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高新校区,从二年级开始代餐。学生中午不回家,在学校食堂吃饭,班主任和搭班老师一人看一天。严炎去年一年级不用代餐,感觉还好一点,今年总是加班,总是包班,已然累得不行,但中午还要经常带学生吃饭,觉得头昏脑涨。
一天中午,她正在教室,边看学生边改作业,昏昏欲睡。忽然发现不知哪里来一只蚂蚁,在本子上爬来爬去。
奇怪?
二楼哪来的蚂蚁?校园里树木很多,不知是风刮来的,还是自己爬上来的。
严炎也是无聊,定定地看着那蚂蚁,爬来爬去。看它爬到一本书上,严炎就把那本书拿起来,看着它爬到书的正面,再翻过来,看着它爬到书的反面,怎么也爬不出这本书范围去。
恍惚中,严炎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蚂蚁。从这个学校考到那个学校,六年待了三个学校,总在学校这个范围里,怎么也爬不到外面去。估计,上帝也在天上看着自己冷笑。
今年包班特别多,不是年级老师生病,就是学校搞活动抽调音体美老师帮忙,再者就是别的校区从校外请了名师来上课和讲座,要求相关学科老师都去,搭班老师包班。前一阵,把年级的90后老师叶子馨都累得晕倒了,直接送医院住了一星期。
新来的教师林芊芊,从县区考来的,也是班主任,坐在她的后面,逢到包班,同样累得半条命都没了。下课不是走进办公室,是游魂一般飘进办公室的。
林芊芊跟严炎抱怨说:“你们学校怎么这么忙啊?老师都累成这样,还怎么上课?”她还习惯说“你们学校”,心理上没有融入这个学校。
严炎从一大堆作业本中抬起头,眼神有点呆滞:“去年我们也不是这样的,虽然忙,还有点喘气时间,今年是一下都不让人闲着。”
学校条件很好,有专门的午休房,老师可以去睡午觉。可是严炎懒得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中午,严炎一边改作业,一边用手机看电视剧。从《花千骨》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什么电视剧流行追什么,生活波澜不惊,没有什么意思,只能在言情电视剧的爱恨情仇中沉迷陶醉。
林芊芊也很少去午休房,她是失眠睡不着,睡了也白睡,不如不睡。
她从不看电视剧,晚上回家要烧饭带儿子,没时间追剧,白天有点空不是看微信就是看书。她办公桌上总是搁着几本书,除了中午能瞥几眼,平时也没空看。张爱玲、苏青、萧红、六六、艾米……同样觉得生活无趣,林芊芊在这些人身上寻找精神寄托。
让严炎和林芊芊关系更进一步的就是“掉牙事件”。虽然一个多月下来,把两人折磨得够呛,不过还好,妥善解决。
都说林芊芊是个“才女”,字写得漂亮,还发表文章,课也上得好。不过林芊芊这样性格的老师,心慈手软,在学校称不上是“优秀老师”。学校里的“优秀老师”都是狠角色,镇得住学生,班级的成绩才会突出、学生纪律才能出众。否则,你再高的水平,孩子不听,也是白搭。儒家学派老师那一套在学校根本行不通,必须是法家学派老师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举个简单例子,就比如学生作业,有的孩子就是经常不写,考试怎么能考好?林芊芊班就有几个孩子会少写作业,有一个刘娟,更是软硬不吃,经常不写。林芊芊对她不能说不尽心,她们二年级,严炎有一天看到林芊芊找了本一年级上册的语文书,从“a、o、e”开始教刘娟,汉语拼音都没学会,还怎么考试?
每个班级经常上办公室的学生,老师都差不多认识了,“刘娟一点也不笨啊,盯得紧一点,起码能考个及格分吧,她就是从一年级起家里没人管,功课拖下来太多了!”林芊芊对严炎解释,自我解嘲的味道。
林芊芊又是贴星星,又是给零食,刘娟刚开始还挺愿意来学,结果教了一段时间,刘娟再也不肯来了,估计是觉得学习太烦了,还把林芊芊帮她向同学借的一年级语文书,故意丢在家里不带来了。
“这孩子,就是欠揍!”林芊芊很无奈,对刘娟发火也无济于事,打电话给家长,他们嘴上答应着,依然如故,书不带来,作业不写。林芊芊只好作罢,刘娟成绩依然二三十分,每次都把林芊芊班级平均分拖得惨不忍睹。
在严炎眼中,林芊芊很爱美。春夏秋三季通常是裙子,林芊芊喜欢穿裙子,给人感觉很优雅;冬天严炎是一件羽绒服穿一周,她却天天不重样。就是同样的衣服,也会搭配不同的围巾和帽子,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严炎和林芊芊开始租的房子在一个小区,有时候会喊严炎去吃饭。有一天,严炎上火,喉咙哑了,嘴唇也冲破了。林芊芊见了,第二天不声不响向她手里递了一个保鲜盒,打开一看,是冰糖荸荠,去火最管用,严炎很是感动。
林芊芊来了不久,就在高新区买了房,一年后交房。也是不容易,把县城房子卖掉才够付首付,她一家三口都来了,买房是刚需,不买不行。严炎也想在市区买一套房,等闺女大了,就来这儿上学。但吴峻屹才工作不久,两人也没什么积蓄,把净水县的房子卖掉又不现实,一家老小都要住。
房价去年严炎来时五六千,今年林芊芊买时七八千,到了年底,因为老城区改造,忽然冲到一万以上。
房价疯了,人也疯了。
买了房的人喜疯了,没买房的人气疯了。办公室的课间讨论会,变成了房价讨论会。估计整个何州市的这几个月,到处都变成了房价讨论会,因为房价这一段时间上涨太快了。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市区学校比县城条件好,本来想等两三年,存到钱付个首付,在这里买套房子把闺女接来读幼儿园。然而房价照这样涨下去,似乎永远也买不起房子。工资才三四千,一套100平方房子要一百多万,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
严炎看着租住的房子,装修得差得不能再差了,1400一个月。她和陶晶莹一人700,然而6楼黑乎乎的,白天也要开灯,学区房楼间距小,前面就是三十几层的大高。厨房里水龙头质量有问题,一放水就溅得到处都是,好在烧不了几顿饭。
糟糕的是,浴室里暖风机坏了,去年一个冬天洗澡都冻得半死。打电话给房东,姓陈的瘦猴一样的中年男人,小奸小坏,付房租的时候一分不少,还让她们一年房租一次付清。让他来修东西却总说没时间,最后来一句:“我交房给你的时候,暖风机好好的呀?”
租房的时候是夏天,她和陶晶莹试了空调、电视,谁也没想到要试下暖风机能不能用。快开学了房子不好找,她俩没地方住,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着急搬进来,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进来住了之后,也懒得再换地方,反正是租的,糊着住住。严炎对自己可以糊,一想到要把闺女带到这样的环境里租住,简直是痛心。自己吃再多的苦也不怕,对闺女,那是一点苦都不想让她吃。
不久,高新区又开始大规模招聘,规划中有几所小学、初中和高中。严炎想让吴峻屹也考下试试,如果考上,两人就可以在市区团聚了。
吴峻屹听了,也很高兴有这样的招考机会。严炎考到了市级学校,他还在县城,虽然和同事说起来很骄傲,但在家庭里,似乎只有男强女弱才最稳固。老婆比丈夫强,做丈夫的总是有点隐隐的小自卑,虽然严炎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高他一等的神气。
吴峻屹报了名,考试地点就在何州市高新区。严炎的学校,第一小学高新校区也是三个考点之一。
考试前一天,市人事局和教育局的领导,来给一小高新区老师进行了考前培训,因为缺人,大部分老师都要参加监考。小学不像初中、高中经常组织中考、高考这样的大型考试,所以这次王校长也是如临大敌。忽然有人提出来,亲友这次参加考试的,为避嫌,不能参加监考。严炎和另外一个男教师被挑了出来,但依然要负责其他考务杂事。
考试前一天晚上,吴峻屹就来到了高新区。严炎和陶晶莹合租的两室一厅,两个卧室,严炎和陶晶莹各住一间,也是不妨碍。
第二天一早,两人赶到学校。
严炎两年前也是考来的,但是上次考试太紧张没有留神,今天看学校周围简直是人山人海,校门口堵得死死的。虽然自己和同事整天抱怨:“快要累死了!快要忙死了!”但看了这个情形,还是不禁感慨:“学校也是围城,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城外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想冲进来!”
这一次考试的高等数学特别难,吴峻屹是研究生,有些讨巧,毕竟多学了三年。笔试分数第二天就出来了,他以第二的成绩入围。严炎高兴坏了,一连声称赞:“老公真厉害!”
两年前严炎考试,名次勉强入围,而吴峻屹在所有考生中考了第二,招5个人,按1:3的比例进入面试,他考上的机率还是很大的。
吴峻屹也很高兴,自己别的本事没有,脑瓜子还是很不错的。通知面试后,只给了下午半天到第二天上午11点的时间,回原单位和教育局去开证明、盖章。
吴峻屹刚工作一年,又是研究生,净水县中哪里想放人?净水县教育局也不给他盖章。从学校层面考虑,当然也合情合理,好容易培养的老师,考走了,招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还要从头开始培养。
满怀的期望,又被满满的失望打败。
吴峻屹所有的焦灼,严炎两年前都经历过,幸好有吴俊帮忙,请他父亲给她盖到了改变她命运的那个章。上天没有给他们第二次幸运的机会,一直到第二天11点,章还没有盖到,于是吴峻屹算是主动弃权面试,由下一个名次的自动补上。
据说,这一次笔试考第一的那个人,提前几个月从就从学校辞职,放手一搏。而吴峻屹没有这个勇气,说实话,敢于从有编制的公办学校辞职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因为这件事,严炎和吴峻屹的心情都不好。如果没入围笔试就算了,眼睁睁看着希望在眼前了,身体却被一根粗绳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不是长时间身处暗夜悲惨,倒在黎明曙光照到的前一米里更凄惨。
夜里,严炎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独自租住在一间只够放一张床的土屋里,泥土抹的墙壁,泥土压实的地面。旁边还有狗窝大的一小间,只够放一个痰盂,权充卫生间。旧式的带鼻子的门锁,连着一条链子,锁是坏掉的,只好勉强把链子搭在一起,假装锁住。不锁不行,门口全是带孩子读书的老头老太,在闲逛聊天。
锁了门出来,迷了路。手机没电了,联系不到老公。惶恐中,忽然冲出两只野狗,一直追着她咬。用脚去踢,隐隐担心脚会不会被狗牙划伤,还要去打狂犬疫苗。极端的恐惧之中,被狗撵到海边的一条船上,已是精疲力尽。
船上,有一个剪着板寸头的男人。看不清面孔,只觉得皮肤因为日晒成为黝黑。那男人用一辆水陆两用的摩托艇带着她飞奔。摩托艇开得飞快,遇路行路,遇水过水。
坐在那男人身后,严炎逐渐对他有了几分信任。而那男人估计是早已喜欢上她了,因为有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意味。
来到一片海滩,远远看到几个巨大的雕塑,有奇形怪状的人头,有一只大象,梦中觉得自己曾来过这个地方。摩托艇在海中一路开过去,看到有人用几座浮桥正准备办水上婚礼。因为害怕大风,反复用东西把浮桥固定……
严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睁着眼睛,在想这个诡异的梦。梦中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清晰得就如真实发生过一样。
都说梦境是现实真实心理的投射。估计,那个破败不堪的小土屋就是现在租的房子。去年新来一个城市,害怕迷路的惶恐一直持续了半年之久。不知道那个开摩托艇的陌生男子是不是吴俊,带她脱离危险,又带着她劈波斩浪,来到新天地。
对吴俊,严炎始终心怀感激,又有点小小的愧疚。自己利用他曾有过的那么一点点心动,求他办了一件对自己无比重要的大事。而他,成全了她的幸福。
吴峻屹没有好运气,遇到吴俊这样的人来帮他。
这几天,电视和网络上,铺天盖地都在报道韩国总统朴槿惠下台的消息。严炎漠然地听着,韩国总统下台,也没有老公没盖到章没办法参加面试这件事情重要。
别人身上的惨剧,外人看来,只是寻常;自己身上的惨剧,外人看来,也只是寻常。不要说韩国,就算是自己的国家,谁当主席,和自己这样卑微的底层小人物有什么关系呢?老百姓只关心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不好,别的,不说操不上心,操心也没有用。
吴峻屹因为这件事也很消沉,没能参加市级学校面试,还在原单位造成了不良影响,校领导认为他不安心工作。本来他是悄悄参加考试的,和同事也不好多说有关细节,只能自认倒霉。
生命是一袭并不华美的袍,却依然爬满了虱子。普通人的袍子虽也曾光鲜过一阵,不久就逐渐落了色,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有破洞,打上了补丁,然而却必须穿着,直到上帝把它收回去那一天为止。况且,还不得不忍受那旧袍子上的虱子,咬得你浑身是疙瘩,又痒又痛。当着外人面,又不好意思撩起衣服,挠一挠,抓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