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业仪式还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过了一会儿，隔一个班的老师也凑了过来，“芊芊——”又甜又糯的小嗓子，“你今天这条裙子好有女人味啊——”
一个俊俏的姑娘娇声和林芊芊说话，丸子头，发夹上趴着一个靛青色蝴蝶结，一件白色T恤搭配细背带毛边牛仔裙，上面几个破洞。牛仔自然是流行界的常青树，但每年都有微妙的变化。前两年是卷边，什么裤口袖口都卷上去，今年是直接剪边拉毛，越剪得拙劣奇形怪状越时髦；前两年膝盖处就是剪道缝，这两年直接挖个洞，洞越大越时尚，里面有时还搭配黑色的蜂窝状渔网袜。
“哪有，都是旧衣服。”芊芊很高兴有人夸她衣服好看，嘴上还是谦虚着，不忘回夸一句，“你这条牛仔裙也很时尚！”
她叫郁妙，小名“喵喵”，微信昵称就是“转角遇到喵”，据说她妈喜欢养波斯猫，所以给女儿起了这个小名，大名是小名转个音。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宝贝得不得了，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家境好，所以郁妙从小就是富养的公主。
经常听到她妈给她打电话，上课时分，办公室很安静，手机听筒里的声音也显得很清晰：“喵喵呀，最近天气冷，你要注意穿衣服啊……”或者：“喵喵呀，你家的房子要经常开窗通风，新装修的多通通风才好……”郁妙总是不耐烦：“好了，好了，妈我知道了，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改作业呢！”
不要小看郁妙，整天娇滴滴的，业务水平却一点不差，省“教海扬帆”论文一等奖获得者。“教海扬帆”是全省论文权威比赛，办了二十多年，在全国都有影响。芊芊过去在县城，那是县城最好的小学，一个学校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得到二等奖以上的，不禁对郁妙心生佩服。
市一小教育集团是“教海扬帆”活动中的神话，每年都有一大批人获奖，得一等奖的一箩筐，光芊芊同办公室就有三个。当然准备论文时，像磨坊石磙子碾压般一轮一轮的折磨，林芊芊今年也是领略到了——
从开学一个月起，每周四教研活动组织研讨，酝酿思考选题、校内专家培训、写初稿、上交初稿专家指导并反馈、修改初稿、上交专家指导二稿并反馈、修改二稿、校区初评、集团再评、省市专家培训指导、评审人当面改稿、再次修改……十八道工序都不止。昨天接到通知，放暑假之后7月8号还要来校，上交修改稿带到省会再次请评审专家指导，人肉带回，老师们根据意见再次修改，7月18号上交最终稿。虽说只写了一篇论文，感觉跟写了十几篇似的。
教科室把“一课一文”当作考评老师教科研方面的重要依据。“一课”就是“一师一好课”。“一文”就是“教海扬帆”的论文。为了保证得奖率，续写神话， 45岁以下必须要交。一小老师年轻化，在45岁以上的也没有多少了，所以大家都是一稿一稿又一稿，办公室的打印机都发烫了，纸张更是用得流水似的，第一小学自是不在乎这点纸的钱。
芊芊这才知道，原来“教海扬帆”论文评比，首先是选题要新颖，选到人家没写过的话题就成功一半了。其次，论文每个标题和正文几号字，关键词之间空几个字符，参考文献加不加书名号，原来都有固定套路。十几个专家包括教育杂志的编辑、特级教师、大学教授同时打分，每人都有特定的角度——据说薛特级只看案例，不看选题；成专家只看理论，因为不在教学一线；编辑老师呢，版式上要不能出大问题。林芊芊觉得受益匪浅，无怪乎过去学校的人得不到奖，根本不知道人家玩的规则和套路是什么。就像打游戏，一直在外围打转，进不了内城，不知道人家内城游戏规则，怎么能攻破核心堡垒？
芊芊平时经常在报刊上发表点散文随笔，论文写得不咋地，原来还想着来一小可以把论文水平提升下，所以刚开始的工序中，非常认真，记重点，做笔记。到后来，一轮又一轮，也被磨得不胜其烦，热情都被磨没了，每道工序能按要求应付交差就不错了。
在最后的集团评比中，芊芊论文得了三等奖，自己觉得还挺开心。忽然接到通知，说三等奖和没获奖的人要重写一篇上交。芊芊吃了一惊，这个写论文，哪是说有就有的？又不是拉泡屎，起码有点像怀孕生孩子，时间不足胎儿成不了形，几天工夫怎么搞得出一篇论文来？
郁妙看着她着急，微微一笑，下颌往上一扬：“芊芊，你就是太实诚，让你重写你就重写啊？换个题目重新交上去！我才不管那么多！”这次郁妙也是三等奖。
郁妙和严炎一样大，都是86年的，算起来31岁，但远远看去，严炎一眼就看出来是80后，但郁妙和90后在一起也毫无违和感。当然，只能远看，年岁不饶人，何况在这个这么忙碌的学校工作，老得快。
虽然郁妙言行举止都像90后，细看脸上也有了细纹。美了这么多年，被大家宠了这么多年，心里自然非常恐慌。所以，中午大家饭后就是休息，只有郁妙在敷面膜，全球的知名化妆品只要能买到，都往脸上涂。办公桌旁边也配了加湿器，因为开空调容易让皮肤干燥长皱纹。
严炎家宝贝都3岁了，郁妙还没有结婚。其实法律上也算结过婚了，已领证，就差摆酒了。开始是房子没装修好，今年房子好了，她妈请人算过，结婚的日子定在11月，才宜于婚姻。郁妙才不喜欢摆酒，耍猴似的结婚给人家看，不过双方父母都只有一个孩子，他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衣服不论新旧，只要适合就好！”操场上，郁妙歪着头，跟芊芊靠得很近，像在轻轻吹气，“芊芊你说是不是——”。她说什么都像在撒娇，但不过分，还没腻到惹人烦的地步。说实话，芊芊觉得她人挺好，也是没有心机的类型，今年刚来，好多事不知道怎么做，都是她提点着自己，心里甚是感激。
“有道理！”芊芊笑着，引为知己，“暑假准备上哪儿玩啊？”
“巴厘岛。”依然慵懒的语气。
“旅行结婚啊？那里度蜜月最好了！”芊芊没有去过，不过听也听过那里风景美。
“旅行拍婚纱照！”郁妙笑起来，嘴角一下子扬得很高，俏皮的味道，“蜜月那是结婚之后的事情，寒假再去！我们定了婚纱照的套餐，要拍十天，可是做老师的上班不好请假，只好拖到暑假拍！”
“天啊，城会玩！婚纱照都旅行拍！还去国外！”芊芊笑着打趣她。
这和人们心目中教师的形象不符，觉得老师就是“清贫”的代名词，整天吃稀饭就咸菜，大家心里才舒服，看不得老师富有。凭什么老师就不能过得小资？非要穷得惨兮兮，博得廉价的同情？
不过光凭教师工资，肯定小资不起来是真的。工资像大姨妈一样一个月来一次，大姨妈让女人难受一个星期，工资给人的快感在银行短信通知的那一瞬间达到**，剩下的一个月时间只能慢慢回味了，越回味越懊恼。
教师工资用来还房贷、养活全家吃喝拉撒，只能保证生存。要想生活，过得滋润，不是像陆齐山那样投资房产，就是像郁妙这样啃老。独生子女的父母，就怕孩子不来啃，孩子不愿意啃，都要送到嘴旁边，就一个孩子，钱不给他（她）给谁？
郁妙和老公都是独生子女，公公家还做生意，房子车子现成的，他们两人的工资就是拿来花着玩的。郁妙订婚戒指上的钻石一克拉，手机是苹果最新款，背的包是COACH。最近迷上了“轻奢”，海外代购潘多拉的银手链，中间的圈不算，珠子一颗就几百块。串到第6颗的时候，芊芊对她说不能再串了，已经很好看了，郁妙把手腕放到眼前晃着，任由那珠光四射闪得眼睛发花，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把它串满！”仿佛跟那珠子飙上了劲。
估计因为是最后一天的缘故，不仅是学生，每个老师都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有的嘴里说着暑假计划，有的心里盘算着暑假计划。一群平时被折磨得半死的鬼，过了今天，就还阳了。
当老师的，人人工作总结或者演讲的时候都会写“热爱教师工作”，实际上大都是热爱教师工作之外的假期，如果没有寒暑假，大概老师也走得差不多了。教师这个工作也不会这么热门，更不会让那些没有寒暑假的人眼红了。
“不当老师，才知道当老师有多辛苦！”芊芊过去一个考上公务员的同事这么说。不是吗？教师假期那么多，可只见教师改行当公务员或下海经商的，没见公务员或商人们改行当老师的。哪天大家都抢着当老师，估计教师地位和收入就上去了！
不说教师工资和公务员有差距，就从工作时间来看，虽说有寒暑假，可不过是把平时增加的时间聚到了一起放假——公务员九点上班，小学七点多，初高中甚至六点多就要到校，还有晚自习，夜里10点11点才能到家。每天都比人家多上一两个甚至三四个小时的班，平均起来，比别的职业上班时间还要长得多。当老师的，平时从早忙到晚，工作时间长，精神压力大，如果没有寒暑假期放空休息时间，估计也要被累死了。
教师像是蚂蝗，三个月假期休息，拼命补血，剩下的九个月时间在火里烧着，把吸的血吐出来。林芊芊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的稻田里见过蚂蝗，头皮直发麻。听乡村孩子说，蚂蝗最禁折腾，用脚踩，用开水烫都不死，要放火里烧，把身体里吸的血都烧得吐光了，才能被烧死。
当老师，是林芊芊从小的理想。
小时候，幼儿园放学后，就央求妈妈给她用黑漆漆了块小黑板，装模作样地给周围邻居家的孩子上课。初中毕业考上了中师，从18岁起就开始当老师。一直以来，她都是学生们喜欢的老师，学生毕业多年，尚能记得温柔可亲的林老师。每年教师节都有学生问候，还有学生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大束香水百合。芊芊觉得教书育人，工作有意义，能在其中找到职业自豪感。
林芊芊那时候，初中成绩最好的学生考中师，考不上的才上重点高中。因为中师可以转户口，算是端上了铁饭碗，学校还每月发补助，等于免费读书。现在，都是成绩不怎么好的才不得不报个师范，优秀的学生，没有人愿意再当老师！所以，现在虽然“水涨船高”，当老师的人学历高了，动辄本科生、研究生，但肯定不是同学中“学霸”级别的。因为，学霸根本不会选择当老师！
几年前曾有个改行的机会，一个事业单位看中她的文采想让她去写材料。芊芊虽也动心，最终还是没去，对写公文没兴趣，也没有断腕的勇气——当了十几年老师，忽然全丢弃，三十几岁重新开始，进入新的行业，不舍又不敢，何况教师还有寒暑假。一年有三个月的整块时间可以读书、写作、旅行。所以，虽说平时上班忙得晕头转向，身心俱疲，一想到马上可以放暑假，还是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