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笑的,苏灼灼有些看不明白,但看她起身要走,又多给了她一壶“桃灼”,托她带到坟前,倒给地下那个老酒鬼喝。
孟州没有生乱。
但在阿虞入住南屏窄巷的当晚,从院里抓出了北宫堡的几个奸细。
刘员外隔日送来阿虞索要的红利,就见小姑娘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地上跪了几个男人。
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比阿虞还小上一些,也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是眼神最狠毒的,嘴上上了封条,十里叉着腰在一旁盯着。
“虞姑娘,您和老周的这几年的红利都在这里了。”刘员外提起周子留时,语气有些怅然。
怎么说孟州这点货营生还是周子留给他谋的,如今赚了不少,自然更挂念旧人当年的相助。
何况,他与老周还是从广言阁就认识的,那老头儿成天没个正经,也从没什么烦心事,他以为周子留那样的心性最是长寿。
不承想,死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阿虞将目光从地上几人的脸上移开,起身翻开箱子,看了眼里头的银钱,数额很大,要是周子留在世,一定乐得昏过去。
阿虞敛下神色,对此不甚在意,倒是见北宫堡的几人都目露贪婪,唯有那个年纪小的一直死死瞪着自己。
她问:“你认得我?”
“你害死我姐姐。”
“你姐姐是谁?”阿虞转身看着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她绕开箱子往太师椅走去,突然眼前闪过另一张脸。
阿虞恍然:“哦,你是北宫湘的弟弟,北宫擎。”
北宫湘当年无论如何都要摘那雪灵芝,就是为了给这个弟弟治病,现在一看,没了雪灵芝,北宫擎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人人都有亲眷,纵使是一个降生就注定活不长久的人,也有亲眷为他逆天改命。
她的师父没能长命百岁,兴许是因为养了个本领太小的徒弟。
阿虞怏怏然想着,便也没继续走,而是在他面前停了会儿:“不在北宫堡待着,来孟州做什么?”
北宫擎这几年过得极是不好,从前北宫堡有贵人相助,又有北宫湘想方设法地摘来雪灵芝,他几乎从未尝过多少苦。
自白家没落后,他就只能靠高价购买雪灵芝得以存活。
但北宫堡近些年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被打压得入不敷出,眼看着再难支撑雪灵芝昂贵的售价,几个白家忠仆便计划着来孟州药铺偷。
当然,也是有人暗中提点过的。
阿虞看他说不出话,本不想理会这个孩子,但才迈一步,就被他一把抱住小腿,力道之大,险些让她跌倒。
“你找死!”十里拔剑就要砍了他的手。
“十里,你先退下。”阿虞从北宫擎古怪的恨意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阿虞没有戴假面,一张绝美的小脸任谁见过都会暗暗惊艳。
北宫擎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那幅画卷。
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常看着的那幅画卷。
画卷上的女人长得和眼前这个女子太像了,像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娘亲死前对他们姐弟俩说的话:“你父亲的心不在我这里,他的心被妖女挖走了……”
江湖传言,北宫堡的堡主是没有心的,被挖去了半颗,听说给一个将死的女人续命了。
阿虞听过这个传言,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时今日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是你!就是你!挖走我父亲的心,又害死我姐姐的命!”北宫擎看着阿虞的脸,就恨意汹涌,扑上来想咬她,“你这个妖女!妖女!”
十里听不下去了,上前就是一巴掌:“闭嘴!”
“我累了,带走吧。”阿虞也觉得北宫擎怕是疯了,说的话根本不知所云。
她来孟州其实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想把小灰带走,没想到才住了一晚上,就有了仇家。
北宫擎被十里往外拖,朝地上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还是冲着阿虞吼:“你是血衣族的妖女!食肉挖心才能续命,人人得而诛之!”
听到后面一句,阿虞倏地睫毛扬起,眼瞳乌亮生辉,唇角抿紧的瞬间,瞳仁里闪过两道幽蓝的光。
北宫擎捕捉到了那两簇幽蓝芒光,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难怪你还能活得这么快活,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夫君,到底是他命长,还是你命硬?”
阿虞听着他疯癫的话,突觉心中长出了一根刺,她终于明白阿娘那几日为何欲言又止,容尘又为何怕她离了眼前。
北宫擎这根刺,是盛敏君特意给阿虞留的。
这在北宫擎袖中的信上写得很清楚,但其实那些事情,阿虞只要问翁淑颜,就未必得不到答案,怕阿虞不肯来,所以盛敏君卑劣地用姜末的性命威逼。
信上说,姜末也中了旺食蛊。
只要阿虞去上京,她就给姜末解药。
……
翁淑颜来找阿虞的时候,阿虞已经在收拾行李,京中比柳州冷,她打算多带一件披风,等拿出来才发现这还是从容家带出来的。
上头的图样是海棠花,绣工极好,是乌桐绣的,阿虞摩挲了会儿,把披风重新叠好,放回柜子里,不打算带上了。
大舅母送的礼物,万一见了血,总是不好的。
翁淑颜在旁坐下,也不出声打扰她,等阿虞把包袱收拾妥当,才苦笑着叫住她:“当年我逃生途中被北宫烨所救,他爱我如痴如狂,我又需要一个容身之所。”
“所以阿娘为了报答,给他指了路,其实能让北宫擎续命的不是雪灵芝,而是那些渗透在雪灵芝里的处子血,是吗?”
“血衣族,血衣族,”阿虞凝视着天边游离的云层,薄薄的像是一戳就破,就像那些自以为完满的谎言,原来早就不堪一击。
她平静的脸孔近乎冷艳。
“雪灵芝以处子血存养,眩术以童子童女驯养,美人香以王族将养,混沌珠以骨肉豢养……不愧是血衣族,任何一个法子都是带着血的,今时今日才知,大豫最大的蛀虫哪是盛家,哪是薛衍,是阿娘您啊。”
翁淑颜厉声打断她:“阿虞,你和我都不是大豫人。”
“但是我爱的人是大豫人,我的至亲师父也是大豫人,我这些年江湖游走,结交的也都是大豫人,您带我来大豫,让我长成了这里的一份子,如今又要告诉我,我不是大豫人,我需要重新回到血衣族,带着他们来攻打大豫?”
“您这些年明里暗里带起的这些乱象,最后都让容尘给按下了,是在为麒麟军择主,还是在为血衣族择主?亦或者,麒麟军其实就是血衣族人?”
翁淑颜没想到她一下已经想得这么远,半晌没能辩解。
阿虞回身看着她,扯唇一笑:“乱世之军。缅疆六国称霸傲视,被圣元帝铁骑踏过时,血衣族在旁递过刀子,大豫从此稳固几十年。如今四海升平,大豫为尊,你们又要制造事端,再掀战火。”
“这几年试探之下,发现容尘无心权势,你们就拿我逼他走到这一步?什么盛家,什么薛衍,什么曜国,都是你们在其中牵线搭桥,天下乱,麒麟出,扶新主……那么几十年之后呢?又像今日推翻萧祯一样去推翻他?”
“阿娘,这规矩太没道理了。”
阿虞是不想信的,但世上就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规矩,且还是与她关系密切的规矩,阿虞甚至想着,那不如永远禁锢在那座阁楼里吧,不见天日,也不见美好,便不生期待,也不生希望。
翁淑颜从前就知道,阿虞是这几代祭司以来最聪慧的一个,所以这几年间,她做事很小心,几乎没有露出过马脚,万万没想到,仍是没能将阿虞瞒到杀死容尘那一日。
“但如果不那么做,你就得死。”
阿虞几乎立刻反驳:“那我也不会杀死他!”
“阿虞,你听我说。”
阿虞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翁淑颜自知早晚会知道所有事,她没再隐瞒,定了定神,从阿虞出生那年说起:
“血衣族并不是麒麟军,但与麒麟军是相辅相成的。血衣族是天军,通过占卜演算,选择百年内的天下新主,麒麟军则是地军,等天下大乱时才会出动平乱,一天一地,谓之乾坤。”
“血衣族的祭司每三代出一个,正对应了百年择新主的规矩。”
“上一任的祭司会在新祭司尚在娘胎时植入混珠与沌珠,再用族中秘术将两珠送到眼中,等长直十五岁,眼瞳就会显现幽蓝,当幽蓝隐藏不住时,说明命数已到,需要想法子续命。”
“这样的孩子,长直三岁就可以学习眩术了,但这还不够,还需每日安排不同的内容学习,这是每一任祭司都需经历的。随后,在十岁之前,她需习得最重要的占卜术,十五岁时要挑选夫君与之圆房,等怀有身孕再将男人杀死,取一瓣心尖儿为祭司续命,这样至少能保证这任祭司活到重择新主之日。”
“这就是祭司的价值。”翁淑颜说到这里,顿了顿,眺望的视线仿佛能穿过史官的笔册,追溯那滚滚远逝的过去,“在我之前的三百年里,从太昭,延和、圣元再到坤祈,血衣族百年择主,麒麟军乱世出兵,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顺顺当当的,直到圣元二十一年,你出生了。”
“也就是说,我是第三位三代祭司,而你就是紧随其后的第四位,但与我之间并没有隔着三代。”
翁淑颜的语气似喜似悲,落在阿虞耳中成了轻轻的喟叹。
她说:“阿虞,你出现得太早了。”
“这是天降异数,且征兆连连。血衣族在圣元年间损失惨重,麒麟军也被频频发现踪迹,族中自然不能容你存活。”
“他们商议的时候被我听到了,我知道这天下虽大,你我却逃无可逃,所以我去了一趟北疆。”
阿虞捏着包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青,眼瞳静静地看着翁淑颜:“你向廖敬买来了烟云纱。”
“对,烟云纱织就护甲能抵刀枪,我给你穿上后才假意出逃,族中人追来时发现竟并不能伤到你,这才没再继续动手。”
“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
“也给了我一个机会。”
“族中决定在你五岁的时候将你放入大豫,是生是死由你决定,只要你能活过十五岁,就将你寻回,取代我,成为下一任祭司。”
翁淑颜摇头感慨:“人终究是斗不过命的,我没有料到你会遇上容尘,还与他成亲。”
“现在,容尘是你的夫君,你眼瞳里的幽蓝也已经藏不住了,要想活命就得杀了他,但他极有可能又是新主,血衣族宁愿保他也不会保你。”
“思前想后,阿娘便替你做出决定了。”翁淑颜语气突然慢了下来,眼里有蓝光汇聚,阿虞一时不妨被她攫去了目光。
脑中空白一片,阿虞怔愣道:“什么决定?”
“杀了他。”
黑圆的眼儿一缩:“杀了他?”
“对,杀了他。”翁淑颜起身步步逼近,“阿虞,只要杀了他,这天下还是会乱,还是会有新主,但你也还能活下去。”
“你不是乾坤盟的接令人吗?阿娘买了一枚乾坤令。”
“不是解佩令?”
“是乾坤令,要杀人的乾坤令。”
“要杀谁?”
“容尘。”
翁淑颜附在阿虞耳边,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要杀死容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