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城下有兵来袭。
领兵的是个熟人,容扬闻讯上了城墙,往下一看反倒还笑了:“咱们尘儿的小媳妇真有魄力,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血洗咱们徽州城呢。”
“老刘,把城门开开,这丫头一定是想念夫君了,练个兵都要来见人。”
守城的兵将应了声,把城门打开,让阿虞带军入城。
但看着那军队进了大半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二老爷,这……的确像是来血洗徽州的。”
“去你的!”容扬踢了那人一脚,“这是我们尘儿的媳妇,我们容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小少夫人,什么血洗不血洗的,那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好!还真是来血洗的!”
容扬眼见着阿虞突然斩杀了一个开门的守将,软剑袖箭齐上阵,把街头百姓们吓得四处乱窜,她身后的烈焰军也像是一阵火焰烧过,她骑在当头的马上,面容半掩在帷帽下,只能窥见她抿紧的红唇,渗出冷冷杀气。
“这……”容扬觉得荒唐不已,正思索着是打还是不打,就见老刘往他身后喊了声:“老太爷,大老爷。”
容扬急忙迎上去:“爹,大哥,阿虞怎么瞧着疯了似的?”
容烈挥挥手,有人立即给他披上战甲,他握了握手里的长枪,哼道:“血衣族就是一群疯子。”
“爹,你这是做什么,阿虞现在看着神志不清,您不能也跟着犯糊涂啊。”容萝疾跑上来,扒着城墙气喘吁吁。
“她进城就杀人,还是朝着咱们容府去的,难道不就是为了续命要杀死尘儿吗?我今日就是拼了老命,她也别想动我嫣儿的骨肉,动我容家的外孙!”容烈人如其名,性情是烈得很,这个节骨眼上,连容萝都劝不住他。
三兄妹在容烈背后交换着眼神,正想下去拦着,阿虞的军队突然停住不走了。
容尘不知何时出现在阿虞的马前,负手而立,面容温雅,笑意融融,唯一不同的是,他今日不再着青衫,而是穿了一身玄衣,冠发高束,风姿卓然。
“快!快把她们分开!六爻!”
阿虞手中的软剑已经绷直,直朝着容尘心口而去,容烈看得心惊肉跳,连同容家三兄妹也提着一口气,离得太近了,阿虞要杀容尘易如反掌!
“阿虞,过来。”容尘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仍是扬唇微笑,他甚至朝她的马前又走近几步,软剑刺破衣裳,逼出血痕,但旁人却看不真切,只是那玄色的衣料稍稍深了一些而已。
容尘越是往前,那剑尖便刺入得越深,他也不躲不闪,张开手,等她跳进怀中:“阿虞,别怕,过来。”
阿虞低头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忽而浮动出一丝奇异的情绪。
脑海里突然浮现另一幅画面。
雪夜山岭,少年向她张开双手,扬唇笑道:“好,下车吧。”
月色清亮,而雪色惑人,他朝她温润地笑着,容色比世间任何物什都要绝艳三分。
阿虞盯着手里的软剑,又摸摸囊中的袖箭,咬着唇往后缩去:“不要……”
——阿虞,杀了他。
“不要。”
她始终固执地吐出这两个字,容尘唇角的笑意不减反深:“阿虞,乖,过来。”
——杀了他。
“不要。”
——杀了他。
“不要。”
反复僵持中,阿虞黑色的眼里蓝光暴涨,手上一松,软剑弹回腰间,成了一条平平无奇的腰带。
她强忍着疼得几欲裂开的脑袋,拉过缰绳策马就要逃离。
可下一瞬,高扬的马蹄如何都没有踩下去,因为容尘又迫近了一步,只要马蹄踏下,他就会被活活踩死!
容烈怒不可遏:“尘儿!你这是做什么!她疯了,你也要一起疯吗?!”
容尘谁也不看,谁也不听,自始至终他都缱绻凝视着阿虞。
她坐在马上,他立在马下,即使是仰视的姿态,他也蔚然修挺,丝毫不显狼狈。
“你走开啊。”阿虞委委屈屈地警告他,声音却软糯得叫人心疼,见到他的时候,她的脑中总是有古怪的声音一遍一遍响起——
杀了他。
杀了他。
她也一遍遍地反抗着,下唇咬得出了血,双手更是紧紧抓着缰绳,生怕马儿失蹄,把下面的人给踢伤了。
忽然,容尘上前拉住她的手,翻身上了马,与她同坐一骑,拽过缰绳就地调了个方向,带着身前不知所措的人儿,驾马出了徽州。
阿虞身子重重撞进容尘的怀里,腰肢被他单手扣住,她眼睫颤动,眼底堆砌着的凝滞尽散。
……
几乎同时,客栈里的翁淑颜豁地睁开眼,嘴角淌出一丝血迹,取过巾帕拭去后,对着窗外看了许久。
久到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她才哑着嗓子道:“她与我们都不一样。”
“因为她比我们都要愚蠢。”那人声音雌雄难辨,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此人正是血衣族长老之一。
翁淑颜摇了摇头:“你错了,阿虞已经成功了。”
“我相信,她总会过上不一样的人生的,哪怕你们因此拘着她,她也会飞走的。”
从这间屋子的窗子往外看,就能看到街上发生的一切,容尘分明还活着,阿虞到底没下手。
任务已然失败,这对母女终究是辜负期望。
长老没有理会翁淑颜的异想天开,只冷冰冰地再次提醒道:“容尘是既定的新主,她错过唯一一次杀他的机会,日后,只有效忠和等死的命。很显然,她已经错过了,而你,违背族规,自己去领罚吧。”
翁淑颜像是没听到,又好似浑不在意,只扯了扯染血的唇角,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
长老见状,陡觉不对劲,他试图从翁淑颜的脸上瞧出些端倪来,女人头一偏,长发半遮着面,便再也看不见神色了。
……
“拦住他!拦住他!”
此时的徽州城里一片混乱,眼见得马上两人要奔出城去,容烈急声怒吼:“六爻!七羽!十里!你们都死哪里去了!”
容烈并不知道,这一次,隐卫们谁也没有出现,是因为容尘已经安排妥当,对他们下了死命令——即刻前往凤音山待命。
容彻和容扬当即施展轻功追去,哪知容尘在疾驰的途中倏尔抬起阿虞的袖箭,“嗖嗖”两支箭矢飞出,推着城门迅速合上,把追来的二人挡了一记,再要去追,人和马都跑远了!
一想到发疯的阿虞究竟会对容尘做出什么,容家人谁也坐不住,可不管派出去多少人,都没能将人找到!
“阿虞那蓝眼睛瞧见了吗?这孩子活不久了,她、她是要挖了尘儿的心续命啊!”容烈越想越觉得后怕,胸膛上下起伏,突然往前跌撞几步,重重摔了下去!
“爹!”容萝把人扶住,一看他双眼紧闭,怕是怒极攻心,等大夫过来接了手,看过无大碍,才算放了心,转念又记挂起容尘来。
不管是阿虞还是容尘,这两个谁都不能出事,她不懂,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一对,一定要你死我活才可以?
“蹬蹬瞪——”马蹄声由快到慢,最后彻底不再前进。
容尘把阿虞带来了凤音山,这是阿虞第一次登上凤音山,没想到既不是登山立堂,也不是拜堂成亲,只是策马走过林中的阵法,踏着长阶长梯,就这么上来了。
像是来赏景的。
深秋的凤音山是有些可看的景致的,红叶云霭,山下错落的屋宇,是乾坤盟所在。
登高望远,长风吹过头发,几根贴着脸,阿虞觉得面上痒痒的,她问:“听说下面那些住着的都是老太爷给你选的女人?”
眩术已经失效了,她极快地回想着方才发生过的事情,庆幸自己没有酿成大祸。
“嗯?”容尘也是这时才忆起还有这件事,他细看着阿虞的神色,倒没看到吃味的痕迹,斟酌着说道,“有些能用的,就当了接令人,与陆娇娇他们没有分别,至于那些不顶用又不肯走的,以后就给你当粗使丫鬟。”
他说一句在她颊上捏一下,像是捏上了瘾,阿虞别过脸躲着,最后埋头讨饶:“我没生气。”
他抚着她的长发,眼神越过山下的红叶,看向极远的地方。
“要是从前,他们问我想不想当这个天下的王,我只觉得无趣乏味,但要是为了你坐上这个位置,倒也欣然接受。你是血衣族的祭司也好,是我乾坤盟的接令人也罢,在那之前,你首先是我的女人,我宠爱着的姑娘,不论如何,都不该受丝毫委屈。”
“容尘……”阿虞听他言语之间像是早就知道血衣族和麒麟军的事,震惊地抬起头,又被他不轻不重地按回怀里。
“可我也赌不起,阿虞,不如你先活下去,我若能挺过剜心之痛,兴许与那北宫堡主一样幸运……”眼前的红叶越来越多,渐渐压得他看不清了。
容尘嗓音低了下去。
阿虞感到脸上湿湿的,听着他平静的心跳声,那不久前才在心底出现过的深渊又一次打着漩涡出现了!
她浑身开始发抖,抖得几乎跌下马去,就这样颤抖着直起身,往脸上一抹,一手的血。
她伤了他。
阿虞无声张开嘴,喉间遽然失了声,有什么东西拼了命地要迸出来,可她只是死死地瞪视他不断淌血的心口,然后眼睁睁望着那一处变成一个大窟窿,而她残忍地伸出白嫩的手掌,掏出他的心……
耳畔倏然响起眩术启动之后,阿娘那一番自语里的叹息和庆幸——
事成之后,我会带你回曜国,那里有个负心人,他可以不爱我,却断然不能不认你,缅疆六国奇术奇人众多,只要能靠刺杀容尘为你争得一年半载,就能寻到法子废去你身上被血衣族种下的蛮横天命。
阿娘只盼着你能活下去,像个普通人家的姑娘那样活下去,到时候天高海阔任你遨游,你想同谁在一起,阿娘都不会再阻拦。
阿虞,别任性,这不是阿娘一人的自私,也是容尘给的法子。
阿虞脑中嗡嗡发疼,是他给的法子……
他竟敢给出这样的法子!
容尘有些懊恼自己原来身上还流着血,倒是让她先发现了。
他眸色温柔地安抚她:“莫怕。我问过了,你阿娘当时就只用了他心尖尖,就活到现在,我知会过你阿娘了,到时候,她和七羽会商量好的,你哪里都别去,就呆在凤音山陪我醒来,到时候为王为寇,你说了算……嗯?”
“阿虞,说话。”他强撑着意识,抬手拍拍她冰冷的小脸。
“容尘……”
阿虞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夹着剧烈颤抖的尾音,她有些发狠地一扬眉:“你敢死试试!你要是敢死!我恨你一辈子!我会躲着你,一辈子让你找不到!你化成鬼也好,变作神仙也好,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找……唔……”
容尘俯身封住她的嘴。
觉得她的嘴儿,还是尝起来滋味最好。
不然总要说些让他心疼的话。
下一瞬,眼前骤然漆黑,他再无余力抓住这只游走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