,取纸巾的取纸巾,也都是潸然泪下,抹泪不止。这时候夏父看到礼堂的门口一个女人正探头探脑,马梓筠也瞧见了,却似乎是以前的隔壁女邻居阿圆。她向里看清楚了确实没走错地方,便迈着疾步朝着主桌的人们走来。

“阿姨,我来晚了,老板不好说话,怎么也换不出班来。”

她朝着认识的马梓筠夫妻和并不认识的其他的人一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在隔壁桌取了把椅子,走到马母旁边坐下,一把握住了马母的手。

“阿姨,你节哀啊。你,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叔叔这么好的人,一定会上天堂的,菩萨会关照他的。”

马母的嘴里只能发出一些勉强才能听清的微弱声音,她回握着阿圆的手表示衷心的感激。马梓筠他们仔细分辨,听得出马母的大概意思是感激阿圆的善意,她上班是要看老板脸色的,酒店中午时候最忙,就不需要来了。阿圆还有些羞愧地表示确实是请不出假来,按理自己这个时候是绝对应该尽一份力的。马母用沙哑的嗓音表示心意到了就好,你阿叔能理解的。阿圆这边劝着马母,自己可能身处其中,被礼堂内压抑的气氛所感染了,也可能想起了之前在四合院中时马父没有少在她和前夫争吵时拐着条瘸腿前来劝架的好,又或者是想到了自己这几年一个人拖拉着女儿艰难谋生的不易,自己倒是突然掩面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泣着说“阿叔,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她这么一悲从中来,又感染得身边的女人们也是一阵哀恸。她呆不了多久就要回酒店干活迎接晚间营业,临走前从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三张百元钞票,又加上一个一元钢镚,硬要塞给管账的马梓筠干姐夫。马母挣扎着追上去,示意干女婿赶紧将这钱连同白包一起返回去,意思是阿圆现在一个人拉扯女儿实在是不容易,钱千万就不需要破费了。几个人在礼堂门口推来挡去,后来还是阿圆都急的又要哭了:“阿姨,我再困难,也不差这些钱啊。你和阿叔之前对我这么好,不收这钱不是打我脸吗?您这不是看不起我阿圆吗?”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任谁也难以拒绝了。

望着阿圆骑着小电瓶车远去的背影,被室外的凉风吹头的马梓筠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这座老镇的老街的时光流逝步伐实在是太和缓了,以他当下所站着的这条街为例,据他父亲生前说,从他自己儿时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马梓筠童年时短暂和祖母相处的几个月里,当时步履蹒跚的他顽皮地在这条路上大笑着奔跑,好甩掉后面端着饭碗紧跟的喊着“囝囝当心”的祖母时,这条街是这个样子。十岁时跟随着父母回慈镇探亲时,在一个漆黑的没有月亮只有微星的冬夜里自己和小伙伴一起嬉笑着穿越过这里时,这街还是这个样子。全家迁回慈镇后一家人无数次经过这里,依然还是这样的一条老街。直到今天早上自己送父亲上山,走过这里时依旧是这么一条街。行人稀少冷清的街道、沿街门面印记斑斑的气色晦暗的半掩的木门、矮小古老的用细薄碎砖垒砌而起的从缝隙间长出茅草的院墙、墙后狭小的天井中随着春风轻摇的香泡香椿树、从乌青色房檐边低掠过的带着哨声的白鸽、门边端坐着的眼神昏暗拄着拐棍宛如石雕的老人。可一切其实又是这么不一样,儿时那位面容慈祥的老人早已变作了白骨,那个小伙伴几年前也因吸毒早亡,如今自己的父亲也化作了一盒灰烬。若干年后,自己身边这些世上最亲近的人们也会逐一离开自己,到时候这条街肯定还会是眼前的这幅情景。

他的全身冰冷,只有怀里和手中还残留着余温,那是从宁城火葬场烧炉工手中接过父亲的骨灰盒后并在返回慈城的大巴车上长久捧抱于怀中的结果,也是父亲在这人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父爱的温度。在悼念厅中接受父亲生前亲朋好友的哀思时,他凝视着父亲那张平静安详的脸,竟然产生了他只是在沉睡的错觉。直到司炉工将平放着马父遗体的手推车推入焚化间的最后时刻,他才意识到他和眼前躺着的这个男人将永生永世再不可相见了。他马梓筠已经是一个没爹的孩子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和夏妮旎哭喊着用力拽住推车的车柄,他颤巍巍地掀开盖住马父脸的白布,满脸泪水地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在他同样冰凉的额头上长久地亲吻着一边低声呓语着:“爸爸,你走好,一路走好。下辈子,下辈子我们还做父子。”父亲被推进锅炉的时候,马家小夫妇簇拥着无力地斜坐在焚化间外一颗巨大的柏树下的花坛边沿上。天空很晴朗,几朵白云在天际悠闲地飘**着,似乎在预备迎接马父那不再有躯壳可以安放容纳的灵魂。他们仰望着的巨大的烟囱慢慢飘出一缕青烟,接着颜色渐渐变浓,烟势逐渐增大,扭曲着升腾到了天空,再慢慢弥散不见,彻底混入了这广阔无垠的蓝天。夏妮旎全身轻颤着紧紧挽住丈夫的胳膊,苍白的布满泪痕的脸上流露出煎熬到了极限的表情。她睁得大大的眼睛无比悲凉地盯着烟囱上飘散得越来越少的青烟,牙齿紧紧咬住发白的下唇。马梓筠干涸的泪斑早已模糊了镜片,他也懒得伸手掏出抹巾来擦拭。他模模糊糊地凝望着这充满碧蓝底色的忧郁天空,好像在这这巨大的镜像中看到了自己的祖母、外祖父、父亲、杨欣儿、小伙伴等人的身姿。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恬静的微笑,都朝着自己慢慢地摇摆着手,他们的身影由清晰慢慢变得模糊,终于消褪至杳然无踪。他用发抖的手臂用力环抱住身边的夏妮旎放声嚎哭起来。

“妮旎,我没爸爸了,我没爸爸了。”

夏妮旎也是大声哀泣着紧紧回抱住马梓筠。

“亲爱的,你还有我,还有我爸爸,还有我们的两个妈妈,还有我们将来的孩子。你不要这样,你一定要挺住,你这样我会难受死的。亲爱的,亲爱的。”

火葬场里的工作人员也可算得上是看惯生死,见过无数死别场面的。一般的哀伤情景已经完全不能触动他们早被锤炼的坚硬的心房了,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很多年后回忆时还会提起那个春风轻拂的曼妙春日的早上那个在焚化间外搂着自己妻子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中年男子。这个面相普通的男子哭相之凄惨,哭声之凄厉,让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他正在送别的是突遭变故离世的一大家子人。他们哪里会明白马梓筠心底正在哭别的正是一大帮子他们所看不到的人。心思敏捷又特别多愁善感的马梓筠在见到自己父亲开始化作烟雾的那一刹那,无数从幼年起经年积累到现在的关于死亡与离别的回忆与感受全都涌上了心头。他脆弱的心门再也防御不住这巨大的冲击,一瞬间不自觉地就呈现出了那种被彻底击垮了的凄然颓相。这种难过的情绪中还额外地包含了一层愧疚的意思,这是像马梓筠这样的我国第一代独生子女中的多数人才会背负的原罪。与他们那些兄弟姐妹众多,从小就得分享父母的爱不同,他们可以说是独揽亲恩的。父母的爱无条件地集中在他们身上,换句话说将来赡养照顾年老体虚的父母的义务也是当仁不让地只归他们所有。可长大成年后他们的反哺报恩真的就比那些多子女家庭中的儿女们做的更出色了吗?恐怕未必,我们更多看到的还是以下这种容易被其乐融融的家庭温情表相所遮掩了的极其不对称也不公平的单方面恩惠模式:独生子女从父母那里所承受的抚养宠爱都是贯穿终生实实在在的,可是这些子女中的多数回报给予双亲的关心照料却经常是远远不足的。马梓筠是这样,无数个像他一样的李梓筠、王梓筠等等也是一样。差别只在于他们中的有些至少意识到了这种来自于父母的爱的殊为可贵而还有些人一辈子都是懵然不知甚至觉得父母的这种单方面付出是天经地义的。

按照夏父的统筹安排,夏母和马梓筠小夫妻先陪着马母回四合院,他开车回去给夏母带些换洗的个人物品。他决定了马母正式上班前的这段时间夏母和马梓筠小夫妻就陪她一起住在慈镇老宅里。这种时候让马母一个人住在到处都可睹物思人的老宅内,任谁也是不放心的。马母本来还真的是打算在这个满载了自己对于丈夫最后十年共同生活记忆的老屋内独自疗伤的,她生性就是不喜欢拖累别人,也很害怕被人视为累赘的。如今这种刚过五十岁就守寡的悲惨境遇,根本也不是她之前所能设想得到的。依照马父年轻时那股子生龙猛虎的劲头,怎么看着都是至少会活过八十的,她年轻时还经常担心自己会先于他而去,可谁曾想到会是如今这样颠倒过来的局面。收拾衣物的时候瞅见抽屉里还有很多马父的衣裤用品,马母又是一阵揪心的难过。这些衣服除了参加马梓筠和夏妮旎相亲以及婚礼时特意购置的几件,都是从地质队搬家时带来的穿了几十年的。其中很多上面还打着补丁,有些都不太合身了,马父还是坚持能省即省的原则,一件都舍不得丢。

“都是妮旎不懂事,也不知道怎么孝顺公婆,害得亲家公一点福也没享到。”

看到这一大堆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樟脑丸香气的但是明显式样落伍陈旧的服饰,夏母实在是心里难受,抹着眼泪埋怨女儿。夏妮旎也伤神坐在床沿上两手蒙着脸哭了起来,马母见状反倒心里过不去,她一把搂住夏妮旎对自己亲家母嘶哑着嗓子说

“不能怪妮旎的亲家母,她对我们二老已经很好了,经常想着要带我们去城区大商场买的,都是我们自己省惯了坚持不去。好孩子不哭,不哭,哭伤了身子,你还要给妈妈生孙子的。”

听到“孙子”两个字夏妮旎的哭泣声反而更为增大了,她拼命抱住马母,将泪呼呼的脸埋在自己婆婆的胸前,哭得泣不成声。

“都是我不好,不能早给马家添后,害得爸爸走的时候都没抱上孙子,都是我不好啊妈妈,我不好。”

房内正哭成一片的时候,听到了响动的邻居们也都是闻声而出。他们陪着马家夏家的女人一起流泪,也极力安抚着她们不要再哭了。他们帮着马母一起收整房间,又劝慰马母说你多有福气啊,谁家能碰到这么好的亲家和媳妇啊。你在这里住过头七,等头七后就安心去宁城住一段时间散散心,这座老房我们都会帮你守好的。马母感谢这些邻居的热心,她的嗓子还没恢复,都是夏母帮着询问邻居里面懂行的老人一星期后给马父做头七所必需的规矩礼数。马梓筠将父亲的黑白遗像正式挂在了马父生前卧室里的高低柜上,又在遗像前供奉上了香火和糕点水果。按照慈镇的风俗,接下来就是要在住宅附近将逝者生前穿过的衣物和使用的物品给焚烧掉。马梓筠小夫妻按照好心邻居们的指点,将老人们收拾好的父亲生前穿过的一大叠衣裤捧到屋子正门前的天井一角堆成一堆,马母又含着泪收捡出马父的身份证、老花镜等私人物品,一起工工整整地装在一个纸盒中。只有父亲生前最爱吹的一个墨绿色口琴,她拿在手中犹豫了半天。

“算了,这个就留下来做个念想吧,将来也好让孙辈们知道自己的爷爷是有多么的多才多艺。”

夏母瞧出了马母的心事,她接过口琴,示意夏妮旎找一块方巾将它裹好摆到马父的遗像前。夏妮旎返身回屋去找,其他的人都聚集到屋外,看着马母将纸盒放在衣服上。一个男邻居点着了一团毛线,拎着待它燃烧得火势稳定了,小心地塞进衣裤间的缝隙处,只一小会浓重的白烟宛如游丝从衣料堆的四边缝隙中冒了出来。围着的人们或闭眼双手合十祈祷马父能及早上极乐世界,或愣愣地盯着焰心逐渐明亮的火堆,或兀自伤神悄悄抹着眼泪。马梓筠并没有注意到夏妮旎的短暂的离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父亲这微薄的甚至可以说是寒碜的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残留的印记也终于和他这个人一样化为了灰烬。等他再看到站在身边的夏妮旎时火堆的火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发现夏妮旎的脸色似乎又变得惨白了一些。他以为妻子是这几天太过劳累了,关切地握住妻子的手,小声问道

“没事吧?”

夏妮旎的唇角微微**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强挤出一丝笑意,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夏父送来夏母的洗漱用品就返回宁城了,留下的人们疲劳到了极点,随意地用了点晚餐就都早早地上了床。两位母亲睡在前屋,小夫妻还是睡在正堂的大**。马梓筠实在是身心疲倦到了极限,头一挨着枕头几乎就睡着了。半夜被尿意惊醒,却发现床头灯依然是开着的,夏妮旎如雕塑一般斜靠着床头板,直直地盯着自己。她的眼仁内红通通的,泪囊也明显地凸起着,似乎刚哭泣了很长时间。

“怎么了亲爱的?”

马梓筠关心地转身抱住她,他以为妻子想必还沉浸在思念公公的生离死别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夏妮旎没有挣扎,只是一动不动地任凭马梓筠亲吻着自己的额头。好半天她才慢慢抬起身体,反手从自己枕头下摸出了一个物件。马梓筠一看到妻子手中捏着的正慢慢平放在被单上的东西,心脏就是一阵狂跳。

“能解释下这是什么吗老公?这是下午妈妈让我找方巾时我在衣柜第二格装你的衣服的抽屉角落中翻到的。”

夏妮旎咬着嘴唇,微微抖动的右手轻轻将这块被折叠得异常精细的蝴蝶兰色方帕展开,手帕底部平躺着一张纸条还有一枚姜黄色的勋章。纸条上是四个娟秀的汉字

“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