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黄沙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男人牵着一匹瘦马,在沙漠里徐徐独行。
他走得不快,但也不慢,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只有地上的影子从长到短,又从短到长,才知道他已经走了好些天了。
他在找一个人。
一个许久之前说过不会离他而去的人,一个很多年前说过永不会欺骗他的人。
那是个顶顶聪慧的人儿,在他昏迷的半年里,扮成他的模样,坐镇数万兵马,把他剩下的部署完成得一分不差。
上京往下,由北至南,乱中有序,把血衣族和麒麟军耍得团团转,最后一齐逼到了格克拉伊沙漠。
獬豸军、梼杌军与烈焰军呈包抄之势,达善军断后,玥国军前锋,突鲁族则在中段攻守兼备,至此一战乾坤。
虽有百戈部落卑鄙偷袭,但大豫最终仍凭借天时地利大获全胜,除了那英勇善战的容家二子与那运筹帷幄的容家小公子沉于流沙之中,大豫一战威慑西北,曜国国君被斩落马下。
然曜国冥顽不灵,仍不服大豫统治,最后便由一个翁姓的女人出使曜国,并扶持国君幼子继位,自退三千里,签署文函,百年内不与大豫交战。
此后,达善、玥国向大豫俯首称臣,分封郡国,大豫舆图向西北面又扩出了一大圈。
那必然是个**气回肠的故事,可惜他沉睡了三年,期间虽有醒觉,却不便于行,意识昏昏沉沉,没能听那小姑娘用细软的嗓音与他说道说道。
不过,民间歌谣早就传得朗朗上口:
“惠州藏天险,林州借东风。
梧州眩术阵,川蜀踏雷轰。
孟州财源进,汝州迎海攻。
柳州生烈焰,徽州夺军功。
北疆织护甲,徐州杀地龙。
通州暗弃明,上京定分封。”
他醒来之后,有极长一段时间不敢睡着,怕和那时候一样,她哄着他松开手,闭上眼,不然七羽不能为他查看伤势。
他问她会不会走,她坚定地摇摇头,不走。
他放心地应下了。
可当他再睁眼,她便不在了。
不是不在他身边,她,竟是不在的。
容尘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在”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念头撑着他,也撑着华裳。
直到日前,格克拉伊沙漠某处被挖出了不少骸骨,容扬年轻的时候,左腿小骨受过伤,那骸骨中便有这么一具。
但没有发现阿虞的。
他的阿虞,小小的一个,那些骸骨里没有一具是她的。
容尘不想睡,就让六爻叫了两个孩子一遍一遍唱着这首歌谣给他听。
后来,七羽又设法迫得他睡下了,这一睡,又是半年,他身子受损得厉害,新伤旧伤,都是心口处的伤,阿虞不曾剜走他的心,可他想,这与剜走有何不同?
风很大,他能感到眼睛是睁不开的,但他仍是不快不慢地走着。
他需找到她。
——“日后我若走了,你一定要来寻我。”
——“好。”
他答应过她的。
纵使她狠心骗了他一回,他自是不会与她计较,答应过的事也会做到。
“公子!”
他终于倒了下去,血吐出溅在黄沙上,胸中咳出一阵又一阵的苦涩,六爻闷声不吭地把他背起,七羽则一路小跑着给他把脉。
“我且问你们,阿虞究竟在哪里?否则便不必为我医治了。”
一觉醒来,那个曾让他觉得活着也能盎然生趣的人不在了,他不知道要这天下太平有何用。
“公子,您行行好,我的命和您绑在一处,您要是死了,我也得陪葬,我还没让十里答应嫁给我,她要知道肯定再不回来了,我、我真不能死啊。”七羽突然说漏了嘴。
容尘低垂的眼一抬,静看着他,勾唇笑了:“十里在她身边,是么?”
六爻忍不住了:“九苏和八溟也在,他们每半月会与我们通信,但我们实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少夫人……似乎不愿意见您。”
其实还有更深的缘由,但六爻再是心大,也不敢贸然说出口了。
公子不知,他们却都知道,这世上真正不让阿虞同公子相见的,是老太爷临终前的遗言。
“阿虞这孩子,我容家是高攀不起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让尘儿也尽早死心吧。”
再是理智清醒的人,在痛失亲眷面前,也难免说些负气话来。
更何况在外人看来,虽然阿虞力挽狂澜,救苍生于水火,然而,阿虞的到来,也的确给容家带来了灭顶之灾,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社稷苍生不能置之不理,可又有谁能赔偿容家在这些年里陆续失去的几条性命?
六爻觉得难受,替容家难受,也替公子和阿虞难受。
容尘猝然听得阿虞不愿意见自己,心头先是一震,渐渐生出几分哂然。
——容尘!你敢死试试!你要是敢死!我恨你一辈子!我会躲着你,一辈子让你不到!你化成鬼也好,变作神仙也好,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找……
“好,好。”容尘不知是气是笑,说了两声好,微微举起手,在日色下看着手背上的齿痕,又是一笑。
——公子记着这一口,阿虞早晚同你讨要公平。
“好。”
容尘神思一松,这次是真昏过去了。
七羽和六爻干瞪眼。
这……好了半天,到底在好啥啊?
……
这日之后,容尘竟也不再找阿虞了,他回了凤音山。
从此,容家再没有小公子。
乾坤盟的主子却长年累月地再不出落雪轩。
徽州交给容彻打点,太太平平,无风无浪。
容尘不在,阿虞也不在,容烈在一年前病逝,容扬战死沙场,华裳殉情殒命,容萝当年为容尘寻药贸然出了外海,后遇着海难,如今也杳无音讯,生死未卜。
不过短短几年,家中人一下子少了许多,自然也就冷清了许多。
容彻偶尔走进容尘的院子,会看到那棵枣树还在,它是年年结果子的,却无人敢随意采摘。
也只有那一年,被阿虞伙同容飞煜吃了大半。
……
“不要——”
房中灯火亮起,十里披着外衣举着宫灯进来:“少夫人。”
阿虞从睡梦中惊醒,眼前漆黑难辨,她只能感到眼前有隐隐的一点光亮,便向着那光亮处歪了歪头:“十里?”
“少夫人,是我。”十里看着她的眼睛,心下难过起来。
阿虞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翁淑颜说这是拔毒的正常反应,十里还是瞧着心疼。
血衣族的祭司之所以活不长,是因为自小被种下混沌珠,混沌珠会蚕食内体,但阿虞体质特殊,幼年族中为除去她给她下过几种毒药,种种叠在一起,反而是眼下这么个情况。
阿虞的眼睛在出现幽蓝色泽的时候,是看得见的,一旦与从前一样漆黑深亮,反而视线模糊。
“没事,过会儿就好。”阿虞久没有听见十里说话,有些顽皮地笑了起来,“我梦到他了,他同我生气呢,说要掐死我。”
“公子不会的。”九苏一手提着早食,一手挂着一件绿莹莹的外衫,显然是八溟的。
“你们总是帮他说话。”阿虞咕哝一声,再不提起容尘。
晚上和阿娘吃过饭,阿虞又回到屋中坐着,眼睛好了一些,她试着看了会儿书,但左右都觉得心里闷闷的。
白日里阿娘吞吞吐吐地替她那从不曾尽过多少父亲职责的阿爹传话,竟是是想择几个曜国的青年才俊为她谋定婚事。
阿虞懒懒敷衍着,想起的却是那一年徽州城十里红妆,一夜鱼龙的热闹喧嚣。
那时候,容家人都还在,且每一个都是真心实意疼着她的。
待醒来,阿虞的眼眶又红又涨,她趴伏在**,侧头怔愣地看着被泪水打湿的枕巾。
早晨喝粥,软糯的米粥含在嘴里,咽下后暖了寒凉的脾胃。
阿虞终是没忍住,慢吞吞地开口:“那他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明明答应过会来找她的。
骗子。
十里一听乐了,回想着七羽信中的话,那一句笔锋遒劲的显然是公子写的。
——我若不来,你会来找我?
阿虞握着汤匙的手指一顿,怒气冲冲地抬头:“那我也不去找他,气死他。”
“公子说,他已经被你气死过一回了,不差这一回。”九苏还是一本正经的面无表情。
“那我也被他气死过一回,扯平了。”
说完,她自己先愣住了。
既然扯平了,那她还是欠他一回的,先前要去徽州找他的那一次不能作数了,那一次失控的,发疯的,不是她。
看阿虞若有所思的样子,十里悄悄在背后给九苏竖起大拇指。
公子和阿虞这对,有时候真是琢磨不透,数月前,阿虞气他醒了也不知道来找自己,气得还让她和九苏率兵去攻打徽州。
不是大豫,是直接攻打徽州。
而硬着头皮出来接招的,自然就是倒霉的六爻和七羽,闹过一场,不了了之,倒是把皇位上坐着的那位给乐坏了。
那之后,公子能下床走动了,当真不怕死地去沙漠寻她,她又心疼了,又派人把六爻和七羽揍了一顿。
直到现在,公子回了凤音山,在落雪轩一住就是一个月,她就是和从前一样,摸索着去了徽州,也见不到人。
阿虞便开始坐不住了。
果然,还是他们家公子本事大一些,阿虞根本就是被拿捏了脾气,被吃得死死的。
于是,这两地分隔的僵局,最终以阿虞妥协而告终。
有些事情再是绕不过去,却也不能为此蹉跎一生,懊悔一生——她既带给容家的不幸,那么剩下的年岁里,她就百倍千倍地将幸福补偿到容尘身上。
虽说是妥协,阿虞还是耍了点心眼儿,她不是杀气腾腾去的凤音山,而是与最新一批乾坤盟的接令人一起上的山。
到了山下,山林中的阵法把这些初入江湖的后生们给困得团团转,就听得一道细软的嗓音说:“巡山转路东调头,三树二溪靠边走。”
众人试着一走,真给破阵了,再看那说话的人儿,早已飞出老远。
“这是哪路神仙?该不会扮猪吃老虎的江湖老前辈吧?”看到那身姿翩跹的轻功,有人羡慕不已。
“谁知道呢,走走,上山再说。”
乾坤盟大殿上黑压压地跪着一批人。
这是今年乾坤盟刚通过考试的新人,难得盟主公子今日有空闲,也帮各堂会甄选好苗子,哪怕只是不言不语地坐着,仍是叫底下人都肃了脸色。
陆娇娇往上头一袭玄衣神色慵懒的男人瞧了瞧,朝邱小风暗问:“真来了?”
“不知道。”邱小风大概学会如何哄她开心了,答得又快又稳妥。
陆娇娇气得再不理他。
“公子,这些都是今年资质不错的新人,您不如先挑上一些,咳咳,有些……姿色也是极佳的。”
负责甄选的人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心中已经哭出声来,容家那头没日没夜地给他们传话,就是让公子早日物色个心上人,但公子自住进落雪轩,就几乎不出来了,好不容易今天见着他,偏偏没有备选的姑娘,他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主意打到这群新人身上。
容尘今日只是兴致一起,过来坐一坐,并没有插手堂会挑人的打算,随意“嗯”了声便不再回应。
阿虞却听得心口一紧,愤愤抬起头,眼睛黑亮圆睁,像极了乌溜溜的黑珍珠。
容尘偶一抬头,与她冒火的眼儿打了个正着。
他先是微怔,而后笑意缓缓攀上薄唇。
“就她了。”
殿中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往阿虞身上望来,阿虞庆幸自己是戴了假面的,不然此时此刻该有多丢脸。
她刚要惶恐地把戏做足,就见容尘起身而来,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心尖儿上。
他在她面前俯身,勾起她的下巴,对上她圆溜溜的眼睛。
“她新趣可爱,性子也稳,我欢喜她。”
众人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里头就属这丫头长得最不打眼,而且公子连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她新趣可爱了?还这么快就欢喜上了?!
那那那……先前那位盟主夫人该怎么办?
听说是天犯煞星,把容家害得亲眷零丁,老太爷临死前都不愿意认她。
后又听说是误传,原是小姑娘脾性太倔,与公子置气,迟迟不肯回家。
不管是因为什么,夫妻之道,相处才能相爱,久别两地,再好的感情也要被磨没了。
如今看来,那位前盟主夫人是真把公子耐心耗尽,气到都要另择新欢了?
容尘仍是看着阿虞,语声柔软,带着浓烈的思念:
“我自是认得她的。”
“我才不认识你。”阿虞眼眶微烫,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
她以为容扬与华裳的死,容萝的不知所踪,会让自己能硬下心来赎罪。
她还以为发现他忽然不像从前那样立时来寻自己,就能有理由与他置气久一些。
没想到,初一见面,三两句就被他说得想钻进他怀里去。
容尘便当真把她揽进怀里。
阿虞听见头上传来他含笑的声线:
“她叫阿虞。”
“不是溪中游鱼,是山间驺虞。”
容尘掌心轻轻一带,扣着阿虞娇软的腰肢往主座上走去,转身俯瞰殿中盟众,眉眼间的雪色化作春风飘散:
“但从今往后,她只是我的阿虞。”
——“你叫什么名字?”
——“阿虞。”
——“鱼?溪中游鱼?”
——“不,”她认认真真地纠正他,“山间驺虞。”
坤祈元年的那一场雪其实已经落了很久了,纷纷扬扬,不眠不休。
它落在少年清雅的眉间,也落在这岁岁年年花开花落的天地间。
从此,江湖再高远,公子再无情,也抵不住小姑娘折枝海棠,送他春色满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