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严炎回忆自己教师职业生涯的时候,将会发现在“望海村小学”待的两年,是她最开心、最安逸的两个年头。

这是个一面靠山一面临海的小渔村。

村小学窝在山脚下,几排小瓦房,不大的操场,最醒目的就是操场一边的升旗台,飘着鲜艳五星红旗。登上学校后面的半山能看到大海,风里总是弥漫着腥咸的大海的味道。

学校旁边就是渔民们住的村子,绵延着,绵延到海边就是很多的农家乐。夏天,无数人开着车子来海边游泳、吃海鲜。

“望海村小学”全校只有十几个老师,除了校长、德育主任、教务主任年龄稍大,三四十岁,其余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考试也没有太大压力,因为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没有什么排名竞争。但是每次期中期末也是全县统一的试卷,拿到全乡考试排名中上等,和一个年度考核优秀的老师,就有资格报考县城学校,考上的就可以到县城任教。

多年来,连海县都是这样的规定,所有新入职的老师都要到基层历练下,然后通过考试选拔到县城,所以维持着相对的公平。

校园里,两排瓦房就是校舍,最后一排瓦房,充当教师宿舍和厨房。教师宿舍的瓦房前用竹篱笆夹着菜园,种着辣椒、青菜等蔬菜,不知是哪家种的。

严炎刚来时看呆了,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小学时代。

自己小学一到三年级也是在这样一个村小里读书的,不过四年级时学校被合并了,严炎要多走一半的路到乡中心小学读书。

后来,闺女三四岁时,严炎一家三口经过自己原来就读的村小门口时,忽然发现那些瓦房还在。到处大拆大建,这些旧房子二十多年没拆确实是个奇迹。不过,校门口挂的牌子变成了——“火鸡养殖场”。严炎带闺女从铁门栅栏往里面看,告诉闺女:“这是妈妈小时候读书的小学。”

任何人见到自己二十多年前曾待过的建筑,都不免有点“物是人非”的感慨。小时候觉得很宽大的校园变小了很多,几排瓦房依然静立着,就是比印象中破旧低矮了一些,仿佛一个健壮高大的人老缩掉了,虽然还是站立着,不知怎么佝偻得厉害。原本光洁平整的墙壁也变得斑斑驳驳,如老人皱巴巴的皮肤,还掉着屑。

当时校园的一角,瓦房的旁边,就是老师家的菜园。夹着竹篱笆,里面种着青菜、辣椒之类蔬菜。严炎独对这个印象深刻,是因为同学们有时候淘气,靠近篱笆的辣椒结了出来,便会偷偷摘下来玩,不小心还会辣到眼睛。小时候实在没有什么玩具,所以见到的一切东西都成了玩具。

瓦房前面的水泥花坛还在,小时候记得里面总是花团锦簇,春天燃着黄色的迎春花,秋天开着紫色的鸡冠花。现在,变成了一个肮脏的水泥池子,里面杂草丛生。

过去满校园跑着的都是孩子,现在的校园里,满地鸡屎,鸡毛乱飘。一只只硕大的火鸡嘟噜着可怕的红色嗉子,悠闲地踱着步子,头一伸一缩,一伸一缩,间或左一转,右一转,仿佛在探问什么消息。

能探问到什么消息?还不是长大就被卖掉?据说还是卖到国外,11月份那个著名的节日一到,无数人借助它们的肉来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

老公吴峻屹逗闺女:“欣悦,你妈妈是火鸡变的,你没看到里面养着火鸡?小火鸡长大了就变成人了!”

“一边去!不要误导闺女!”严炎捶了老公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丫头转着黑豆眼,搞不清谁的话是真的,晚上睡觉还问:“妈妈,你真的是火鸡变的吗?”让全家笑得要命,对她好一阵解释。

关了灯,严炎忽然有一丝怅惘。

自己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对那时的记忆也很模糊,上了什么课,有哪些老师,哪些同学,都记不清了。七八岁的小孩子,头脑和一只火鸡也没有什么差别。

严炎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没开窍,成绩很差,经常不及格。那时候大家的父母都整天忙农活,没空督促,学习全靠自觉。从来没想到自己高年级成绩开始进步,后来竟然能考上大学,还当上了老师,确实如一只火鸡到人的蜕变。二十多年,怎么一下子就过去了呢?想来实在令人感慨万分。

严炎毕竟在私立学校历练了两年,在私立学校巨大的考试压力下,学到一套抓成绩的方法,所以来了“望海村小学”,几乎每次统考名次都在全乡名列前茅。当然,全乡也就几所小学。

和严炎住一个宿舍的姑娘顾海霞,也很厉害,是教英语的,经常拿全乡第一名。顾海霞瘦高瘦高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长得很漂亮。她也是农村孩子出身,很勤快,学校单身老师共用的厨房,多半是她在用。

严炎他们有时候买菜回来,几个单身老师一起烧饭吃。不想烧,就步行二十分钟到海边去吃饭。一个个小饭店,一般都是接待外地游客的,不过严炎他们经常去,时间久了,也有几个熟悉的吃饭地点。

有一天,严炎和顾海霞等几个同事在海边一个小饭店吃饭时,遇到了一起考上公办教师的吴俊。他和一个同事一起,看到了严炎,就和大家坐在一桌吃了,七八个人嘻嘻哈哈也就成了朋友。

严炎起先对吴俊的名字有印象,是因为他和男朋友吴峻屹名字就差一个字。当时新教师培训,吴俊正好坐在她旁边,个子不高,瘦瘦的,戴一副眼镜。看了他名字,严炎很好笑地问他:

“你叫吴俊?”

“怎么啦?这名字很特别吗?”吴俊不知所以。

严炎笑笑,也没再说什么。

都在一个乡,有时候统一改试卷或者教研活动也会遇到。听说吴俊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所以同样是下农村,他进了乡中心小学,不用像严炎他们那样下到离城更远的村小。后来,吴俊有事没事就会借着吃海鲜的名来严炎学校玩,当然没说单找严炎,吆喝当时通过严炎认识的几个同事一起去吃饭。

严炎不是傻子,隐隐约约有点感觉。奇怪自己长相不出众,不知道吴俊看上自己什么了。估计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但自己已经有吴峻屹了,肯定不会再和别人在一起。

有一次,吴峻屹来看严炎,严炎特地打电话给吴俊,只说自己被他请了多次,这次要请他吃饭。吴俊自然很高兴,因为严炎还从来没主动打电话邀请过他。对吴峻屹呢,严炎更不好说什么,人家吴俊也没挑明要追她,只说想请几个经常一起玩的人聚聚。

吴俊开着一辆白色QQ准时赴约,看严炎和孔海霞等几个同事在等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陌生男子。严炎给他介绍:“我男朋友吴峻屹,你看巧吧,和你名字音就差一个字!”吴俊心下也明白了,不动声色,跟吴峻屹中规中矩地握个手。

这一顿饭吃得嗨,吴峻屹请客大方,菜品丰富,连龙虾、鲍鱼都上桌了。在海边,比别处便宜。吴俊也从没有那么豪爽地和大家拼酒,车子也开不了了,搁在酒店门口,大家一直闹到十一点多才散。

后来,吴俊依然来“望海村小学”找大家玩,不过频率少了很多。他从来没和严炎说过什么,不过她也猜到原因。有时候也暗自发痴:如果没有吴峻屹在前,或许自己和吴俊也有可能继续发展吧。

她当时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会欠吴俊一个天大的人情。

“望海村小学”里的学生,都是当地渔民的孩子。渔民经常会出海,有时忙着做生意,都没有什么空管教孩子。还有不少是外出打工的,班里大半学生都是留守儿童。除了过年过节,他们很少能见着父母,都是爷爷奶奶管着。除了吃喝拉撒,其余学习和教育什么的,也管不了什么了,只让他们“在学校听老师话”。

村小的孩子都很淳朴,比严炎过去待的那个私立学校孩子要好教很多。当然,不是说基础有“龙凤小学”孩子好,是说听话和对老师的尊重信赖程度。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经常求抱抱的小男孩刘浩。

小小的个子,黑黑的皮肤,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一双大眼睛黑水晶似的,长得挺漂亮,就是衣服整天脏兮兮的,还经常拖着鼻涕。开学不久,有一天放学,刘浩忽然笑着向她伸开手臂:“严老师,抱抱!”严炎觉得有趣,顺手抱了他一下,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就经常要老师抱抱他。

严炎觉得很奇怪,二年级的孩子了,又不是幼儿园,还抱什么头气!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偶尔撒个娇还可以理解,让老师抱,有点说不过去。严炎当了几年老师,从没遇到这样的情况。

刘浩来要抱抱,严炎有时同意说:“抱抱就抱抱!”拥抱他一下。有时就嫌烦:“抱什么抱!你今天上课又在下面乱讲话,不认真听课,下次遵守课堂纪律了我再抱你!”他听了,放下张开的手臂,也就作罢。不几天,放学时又张开手臂迎上来:“严老师,抱抱!”

说实话,平时刘浩经常让严炎头疼。

练习册让包上塑料封皮,全班五十几个学生就剩他一人,追了半学期,等封面都成破烂了,才把那书皮包上。上课做练习题,他不是说:“严老师,我没有本子了!”就是“老师,我铅笔全断了!”

严炎有时吼他几句:“不带笔不带本子,来上什么学!问同学借!”同桌小姑娘乖巧得很,立刻借他一支笔撕一张作业纸给他。有时严炎就从讲台上那一大把孩子捡到上交,没人要的铅笔中挑两支好的给他,顺带给块橡皮,因为他也没有橡皮。

每天放学都是他爷爷骑着电动车来接,从来没见过他爸妈。后来他二年级下学期放学自己走路回家,连他爷爷也见不到了。

一天,他又来要严老师抱,严炎抱了他一下,顺口问了一句:

“你爸爸妈妈呢?”

刘浩撇撇嘴,好像要哭出来了:“我爸爸去打工了!我妈妈大班的时候还能天天见到,后来就见不到了!”

“一次都没见过吗?”严炎听了,一愣,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只见过两次,去年和前年过年的时候,给我买了新衣服和玩具。”刘浩小小的人儿,不知怎么脸上有了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哀愁,“我爷爷说,妈妈到别人家又生了小妹妹,不要我了!”

严炎默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知道那孩子这么大了还经常要抱抱的原因了——

有的孩子,不缺吃,不缺穿,只是缺了点爱而已。

从此以后,刘浩再来要抱抱,严炎不再拒绝,总是结结实实地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起码,在那一秒钟内,给他一个温暖的全世界。

平时,严炎有事没事都会找刘浩说说话,谈谈心,让他认真听课、认真写作业。刘浩也感受到严老师对他的关爱,上课表现和晚上作业都有了很大的进步,过去只能考七八十,期末考试得了96分。有的孩子,精神常年处于“缺爱”的饥渴状态,老师稍微对他好一点,他立刻就能感觉得到,学业表现很快就不一样了。

望海村小学的家长呢,见了老师,尊敬得恨不得弯腰鞠躬。几乎每个家长都对严炎说:“严老师,小孩子表现不好,你尽管揍!我们没意见!”

严炎不是真揍学生,就是吓唬一下。跟小孩子光讲道理,不行!这里的小孩子也比城里孩子“吃吓”,一次吓唬孩子能记住好多天。城里的很多孩子,不知怎么被惯坏了,哄也哄不好,吓也吓不着,成了“滚刀肉”。

因为严炎和顾海霞教学成绩出色,所以校长对她们俩也非常器重,不仅在校会上多次表扬她们,还给她们很多荣誉,什么“优秀教师”“先进个人”得了好几次,学校为数不多的外出学习机会也总是给她俩。

过去在“龙凤小学”,严炎觉得自己就是在最底层、最黑暗的角落里生存,从没有什么荣誉和希望,来了这里感觉终于见到了光明。一朵蝴蝶花在姹紫嫣红的百花园里算不上花,在一片青草地里就夺人眼球了。

严炎感觉浑身都是力气。除了教学,还在班级搞各种小活动,什么拔河比赛啦、计算比赛啦、跳绳比赛啦……这些活动很受学生的欢迎,严炎还自己买奖状和铅笔、本子之类的奖品发给他们,同学们爱死严老师了!

当然,她有精力搞活动的原因还有课业负担不重,一周12节课,就干干的12节,没有什么不上课表偷偷摸摸让老师上的课。杂事也不像城里小学那么多,因为没有那么多的验收检查。城里老师,光应付各种检查验收就忙得不可开交。

没有课的时候,办公室几个女老师用手提电脑放“郑多燕健身操”,几个人一起练,练得满身大汗,反正没有耽误改作业和上课,校长看了也没说什么。

男教师在另一个办公室,把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没有课的时候打乒乓球。“四配套工程”把学校的学生教室这一块装备得很好,什么电脑室、科学实验室都有,可是没有教师活动室。

虽说操场上也有两个省里赠送的篮球架,可是上班时间在外面打篮球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在办公室打乒乓球就不一样了,四张桌子,中间用作业本一隔,就当球台了。不想打了,作业本一移,打开来批改,就是正常工作了!

有一天,校长来办公室找老师有事,几个小年轻在打乒乓球,一看校长来了,很紧张。其中一个头脑活络的,一下把球拍塞到校长手里:“徐校长,来一局!”

徐校长四十岁,个子不高,国字脸,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是老牌的中师毕业生。当年能考上中师的,都是初中的学霸,一毕业就分到这个小渔村来了。不久就在这里娶妻生子,当了校领导后更没有斗志再考到城里去了,一家和和美美也算安逸。他过去在中师时,也喜欢打乒乓球,多年不打了,一见球拍,自然手痒,没有考虑太多,接过球拍,也上去来了几局。

自此,办公室乒乓球也成了公开运动,没有课的老师都喜欢抽两板子。不过,仅限于运动,要是在办公室打牌下棋,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老师也不是没有一点自觉性。再说了,利用课余时间健身,身体健康才能更好地工作,也不是说不通的。

乡村小学,就像荒郊野外,不引人注目的一个小池塘。春暖花开,阳光和煦,池塘里面的鱼儿自由自在,各种水生物关系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