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学，又是一场风波。
董事长忽然把学费提高到3600元，前年是2800，去年小涨200，到3000，家长还没说什么，今年一下涨到3600，家长就接受不了了。因为招生形势好，一年级招了二十几个班，所以他才不管那么多。上不起，你就转学！
自从学校开会通知了收学费，老师们就开始发愁。因为家长们找不到董事长和校长，只会把火撒在老师身上。魏校长专门召开班主任会，叮嘱注意事项，怎样和家长斗智斗勇，既把钱顺顺当当收上来，又不引起恶劣影响。
然而，一在家长群里通知了学费3600，就如在平静的湖水里扔了一个炸弹，“砰”地激起千层浪。
那时候，微信还没有广泛使用，不过QQ大家都在用。龙凤小学的创新之处是要求每个班级都组建了班级QQ群，方便家校联系。平时就是老师发发作业，展示班级活动之类的，现在变成了家长们讨论学校乱收学费的地方了。董事长和魏校长完全没想到家长的攻势会那么强，紧急要求所有班级解散QQ群。
有牛的家长，查到龙凤小学在物价局收费3600的手续还没有批下来，所以只能收3000。有人投诉到省电视台的《大写实》栏目，电视台见有了新闻，也来采访，曝光乱收费。
什么事一曝光，剧情马上就会反转。
教育局立刻出面干预了，前面家长投诉那么多，也只停留于调查阶段。董事长在教育局设立退费点，把多收的600元学费退给家长。董事长装出一副大老粗的样子，两手一摊：“我们就是自己核算开支，觉得需要收费那么多，不然根本不够来的……”
严炎这些班主任松了口气，难关总算过去了。一个星期以来，不知受了家长多少编排。其实收多少钱是学校上层决策的，班主任不过是执行者。可是，家长们哪能见到董事长和校长，什么火都撒老师身上了，仿佛钱都被老师私吞了。
然而，第二学期，董事长神通广大，不知用什么路子，龙凤小学顺利从物价局开到了3600的收费手续。学费理所当然变成了3600，家长想闹也闹不起来。而且，一般人没有头绪转学，也不想折腾孩子，只好继续在龙凤小学就读。
所以，收费时，家长虽然心里窝火，也毫无办法。毕竟，上私立学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最多是跟收费的班主任嘟囔几句。严炎等班主任，只能赔着笑脸，说是学校规定的，老师也做不了主。
好不容易安顿好羊，狼又要来了！
一直传闻县教育局要抽考，上学期没抽，下学期抽考终于来了。
这个抽考，是现任教育局李局长的得意之笔。2000年左右全国轰轰烈烈的“减负”之风也刮到了净水县，各小学连期中考试都取消了。但几年过去“减负”之风越刮越弱了。李局长一步一步从乡镇干到县城，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局干了几个一把手，终于调任比较大的局——教育局了。不管懂不懂教育，来到教育局，俨然就是教育专家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局长的第一把火就是狠抓全县教育质量。听说小学期中考试都取消了，那还得了？教学质量还不知滑坡到什么地步了！下发规定，每年对每个学校抽考一次，不指定年级，不指定班级。而且，组织严密，提前一天公布抽考时间，由各学校提供外出监考人员名单。
第二天，这些监考人员清晨在校门口等候，由教育局统一租的大巴拉往各乡镇，下车老师才知道监考哪个学校。下车之前，手机全部上交统一密封保管。总之，监考非常正规，起码看起来组织严密。
考过之后，立刻组织老师批改试卷，然后全县中小学校长开会，现场公布抽考平均分和排名。这招狠，各个学校的校长都胆战心惊，考不好，脸就丢大了！所以，不仅恢复了期中考试，还增加了月考。李局长很得意自己的方法奏了效，全县学校都动起来了。
“龙凤小学”考试很厉害，前面几次抽考，都是全县第一名。学校在学校挂条幅、贴红榜宣传，还在电视台字幕滚动宣传了一星期。董事长也对所抽班级老师重奖，高于全县平均分1分100块钱。
据说英语学科老师拿了一两千块钱，足足比县平均分高了一二十分。因为有些乡镇学校和村小，师资力量薄弱，英语老师一般都是别的科目老师改任的，大部分学生又都是留守儿童，没有人督促，所以学习成绩不佳，英语最差，拖了全县平均分。
严炎年级去年没抽到。今年，据说四年级抽考可能性很大。因为五年级已经抽过了，六年级抽过两次了，中高年级就剩三四年级还没抽。一二年级因为孩子识字少，考试要读题，所以基本上不会抽考。
龙凤小学的中层以上领导召开了迎接抽考的会议，商量对策。回来之后，各年级就开始训练学生应对。严炎不知道别的学校有没有这样搞点小动作，估计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年级主任黄秀红是这样布置的，每个班把前五名和后五名学生名单提供出来，专门训练。抽到哪个班，这个班的后五名就趁上厕所的机会，迅速和隔壁班的前五名对调，这前五名同学写后五名同学的班级和姓名，一一对应训练好。
严炎听了，心里嘀咕着：“这不是弄虚作假吗？”但嘴上没敢说什么。
她一个小老师，说了又有什么用？严炎一向最听指挥，和其他班主任一起，把班级成绩最好的、最听话的，当然家长也好说话的五个孩子找出来，让他们万一明天抽考到，就怎么怎么做。班级最差的那五个学生呢，一句话，上完厕所到隔壁班玩去。
严炎在离开私立学校几年之后，县教育局也因为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抽考成绩差距太大，不再公布私立学校在全县的排名。虽然继续抽考，可是组织越来越严密，据说造假也越来越难、越来越少了。但当时，龙凤小学在抽考的时候，都是这样搞的。每个班一去掉几个最低分，平均分立刻就跳上去了。
那一次，没这样按学校安排做的，只有四（16）班班主任陈子航。
陈子航是去年和严炎一起招聘来的大学生，教语文，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才子型教师，据说常有诗作发表。他书生意气，不肯布置班级的学生那样做，觉得造假不好。他想，学生考差，最多难看点，不会上纲上线，给自己惹麻烦，万一被查出来，说不定还会全记入档案，这就糟了。他还年轻，想不到学校之所以敢这么做，说不定早就上上下下打点好了。
年级主任黄秀红没想到自己手下还有个“轴头”，净水方言是“不听指挥、脾气倔强”的意思。好言相劝：
“这是魏校长布置的，每个年级都是这样弄的，万一抽到你班，那几个差生一拖，你平均分就上不去了！”
陈子航执意不听，黄主任也没办法，心想，一个年级那么多班，不会那么倒霉抽到16班。
然而第二天，“无巧不成书”，偏偏指名抽考四年级6班和16班。黄秀红急了，赶快命令陈子航换一个差生也好，他们班有一个疑似多动症的孩子，上课不听还一不留神就溜到教室外乱跑，经常考二三十分。
陈子航说考得差就差，起码是真实水平，最后来了一句：
“教育不容造假！”
黄秀红也只能由他去了，心想你现在不造假，考试结果出来就有你受的了！
成绩出来了，6班全县第一，16班全县第九，全县多少个班，第九本来也不是太差的成绩，平均分远远高于全县平均分。可是董事长和校长一看，16班名次跌出五名开外，而且由于16班成绩差点，两个班一平均，学校的名次就变成第二了，第一被另一所私立学校夺去了。
董事长立马火就上来了，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无组织性，无纪律性！学校发那么高工资给你，干什么吃的！影响学校声誉！”
校务会讨论结果，给陈子航一个全校“通报批评”的处分。当然处分理由，不能说他不肯造假，只说考试成绩不佳，影响了学校排名。
全校“通报批评”的后果是一年之内不得晋升职称，不得评优评先。其实，评优评先也没什么，耽误一年职称晋升也不是大事。不过“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张皮”，太难看了。
全校教师会上，魏校长宣布过处分决定后，会场一下子变得死寂死寂的。陈子航表情冷得像要杀人，却故意昂着头。如果脸部周围的空气可以用度数表示，感觉他周围的空气在0℃以下，仿佛能够结冰。
严炎简直不敢看他，大部分老师都和严炎一样，全都低着头。大家心里很佩服陈子航的勇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同情，也没有办法，不听指挥，就是这个下场，人人都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教育不容造假！”
陈子航说得对，然而在大家都错的情况下，错的就是对的，对的就是错的，要付出昂贵的代价。成绩就是私立学校的生命线！对成绩，私立学校就是这般看重，所以简直到了残酷无情的地步。因为出不来成绩，就会影响招生，家长就不会乖乖掏钱，等于断人财路，肯定要重罚。
不久，陈子航就辞职了。
据说，在家备考，准备考公办学校。私立学校教师流动大，老师说走就走。不过就业形势不好，排在后面等着进来的人很多，一个辞职，立马就有人顶上了。
其实，在龙凤小学里，想考公办教师的人很多。除了领导级别的，大多数年轻人都是想把私立学校当作一个跳板，练练本领，一有机会就考到公办学校去。一来公办学校有保障，虽然工资少点，但稳定。二来公办学校也没有私立学校考试压力这么大，工作那么辛苦。
严炎也想考公办学校，老在私立学校混着，也不是个事！三月份，吴峻屹的工作基本定下来了。因为是研究生学历，学的高等数学，净水县高中正缺数学老师，提前和他签订了协议。
可是，净水县今年小学只招应届毕业生，像她这种往届生，没有报名资格。有没有报名资格也全靠运气，有时招老师只要应届毕业生，有时要求至少两年以上工作经验，有时候只招幼儿园老师，有时只招中学老师。上帝把一扇扇门放到人间，有时候真不知道哪一扇能推得开。
严炎从网上一查，净水县紧挨着的连海市招公办小学教师，招的人数还挺多。严炎想，即使在净水县考上公办教师，开始都是分到乡镇工作，也距离县城几十公里。所以和吴峻屹一商量，就决定报考连海市的公办教师。
严炎从小就是死学型的学生，她这次下了苦功，把《教育学》《心理学》背得滚瓜烂熟。面试按1：3比例，严炎擦边入围，但没想到面试要学校和教育局盖“同意报考”的章。在职教师报考公办教师，通过笔试，面试时必须要原单位同意，教育局盖章出证明，档案什么的才能调出来。
龙凤小学因为想报名考公办的老师多，今年出台政策，必须辞职才能盖章。严炎铁了心要面试，能进入面试，多不容易啊，所以一咬牙：“辞职就辞职！”拿到了《同意报考证明》，但是和学校约定，把这学期干完，下学期就卷铺盖走人，因为新招来的老师已经在等着她的位置。
严炎这次是破釜沉舟了。
实践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学校管得越来越严，下一学年签订合同的时候，一律加了一句：无故辞职，要交3-5万违约金。再从私立学校考上公办的老师，都要拿几万块钱出来，学校才盖章放人 。
暑假里，严炎终于收到连海市下面的连海县教育局的“教师录用通知书”，心里乐开了花！她收拾行李，由吴峻屹陪着到连海县教育局报到了。
连海县规定，当年招聘的新教师一律下到乡村小学任教。连海市和何州市确实紧挨着，没想到连海县下面的“望海村小学”和净水县一东一西，距离净水县有两个小时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