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林科的新岗位倒是真的蛮适合马梓筠的。他砥砺前行,全身心地投入与其中,力所能及地发挥自己的法律专长,按照科长的任务分配逐一完成手头的工作。先是草拟了一份拥有四十多项管理条款的全监农业合同管理的试行办法,又根据办法的规定编制了专门的农业(土地)经营合同审批表格,建立了由机关科室覆盖至各农场单位的农业合同管理人员责任体系,并先后制定了全监统一适用的农业承包经营合同和土地使用权出租合同的范本。这些举措看似简单,似乎本就是实现规范化经营管理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在北关监狱这样的老农场单位却都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它们先后有序,环环相扣,不仅标明了监狱高层对于严格整肃规范全监农业合同管理的决心,也意味着监狱业务科室对于之前分散的农业对外经营权开始逐步地实施集中回收。马梓筠虽是新来乍到,能够坐在这个重要管理位置上也的确包含了某些熟人照顾的成分。但是毕竟他也可以算是法律方面的专业人才,而且还是实打实地通过了全国律师资格考试这个硬门槛的。作为顺势推出的可以打破陈旧的弊端丛生的传统农业管理陋习的一枚棋子,他还是颇具用处的。他本人虽然没有介入直接的农业生产经营活动,但是以合同为管理利刃,对各个农业经营单位不合规范的边角进行修正,却也慢慢地使得他的实力得到了展现,名气也得到了播散。没过太久,北关监狱农业线上的多数人都知道农林科新进了一位其貌不扬的但是法律文笔功夫还过得去的专门负责合同审核与涉农纠纷处理的小马警官了。与此同时,他和科室内的几位大哥大姐的同事关系也处理得甚为和谐。科长是只抓大事而不太讲究太多细节的,只要安排下去的任务能够达到他期望的成效,对于下属某些细微之处的短漏他是不会太斤斤计较的。最讲资格的大哥在监狱老年警察中也算是较好相处的。他唯一可能让年轻后生感觉到不适的就是时不时会沉迷于对于他嘴中所称的“光辉岁月”(其实也就是毛时代)的回忆,对于当前新时代的很多人物和现象的不适应及看不惯。此外像极少数老民警那样有意挖坑给看不惯的年轻警察跳,恶意地捏造传播关于后者的流言蜚语,他是断然做不出,也不屑去做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己父亲是最早一批带领罪犯入住北口镇的革命老战士,作为他的儿女,那素质自然是不一般的。大姐更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只是低头默默做事,和和善善做人,从不多嘴多舌,连和身边人红个脸的时候都是很少有的。更多的时候她都是笑嘻嘻的聆听者,间或小声地插上一两句话。技术男大哥虽然情绪表现上有些无厘头,思维方式也有些与众不同,业务能力上是绝对没话说的。他是受过系统农林高等教育的正牌农校大学生,其实也才是科里真正的业务“门内汉”,也是科长开展日常工作时最能够依赖的“台柱子”。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马梓筠跟随着科长和两位前辈跑遍了北关监狱的各家农业单位,他这才对于北关监狱农业家底之雄厚和统一管理的难度之大有了切身体会。北关监狱本就位于两省三县的交接地带,所辖的土地资源从地形上涵盖了山岭、平原、丘陵、盆地和河塘,这就使得它具备了全面发展农林牧副渔的综合条件。历史上发展最为鼎盛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它的绿茶、油茶、果木、蔬菜种植都形成了相当的规模。活猪、淡水鱼和活禽的养殖也是风生水起。各类农产品的延伸加工,诸如酿酒、制茶、榨油等也是兴盛一时。此外它还拥有大量土质丰美的高产良田,都达到了基础保护田地的标准。为了最好地看管这些国有农业资源,监狱也是依托各个核心管理区块建立起了许多规模不等的农业基层管护单位。它们守卫着周边监狱的农田林地,各自的叫法、地界与大小在各个时期和阶段也有所不同。但是基本都是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的规模。总体而言监狱的土地形制犹如群岛,总部这片由紧挨在一起的中心办公区和配套生活区组成的是本岛。其余的分散的较大的离岛则分别是各个监区和农业大队队部,外围的大片蓝海就是广袤的农业生产区。这些农业单位的管理人员中除了负责管理生产的和主抓队伍建设的领导岗位人员是警察之外,大多数都是年龄偏大的男女职工。而职工中又分为好几类:本场根正苗红的老干部的子女、刑满后留场人员及其子女和历史上因各类原因来到监狱生产定居的人员及其子女。有些地盘广大的农业基层单位还会分设若干个岛礁般的下辖中队,人数为五六人甚至只有一两人。他们多数驻守在整个监狱位置最为偏僻、距离场部最为遥远、管理难度也最大的边角地带,很多看护点只有一小排平房甚至就是树丛中遮掩的一座孤立小屋,四周全是绵延的大山和茂盛的群林,进出全靠一条蜿蜒崎岖的只能步行的小径。在21世纪的都市人看来这简直就是典型的充军戍边了,孤独的管理人员与劳改队时期半自由的外驻棚户囚犯也无大的区别。马梓筠刚开始接手合同管理时还会时常惊讶于很多农业合同的形制之简陋、内容之粗糙,笔迹之潦草。如今看到实际的困难管理情形,了解到很多农业一线的管理人员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出行往返又极不便利,还缺少电话等基本的联系手段,至于传真机电脑等现代办公用品更是天方夜谭。有时候为了避免承包户隔日反悔,情急之下也只能事从权宜,因陋就简了。管理条件之艰苦,的确不是之前在明窗净几的办公室桌前枯坐着的,手边又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笔和公文纸的他所能想象得到的。啃过了梨子,尝到了梨子的滋味,他的内心便也渐渐地对于那些他之前一概以“思维过时”、“缺少法治意识”标注并反感轻视的农业管理者们产生了同情理解的情感了。他自问即便以表象视之都是合同不规范,实际情状也是得加以细致区分的。对于那些巧设内容肥己利私的或者有意胡乱履行的是有惩治约束的必要,但是对于确因办公条件的拘束和管理惯习的影响造成合同缺陷的还是要坚持以教育说理为先。他后悔在管理办法中未经调查和实地走访就主观设置了一些看似严格的实际上与管理实情不符的过于苛刻的条款了。这些规范性的要求读起来琅琅上口,张贴上墙后威严堂皇,却肯定会因为脱离地气而影响到最后的执行成效的。

这一期间他也接触到了不少北关监狱从事农业生产管理的警察和职工,这些人他之前在围墙内是很难遇见的。由于管理对象和工作环境的截然不同,他们和马梓筠之前在监区里和机关中遇到的警察和职工无论在办事风格还是言谈举止上都有着鲜明的差异。打个形象的比喻,如果说监区管理罪犯的管理者们的气质多数时间像是冷厉的寒冰,那机关打理各条线业务的管理者们在多数场合就像是辉煌的火烛,而这些整天与田间地头打交道、分分秒秒扎身于乡民之间的管理者们的气质则更像是朴实的庄稼了。这里的警察常年奔走于田间地头,穿着百姓的生活服装,开口腔都是与附近乡民类似的本地俚语方言,举手投足都会更多地让你误认为他就是北口镇本地的一位乡民。只有眼尖的又熟悉警察装备的人才会从他们腰间系的带有国徽图案的方形铁皮头警用皮带、藏青色的警裤、专用的警式皮鞋等蛛丝马迹辨识出他们身为监狱警察的真实身份。而为数居多的还是没有警察身份的职工,他们构成了北关监狱农业经营管理的基层核心力量。女职工多数都在农业基层单位的中心办公区从事财会、出纳、仓储、行政等杂项管理,男职工则广泛覆盖了从协助正职领导到担任最底层的水闸电房管理的所有农业管理岗位。而一些被俗称为“场员”的老年职工和他们的后人就相对要谦卑驯顺得多了。他们是林场早期的前刑满释放人员,被政策限制不能返回原籍,被迫留置在北关监狱这块他们的服刑地继续劳动求生。这些目前仍然在世的年过六旬的老年场员职工也是非常好辨认的,他们基本都是单身,没有老伴相伴,也没有子女相陪。聚居在农业单位办公区附近的简易水泥平房内,一人一间,集成了卧室、客厅、饭堂的功能。厕所大伙公用,门前往往开辟有自耕自采的菜地。他们虽然早就刑满数十年了,名义上也早就是普通的公民,可是精神上实际并没有彻底地获得过哪怕是一天完整的自由,也几乎很少有人把他们当做真正与众不同的普通社会公民。他们虽然也直接参与各种农业管理,但是一举一动都在近旁警察和本场职工的无形监视之下,生怕他们中的一些不安分的奸猾之徒会掀起什么信访争诉的风浪,影响了社会和监狱的稳定大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早已认命,也很有自知之明。见到警察,尤其是马梓筠这样从总部下来检查的警察,哪怕是位年龄足可以做自己孙子的年轻警察,他们也是谦恭有礼。迎面相遇了甚至还会低眉顺眼地规规矩矩地垂首直立让道,这也应该是他们在早先接受劳改期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养成的习惯。

在基层走访中马梓筠也逐渐摸索到了监狱农地难以管理的症结所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土地对于监狱而言只是经营管理的对象,一定程度上与罪犯相似。只是罪犯本身被彻底地隔绝,也被采取了无数的特殊的保护措施。土地则完全不同,本身就在地方政府的管辖地域之内,外部空间形态上又无法采取任何强有力的特殊隔离保护措施。即便管理失力,经营乏力,负有责任的警察职工生活也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可是土地对于农民,尤其是北口镇附近这些生活贫困的农民而言那就是他们完全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是他们生存于世的基石和根本。他们一家甚至一族的繁衍生息全部依托于脚下及脚边的这些土地,对于土地资源的占有是生死攸关、关乎存亡的头等人生大事。我们脑海中按照土地使用权证书上那些地图上的卫星定位和直线划界,是能够做到经纬分明,权属清晰,那块是监狱的,哪一块又是乡村的,可是在农民的头脑中却不是这么考虑问题的。他的思维里对于自己所有的应有的具有强烈的领地自我保护意识,谁都不能侵犯他的宅基地、他的责任田、他的自留山。谁要动他一草一木他就和谁急,甚至不惜到以性命相搏的地步。同样的,他对于同队同村同乡的其他农户的山田土地也是尊重有加,井水不犯河水的。很简单,“睦邻以和”、“将心比心”、“以牙还牙”等粗浅道理他们从小都懂,他们只是读书少,可有的是乡野智慧。他们的“不守规矩”其实也是很讲策略的,很善于避重拈轻,专挑软柿子捏,也深谙法不责众的群众斗争理论。对于监狱使用的国有农地,尤其是就在自己手边脚边的,平时又不大见得到人来管理的监狱土地他很容易就会产生一种“此地既然无主”,“爷就帮着照顾照顾”的错位认知。他的心痒,手也痒,连带着手中的锄头都痒,不越界去扒拉几下子种些苗木蔬果就浑身不舒服。结果有样学样,一人侵种则人人侵种,人人侵占则见怪不怪,存在的即为合理的了。对于监狱土地上出产的茶果稻蔬更是看在眼里馋在心里,所有的施肥除虫害等人工精力都省了,自己只需要轻轻地走过去,慢慢地伸出手,缓缓张开袋口,果实就会落入自家的囊中,这不等同于是天上往下掉馅饼吗?谁又能抵御得了这些不劳而获的巨大**?不错,也还是有些法律观念较强的农户会想着与监狱协商签订合同,依法缴纳承包款,承包监狱的农用地。可一旦他承包了监狱的农地,他所承包的地同样也享受不到他自己本身拥有的责任田等集体土地的对等待遇。很多原本关系还算和睦的乡里乡亲也会图谋着对他承包的监狱农地下手,因为在他们眼里经营这些地已经超越了他的生存的本分,是在解决了温饱所需的基础上对于经济利益的进一步贪婪的追逐。这些承包户的随意扩张不仅打破了一队一村一乡各户的内部整体发展平衡态势,也将自己凸摆在了“大户”的醒目地位之上,招引来了额外的遭遇偷抢的高风险。按照我国千百年来乡民的传统心理,大户即便有所损失,比如被小户偷摘些农产、侵占些土地,多数情况下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苦主若过分计较,就很容易被冠上“为富不仁”的有悖于乡绅君子之风的失德大帽子。而承包户一旦正常的承包权宜受到侵扰,又往往会来找监狱求援。监狱一旦满足不了他们的诉求,来年他们就会相应地采取缓交或者少交承包款来进行抗议。自身经济实利受损严重的,还会在承办期限届满时拒绝交还监狱农地,由此连锁产生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法律纠纷。

从马梓筠接手全监农地合同管理的第一天,在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的路上,同办公室的那位无比怀念上世纪六七十时代、动不动就以“我们那时候是什么什么样的”作为口头禅、时时刻刻以自己的父亲是第一批次中第一队带着犯人来北口镇创建监狱的元老引以为豪的老大哥就曾经拍过他的肩头,挤眉弄眼地对他说过:“小马啊,管合同可要小心哦,一不小心就会擦了一手屎。”当时他还觉得老大哥就是故弄玄虚,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跟着科长跑了几趟,参加了好几次座谈会,听着基层土地管理人员发了许多牢骚,自己也翻阅了不少管理案卷,他才相信了老大哥所言非虚。老大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拍完马梓筠的右肩后才想起他这块刚刚伤愈,马上做了个鬼脸到:“哎哟,大哥忘记你刚刚伤好。没事吧?不要紧吧?”还没等马梓筠开口,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唉,人生就是这样的,无法预料。我老娘走得也很早,没享过几天福,活着的人都要想开些。”他肯定是全部知道了马梓筠和杨欣儿的事,想用自己老娘的事例来劝解马梓筠,又不知道如何正确的表达,反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马梓筠对于他看似笨口拙舌的开导反倒有几分亲近。老大哥咋咋呼呼、不拘小节的性格和满脸不修边幅的络腮胡子总是让他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对于老一辈革命家的不带一丝疑问的发自肺腑的无比崇拜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平日也多亏得他时常回顾往事,他对于北关监狱的历史更是有了全面深刻的了解。这也能让他日后在开展工作时更加能有一个清醒的历史观,不会随便想当然地自以为是,犯主观主义的错误。老大哥与郑师傅不同。他的父亲是北关监狱最早的建监元老,他自己是警察,几个兄弟也都是警察,还都是监狱的中上层领导,他所接触到的人和事自然是要相对于郑师傅更为广泛而深入的。同办公室的眉清目秀的大姐性格和婉,多数时间都是微微含笑,从不与人争执更不多话。对于马梓筠倒是经常给予一些行动上的照顾,譬如今天给他带个苹果,明天给他带些零食。技术男是科室的业务骨干,也是被科长驱使得最勤快的,每天就没有停得下来喘口气的时刻。不是正在办公室中准备指导各家农业经营单位的材料,就是正在各家农业经营单位中进行现场农业技术指导,或者就是正在奔赴各家农业经营单位的路上,要么就是在从各家农业经营单位返回机关的路上。他一天如工蚁般忙忙碌碌,无论体力还是脑力都是付出多多。偶尔在办公室里坐下来也很难能闲着,不是在电脑上操作着编辑表格,就是编写农业通报,不是在打领导讲话,就是在起草工作总结。但是他偶尔用他那带着浓重的浙省中西部盆地人独有的奇特口音对于马梓筠他们的交谈插上一句嘴,那种独有的冷幽默,也是经常让大家忍俊不禁的。

这段时期,按照母亲的要求,马梓筠在周末都是尽可能地回到慈镇。一方面只有将马梓筠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她才能最大限度的安心,同时也便于给马梓筠调养身体。最重要的,他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给他张罗安排起了相亲。经历过杨欣儿的事情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将儿子的婚姻大事牢牢地抓在手中。她自知自己的儿子虽然外形老成,心智却还是幼稚,尤其在对于女性的相处上更是存在着过重看中外表、强调感觉的致命弊病。为了儿子将来的福祉,原本还不想插手过问太多的她只得挺身而出,亲力亲为了。马梓筠两个月内被父母逼催着相了三次亲,两名是马梓筠母亲的同事介绍的。一位是公司的财务人员,长着一张略显刻薄的平直的脸,五官平实而乏味。她倒是看中了马梓筠,也委婉地暗示了如果他们能成,她们家是有能力将马梓筠调回宁城的,而且保证是公安警察的正式编制。怎奈马梓筠实在是做不到为了能调回原籍就违心地接纳她,见过一次面之后也就再无联系了。后来听说这女的果然兑现了诺言,将她未来的丈夫调回了宁城,可是那个人并不是马梓筠。另一位和商素颐一样,也是位乡村女教师,在慈镇附近的某乡镇小学当社会老师。他们二人是在宁城闹市区的一所茶馆见面的,可以说相互都没有感觉。马梓筠对于这女老师无好感也无恶感。仅看外表,女老师比起商素颐还要漂亮一些,个子更为高挑,五官也算得上能够入眼。可不知怎地,可能是这老师是出生于农家的缘故,虽然经过师范大学的洗涤和教师职业的加成,从头到脚还是显示出一股无法遏止的乡气。女老师对于马梓筠的职业自然和家庭自然是满意的,但是从她的目光中还是感受得到对于他的平淡外形的违和。两个人有的没的聊了半个下午就礼貌地道别了,甚至都没有互留联系电话。这第三个提起来就更加有意思了,竟然是马梓筠的那位漂亮中年女邻居介绍的。说起这位女邻居,自从那晚被马梓筠撞见了和情人幽会之后,只要是见到马梓筠,就显得是极不自然。给马梓筠的感觉就是她既想着见到马梓筠,并很想和他说些什么,又不想见到马梓筠,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似的。可能是见到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半点风声泄露出来,知道马梓筠嘴巴很紧,内心有些感动。在马梓筠受伤在家静养时还拎了一篮水果上门慰问过,搞得马梓筠父母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更是在某次马梓筠返家后主动上门给马梓筠介绍女友。据她说女孩是她表嫂的女儿,今年22岁。大专毕业后先是在某铜业集团公司做了一段时期的会计,后来自己出来与朋友合伙在宁城中心某条服装街开了一间小女装店。现在小店的发展势头还不错。女邻居反复强调女孩外形清纯可爱,很能吃苦耐劳,人也很本分。追她的男孩子很蛮多的。可是她自己很有主见,只想找老师和公务员结婚。热心的介绍人还拿出手机翻出女孩的照片给马梓筠一家看。那个年代的手机还完全不具备如今可将母猪P成天仙的可怕威力,照片的真实性很强。马梓筠接过来看了一眼,照片中的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羽绒衣,带着个姜黄色的绒帽,站在宁城地理坐标性的老外滩天主教堂前微笑地做着剪刀手的姿势。细眉细眼,纤细的小鼻子,细细的小嘴,确实还是有几分秀气的。可惜女邻居不知道,自己所强调的女孩的几个优点却恰恰踩中了马梓筠的母亲所最为忌讳的挑选媳妇时所要避开的几个黑点:没有稳定的工作、相貌太漂亮了、异性朋友还多。最关键的一点原委还是在他的父母委婉地拒绝了女邻居,待她走了之后才小声道出的:“她那个表嫂来医院看过病的,就是慈镇乡下的一户农村人家。这不说了,那个脾气暴躁啊,她家男人在他面前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的。一点都不讲理,和排队的病人也吵,和门诊的医生也吵,这个遗传要不得的。再说了,就算女孩再好,摊到这样的丈母娘你以后还不是有的苦吃了,我们也吃不消相处啊。”

半夜里躺在家中的**,马梓筠头枕着双臂,凝视着屋顶的吊顶。借着床头灯昏黄的光亮,他看到一只孱弱的小飞虫贴着天花板在漫无目的地打着转。晚秋夜凉如水,窗外的空地上万籁俱寂,听不见一声虫鸣,这应该是这一季里飞虫界中最后的一个幸存者了。它本就生不逢时,错过了最佳的生存期间,不自量力地活在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时节里。它的同族们都已经凋亡为了尘土,唯有它不知道何故还独自存世,它这般无头无脑地原地打圈,终究是在苦苦觅食呢还是想突围飞出?到底是迷失了方向还是某种执傲的坚持?马梓筠瞅着小虫,隐隐预感到自己这一生在男女关系上可能会历经波折。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形成一个成熟的择偶观,完全是随性而为,放任自己的情感遵循着人类的本能演进。良好的第一印象决定了他和一个女人能否擦出火花,心微动,则行为微动;心未动,则绝无行动;心躁动,则行为大动。至于婚恋在生殖遗传、子嗣繁衍、家庭建设、个人前程等诸多方面的重要决定性及辅助性功能则一概缺乏清醒的认识。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些心智成熟的男人甚至早在高中阶段就已经对于寻找合适的妻子的重要性有着理性的认识了,他们在大学时就开始积极物色寻找对于自己将来的事业和生活能产生最大良性作用的伴侣了,权贵之女是最受他们欢迎的,他们也确实从中大受裨益。马梓筠不止一次地听自己的室友们议论到哪个高一届的老乡靠着未来丈人老头的运作留在了省城,哪一个又是依靠着女方家的关系进入了某某好单位,找了个好对象。他们都啧啧羡慕到这也好比是第二次投准了胎,弥补了第一次投胎的缺陷,一路都是近道超车,人生前程一片光明啊。还记得有次他们吃饭时在学校的操场边见到一个还有两分姿色的女生笔直伸着个胳膊,点指着面前一名卑躬屈膝的高个男生的鼻子在厉声叱责。那男的人高马大的,当着女生的面只会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当众受辱也是毫不在意,只是奴才式地陪着笑脸劝哄着那个看起来穷凶极恶的女友。事后才知道那女生是赣省南部某小县城领导的独女,那天仅仅是因为自己男朋友和一个女同乡在路上多聊了几句,人家看到了传到了她耳里就醋意大发了。当然那男人如此卑微也不是全无所获的,除了很好地完成了给领导家传宗接代的任务,他也在毕业后顺利进入省政府某机关任职。有他的丈人的人脉的庇荫,今后的仕途自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马梓筠对于这种靠骑着胭脂马抄捷径的行径向来是十分不屑的,其轻视的程度和那些讥嘲他的择偶观幼稚肤浅的人的蔑视的程度恰好相似。今天女邻居介绍的那个女孩,如果换成是让自己去自由接触,是很有可能开花结果的。可是在母亲的眼里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她远距离狙杀了。由此也可见他和父母在自己未来另一半的人选标准上的差距之悬殊。这么看来自己之前交的几任女友,舞女是自不必说了,卫丹红、陆芳菲和杨欣儿,都是不可能被母亲所接纳的了。他微微叹口气,拿过床头的手机,在联系人里翻到杨欣儿的永远不会再联系自己的号码,盯着又开始出神,冥想着杨欣儿发生意外的前一晚告诉自己的给自己预备好的“神秘礼物”到底会是什么。这件事已经纠缠困扰了他很久,也让他久久地迷惑。他自然也有很多种猜测,其中有一两种还是非常骇人的,更是他不敢作深入的忖度的。他痛心地沉思着辗转反侧,右边身体的伤痛处也随着神经牵动隐隐生疼。

秋天的天气晴朗,少雨水,利于出门,马梓筠便也利用返乡之际陪着母亲去镇上逛逛。慈镇先进虽名为“镇”,实则自唐到建国时的两千年来都是绵连有序的县治所在地,地面的古迹遗存中有很多都是封建王朝的县城才会有的,因此它被称为一座“县”更为合适。比如它的建于北宋庆历八年的浙省东部地区唯一保存完好的孔庙,虽历经战乱沧桑,先后在南宋建炎四年金兵南侵、同治十一年太平军战乱、近代日寇入侵时分别遭受了焚毁和飞机轰炸,但是屡毁屡复。存留至今的多数建筑依旧还是保持了清代的原貌。如至今在红色的南面宫墙上书斗大四字“宫墙万仞”,正门左右各置放着一块刻着字迹清晰的“一应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碑文的下马碑。作为县城核心的古县衙的原始建筑虽早已毁于历朝战火,但是在经过考证的原址上已经开始打桩翻建。马梓筠和母亲在工地边的指示牌上看到了关于古县衙工程的说明,知道了将来仿造的县衙建筑由中轴线及东西辅线组成,整个建筑群的基本布局是衙署坐北面南、前衙后邸、监狱居南。将来还会在中轴线大堂、二堂、三堂及东西花厅等主体建筑搞复原陈列,再现慈镇古老县衙的真实面目和威严气势,以及佐贰官、书吏师爷办理公务、审理案件和家眷生活起居的真实场面。在东西辅线建筑内围绕县衙内容搞辅助性陈列,主要用实物和文字版面展示和介绍有关古代衙门文化知识。这次散步马梓筠又发现母亲的背脊又弯曲了一些,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能够自理已属不易,母亲既要忙于医院中的公事,又得搭手家务活,肩上的负荷就更重了。母亲叮嘱他在个人问题上一定要谨慎挑选,尽量不要在安乐县找。他们还是希望将来他能调回宁城的,副处长也答应尽力帮忙了。她特别交代他自己的工作要抓紧,他们家的传统向来就是不求名利,任劳任怨的,她如此,他父亲也是如此。他们正说着,看见前方的街角一座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的贞节牌坊下面围着一圈人,还停着一辆救护车。两名戴着白口罩,手上带着橡胶手套,全身穿着严严实实的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抬着上面躺着个人的担架向打开的后车厢走去。担架上蒙着白布,却没有完全将布下的人盖牢,露出头顶上蛆虫在其中蠕动的乱糟糟的长发和垂挂在一边的随着担架的摆晃微微颤动的生满了溃烂流脓的烂疮的青黑色的左胳膊,空气中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一名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形容枯槁的同样长发蓬松散乱的青年女子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神色木讷地半蹲在救护车对面的墙壁下,如雕塑般定定地凝望着被抬上车的担架上的男子。“中伤,吸毒都不够,居然敢注射毒品,这下得艾滋彻底玩完了”、“小时候不是很听话蛮可爱的啊,父母离婚就变成这样了,也没人管,哎,作孽哦”、“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这样死了好”、“她女朋友估计多半也得了艾滋,肯定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样的政府还不把她抓起来,放在外面吓人哦”。围观的人们满脸嫌弃,纷纷掩着鼻子,有些畏惧地远远地观看着,纷纷议论着。救护车启动了,女子似乎才反应过来,她双肩**,骷髅般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的,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嚎。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憎恶地继续围观着她。牌坊上两条刀工精美的左右旋飞的石龙沉默不语,神态复杂地俯视着街道两旁数百年后尘世间教化不易、人心不古的尘世庶民们。

这一次分别时母亲特意将他送到了慈镇的公交车站。坐在车上的马梓筠看着站台上的人群中这一年内明显憔悴了许多的母亲,内心难以安宁。杨欣儿不在了,两老又远在老家,他第一次萌生了强烈的渴望调回宁城的想法。司机踩动油门,由慈镇开往宁城的客车缓缓启动转弯。马梓筠朝着母亲挥挥手,示意他好回去了。母亲没动,依旧伫立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客车加速驶出站口,远远的,马梓筠隐隐看到人群中的母亲抬手快速地抹了抹眼角。他的心如针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