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校长、教务处主任、德育处主任、校医、后勤主任、年级主任,还有严炎、林芊芊、李一鸣。大家围坐在一起,如临大敌,因为不知道下一步家长还会出什么招,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学校最怕坏的社会影响了。

严炎说完,就该林芊芊发言了,受伤的是她班孩子。林芊芊穿一件烟灰色双面羊绒大衣,内搭米色羊毛衫,下面一条黑色阔腿裤。一头小卷,烫得蓬蓬的,没有染,但头发本来不黑,所以看着有点深栗色。

她今年才考到这个学校,说是39岁,刚开始大家都没看出来,人不算漂亮,估计年轻时最多也只能算清秀那一类型,但皮肤白,个子小巧,平时穿衣打扮时尚得体。这两年流行双肩小背包,或者斜跨小皮包,她也有,整天背着小包很俏刮的样子。

林芊芊知道轮到自己了,她抬起头,环视了下大家,把目光放在校长身上,不卑不亢:

“昨天上午考数学,我没有监考任务,就到保管室领东西。回来听说班级学生万建飞被二(4)班的学生撞得嘴巴流血了,李一鸣正好经过,帮忙送到校医室。我听说后立刻赶到校医室,校医正在清洗伤口,当时的初步诊断就是牙齿把嘴唇磕破了。立刻通知家长,经万建飞的奶奶同意后,严炎班家长先带孩子去医院。先去了学校附近的一院分院,后来万建飞爸爸提出要去市区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我们也就立刻赶往一院,路上万建飞爸爸才和我们会合。到了医院,门诊已经下班了,看了急诊,简单检查了一下,说牙科专家下午上班,我和严炎下午都有课,也没办法一直在那里陪,就先回来了。下午一直忙着上课和改试卷,根本没时间看手机,后来就听说万建飞爸爸要闯进校园,和保安打起来了,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林芊芊说得有条不紊。

王校长点点头,示意下一位。

按着座位,下面是李一鸣。李一鸣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长得很帅,人称“小鲜肉”。他是做好事,看林芊芊不在,孩子嘴巴又出血,就帮着送到校医室了——

“当时,我路过二(3)班门口,听说有学生受伤了,是林老师班的,她去保管室领东西不在,我就把孩子送到校医室了!”

“当时孩子状态怎么样?”王校长听得很仔细,接口问。

“当时,还好,他开始在哭,我看他嘴巴流血,就拿卫生纸帮他把嘴外面的血擦了下,带到校医室,他也不哭了。校医帮他检查时,林老师来了,我就回去了!”

空调的温度上来了,热烘烘的。林芊芊忍不住站起来,把会议室紧闭的窗户,开了一扇,室内的味道实在有点刺鼻。立刻,一股新鲜而又冷冽的空气吹了进来。林芊芊害怕影响别人,又把窗户关小了点,只是留了道缝,心里方才觉好受了不少。

下一个发言的是校医。这柳校医四十五六岁,富富态态的,穿一件玫红色中式薄花袄,盘着扣子,下面黑色裤子,裤腿上也绣着玫红色花纹和上身呼应,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脑后窝着个鬏,一看就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她操一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向大家说:

“昨天上午8点左右,李一鸣老师送来一个孩子。当时孩子神志清醒,嘴唇微肿,上唇内侧有一厘米左右的口子,正在流血,未见牙齿有脱落现象,所以,当时诊断就是牙齿把上唇内侧磕破了。我用生理盐水清洗了下,嘴唇内侧不好上药,我们校医室条件有限,无法诊断其牙齿根部是否断裂。根据孩子的状态,没到要打120的地步,所以处理完毕,林老师就带回教室了,通知家长带到医院进一步检查。”

校长听了所有当事人的发言,点点头,表示了解了事情经过,询问大家该如何积极应对。

教务主任周永先发言,他认为首先是要安抚受伤孩子家长情绪,让林芊芊和严炎经常打电话,对孩子表示关心和问候,家长心里舒服了才不会把事情闹大。有的家长会告到教育局或把事情捅给媒体,不管学校是否有责任,负面影响都很不好。然后,建议后勤调监控,看下当时具体情况,到底受伤的孩子有没有跑,如果双方都跑了,那么自己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一小校园里到处都是监控。

监控室的电子屏一整面墙,走在哪里都有眼睛盯着。但后勤主任刘耀中说,已经查看过监控,偏生那里是个死角,只看到一个小孩子跑过去,相撞的地方没显示。以后还要在校园增加摄像头,尽量减少死角。

这监控也是该打,该看的不看,不该看的不知道看了多少去。

德育处主任陆齐山从笔记本上抬起头,一边将笔套套回到笔上,一边对林芊芊和严炎说:

“两位班主任,根据你们的描述,当时处置是得当的,受伤的学生先送校医室,再联系家长,接着送到医院,家长应该挑不出错来。需要注意的是,请你们俩立刻检查自己的班主任手册,上面是否每周都有安全教育的记录,并且用红笔在下面划线标注强调,这表明平时教育管理到位。”

陆齐山思路清晰,语气温和又不失果断,“柳校医,请你立刻完善这一学期以来,甚至一年以来,学生受伤处置记录,要求时间、地点、伤情、具体处置措施,都要详细记录,万一人家来检查,或是最后走到法律途径,律师来取证,不能有漏洞!”

年级主任钱芳回应说,已经通知两位班主任完善班主任手册。平时在年级里还要加强安全教育,自己也会跟进这件事,等双方从上海回来,和两位班主任一起,到受伤学生家里看望。

最后,王校长总结发言,再三强调安全教育的重要性。一旦出安全事故,你书教得再好也没用,一律不准评先评优!造成恶劣影响,甚至还要相应处分。要求各部门都积极跟进这件事,防止事态扩大,给学校造成不良影响。

严炎低着头,不由自主地抠着手指,感觉指甲掐到了肉里。自己平时一直对学生进行安全教育,天天讲,时时讲,然而该着倒霉,没办法,你怎么防也防不住。

小学校园里,“安全”这玩意,就是个被抓住的泥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手里滑了出去;又像在埋了无数地雷的区域跳芭蕾,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雷就被引爆;还像杂技演员脚下踩着滚筒,头上顶着一大摞碗——技艺再高超,时间长了,碗总有摔下来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具体摔下来的时间,因而心总是悬着。

严炎当了几年老师,头磕破的,膝盖跌伤的,一年总要有一两次学生受伤的。还遇到几次奇葩的安全事件——

一个孩子玩一种玩具手铐,把同桌“铐”上了,结果钥匙失灵打不开,结果只好带到街上找开锁的才把孩子“释放”出来,手腕上已经淤青了。还有一个孩子上课玩小尺,小尺中间有各种形状的洞,让孩子认识图形的,结果孩子的手指就伸到这个洞里了,一转眼手指就变紫了。那尺子异常厚实,严炎不敢贸然把小尺掰断,害怕尺子断裂的瞬间会把孩子手指划伤,联系校工用一节锯条把尺子锯开。家长来了,还责备老师上课没把孩子管好。

班级几十个孩子,既不能给他们脚上上锁,也不能给他们身上绑绳子,一群活跃的原子聚在一起碰撞,保不准出点小岔子。有个碰破皮,流点血,受点伤的,家长理解还好,不理解的家长可能会找到老师大吵大闹,班主任就倒了霉。

班主任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主任,事务繁杂还责任重大。

老师们谁都不想当班主任,但不想当也不行,总要有人当,年轻老师不当谁当?年龄大的,这么大的工作强度,身体也受不了。而且老教师也大多是年轻时从班主任苦过来的。班主任劳心劳力,这么辛苦,现在市级学校一个月也只有200大洋的班主任费。过去严炎在乡村小学的时候,一个月才80,也就是个安慰,付出与回报不对等。

五点多散了会,严炎立刻收拾东西回家。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哪怕第二天一大早再来,她也要回家过一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似乎离开之后,这是非就不存在了!

严炎赶着最后一班车,回到了何州市下面的净水县城。天已经黑了,道旁树影婆娑,清冷的夜空中,一轮被咬了一口似的月亮俯瞰着大地,上面布满了丑陋的伤疤。

敲门时,全家正准备吃晚饭,看她回来都很意外。“哎——你不是说不回来的吗?”老公吴峻屹喜出望外。严炎原来跟老公说了班级学生牙掉了的事,又要开会研究,又要去学生家看望,这周没空回来的。

“欣悦——乖女儿!”严炎首先扑到女儿身边,抱在怀里亲起来。

小丫头假三岁,其实刚两周岁多,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睛,傻傻地任由她亲,奇怪这个被称作“妈妈”的人,为什么隔着好多天才出现一回。

严炎赶紧把随身带的给女儿买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东西拿出来。小丫头立刻被吸引住了,这个人真好,每次一回来就有好东西!两个星期前的记忆被唤醒了,跟前跟后,说话还不太清楚,但小嘴鹦哥似的,叫个不停,严炎一颗心都被萌化了。

老公吴峻屹见她回来很高兴,他瘦而高,一根竹竿,顶着一个小脑袋,脸也不是长得好看的类型。但结婚了,好不好看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严炎是个明白人,我也不是美女,只要对自己好,能拿得住他就行。找个帅哥来,自己整天捧着张漂亮的画,中看不中用。

吴峻屹确实对她不错,什么事都考虑她的感受。柴米夫妻,平常日子,过得也算如意。吃过晚饭,趁严炎和闺女玩不注意,吴峻屹就在她身上捏一下,挠一下。严炎故意装作生气:“干嘛呀你!”

“你说我干嘛?明知故意问!”吴峻屹坏笑。

严炎逗闺女:“爸爸是坏人,打他!”

小丫头学不好话:“答答!大大!”拿手做出打人的样子!

一家人其乐融融,什么不快都抛到脑后了。

到晚上睡觉时,小丫头不干了,虽说刚才跟爸爸妈妈玩得好好的,现在却哭着要跟奶奶睡。

严炎把她圈在怀里,她踢腿掼脚地哭着:“奶奶……奶奶……奶奶觉觉……”每天晚上,都是她奶奶带着睡惯了的,妈妈好久才回来一次,哪能留住她的心?都说小孩跟谁最亲,晚上就想跟谁睡觉。

吴峻屹赶快把她抱到奶奶房间了,省得闺女睡旁边不小心被压着。

严炎心里很不是滋味,心尖上缺了个口子,一个漂亮的花碗裂了道缝。本来自己才应该是女儿最亲的人,现在被人夺走了,不由自主对婆婆有点怨恨,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怨恨实在没道理。

吴峻屹把女儿抱走,刚回到自己**立刻就凑过来,把严炎拥在怀里。**铺着湖蓝色的床单被罩,四周一圈深蓝色细密的花纹,仿佛湖水漾起的细小波纹。

“干什么啊?”严炎轻叱。

“你说干什么?干所有男人最喜欢干的事!”吴峻屹坏笑。

“自己想,还拉上所有男人!”严炎嘴上说着,半推半就。

严炎自己对这个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欲望,他要,就给;他不要,从来也不想。

男人就不一样,没尝过滋味前,二十几年都这么水波不兴地过来了。只要试过一次,就上了瘾。

吴峻屹像馋嘴的孩子,吃过一粒糖之后,就老想着那糖的味道;又像有了酒瘾的酒鬼,一周喝一次,已经克制到最低限度,现在两周了都没喝到,忽然发现美酒就在眼前,渴极了似的。

熄了灯,窗外不知是月光,还是路灯的光,从窗帘透过来,朦朦胧胧,有种迷离的味道。吴峻屹将手从严炎的睡衣下伸进去,摩挲着,从她**的脖子开始吻起,渐渐往下移……

两周分离,片刻欢娱。

都说“小别胜新婚”,当晚自是一室旖旎,甜蜜非常。真正睡觉时,严炎却一直睡不着,听老公打起了呼噜,不禁心生气恼,推着把他摇醒:

“你说我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吴峻屹半睡半醒,不知所以然。

“就我们班学生把人家班学生牙撞断的事!”严炎也很不耐烦。心想,我这里天大的事,你那边一点也不关心!

“哎呀……是你们班学生撞的,又不是你撞的!按程序该怎么办怎么办……睡觉,别想了!”吴峻屹一翻身,把一条胳膊一条腿压在她身上,彻彻底底地把她搂住。

严炎叹了口气,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就睡着了。

……

第二天早晨,严炎九点多给万建飞爸爸打电话,表示慰问。谁知道,他好像还没睡醒,声音又小又模糊,态度很是不耐烦,几句话就挂了。

严炎没听清他到底说什么,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再打扰人家清梦。再打电话问自己班的孙晋家长,说昨天上海医生已经看过了,一颗牙确实断了。她下牙长得比较乱,又细又小,挤在一起,断的这颗是侧着长在牙**的,不和其他牙齿在一排,所以还划破了上嘴唇。现在把断的牙根拔掉,让它慢慢长,长大了,或许两颗牙之间的缝隙就没有那么大了。不行也只能长大再补牙,过段日子再来复诊。昨晚看完病太迟回不来,他们现在住在上海一个宾馆里,过会就动身回来。

严炎心里立刻对孙晋妈妈充满了感激,仿佛不是孙晋给老师惹了大麻烦,是孙晋家给老师帮了一个天大的忙。

……

晚上,年级主任钱芳、林芊芊、严炎一行三人,打听到家长们已经从上海回到家,就带了牛奶和水果,去万建飞家里看望。

学校附近的学区房红杉树小区,一幢一幢楼房,密密麻麻,楼间距很小,真的是一片红杉树林。万建飞家估计有一百四十平方,装修豪华,透着一种暴发户的气息。总的装修风格是欧式,全实木地板,璀璨的水晶吊灯,黄色大马士革花纹墙纸,窗帘层层帘幕,垂着水晶珠。电视背景墙两侧立着古希腊的女神雕像,客厅头顶上彩绘了蓝天白云,还有带着翅膀的小天使,乍一看,以为来到了教堂。

书房却是中式,弄了一个木头桩子的茶几,上面摆着紫砂茶具,便于品茶。几个小木头桩围在大木桩一圈,当凳子。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整排的世界名著。林芊芊忍不住伸手摸一下,发现都是空的,用于装饰的仿真书。万建飞爸爸半是解嘲地笑道:“就是摆设,都是设计师布置的,我平时忙,也没有空看书。”

万建飞的后妈不在,他爸爸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带大家参观了每个房间。严炎只觉到处金碧辉煌,眼都被水晶灯闪花了,自己在净水县城的房子简单装修下,还花了几万块,这家不知花了多少钱。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钱芳夸奖装修得上档次,万建飞爸爸得意地说:“装修花了60万,光实木家具就30万,从苏州蠡口买的,物流运过来,在何州买更贵!”严炎听了咋舌,60万,都够在县城买套房了。

不过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万建飞和奶奶两人住,爷爷已经去世了。万建飞爸爸和后找的老婆,为了照顾店里的生意,住在市区。平时,就是奶奶烧饭带孙子在高新区上学,爸爸忙于生意,一般也没空过来。

大家一致夸万建飞爸爸家的房子装修漂亮,把他夸得心花怒放,不枉花了60万,其实也就五十万出头,说六十万是要好看。宾主交谈甚欢,老师们一再道歉说不好意思,孩子在学校受伤,老师也心疼。万建飞爸爸呢,因为孙晋妈妈这个美女全程陪孩子看病,费用全包,又买了很多东西赔罪,正好也参加了保险,估计也能报销一部分钱,所以也没什么话说。

最后,万建飞爸爸诚恳地邀请老师们一起到楼下饭店聚聚。

老师们哪里会同意?一方再三邀请,一方再三拒绝。

最后,三人终于脱身告辞出来,如释重负。

周一到校,严炎立刻给孙晋选了个小组长当,又任命他为“安全监督员”。出了这么大事,家长一点没推卸责任,全程配合,自然要大大表扬。

孙晋妈妈也很高兴,对严炎表示:“一定会跟进这件事,过一阵子再带万建飞到上海复查。”

严炎心里对她万分感激,幸好这个家长给力,家里条件也不错,能出得起钱。真要遇到穷的,闹到最后,就是学校和老师倒霉。过去学校就有现成的例子,据说老师赔了八千块。白当几年班主任,被折腾死的脑细胞还不算,很长时间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永远都是职业生涯的“污点”。

那边厢,林芊芊赶快给万建飞调到班级第三排正中的“黄金位置”,给他选了“每月标兵”,胸前一个小徽章,学校大屏滚动照片宣传。

“每月标兵”一个月每班只选一个学生,凭万建飞的成绩,肯定选不上,但为了安抚,这个月的名额当仁不让必须给他。万建飞少了颗牙,得了个标兵,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他爸爸也不好意思来学校吵闹了!

大家简直不相信,这件开头闹得很大的事情,竟然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校医补了一年的诊治记录没用上,校长、主任心里做了那么多的预案,没派上用场。严炎想了那么多坏的结果,都没发生。

仿佛一个练气功的人,扎好马步、运足气力,屏住呼吸,等着对方使劲打过来一拳,甚至因为太害怕闭上了眼睛。然而等了很久,发现对方毫无动静,心里隐隐有点着急。着急着着急着,没想到对方已经走远不打了。

严炎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庆幸之余,还有点微微的失望。唯一遗憾的就是门卫李胜威辞职不知去了哪里,门口少了一道风景。

过了好一段日子,吴峻屹才想起来问严炎:

“你们那个学生牙掉的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一道坎就算过去了。”严炎劫后余生的感觉,一句话撂开不想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