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业仪式到了尾声，主席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忽然，操场上起了一阵**。眼看着，一个矮墩墩、壮实实的男老师刘健双手托着一个女生，往校医室狂奔。
“哪里有太阳？这样的天也能晕倒，也是醉了！”李一鸣摇着头，不由自主地举起胳膊亮了下肱二头肌。
“幸好是刘健，有劲！要是别的老师还真抱不动。”刘一献撇撇嘴，小声跟严炎说。
大家都不怎么担心那孩子。阴天，上午气温也不算高，只是有点闷热。平时在升旗仪式上，站了半小时不到就有学生晕倒，一学期看着有好几个了。每次都是抱着往校医室跑，也不知校医室有什么仙丹妙药，估计也就是阴凉里歇了一会儿，后来都没什么事。主要原因就是现在学生的身体素质太差了，从早到晚，整天忙着学习，哪有空锻炼身体？
刘健老师托举着孩子的姿势正是公主抱，王校长和几个体育老师见状，立刻跟在刘老师身后，向校医室奔去。林芊芊想起自己小时候，就羡慕那些忽然流鼻血，或者晕倒的人，因为会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和呵护，还会成为同学们关注的焦点。可是偏偏身体好，就是不晕，鼻血也从没在学校流过。
终于要结束了，陆齐山总结发言。芊芊完全没听，耳边依稀溜过一句：“……今天的会场纪律非常好……”
事实上，台下吵吵嚷嚷的，纯粹是睁眼说瞎话。可是现在的社会讲究鼓励，明明一句恶狠狠的训斥：“你们给我站好了，站不好不要回教室！”或者拖几个罚站，就可以让学生安静下来。如果像十几年一样，拿小棍子敲几个“活跃分子”手心，杀鸡骇猴，那所有学生都会服服帖帖，保证鸦雀无声。但过去教师经常采用的方法，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这样会显得很没水平，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因为你触犯了“体罚”这一高压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意识里只有和风细雨的教育才是好的教育，其实这样的教育起的作用是很有限的。狂风骤雨的教育上不了台面，只能在私下进行，虽然私下进行的教育一向很多。因为，一直和风细雨，对学生就失去了作用。然而，老师写总结的时候只能写“对学生和风细雨，春风化雨”；写“对学生狂风暴雨和暴风骤雨”，除非是脑子有病。陆齐山当然是很有水平的主任，脑子也没有病。
休业仪式总算结束了，老师们带领学生回到教室，忙乱地上交各种公物——什么路队牌啦，大队旗啦，“每月标兵”和“每周标兵”的胸牌啦……学校的微信群和QQ群不断地发出指令，一会儿上交这个，一会儿上交那个，一会儿通知去文印室领取《告家长书》，一会儿又通知到阅览室领取学生订的杂志……
如果一条指令是一粒子弹，老师们，主要是班主任们这半天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不过大家训练有素，平时子弹发射频率比这个还要大，发射方位也更多，来自校长室、教导处、德育处、电教中心、后勤、级部……校长、副校长、主任、副主任、大小领导，人人端着一把来福枪，都很认真负责，起码显示自己很认真负责，因为正在布置任务。
每个领导都很认真负责，对普通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而言，简直是悲剧，因为一层一层任务压下来，最后可能都要班主任执行。一个倒立的巨大金字塔，下面支撑的那个点，就在班主任身上。班主任不仅要撑住，还要背着它疯狂旋转。第一小学的每个老师都是陀螺，每天都转得头晕，然而也转得很稳，转得不稳估计就是倒下了。
老师们身上，早已成筛子，满是窟窿。这些窟窿结了痂，人人练成了“铁布衫”，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再多的子弹都不怕了，因为怕也没有用。不管是哭着完成，还是笑着完成，怒着完成，还是骂着完成，反正最后都要完成任务。
过去什么通知都是靠人的嘴巴，传播速度慢。现在有了QQ、微信，通知一秒钟就能传达到位。过去老师上课都不带手机，现在不行，一会儿不看手机估计就错过一条任务。有的学校甚至发了通知，必须保持手机畅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忽视微信和学校QQ群里发的消息，不能说没看到消息，否则要通报批评。
在校园里，“通报批评”就等于“砍头”。当然，如果你不怕死，其实学校也不会“扛你下河”。头被砍了很多次的人，就不在乎头还在不在肩膀上了！当然，老师都是脸皮薄、爱面子的人，最大的弱点也是最大的优点就是自觉，都怕被“砍头”！所以有时正上着课，也必须停下来，让学生自习，忙着完成群里通知的任务。教室设施配备先进，不仅有电脑，而且全网覆盖。
比如，来新学校的开学第一天上午，要求是班主任进班。芊芊下课回办公室看手机上，十几条消息布置了各项任务，领各种教材和教参，上交什么暑假作业标兵、暑假生活标兵，暑假生活画报展示……因为下午要做展板，所以规定下午上班前上交。很多班主任都弄好了，她还一项没弄，很奇怪地问：“大家不是都在教室上课吗？”当然是在教室，可不一定在上课。
以前芊芊进课堂就是上课，课堂的每分钟都很宝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尤其是智能手机的普及之后，学校的各种杂事越来越多，而且催得急，这边通知，恨不得立刻就要，所以老师只好经常让孩子自习，忙着完成各种跟教学无关的任务。
老师必须化身千手观音，五百只手忙学生，五百只手忙着做各种杂事。也可能只有一只手忙学生，捂着不打破头出事就好，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只手忙着完成各级领导布置的任务。
外人自然希望老师越忙越好。
家长们，你以为老师在学校就是忙着教你家孩子？某些吃瓜群众们，你以为老师很清闲，就是上几节课，改几本作业？特级教师李压东曾经做过《关于“减少教师非教学工作”的调查报告》，参与的教师覆盖了31个省，共两千多人，应该能够代表一线教师的工作现状——
开篇的调查背景就是：为什么现在许多老师不想当老师了？除了待遇低，还有工作累。如果是工作本身需要“累”，那还无话可说，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值得抱怨的？问题是，许多“累”是教育以外的因素造成的，是强加给教师的负担。所以稳定教师队伍，除了“加薪”，还要“减负”，接着用各种数据来说明老师忙于非教学的时间对于老师时间的侵占。
芊芊看了这个调查报告，联想到了外来物种“水花生”，原来是当牧草引进的，后来一发不可收，把整个水面都侵占了，水下的其他水生植物和鱼儿无法呼吸，都被憋死了——
你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备课？回答“有”的老师仅有11.4％，回答“没有”的达52.6％，35.9％的老师回答“不一定”。
看看，只有十分之一的老师有力气备课，十分之九的老师不知在忙什么！
完成基本教学任务，你是否有足够精力进行教学研究？回答“有”的老师只有3.3％，16.1％的教师回答“不一定”，80.5％的老师的回答是“没有”！
再看，虽然明知老师教学研究很重要，各校的教研活动也宣称搞得扎扎实实，然而，大都是开开会做做样子而已。真正有时间研究教学的老师，一百个里只有不到四个人。
老师们在该忙的教学上的时间不多，不是不想忙，是没时间忙。都在干啥？整天填不完的表格，写不完的材料，迎不完的验收，补不完的活动资料。
几年前，林芊芊曾为迎接全国语言文字检查组的验收，把三年内的教案都拿来修改，看看是否有用错的标点符号。全校检查所有标语牌上的所有文字和标点是否有误，轰轰烈烈、加班加点，忙了一个星期。有人旧教案丢了怎么办？没事，学校既有打印机也有纸，重新打出来再修改。全校几百个老师忙了一星期的材料，结果，验收组一小时就看完了。
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芊芊现在标点符号功夫过硬——大写的“一”后面加“、”，小写的“1”后面加“.”，①和（1）以及英文字母后面都不能加标点符号。看看，验收还是很有必要的，要不怎么能让老师长进？
在城市有验收或大型活动时，老师还要出去戴袖章，或站岗，或扫马路，当“志愿者”，不管你自不自愿，都是“志愿者”。林芊芊曾在正常上课时间到有问题、民怨大的小区冒充过“群众”，看到检查组人来主动迎上“自投罗网”说假话。老师一走几十个，学生怎么办？没事，每班排一个老师看班，停课三天，专门背诵迎验收的相关知识，满满几大张纸，学生人手一份。验收组一走，全部进垃圾桶，负责运学校垃圾的老头可开心了，废纸能卖钱！
后来有了微信，还有没完没了的微信关注公众号、每日签到甚至帮忙拉票。学校要求在群里上交截图，甚至专门做了表格，日日签字登记完成情况。为什么要大家都关注公众号？不是免费的吗？难道只为宣传展示？芊芊一度想不通。后来有一个自己做“公众号”的作家朋友指点说，当你的公众号关注人数足够多的时候，就有了商业价值，有人会出钱在上面做广告推广，这样公众号就可以创收了。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么多媒体想方设法，让更多的人关注公众号的原因。
还有些看着是跟教学相关工作，其实都是“披着羊皮的假羊”，比如：各种名目的网络培训和考试，网址密码都不一样，时间久了记不住，光登录要费半天工夫，其实什么都学不到，都是百度答案，做完题目就基本全还给百度了。可是花费时间不少，学习课程挂网动辄10小时以上，学完考试没有两三个小时拿不下来，有这个时间改多少本作业了！这些网络学习课程，有些还要老师出钱购买，好在网上银行在线支付很方便。
芊芊参加过一个网络培训，要求挂网时间要达到1000分钟，每天进办公室就打开电脑让它在那里自说自话，只偶尔碰碰鼠标，让它继续下行，该上课上课，该聊天聊天，里面讲什么内容完全没听——想听也听不到，因为学校给老师的办公电脑都没配音箱，只能看着里面的人，鱼儿一样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
还好芊芊忙得快，最后截止时间快到了，芊芊的同事挂网时间不够，最后整夜开着电脑，觉都不敢睡，打个盹，就来敲一下键盘，总算糊弄过关，得到30学时。
每年教师培训县级、市级、省级网络培训都要达到一定课时数，否则不给评职称。还有什么继续教育，就是交几百块钱集中上几天大课，每人必须参加，否则也不给评职称。职称就是卡在教师头上的金刚圈，职称上不了，工资就加不了。所以一念紧箍咒，就把老师吃得死死的。
有的学校还要检查老师很多不靠谱的材料，比如填写什么“教学八认真”——跟学生谈过几次话？谈话主题是什么？什么时间跟家长交流什么内容？培养了几个优生辅导了几个差生？给孩子纠正了什么错题？批改了什么作业内容……都要记录下来。
很多事，老师做了就是做了，每天不知批改多少作业，教育多少学生，碰到家长有问题随口就谈了，回来竟然还要记下来。哪里能记录下来？都是集中时间造假狂补。学校也明知是假的，还是每学期照查不误。更别说每学期开头的各种计划、结束的各种总结，每次考试都要写的试卷分析、每个月要编的教学反思，简直多如牛毛……
特级教师吴是有篇阅读量很大的微信说：“教师，只想安安静静地教好书，然而静静地教书，也成了奢望。反常的‘教育’变得堂而皇之，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坚守常识反倒比胡闹困难……”
校领导们也是没办法，因为他们的手机跟老师们的一样，也是智能手机，不停地接收上级各级各部门的任务。学校就是这样，窗口么。各级行政部门，谁都能管到学校，谁都能给学校布置任务、达标考核。甚至考核机制倒逼学校行事，看有哪方面的考核来了，学校就干哪方面的事，一学期课程表都可能改几次，要按照不同检查要求进行课程设置。
特级教师吴老师如屈原一般发出天问：“各级部门能不能不要骚扰学校？学校能不能不要自我折腾？”这样，老师忙于“教学之外”的琐事就少了，学校就安静了，有价值的教育才会出现。然而，各级部门哪能不来骚扰学校？就如学校怎么能不自我折腾一样！
尤其是名校，自然行政部门都非常重视，各种验收检查多如繁星。大大小小的行政领导的手机都变成了来福枪，向学校扫射，学校领导纷纷中弹。校领导们身上也是如筛子一般，布满“子弹孔”。什么“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德育先进学校”“书香校园”“语言文字规范校”“二十一世纪体育达标校”“消防安全先进单位”“节水先进单位”甚至“禁毒示范校”……多如牛毛。学校荣誉室里的一块块“荣誉牌”，都是校领导和老师的血汗铸成的。
前几天学校部门工作评优大会上，各个部门都汇报一学期的工作，迎接了多少的检查。后勤主任说，一学期来，光安全方面的检查就近十次，什么公安局、卫生局、食品药品监督局……尤其是安稳处，仅5月份给学校发了7个文件，6月份给学校发了9个文件。安全当然重于一切，查之有理。什么创卫啦，语言文字规范啦，节约用水啦，防止溺水啦，毒品宣传啦，每个来检查的部门都是查之有理。关键是——学校没有专门负责接待和应付这些检查的闲人，除了一把手校长，其余都代课。
说应付当然是不应该，然而不应该也是一直在应付。每次验收流程都差不多：疯狂忙材料——迎接验收检查组——汇报、展示材料——陪吃饭——欢送验收检查组。
现在每一个检查验收都有一套完备的检查评价标准体系，细致而繁琐，有些国家或省级验收甚至有几百条上千条，分解到各个局，教育局领到任务再分到各个学校，如通知、方案、过程、总结，文档照片、视频等，不加班就肯定完不成。主任校长们陪检查、做汇报，没日没夜地加班做各种材料。材料不够怎么办？一是下发任务让每个老师帮忙准备，老师也跟着忙个不停。二就是造假。上哪去找几年前的材料？一点假不造，什么验收都通不过。
在这种忙碌之下，学校的大小领导们，上课就成了副业，一搞活动，或忙验收，最多一天接两三百个电话。所以，通常只要是领导教的班，成绩就好不了。其实，能当上学校领导的，曾经都是教学骨干，教学水平杠杠的，但因为太忙了，各种杂事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教学成绩没办法好。不过他们不怕，不好就不好，咱倒是想进班上课，认真批改作业的，没有时间！老师们都知道，领导们很忙，在为学校做贡献，考不好可以理解。老师们考不好主要是怕校领导批评，领导的班级考不好，上面也没有人会批评了。
除了各种验收检查，还有上至外省市，下到各县乡的参观学习，一有什么主题活动，全校上下就忙翻了，挂标语、插彩旗、做展板、排节目……老师一忙起来，学生在干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甚至因为学校有大礼堂，市里好多没有礼堂的单位会议也借用学校的礼堂来开，什么交通局，什么文明办……每次半天的会议，后勤断断续续要准备一个星期左右，老师要客串礼仪小姐负责引导。校领导们还要笑脸相迎，不是么，看得起你才在你校搞活动的，在你校搞活动，那是你校莫大的荣耀！
普通教师身上的子弹孔虽多，然而就是普通子弹，校领导们身上的“子弹孔”却是“霰弹”打出来的，会爆炸，一不小心炸得血肉模糊，好不容易才爬上领导岗位，犯错被撤职，就很难看了。
所以，林芊芊虽然被校长主任们布置的任务忙得晕头转向，可经常换位思考，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一级压一级，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