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梓筠在北关监狱的生活就这么平静和缓地如一条小河般继续流淌着,一时间既无风浪,也无涟漪。似乎总算流出了高山峡谷,不再有急流险滩。北口镇虽然荒僻,却也能够使得人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这里远离都市,自身现代化的色调若有若无,莽荒农业开垦时期的粗犷和质朴倒是还存留了很多。一个人倘若并不计较追逐那种都市的繁华气息,在此地蛰伏修心倒也是算是怡然自得。只是随着此地土建工程的逐年增多,如陆芳菲老公那样依靠着走通门道凭借着修路盖房富裕起来的暴发户也是与日俱增。许多头脑灵光、手腕活络、敢拼敢干、又拥有一定宗族社会势力的别无技能和所长的中青年渴望快速致富,都纷纷盯上了这种一本万利来钱颇快的富业。有几位之前在菜场贩卖注水牛肉的、倒卖假老鼠药的,都想办法挂靠某某建筑公司,摇身一变为建筑业的本地大佬。伴随着他们的暴富,镇上的BBA、路虎等豪车也一夜间暴增了好几辆。马梓筠夜间在镇上行走时,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油光满面的夹着名牌钱包、穿着光鲜的中青年男子嗓门粗响地带着些打扮妖魅的年轻女子,陪着些神神秘秘的客人从镇上的酒楼走出,钻进停在路边的车漆光亮的高级轿车之中。他们的大手大脚和日益高涨的消费欲望多多少少也刺激了小镇上餐饮业的竞争发展,也带动了土特产经营、精品烟酒销售等特殊行当的兴盛繁荣。
但是这一切对于马梓筠都构不成任何的影响,他永远是一头深深地扎在自己世界之中的独行者。他并非出生于富户,但是也从未为衣食发愁。有父母稳定收入的眷照,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小对于钱财经济就缺乏概念,对于节衣缩食更是从无体会。即便在宁城最为落魄的那几年,他的身边出没着那么多的身家上千万甚至过亿的有钱人,他们在宁城最豪华、最私密的私人会所中一次性撒出去的小费都要比马梓筠几年挣的还要多,他也从来没有心理失衡过,对他们嫉妒眼红,感叹世道不公。在物质享受上他从来都是抱着一种安之若素、得失淡然的散逸态度,够吃够用,衣食无忧,快活知足,快意人生,就如他当前在北关监狱的生活情态。但是另一方面,在对待女性上,他却总是陷入某种患得患失、难以驾驭的心境之中。就好比最近他又颇有些陷入了对于“种马”的疑惑之中。实话实说,工作一般,相貌也只能勉强算是及格的“种马”的每位女伴都让他感觉到有一丝丝的心理失落。她们都很青春靓丽,多数职业还很不错。“种马”本人貌不惊人,精干巴瘦,工作散漫,但是据说很谙熟女子恋爱心理学,泡妞的手段花样层出,招引得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们趋之若鹜。他们中既有幼教、有乡镇公务员、也有银行职员、还有公司白领。来自的地区也是五花八门,涵盖了湖城下辖的三县两区,甚至还有从外省远道而来的。曾经就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看着约莫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傻乎乎地一个人拎着旅行包坐在网吧里等候下班的“种马”。老板好心递给她的水她也不喝一口,就是如鹌鹑般怯生生地垂头望着地面。硬生生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得意洋洋地踱进网吧的“种马”。小姑娘抬头见到情郎,眼中闪过惊喜,站起来一头扎进“种马”怀中。“种马”斜叼着烟,更加自得地搂住女孩的细腰,转身一起离去。事后马梓筠才知道“种马”那天根本就没有在上班,只是恰巧他的一位湖城的红颜知己那天也来了。他总不能一人分二身,就撒谎将那个蒙头蒙脑的外地小女网友稳在楼下网吧里,自己搂着知己在楼上快活赛神仙。直到湖城女友和自己都玩得心满意足,才借故晚上要加班,从侧门将她打发走,这边再来网吧接小女友轮轴转下一场。当天晚上马梓筠到卫生间洗漱解手时一直听到“种马”房内传出女孩压得低低的,明显夹杂着痛并快乐着的娇嫩呻吟声。几天后有次加班回房,还听到“种马”在自己半掩着门的房内无所顾忌地打着电话,用很大的声音炫耀到前几天玩了个极品外地雏。马梓筠心头一缩,他不清楚这样一个囊中空空时常连上网都要赖账的人渣,何以能够将那么多看似纯情的小女子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如此密集地变换着女伴,难道就不会留下半分痕迹,那些女人难道就真的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的端倪?还是说她们彼此都默认对方的存在,根本也就无所谓呢?或者说,自以为是的“种马”压根也不过是她们众多男伴中的一位而已?
马梓筠在网吧中再没有碰到过司徒小满,倒是有两次在食堂排队时见到过她。依旧是穿着一身素雅,静静地伫立在满眼的藏青色警服之间,犹如茂盛绿叶映衬之下的一朵悄然绽放的白百合。有一次两人的目光无意中对上了,相互点点头,微微地一笑,也算是无声的寒暄。有次马梓筠看到她微微斜着脸仿佛若有所思,餐厅外的日光经过淡茶色玻璃的过滤轻柔地照映在她的脸上。她的五官十分精致耐看,处处显现出东方传统女性美学中尊崇的那种恬静淡雅。她的右眼角下方有颗淡淡的泪痣,给她增添了一丝感伤忧愁之色。细巧的鼻翼边走势柔美的槽线比一般人要略深,让整张脸显得更为生动。无论她的服饰如何变化,唯一不变的是脖子上永远围着那条纱巾,所不同的只是纱巾的系法。有时候打的是“小丑结”,有时候又是“环形结”,有时候是“鱼尾结”,具体为何,似乎全凭她的心意,而不关涉与所穿上衣如何搭配。因为在马梓筠及多数人眼中,无论她如何设计,有没有设计,她都是美丽超群的。她似乎从没有什么同伴,总是独来独往,在排队时从不和人打招呼,也从来没有人和她打招呼。按照某些恐怖片预设的情节,司徒小满简直似乎就是别人眼中看不到的、专门在马梓筠面前显形的异度空间的另类。她的优柔气质与阳刚的男子监狱实在是太过于不协调了,这里的人们多数粗放务实,很有些西部拓荒者们不拘小节的刚勇气概,对于文艺文学基本不放在心头眼里,而生来似乎就是一件精致艺术品的司徒小满就显得格外地突兀孤立了。马梓筠看到她吃饭时也是静静地坐在靠墙角的座位上,低着头慢慢地舀着饭菜。她吃饭时的速度很慢,食量也很小,总是只打一份素菜,碗中的饭也总是小小的一坨从不冒尖。马梓筠每次坐在她附近时就看到她保持着一种典雅的坐姿,等到马梓筠吃好离开时她还是保持着那种典雅的坐姿。期间的时光似乎从来没有流逝过,就永恒地定格在了她坐下来刚刚举起自带的白色小瓷勺的那一刹那。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清楚司徒小满到底是在监狱的哪个岗位服务。监狱摊子太大,部门太多,岗位也太多,林林总总的散碎工种之繁杂恐怕就是监狱的老人也无法做到彻悉无漏。直到有一天马梓筠去监狱电力所办公事时无意中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中看到了她,依然是靠墙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旁边的办公桌似乎也是无人使用的。她还是以一种雅致的姿势坐着,面前的桌面上摊着一叠单据。看到了马梓筠,她似乎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借着给桌上的盆景喷洒水雾巧妙地予以了掩饰。两个人一如既往地点点头,马梓筠正好对于要办的公事不清楚与谁接头,就顺势请教了她。司徒小满了解了情况,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优雅地站起来,主动带着马梓筠去邻近办公室找负责的同事对接。在走廊中她在马梓筠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齐耳的短发随着她优雅腰肢的扭动轻轻地拂摆着。她的个头正好到马梓筠的下巴,驼色的羊绒衫贴合着她如春柳般的身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暗香,若隐若现地传进马梓筠的鼻中。等到了地方,她语气平淡地将马梓筠引荐给了同事,说明了马梓筠的来意,又朝着马梓筠微微点点头,就转身离去了。
这一天开科务会,科长提到了下个月单位组织的疗休养名额的分配事宜。这次分为两批,一批是去徽省的黄山,还有一批是去陕省的西城。监狱分配给了农林科两个名额,反正是两年一个循环周期,人人都能轮到的。今年去过了明年就去不了,今年没去成的明年一定能轮到。科长依照资历深浅依次征求了科室内个人的意见,结果大哥当仁不让地抢去了去西城的那个名额。大姐家里偏巧有事,这段时间走不出,只能推迟到明年了。技术男打电话征求了自己同在北关监狱工作的老婆的意见,他们想一批同行。结果老婆今年又走不出,只得也放到明年。这下倒是便宜了马梓筠,毫不费力地捞得了去黄山的名额。科长是不参与他们普通干工的出行的,他们中层以上领导到时会另行成团。科长在会议临了还专门表扬鼓励了马梓筠几句。说小马同志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故,在身体将将恢复好的第一时间就积极投身于新岗位。日常谦虚好学,虚心团结,充分发挥了自身的法律专业知识特长,这段时期为全监农业生产经营的依法管理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希望能戒骄戒躁,继续发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云云。下班后马梓筠打电话回家给父母汇报了此事,母亲还很有些担心他的右腿吃不消爬那么高的山,叫他要不还是等到明年再去吧。马梓筠自己倒是很想出去散散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省旅行过了。本来在第三监区的时候倒是有过一次计划带着杨欣儿一起去哪里玩个一星期的,可是……但是为了打消母亲的顾虑,他还是一再做出保证绝不攀爬危险的地段,能坐缆车尽量乘坐缆车,腿和肩如果不适了一定要及时找导游。母亲才勉强同意,又千叮咛万嘱咐。马梓筠以前还曾经厌嫌母亲的啰嗦,上次在车站看到母亲临别时的抹泪之后就彻底地理解了母爱的无私和宝贵。他的个人情感之路坎坷崎岖,自己又极不擅长交友,除却父母的关爱,他在这人世上还能从哪里得到半点善意温情?他也彻底理解了父亲在患上腿疾之前为什么那么喜欢去慈湖垂钓、那么喜欢往慈村里那个破败的姑妈家跑。因为在马梓筠和母亲看来那个湖不过只是一个湖,那个村不过只是村,那个姑妈家只是一个永远欠收拾的难成体统的平屋。可是这些地方到处都是那些疼爱他的已经去世多年的长辈仅存于世的印记。如湖边的坟山上埋葬他父母双亲的土坟、曾经在盛夏合家在亭中石地上铺开草席乘凉憩息的湖堤古亭。也见证了父亲成长的每一步,满含着他温暖的幼年记忆。如曾经爬上湖边的弯脖子树坐着咀食喷香的年糕、跟随着阿姐去村口菜地中打开埋于土中的陈年陶缸取出泡制于其中的雪里蕻腌菜、带着同伴一起去山上的杨梅林中偷摘甜酸流汁的杨梅果等等。马家三代人似乎注定了都要过着天各一方的分离生活。马梓筠的父亲远在赣省的地质队,和马梓筠孤身留在慈镇的奶奶相距五百公里;而如今的马梓筠远在本省的西北边陲,和他留在慈镇的父母又相距了接近三百公里。以此来看,他们马家奋斗了两代至今最大的成果不过是向着家乡努力挺近并缩短了不到一半的距离。这样算来即便马梓筠的子女哪怕是出生在慈镇,只要是马梓筠继续仍在北关监狱上班,他们父子(女)仍然有着三百公里的距离。只有等到马梓筠的孙子那一辈,他的儿子和孙子才有可能实现全家族稳定地在慈镇日常生活在一起的愿望。天哪,只是由于自己的读书成绩不佳,竟然就要影响到从自己的父亲到自己的孙子的整整四代人的生活状态,知识真的是可以决定性地改变一个个人、一个家庭甚至整个家族的命运走向的。
出发去黄山的那天到了,整个团队大概有四十多人,其中既有警察,也有职工,还有少数自费的成年家属。大家都身穿便服,混杂在一起,各自的身份区别也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了。北口镇距离徽省本就不远,所以这次他们是乘坐旅游公司的大客西行去黄山的。所有团员拎着大包小袋,都集中在机关大门口候车。马梓筠刻意想要避开和人打招呼的尴尬,有意压着点赶去。等他吃好早饭到了指定集合地点,大多数团员都已经坐在了车上。他携带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单肩大挎包和一个随身的小包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他将挎包放进车侧翼翻盖露出的行李舱内,带着小包上了客车。车前车尾几乎都坐满了人,关系亲近的聊得来的或本来就是一家子的早就三三两两地坐在了一起。大多数人他看着都有些眼熟,可都叫不出名字。有些连脸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也分不清楚是本单位的同事还是他们的家属。他发现紧挨最后一长排的前面左侧位置还空着,就走了过去。这里临窗的面积比较小,行车时瞭望车外的视野比较差,又靠近两个后车轮子,车开起来会比较颠簸,所以才没人坐着。马梓筠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他将小包放在脚边,自己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想着一会儿估计再没人了就可以独霸两个座位了。车子始终没动,他看了看腕表,距离出发还剩一分钟了。领队和导游正在点着人名核对着人头,看来自己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正想着待会就眯缝着眼睛打打瞌睡打发打发时间好了,突然车头又闪上一个身影。一开始由于逆着光他并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只能凭着那幅灵巧的身形判断应该是名女性。等对方慢慢走近了他才发现居然是司徒小满!她今天上身穿着低圆领的黑色羊毛衫,白皙的脖颈上依旧是围着那条淡青底色的纱巾。外面披着一件亚麻色中袖女式风衣,随身背着一个棕灰色的女式单肩挎包。她在走廊上行走时依然是目不斜视,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还是那副惯有的“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的飘逸气韵。走过那些嘻嘻哈哈喧闹玩笑的坐客,她似乎也瞥见了马梓筠和他身边的空座,慢慢地朝着最后一排走来。突然马梓筠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渴念,不知何故,他希望司徒小满能一直这样向着自己不停步地走来。只剩三排了、只剩两排了,还有一排,到了。司徒小满微笑地站在了马梓筠的身边,轻轻地招呼了他一声:“小马,我能坐在你身边吗?”这整辆车上能叫得出他姓氏的都估计没有几个。马梓筠内心狂喜,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赶紧站起来让司徒小满坐到里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司徒小满坐在里面,只是一种毫无缘由的直觉。似乎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将她与外界隔绝,也才能最好地庇护着她。这个女人虽然比自己大了二十几岁,但是在他的心里,即便只是按照双方悬殊的体型之差,仍是应该将她视作一名需要呵护的纤弱小女人的。马梓筠踮着脚帮司徒小满将单肩包塞进了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司徒小满礼貌地回以他微笑,侧身坐到里坐。坐下时顺手轻撩了一下垂挂在耳畔的发角,似乎是很随意地侧脸瞥了马梓筠一眼,又很快向前转正脸。司徒小满是踩着点最后一个上车的,人数都齐整了,领队和导游都是长出了一口气。旅游大巴准时出发,先是拐上了国道,朝着北方开了约莫十多分钟。又在平湾镇的西南角折向了开往省界的另外一条国道。没开几分钟,他们就跨越了两省边境。
马梓筠他们的座位位于大巴的右后方。座位空间本来就不是特别宽敞,他的身形又比较占地。徽省的公路路面之差也是全国有名的,左臂很难避免地随着车身的震动挨着顶擦着司徒小满的柔软纤细的右胳膊。他的心也如这震颤的汽车一样狂跳着。他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司徒小满,发现她正转着脸盯着车窗外。他很想和她搭话,可是好多次话都涌到了嘴边却又随着车身的抖颤而硬生生缩了回去。身前身后的乘客们操着有些近似于省城话发音的监狱方言兴奋地相互交谈着,这种“方言”与省城话的最大共同点就是在很多词汇的末尾会出现“儿化音”,譬如称呼勺子为“勺儿”,称呼碟子为“碟儿”。在省城以外的人听来就很像是省城话,可是在地道的省城主城区人听起来却又极不纯正,就像是省城几十里外偏远郊区的乡下话。大家都是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多数人一改往日在监狱内部狭小的熟人社会中压抑收敛的保守做派,而总算能无所顾忌、敞开胸怀地说说笑笑了。除了有几名面熟能确定身份的,马梓筠也区分不出哪些是警察,哪些是职工,哪些是家属。这种身份的差别在这种强调平等的旅游活动中显现得并不明显,虽然实际上还是无所不在。除了两三户自然结伙的家庭之外,多数警察还是不自觉地按照关系亲密聚合成了好几个人数不等的小团体。职工间也是一样,他们甚至连晚间住宿的同屋对子都找寻好了。像马梓筠和司徒小满这样落了单的也就只有四五名,看来只能是到时由导游按照性别两两组合了。马梓筠现在已经能勉强听得懂这种易被外人误认为是省城话的特殊方言了。他竖耳听听,也没有什么过于高深精辟的观点,多数就是对于深入徽省地界之后窗外风物的调侃议论。听得出车上的多数人对于徽省和徽省人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基于这种先入为主的成见,他们对于车窗外见到的景致也是处处吹毛求疵。一会儿批评到那些挂着各种政治宣传口号的大幅标语牌都是形式主义,一会儿咂嘴惊叹到远处山脚下村庄的农舍样式竟然还是如此陈旧破败。也有几个不服者指出徽省事实上还是很有一些优势的,境内为数众多的名山大川就不说了,历史上皇帝将相、文化商界名人也出了不少,物产其实也很丰饶。穷就穷在淮河历年改道导致北部水患频发,全境正好又处在南北对冲的战略要地上,历史上兵灾不断,极大地破坏了徽省的社会文明和生产力。反对者马上反驳到还是人的思维有问题,捧着金饭碗讨饭,能怪谁?再说了,烂船还有三斤钉,家世再鼎旺那也只是老祖宗风光。听得出不少北关监狱的基层警察职工相比北口镇地方上的百姓还是更有远见卓识的。他们虽只能算是整个国家治理体系中最底层的小吏,但是好歹也算是国家机关的正式管理人员,最基本的政治文化素质还是有的。
马梓筠的左臂紧紧地贴合着司徒小满的右臂,介乎于有意无意之间。如此狭促的空间,司徒小满并不抗拒,也无从抗拒。她纤弱的身躯搭配马梓筠偏胖的身杆,正好将大巴的一条座椅占光。两人之间很难产生基于社交安全距离的合适间隔,除非马梓筠一路上情愿主动受累将受到过重创的右半边身体空悬在座椅之外。车子又开了一阵,马梓筠对于车厢内其他人的交谈也听厌了,壮壮胆子歪头对着司徒小满说:“司徒姐,上次在电力所里谢谢你了。”司徒小满微微斜过白皙清秀的脸仰望着马梓筠,轻柔地一笑:“没事,那不就是举手之劳嘛。”马梓筠停住,脑子里飞速地运转,好半天又憋出一句:“很长时间在网吧里没有再看到过你了嘛。”说出这话他就有些后悔了,这种语气听起来似乎是在埋怨司徒小满为什么好好地就不来网吧上网了。“哦,天有些冷了,最近我的身体也有些不太舒服,晚上基本就很少出门了。”司徒小满倒是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意,她还是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不舒服?不要紧吧。”“没事,只是略微有些着凉了。”两个人就此慢慢地拉开了话题。马梓筠和感兴趣的人聊天就像是小孩打陀螺,一开始歪歪扭扭,漫无生气。一旦手势熟络了,进入了旋转的快轨那就是虎虎生风,很有气势。他的知识面本就广博,属于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用词又别出心裁,语言还幽默,还颇能察觉到对方的聊天兴趣点,因之多数情况下很容易引起聊天者共鸣的兴致。起先司徒小满还是很沉稳的,也可以说多少带着几分女性天生的矜持,对于马梓筠的很多言论只是微微地颔首或者淡淡地微笑,没过多久就被马梓筠哄得一阵一阵地掩嘴而乐了。马梓筠近距离地看到她极其白皙光洁的与实际年龄极度不符的脸颊,居然找不到一丝明显的皱纹。通过触碰和摩擦他发现她的臂膀上的肉也是很紧绷很有弹性的,丝毫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常有的那种松弛垮散。不仅于此,司徒小满也是一个很有内涵的女人,她对于文学艺术、社会历史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与马梓筠也能够实实在在地进行着有来有往、有理有据地对答,实在是一名蕙质兰心的智慧女子。她的某些观点深刻而富有哲理,思维的角度超然独到,经常能够出乎马梓筠的意料,让马梓筠不由得在内心感慨到基因的强大作用。她的聪慧完全得自于受过旧式私塾和军校教育的父亲的遗传,美貌的容颜又完全来自于出生于水乡大户人家的风姿卓越的生母。只是生不逢时,她自小便被不幸的命运困顿在了北口镇这样一个瓶中之地,蜗牛之角,错过了接受系统教育的机会。纯粹是凭着先天的良好悟性在自发地积养自己的过人素质,否则她必然也有极大的可能成为林徽因、张爱玲那样出名的才女兼美女的。交谈的越深,他越对她刮目相看,到了后面简直是带有一点崇拜的敬意了。
更难得的是,她不仅才情出众,却又不是那类只会死读书的木讷而毫无情趣的女书呆子。从她的穿衣风格和首饰皮包的搭配就能充分体现出她敏锐超俗的时尚品位力。她的衣服都不是什么名牌,有些还是她自己裁剪改制过的,价格都很亲民,但是穿在她的身上就是特别地得体和凸显档次。她出众的气质轻松驾驭着各种式样和颜色的女装,使得它们全都因能上其身而淋漓尽致地实现了设计者的裁剪初衷,也因上了其身而画龙点睛般激发出了超越设计者初衷的额外的女性美效果。她的无心的举手投足,女神般面孔的一颦一笑,曼妙身躯随意的扭摆,都能很精巧也很自然地配合好衣领、袖管、束腰、裤腿各处的天然形制,恰到好处地实现了“人衣合一”,相得益彰,互添光彩的奇妙效果。中途大巴在一座服务站停靠休息。马梓筠看到那些女人三三两两地结伙去卫生间,只有司徒小满仍是形只影单,“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她还是那么雅致地迈着步履从容的步伐独来独往,即便迎面和那些女团友相遇了也是相互当做没有看到。马梓筠站在几个围拢在一起抽烟聊天的男团友近旁,听着他们数落着这座服务站配套设施的落后和环境卫生的脏乱。这片区域刚刚下过雨,周围郁郁葱葱的山谷中升起了一团一团的浓雾,空气很清新,景致也还不错。马梓筠对于一些团友无休无止地抨击徽省已心生厌烦。他之前对于徽省也无好感,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尽力挑选一些本地美好的景物欣赏不是更对得起这次难得的出游机会?那些从卫生间出来的女团友从他身边经过上车时无一例外地都要盯上马梓筠一眼,眼神中也是大有深意。似乎都在默默地诘问他,又带有几分轻视和不解。
马梓筠无瑕应对她们目光的挑战,他只是争分夺秒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憩时光。他环视着四野低垂的云雾,看着它们慢慢地在高山的半腰至底座部分飘**,将浩瀚无垠的被大雨洗淋得翠绿欲滴的树海的尖部罩笼。这里的山岭已经显现出与浙省的多数同伴毫不相同的奇秀气质,在马梓筠心目中也才是更为配得上“山岭”这个词的。连绵高矗的青山形廓更为陡峭奇峻,边角的走势也更加灵动活泼。海拔越高覆盖的葱绿植被越少,临近顶峰的多数坡面都是**于外的褐色的、苍白色的山岩。从走势奇诡的石缝间生长出的造型奇特的山松或是形单影只的孤芳自赏,或是三五成丛的团围成一簇交头接耳。树干枝丫的形态多变,呈现出各种出人意料的弧度和曲度,与马梓筠之前在地质队和安乐县见到过的马尾松呈现出完全迥异的姿态。不需要地质学家的专业眼光也能看得出这些无名的山峰应该都是黄山的余脉,与那些主景区闻名遐迩的贵如嫡出的名峰相比犹如庄严的大户人家的被放逐在外但是依然继承了优良血统的私生子。这些山岩的轮廓曲线曼妙,表面的褶皱纹理形态各异,如果放在任何一座缺乏山景的省市都是有资格作为绮丽的山景大力宣传、大加开发的。至少与安乐县周围的那些被推崇为美丽山川的山形千篇一律,漫山都是翠竹的山峦以及那座山势无奇的独孤山所展现出的单一之美相比明显是要更高过一筹的。可惜它们尴尬地位邻黄山过近,气势上自然被黄山的盛名永远压住一头。已经充分领略过黄山盛景的往返者自然再不会对它们有所感觉,不过觉得它们只是多余的低劣的翻版;还未见识过黄山真容的来客中可能也有对于它们心生赞意的,但心中更多惦念着还是将要看到的黄山本尊真面目,也不会多加留恋。可见山与人一样,名气的获得不外乎以下几个原因:一是投胎极为重要,恰如所在的地理位置如果适得其所,是能扼制四方的天险天堑的,又或是千里平原上的独此一家,就会时常被世人惊叹赞誉的;二是要特点极为突出,或是山形山色特别壮丽奇峻,或富含有某种特别宝贵的物产,要么动植物资源异常丰饶,要么存在着难解的未知之谜,往往也能驰名于天下;三就是平生非凡的际遇也很重要,尤其是受到各类人力的影响,譬如曾经隐居过某名世外高人,建有某座气势恢宏的宝刹名寺,被文学名家颂扬留下过传世名篇,埋藏有帝王将相的陵冢,爆发过影响历史进程的生死鏖战等。
马梓筠这边还在天马行空地遐想,那边全陪又开始呼喊提醒他们好上车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这片云遮雾绕的无名的群山,转身朝着大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