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杨欣儿的尚算气派的墓前,马梓筠起先是陷入了巨大的哀痛,而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和在医院中刚得到杨欣儿的噩耗后那一个月什么问题也无法深入地思考相比,如今的他已经可以清醒地考虑很多复杂的问题了。这得益于父母及时有效的孜孜开导,也受益于他个人天生哲学家思辨习性的自我治愈效果,也亏的了忙碌的单位工作对于他个人思绪的冲淡调剂。他凝视着照片上微微含笑的杨欣儿的美丽的大眼睛,这已经可算是火辣性感的杨欣儿最文气娴静的面容了。他熟悉的杨欣儿总是无比开朗、热烈和**四溢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想笑就笑,不高兴就嘟嘴。城府与她无缘,文静更非她所长。但是任何不了解她的人如果只是看到她这张遗像,一定会嗟叹到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秀气的、早夭的女孩子。他们哪里能设想的到墓冢中曾经的佳人是一个多么热辣奔放的尤物呢?当然,杨欣儿的本性也很纯良,路上每次见到模样凄惨的乞丐也会给以十元以上的施舍。有两次马梓筠只给了一块硬币,还遭到了她无情的讥讽。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信仰,每逢大年三十和一年中纪念观音菩萨的几个大日子,只要不是在外地出差确实抽不出空,也必定是要陪自己家里三位老人去湖城最有名的寺院上香捐助的。她学历是不高,但也并非懵懂无知,对于这个社会的明面暗面她知晓的程度不会比马梓筠浅薄,关于湖城商场上的很多轶闻秘闻马梓筠还都是听她告诉自己的。她也时常告诫马梓筠身为官面上的人,虽然自己从无野心,却也要少些棱角,多些圆滑。尤其要懂得自保,更不要盲目信任他人,表明了她对于人世的艰辛和人心的叵测也是了然于心的。她哪怕没有直接见到过马梓筠的许多同事,只是听他说出他们的一些言语行为,也能八九不离十地分析得出他们每个人的真实性格,而且居然还相差不多。寻根探底的话,她绝不像她现在贴在大理石墓碑上的照片这样只是一个平面化的简单女子。她也是有着多重棱面的复杂的立体化女子,只是和马梓筠在一起的时候她只愿意展现自己作为爱人应该在自己爱人面前呈现出的最美好、最单纯、最本色的那一面。可如今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所有她已经展示给马梓筠的好处、所有她不曾表现出的暗处都随着湖城殡仪馆焚化炉中那场燃腾的摄氏千度以上的焰火给燃烧殆尽,化为了一缕青烟。无论她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她之前在人世间走过了什么样的路,无论她本来预备相要送给马梓筠什么礼物,现在留给这世界的只有这照片上永恒不变地挂在嘴角的一丝恬淡安详的微笑了。
回顾自己和杨欣儿的恋情,全程几乎都是以跳阿根廷探戈般的**四射的快节奏进行的。第一次见面就接吻,第二次就**,以后就是每次见面之后无休止的调情**。整个过程与之前和舞女、卫丹红和陆芳菲在一起时并无显著的不同,却又处处体现出细微的差异。如今回想似乎也是冥冥中注定杨欣儿短命的一生只能争分夺秒地享受人世间的男女欢爱,在转世投胎前不留下任何遗憾。又或者是他马梓筠注定只能以这种短平快的闪击方式虏获同样热衷这种方式的女人的芳心?而一旦遇到商素颐这样他认为惺惺作态的只能慢慢争取的矫情做作的女子就既缺乏兴趣也缺少办法?他知道按照主流社会道德观居高临下的评判,他和杨欣儿的这种闪电式恋爱是毫不理性更不成熟的,可现实是在21世纪的男女情感世界中他们的恋爱模式既不敢称是成功的范例,更不可能只是失败的孤例。由此边**边恋爱、以至于先**后恋爱、甚至是只**不恋爱的情爱进行方式也是不胜枚举,也可算是他们这个时代一大批年轻人群体的通用相交模式。这和他们父母那一辈先了解再恋爱,不结婚不**的传统婚恋启动模式直接存在着类似于汽车引擎发动机的涡轮增压加爱信变速箱类型和自然吸气加无级变速箱类型之间的巨大差异。新式的恋爱模式建立在两性间**澎湃的原始欲望基础之上,肉欲不懈,动力不止,肉欲消散,动力熄火;老式的恋爱模式建立在彼此情投意合的契约心理基础之上,责任不消,动力无穷,责任永在,动力永存。**合欢带来的满足感的持久力决定了前种类型的感情维系的长久力,可是虽然快感连连,却缺乏稳定与平顺。而且由于男子主要还是通过砸钱换来的女子的生理上的依顺,对这段“感情”进行后期维护的成本还往往十分昂贵。对于家庭子女照顾的责任感的强大感决定了后种类型的感情维系的生命力,全程虽缺乏**,可只要为人的一丝良心尚在,就能够持续输出,长久不衰,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保养开支。由于环境的限制,时间的短促,他们之间的交往以杨欣儿不辞辛劳地来探望到送马梓筠为主。两个人去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北口镇与善镇这样的乡野小镇,连在安乐县这样的小县城中携手逛街的机会都很缺乏,更从没有一起看过电影。杨欣儿从海南回来还给他带过些椰子糖等特产,而他除了请她吃过几次饭,还未来得及送给她什么像样的礼物。他对于杨欣儿在公司里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对于杨欣儿在湖城租住的房子也从未进去过,他也没有和她的小姐妹们见过面。他和杨欣儿相互接触和了解的主要时空还是于午夜在床笫之间,他们推进和深化感情的主要方式就是你侬我侬的两性欢愉。
墓园的空气很清新,高档墓区的环境布局也很好,华贵齐整、间隔有序的黑色大理石碑在低矮的松柏的映衬下显得庄严肃穆,同样为黑色的封压墓穴的方形大理石石盖在阳光下闪亮生辉。托上城那位事业有成却婚姻不幸的开S系豪华大奔的老板的福,杨欣儿才“有幸”躺进了这座理想的永眠之所。她这样一位农民之女,也总算是在死后实现了阶层的晋进,得以和那些湖城政界商界文化界的大人物跻身于一起了。如果只是和马梓筠平凡地携手度完一生,除非儿女富贵孝顺,否则他们最多也只能躺进旁边的廉价寒碜的淡青色水泥平民坟。这座墓与杨欣儿是十分相衬的,杨欣儿生前最喜欢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她对于马梓筠的言谈举止是没有任何硬性的要求的,自己的动作举止却也从不粗俗。马梓筠都不记得杨欣儿甚至在他面前响亮地打过喷嚏,也不记得饭后她曾经在他面前剔过牙,更从来没有听见过她哪怕一声微弱的打嗝声,看见过她毫不文雅地擤揩过一次鼻涕。这都是之前的舞女和卫丹红所未曾做到的。她们内心估计是将他视作小弟弟,在他面前并没有完全将自己当做是小女人,因而免不了有时多多少少会放松女性的矜持。舞女是时常会闷声不响地在被窝里悄悄放个屁的,被马梓筠闻到了不仅不承认,还会佯装生气地诬陷是马梓筠自己放的。卫丹红看电视看到动情处哽咽之后,也时常会不自觉地将餐巾纸卷成圆筒状插入鼻孔中清理鼻涕。对于她们这些不雅的举动马梓筠倒也是完全不在意,他身上是有一些小资阶级思想特性,却毫无他们吹毛求疵、附庸风雅的生活习惯。所以即便是在**的时候他无意间会嗅到舞女腋部散发出的某些古怪气味,或是从卫丹红激动地膨胀开的鼻腔中看到若隐若现的细细的鼻绒,他倒也不会觉得败兴。只有在杨欣儿的身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寻觅不到一丝不洁的印记、气息和动作。她的妆容永远是不过也不会不及地恰到好处,最多也就是一些简单的扑粉、描眉和抹唇。完全是依靠着先天的优势,就如她家乡的景物,只要做些基本的维持,根本无需大修大整,就可以保持最原味的江南水乡腹地的优美风貌。想到杨欣儿若地下有知,对于埋葬自己的这座坟冢谅必也会很喜爱,他的心头突然紧缩,一种刺心的疼痛感又蔓延到全身。他松弛的泪腺再度抽搐分泌,热泪朦胧了双眼。照片中杨欣儿的面庞似乎也随着浮动了起来,在微微地对着他欢笑,就像他们在婚介公司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又像他们在过去的一年无数次的见面时那样。
凭吊古人毕竟事不关己。无论马梓筠知道多少墓中人的往事,毕竟很多都是后人的口口相传甚至杜撰编造,他的代入感总是有限度的,苍凉之感也是多过悲伤之情。悼念故人,尤其又是故去的爱人那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在国富民安的和平时期,他的事业本就稳定,也无所有别的大的人生追求,爱人更是成为了他的灵肉的一部分,是他快乐在世的源泉,也是他生存的信念所系。他的肃立坟前决不能被简单地看成是无谓的矫情,更不能被单纯地理解为是仪式感的驱使所为。出于勇气的缺乏,他固然做不到如罗密欧、梁山伯那般意志坚定地殉情。但是克服肢体的劳累,静静地在爱人的坟前矗立三四个钟头,他自认还是能够做得到也必须得做到的。其实只站了半小时,他的右腿和右肩就有隐约有些不适,但是他认为这正是上天对于他是否真正爱过杨欣儿一场的现实考验。相比起如今早已无腿无肩,只余一抹香魂的杨欣儿,只是腿肩受伤,浑身器官又完好无缺的马梓筠还能抱怨上天半句吗?虽然在医院躺着的多少个日夜里他曾经泪湿枕席,在心底无数次地质问上苍为何只将杨欣儿带走却留下自己。中途他的右腿实在坚持不住,他便扶着墓碑缓缓地坐到地上。他将脸颊慢慢地依靠在冰冰凉凉的杨欣儿的照片之上,闭上眼,在想象中感受着这张曾经多么俏丽温暖的脸。他眼角的泪珠滴落在大理石盖上,粘附在光趟的墓碑上。他更是动情地激吻着杨欣儿的照片,进一步想象杨欣儿照常如往昔般地在热烈地回吻着他。只是由于墓碑的遮挡和正好有其他事要办,他坐下的这一幕并没有被看守墓园的大叔所看到。等大叔眼瞅着日头偏西,整座墓园几乎只剩下自己和马梓筠时,心中实在放心不下。他背着手,慢慢走近马梓筠。为了不吓着他,在还有十多米远的时候就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马梓筠偏转过脸,看到是位穿着旧式深绿色军装,面容和善但是两眼炯炯有神的大叔。
“小伙子啊,节哀啊,天不早了啊,该回去了哇。”
听到大叔“哇”的尾音,马梓筠想起了杨欣儿说话时那些可爱俏皮的,没少被自己数落的发音,心中又是一阵隐痛。他缓缓点点头,又转过脸闭上眼睛。他感到眼角一阵湿热,抬手擦拭掉滑落的泪痕。男人的脆弱永远都是喜欢埋藏在心底的,尤其是在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面前。
“放心吧,你女朋友的墓,我会好好打理的。只要我在这里干一天,保证每天都是清清爽爽的。哎。”
大叔心虚地快速瞄了墓碑上的照片一眼,日落的火红的余晖照耀在杨欣儿的黑白照上,似乎在杨欣儿的脸上染上了半边殷暗的血迹,更让他想起了那个长相与杨欣儿几近一致的被自己亲手击毙的越南女民兵。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肯定也是夫唱妇随、儿女绕膝了吧?却在花季妙龄遭遇了自己的荼毒,葬身在荒山野岭。估计风吹雨淋,野兽撕咬,早就变成一堆枯骨或是一摊春泥了。他迅速地将视线转移,不敢看,更不敢靠近墓碑。冰冷的晚风拂面,他感受到了晚秋寒夜令人毛孔大开的凉凉,更加胆怯地向后小退了两步。在心里默默诵念着佛经,乞求女兵在天之灵的原谅。两个男人沉默地走着,各怀心思,却都不是很明白对方的心事。两人一起走到墓园进口,从这里步行到直通市区的公路上只要十分钟左右,马梓筠可以搭乘的过往车次很多。大叔陪着他走出大门口,又说了一些开导他的话。马梓筠边走边听着身旁人苦口婆心的劝慰,知道是为了自己好,可是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是默默地点头。走出墓园后,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又走到正准备返回值班室的大叔身边,从裤兜中掏出二百元钱塞入老人手中。
“我女朋友的坟,要拜托您多打点了,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您辛苦了。”
大叔怔了一怔,连忙摆手拒绝,将钱重新往回塞。
“哪里需要钱呢小伙子,这是我应该做的,应该做的。举手之劳哇,快拿回去,拿回去。”
两人推搡了一阵,马梓筠并不清楚大叔极度渴望行善赎罪的背后隐情,大叔也绝不会希望自己这种高尚的行动因为沾染上了半点金钱的成色而显得庸俗化。他执意不从,态度坚决,甚至到了要瞪眼生气的程度。马梓筠虽然不明就里,只是见原本和善的他逐渐地面沉似水,眼眉都渐渐耸立了起来,显现出一股逐渐难抑的怒气,明显地都有些动肝火了。无奈只能悻悻缩回手,嘴中还是一再表示感谢,转身朝着山脚白绸般穿过绿林的公路慢慢走去。大叔望着马梓筠低着头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陡然升腾起的愤意很快又被强烈的同情所取代了。他原地呆立了一会,自我检讨到刚才的动火是不是太过分了,触犯了教义中的嗔戒。越想心中越生悔意,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将墓园的铁门关合锁好,打亮大门顶上的电灯,回到值班室中给自己准备晚饭了。他将念佛机中播放的男女诵经声调大,一面用电磁炉温热着中午留下来的一些剩菜,一面坐在床边心神不宁地从值班室的窗户向外瞅视着那座新坟,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场血腥残酷、炮火连天的边境战争之中。
马梓筠打的回到北口镇已是八点多了,周遭依旧是一片静默,永远是无休无止的静默,就仿佛身在一所鬼蜮荒城。他随便在先锋网吧附近找了家小饭店,炒了两个菜。今天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喝上两口。他的酒量是很差的,白酒不过一小杯,啤酒最多两三瓶,黄酒基本不沾。他平生第一次喝白酒也是第一次喝醉是在大学二年级,他通过了英语四级考试,同寝室的室友们都咋呼着要他请客。十多个人就来到了学校大门边常去的一家专门挣学生钱的小饭店,开了个大包厢。因为是东道主,盛情难却,他这辈子之前也从来没有喝过一滴白酒,也是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当晚被同学们起哄喝下了两小杯三十多度的白酒。他喝酒是天生不会红脸的,越喝脸越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酒量超群,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总算勉强支撑到和老板结完账,这事后也被认为是一个奇迹,他居然还能想到是自己请客,还能算对找对钱。挣扎地走出饭店,冷风当面一吹,我们可怜的请客人就如被子弹击中般瘫软倒地不省人事,手足乱抽。可把他的那些也喝得七荤八素的同学们给吓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平板车,将他抬起来往上面一放,拉起来就往学校医院奔去。马梓筠事后听他们说平板车通过整个大学校园时也堪称奇景,马梓筠仰躺着昏迷不醒犹如死狗,偶尔猛烈抽搐一下。前面一个力气最大的同学拉着车把手吆喝着“闪闪”开路,车两旁和后面的一圈同学一起用力向前推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们好奇驻足观望。到了医院楼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楼,巨大的声响吓了校医一大跳。她是见多识广的,每年总要遇到几位酒后翻倒的大学生。见到马梓筠情况比较严重,先开了张病危通知书,再开始给他洗胃。据说整整抽出了两大盆食物的残渣,让围观的校医和室友们都是咋舌不已。再给马梓筠输液,输完液见他情形稳定了,才让他的同学们将他带回寝室。从那次至今马梓筠再也没有喝醉过,几乎也很少碰酒。遇到有躲不掉的酒席,他宁愿得罪人也不沾酒。可今天他平生第一次特别、特别想饮上几口。让自己昏厥吧,让自己沉醉吧,让自己麻木吧,让自己遗忘吧。他点了一瓶半斤装的那种泸州老窖特曲,就着炒菜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可能终究不是好酒之人,他与白酒的缘分就只限于这小小的一杯,就像他和杨欣儿的情谊到底只限于这短短的一年。他越喝越难受,心中的苦不仅没有缓轻,连着嘴也苦涩起来。在这人世上他没有朋友,虽然由此平日里少了很多他所排斥的人际交往的繁文缛节,但是心烦意乱的时刻却也只能独自品味了,无友消解了。足见自由有多大,孤独就有多大。
但是终究还是勉强喝下了一杯半,他已经算是超水准发挥,实在是咽不下了。喝到后来已经变成了完全的受刑般的自虐,不带有一丝那些酒精成瘾者所谓的飘忽的快感和逍遥的自在了。他一向是以有两分古文人格调自视的,可即便在他身上确实具备了一些隐藏的才情,李太白他们飘逸的酒风他这辈子可是半点也模仿不了。这更加要命,终日沉醉,是可以遗忘掉很多寂寞和失意的;明明是寂寞和失意,却又得强迫性地加倍保持清醒,就演变成无尽的自我折磨了。他口中干苦,喉管内俨如火燎,走路也有些飘摆,结好账就向着网吧慢慢地走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进过这里了,推开门,迎面看见的还是那个死气沉沉地板着个脸的老板。听说他在吃铁饭碗的年代可是镇里的名人,在镇供销社掌控着全镇农民购买化肥种子饲料等农业物资的支配大权。可随着国家对于农业管理机制的调整和农业自由市场的兴盛,之前旱涝保收的供销社系统全线被砍缩编制。他一夜间也沦落为要自谋出路的失业下岗人员,面子里子双失,从此之后镇上的人就几乎没有见到他畅笑过。他抬头看到是马梓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奇的反应,可见确实是宦海沉浮过的遇事多藏于心的练家子。马梓筠粗粗地扫视了一下网吧,依旧几乎是满座。有些之前结识的游戏网友见是他,朝着他微微笑笑。大家都是因为共同的游戏而说说话,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职业和性格,严格而论连认识都谈不上。老板收了马梓筠一个小时的定金之后,给他开了一台电脑。他虽是以电脑为生,但是对于电脑的熟悉程度可谓是幼稚园水平。只会一些最简单的操作,遇到稍微复杂点的程序问题就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求助于现场上网的顾客或是打电话求援。马梓筠有些踉跄地走到角落的空位,才发现最角落的那个他之前习惯坐的宝座已经名花有主。他也没有看清是什么人,也不关心是什么人,只顾在旁边自己的座位坐下。等待开机的时候他已经有些迟钝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这是在网吧中很少能闻到的气味,这里通常盛行的是汗酸味、烟草味和食物油腻味。他辨识出这气味是从邻座发出的,便略略侧脸观看,是名短发的女人。与网吧中常见的横七竖八大呼小叫不拘礼节的顾客不同,她即便在上网时也是典雅地挺直上身,充分保持着仪容的端庄。她好像正在观看一部日本NHK电台录制的纪录片,屏幕上闪现的画面中正是日式寺庙中特有的“枯山水”风景。操着醇正日语的低沉的男中音不疾不徐地讲解着,屏幕下方闪浮着中文的翻译语句。她并没有戴耳机,为了不干扰别人,电脑的音量也调得很低,很好地控制在了不留心听就听不清的程度。她也没有使用网吧中的一次性纸杯泡茶,而是自带了一个圆柱形的金属保温茶杯。马梓筠看到她的侧脸,总觉得有几分面熟。可是毕竟刚喝过酒,脑子中嗡嗡作响,记忆也不那么灵光了。他索性也难得去回想了,也开始登录自己以前在《传奇》中的那个游戏号。由于砸了千把元人民币进去,他练的那个法师号在中止玩之前已经小有造诣,级别和装备在这间网吧中都是令人艳羡的。他输进密码,却显示密码错误。接连输入了几次,跳出的都是相同的提示。他暗自苦笑,知道已经被人盗号了。
他只有打开足球网页浏览国际足球新闻,搜寻那些他感兴趣的俱乐部队在各自联赛中的战绩排名和转会花边新闻。这时有人将一杯刚刚泡好的热茶放在他的面前,又传来清莹的关切的悦耳女声:“少喝一点酒,酒最伤身。”他抬起头,看到旁坐的女人正看着自己,端给自己茶的也正是她。抠门的老板为了省电费,有意将网吧中的灯光整的发暗,角落附近的光线就更加昏暗了。但是女人清秀成熟的面庞在电脑屏幕闪光的反衬下还是显得很清楚,是郑师傅的前妻司徒小满。与上次见面时穿着略显臃肿的棉睡衣显得浑圆的身形相比,这次的司徒小满上身穿着山羊绒衫短款麻花螺纹套头中袖针织毛上衣,下身穿着深蓝色直筒高腰加厚牛仔裤,充分衬托出了她这个年龄段的成熟女性曲线之美。尤其是她的颈脖上用“单翼蝴蝶结系法”围着一条青灰色打底黑白斑纹点缀的纱巾,更恰到好处地凸显出了她整个人的精致之美。
“是,是司徒大姐啊,见笑了。”
马梓筠感受到了她目光中不带有任何虚假的真诚的关心,对于自己的没能及时认出她感到有些羞愧。司徒小满宽和地一笑,她和杨欣儿一样拥有一双亮闪闪的大眼,只是鼻型、嘴型和脸型相对杨欣儿轮廓要更为鲜明,线条要更为立体,整个人相比杨欣儿也要更加清瘦一些。她的胸部的凸起有点反年龄地让人想到那些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虽也是隆隆鼓鼓的可并不会让人轻易地心生亵渎冒犯之意。她的大腿相对杨欣儿也要更为纤细,臀部虽然没有囤积过多的脂肪可也绝不显得平板。两个人开始小声地聊着天,司徒小满的声调柔和悦耳,语速也很迟缓,与杨欣儿百灵鸟般的叽叽喳喳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时而顺应接承着马梓筠的话题,时而牵拉着马梓筠紧跟她的话题。不时优雅地端起面前的保温杯抿上一口,有时又会会心地莞尔一笑。即便遇到她并不认可或者是不完全认可的观点,她也只是微笑着聆听,等马梓筠完全表述完了才温和地抛出自己相左的想法。这些语句她也是深思熟虑,使用十分婉转的语气说出的,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针锋相对、以逞口快的不适。尤其是她的用词很是精挑细选,简洁精练,展示出了她良好深厚的文学功底,着实是让马梓筠大吃一惊的。他之前是一向认为监狱就是大大咧咧的老粗称雄的世界,没想到还潜藏着这么文艺的细致人儿。网吧中的人越来越少,柜台中的突眼老板也是哈欠连天,关掉了头顶的日光灯,打开了自己的那张钢丝床开始铺床,准备就寝。马梓筠这才发现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十点了。在宁城这样的大都市的大网吧中,十点才是黄金营业期的开始,可是在北口镇这样的乡下小网吧中,十点后上网的顾客就很稀少了,包夜的更加稀缺。但是打开门做生意,只要有一个顾客没走,那就是意味着收入,老板总是欢迎的。马梓筠和司徒小满几乎同时站起来,马梓筠抢着给司徒小满结了账,司徒小满推脱了一番,也就不再客气。两个人一先一后走出网吧。司徒小满之前已经听马梓筠说过他就住在网吧楼上,她捧着保温茶杯,朝着马梓筠优雅道了声别,就顺着镇子的马路向着自己住的北关监狱的生活区款款走去。
马梓筠看着司徒小满逐渐隐没在街道的黑暗中,转身走进通往二楼的侧门。他正想着去上个厕所,刚走到卫生间门旁,却听到从另一间租住的房间内传出来显然是不怕被旁人听到的男女**声响。他听人说过和自己同住这一层的两名租友中有一位是这小镇上有名的“种马”,换女朋友的速度赛过换衣服。马梓筠就至少先后撞见过三四名容貌艳丽、环肥燕瘦的青年女子在不同的时段敲他的房门。她们各个神色急迫,显然都是欲火焚身。一面拍着门,急迫地大声呼唤着“种马”的小名。见到马梓筠看自己还自鸣得意地翻翻眼皮,爱理不理的。“种马”泡妞的功夫的确超一流,听说在镇上小厂里开工时的积极性还不如泡妞时的热情的零头。对于维护公用卫生的公德心却是最末流,每次**后装满浓白色精液的**毫不忌讳地随意地扔在马桶边盛装草纸的塑料篓中、没扔准就糊糊哒哒地挂在篓子边沿上甚至落在地上不说。他的那些数量众多的女客使用过的染血的大姨妈巾、装避孕药的空盒子,以及梳头时掉落的卷曲的长发也是经常乱丢乱弃在马桶里外和卫生间洗漱台里,经常性造成各种下水管道的淤塞,让房东和其他两个租客都是苦不堪言。好几次卫生间马桶倒漫,在一楼都能闻到熏天的臭气,房东又不能及时修葺,害得马梓筠只得花钱跑去宾馆开房。“种马”需要照顾的母马数量实在太多,和一群女朋友们轮番**的次数频繁。**时的声响又是出奇的大,毫不顾忌其他租客的感受,也造成了租客间关系的紧张。有一次他一天之内接连有多个女客上门,从早干到晚,也从早吵到晚。另外一个头天上夜班白天急需补觉的工友被他骚扰得实在是忍无可忍,还上门说理,和他爆发了激烈的口角,差点演变为徒手互殴。过后“种马”依旧是我行我素,对方也是无可奈何。
马梓筠快速解完手,返身回到自己的房内。他关好灯,躺在**。此时他的酒劲已经完全散退了。窗外恰好是一杆路灯,房东装好的廉价窗帘的遮光性又实在是很一般。屋内的光线黄亮,其实是很不适合于入睡的。他大睁着双眼,头枕在手臂上,听着街上传来的狗吠,慢慢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