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一年过去,暑假到了。

学校暑假组织学生夏令营,带孩子到北京游玩,三年级以上学生自愿参加。说是自愿,魏校长开会却要求老师尽量动员,每个学生给20块钱的回扣。老师其实并不在乎那点回扣,然而校长每天在班主任群里一轮一轮通报每个班级参加人数,太少的不好看,还要挨批评。所以,班主任们都拼命动员。

学校里经常有需要班主任或老师动员学生的事。比如订杂志,有的杂志是5%—15%的回扣,一本杂志10元,上交8.5-9.5元,剩下的是老师收钱的辛苦费。老师当然不是想要这个辛苦费,但这些都是与教学无关的事情,做了有辛苦费总比没有好。

为了几十块钱,一年12个月要忙12次,实在不值得。又要领,又要发,有时上面给的本数不对还要仔细核对到处寻找,找到阅览室,找到主任室,还不一定找得到。严炎从来不动员学生订杂志,想订就订,不订拉倒,不缺这几十块钱。所以,每次都是落后分子。

当然,这些能进到校园里的杂志,都是有头绪的,估计给一级一级领导也有回扣。班主任一个班就几十个学生,回扣是几十块钱,一个学校几千人,那个回扣就可以了,想想全县全市甚至全省那么多学生,估计收入就不一般了。也是金字塔,最上层的人收入最多。

也有很牛的杂志,没有回扣不说,还给学校下任务,一个学校多少本,分解到各个班,要达到50%-80%的任务不等。这个也是班主任的积分之一,叫“完成学校交办任务”。班主任没有办法,只能在教室给学生加星啊之类的忽悠学生,还要顶着家长的骂名。

有老师把学校给的任务以校信通或QQ的形式发送给家长,被学校知道了,也是要被痛批的。因为留下证据了,如果捅到媒体,或者造成恶劣影响,学校的名誉就要受损了。所以,只能口头忽悠学生,这也要看本事。严炎不行,每次都是落后分子。

不过,后来严炎到了市级学校,这样的动员行为就几乎没有了。订杂志什么的也变成义务劳动,因为学校不要求,所以那个订数也很可怜。

这次的暑期北京夏令营,听说是和旅行社合搞的,每个学生900元,五天。北京啊!天安门广场所在地,还现场观看升旗仪式,哪个孩子不想去?家长们觉得价格也不贵,所以班级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严炎很开心,几百块钱回扣是小事,还能顺便游览下北京。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北京也是自己心目中的圣地。

魏校长亲自带队,做了周密的安排,每30名学生配两个老师。一大早,一长排校车浩浩****地从学校出发。一路无话。当然,也能说聒噪了一路,小孩子异常兴奋,大多数都是头一次离开家,就是脱了缰的小野马。

车子整整开了十几个小时。半夜里,孩子们实在太累,东倒西歪睡着了。严炎起身找些衣服或车座上靠背的套子,给孩子们盖好才迷迷糊糊迷瞪了一会儿。

第二天,参观军事博物馆、天文博物馆、中国科技馆等等免费场馆,小朋友们都非常兴奋。到了吃饭的时候,严炎觉得有点诧异,本来旅游,就不是来大吃大喝的,但起码要干净卫生。和学校合作的净水县净水旅行社,据说老总和董事长是酒友,所以学校每年的学生夏令营和教师暑期旅游,都是包给他家做。

这次学生暑期北京夏令营,一下子来了上千人,旅行社肯定大赚了一笔,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抠门——

吃饭的地方,不知怎么联系到的,就像在严炎老家农村办红白喜事那种搭起来的大棚里。周围是用塑料纸扎起来的,里面摆着一张张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的大圆桌,降温就靠几台直径一米左右的大风扇。

严炎饭前去厨房洗手,说是厨房,其实也是扎的另外一个小点的棚子。看到什么烤肠、冷盘之类,直接搁在地上,苍蝇乱飞。她嘟囔了一声:“这些菜怎么搁在地上啊?”立刻有类似工作人员的来驱逐:“谁让你进来的,你没看到门口贴的牌子?”

严炎看到一块牌子:“厨房重地,非请莫入!”心想,无怨不给人进来看!这么不讲卫生!严炎是农村孩子出身,本来不是讲究的人。可是看了这厨房,也是吃不下去。

学生们呢,大多只是抢了一些半生不熟的烤肠,其他的几样菜几乎没动。魏校长脸上也挂不住,问地接导游:“怎么菜这么差?”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怼道:“低价团都这样!出这么点钱北京五日游,要吃要住,你想让旅行社倒贴?”

魏校长听了,不敢再多说什么。

晚上住宿的时候,严炎更觉离谱。一部分学生住在一个连锁酒店,估计条件还好些。连锁酒店住不下,住在旁边酒店,上面立着一个大牌子——“低至99元一晚”。严炎心想,怎么这也是北京,99元一晚能住什么样的房子?比老家县城的宾馆价格还低。

谜底很快揭晓。

严炎带着一队学生从一条逼仄的楼梯上到三楼,楼梯也不知是不是通厨房的,全是油腻。为了防滑,横七竖八铺着一条条浴巾,就是宾馆里卫生间提供的那种白色大浴巾。

严炎和搭班带队的黄丽颖,简直提心吊胆,生怕小孩子滑跌跤。而小孩子们呢,又异常兴奋,拖着行李箱直往上冲。严炎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学生不要跑,不要吵,然而无济于事。

好容易把一群小猴子带到三楼,一一帮他们打开房门。一张床睡两个人,每个房间4个学生。虽然是县城来的孩子,可是也见过一点世面,一进房间就叫起来:

“怎么这么破啊?”

“北京的宾馆还不如净水县的宾馆呢!”

严炎和黄丽颖当然是批评孩子不要娇气,能住就可以了,外出旅游不能那么讲究。可是等把学生安顿下来,进入自己的房间细看,还是倒吸一口冷气,以为进入了一间弃置多年的鬼屋——

小小的房间,紧巴巴地摆了两张床。窗前摆了两张藤编椅子。一张藤椅是好的,另一张藤椅,屁股坐的地方成了一个空洞,藤条断裂了,一根根褴褛地垂下来。床头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台老式电视机搁在电视柜上,布满灰尘,严炎根本没有去尝试打开。这种老电视,即便是农村也不常见,都是液晶电视了。严炎想找找有没有电蚊香,一抽抽屉,里面竟然塞着一个红花绿底的枕头,把严炎给吓得不轻,立刻关上了抽屉。

三楼蚊子“嗡嗡”地开着会,一个个娇小的天使在空中翩翩起舞。她们也不是故意要吸人的血,其实也是伟大的母亲,吸血为了繁殖下一代。不过,种坏了,后代繁殖得越多,越惹人生恨。恐龙这么大的物种都灭绝了,不知道蚊子怎么不灭绝的。

严炎心烦意乱地联系总台要电蚊香,服务员竟然送了一盘老式蚊香来。严炎从小看到蚊香就有心理障碍——一圈圈盘在一起,紧紧贴在一起的蚊香,两股纠缠不清,要想把它们分开,又不把蚊香弄断,简直太难了。看地下,地毯上有好几个蚊香烧的破洞。严炎自己点了蚊香,也不敢帮学生要,万一孩子不慎,把地毯烧着了就完了。

进卫生间洗澡,淋蓬头里的水断断续续,像人憋着尿,又尿不出来,估计里面被铁锈堵住了。好不容易糊着洗了澡,细看**,那个白枕头脏得都快成黑枕头了。床单比枕头颜色稍白一点,也是让人不忍触碰。

这个房间,像好久没人住,又像被人住了好久一直没人打扫。

严炎洗过澡,黄丽颖去洗,洗着洗着只听“啊!”的一声惨叫!

严炎赶紧过去问:“怎么啦?怎么啦?”

原来,钉在墙上的淋蓬头被水冲得忽然从墙上掉下来,直接砸到黄丽颖脑门上了。虽然只是砸了点红印子,可是黄丽颖被吓得不轻。

更糟糕的是,她们俩发现住的房间门锁坏了,一拧一滑,根本反锁不上,而房间隔壁就是一个公共男厕所。

严炎和黄丽颖去各个孩子房间巡视了几圈,厉声呵斥小猴子们赶紧睡觉。安顿他们睡下之后,已是半夜了,懒得再去找前台,就在自己的房间用床头柜抵住门,上面放那个没有破的藤椅,再放一个倒扣的杯子。

睡觉时,严炎把那黑得不行的枕头翻过来枕,扯一点被子小心盖住肚子,尽量少一点触碰床单。一夜就听门外脚步声不断,厕所里水声哗啦哗啦,整夜也没怎么敢睡着,迷迷糊糊好不容易撑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严炎和黄丽颖就去找前台。一看,好多同事都围在那里,都在说住宿条件太差了!黄丽颖给前台看脑门上的红印子:

“你看看,幸好没出大问题!你们这里可是北京啊,祖国的心脏,怎么能让人住在这么差的地方?”

那个三十多岁的前台,穿着皱巴巴的藏青色制服,金鱼眼一翻,凶巴巴地怼回来:“心脏也会得心脏病啊!我们这里条件就这样,你们找我,我也没办法!”

“你们北京人怎么这样啊!”黄丽颖还没见过态度这么差的前台。

“你才北京人呢!我不是北京人,我是河北人,来这里打工的!想见到北京人,到二环以内找!这里是四环!”那前台一句不让。

大伙都气坏了!纷纷要求退房!换宾馆!

地接导游匆匆赶来,安抚了老师们几句,表示一定解决问题。

这一天,大家去看了北京故宫和颐和园。故宫里,人山人海,严炎班级一个学生走丢了,严炎和黄丽颖差点急哭了!魏校长也赶过来,让所有学生原地待命,安排七八个老师原路返回寻找。

还好,不久就找到了。

原来,两个学校都戴着差不多的黄色帽子当标志,一个孩子跟错了队,混到另一个学校组织的夏令营里了。严炎心有余悸,这要是丢了一个孩子,估计自己也不敢回去了,家长还不把她给手撕了!

严炎和黄丽颖更加小心,每个景点都反复清点人数。这才旅游第二天,已然累得要崩溃!

晚上,依然回昨晚的那个宾馆。没想到,情况大为改观。两个服务员过来把她们所有的床单被罩枕套全换成雪白的了。破藤椅没换,反正也没有人坐。不过据说所有的卫生间水龙头都检修过了,门锁也换了新的。

“昨天炸团了!”两个服务员说,“我们是旁边连锁酒店派过来帮忙的,今天忙了一天了!”

严炎猜“炸团”,就是所有人都要退房的意思。人多力量大,总算让住宿条件有所改善了!

每顿饭依然吃得很差。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那天早晨,就是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一块大头菜。不过孩子们都很兴奋,凌晨三点钟就起床出发,没有人有怨言。国歌奏响的时候,确实感到异常庄严肃穆,自豪感倍增。可是在天安门广场待到下午一点半才去吃差得不能再差的午饭,自豪感都饿没了。

晚上,再回宾馆。路过一个小超市,所有孩子一哄而入,把方便面买得脱了销,每个孩子手里都抱着一桶或几桶大碗面。北京五日游的几天,吃得最好的一顿就是麦当劳外卖,每人一个汉堡,一包薯条,一杯可乐。

回来的路上,有孩子说:

“北京太差了!吃不好,住不好,我下次再也不想来北京了!”

立马有孩子附和:“就是!就是!”

更多的孩子大声说:“我也不想来了!”

严炎听了,没有力气再教育他们,自己也吃了好几桶方便面。心想真是罪过,本来这次夏令营是爱国主义教育,培养孩子对北京热爱的,没想到起了反作用。原来自己也是对北京充满向往,现在这趟一折腾,起码几年内,不想再看到北京了,说起来都是泪。

总算安安全全地把所有孩子带回来了。严炎像生了一场大病,浑身没有力气,头也晕乎乎的。一个星期之后才歇了过来,就是五天精神极度紧张,体力透支过度的缘故。

总之一句话,这次北京之旅简直就是噩梦。

第二年开学,偶然听大家议论为什么北京夏令营吃住那么差,有知道内情的同事悄悄说,魏校长让班主任收了钱之后,把价格压到最低,没有全交给旅行社,百分之三十立刻打到董事长账户了。

这是旅行社为了做学校生意,在董事长身上出的“血”。

董事长办学校,就是为了挣钱。生意人爱钱如命,只要触碰到钱,就是触碰到他的命,真以为他要为祖国教育事业作贡献?做什么生意也没有做学校挣钱,人家卖东西,他是卖教育。现在的社会,人人都知道教育的重要性,家长最重视教育,所以教育最好卖。

私立学校,就是一个外表镶金镶玉、豪华精美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五颜六色的鲜花,看着美丽异常。至于鲜花的根部有没有生霉,瓶子里的水有没有污浊,外人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