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行政会上提议，要给老师做减法。也没有人接口，其他主任不声援，校长也不表态。唉！没办法！”陆齐山有两张办公桌，一个在德育处，一个就在教室旁边和芊芊他们在一起。“我这边的事情也特别多，特别烦！我常常想，要是不做怎么样！又想想，算了，都做了那么多年了！德育处反正尽量不给大家添麻烦，我也看到了，你们实在太忙了！”
“只能含着眼泪奔跑啊！”陆齐山开始拽文，一句话做了总结。
大家觉得陆主任已经很好了，有什么事情提前布置，给老师完成的时间。有的部门不知道怎么回事，前面不通知，要交什么材料忽然就要，早上通知，下午放学就交，让老师一点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每次投票选先进部门，感觉大家都选陆主任负责的德育处，不知怎么回事，德育处总是选不上，倒是周主任负责的教务处，总是先进。投票只占一部分，还要看工作实绩。
中层领导也难当，夹心饼干，下面人喜欢，上面人就不喜欢；上面人喜欢的，下面人就讨厌。不过一般中层领导都会选择后者，陆齐山是另类。
“开行政会，你们如果能协调下就好了，这周一个部门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其他部门可以稍微退后，下周再安排任务！那么多事聚到一起，我们想干好也干不好啊！”林芊芊说。
“芊芊，你怎么这么天真？你想的是给老师减轻负担，领导又不想，老师负担轻重关人家什么事？你的思路跟领导不在一条直线上！”杜燕一语中的，“不忙的学校就不是好学校，不把老师忙得团团转，怎么能显示人家领导的高效管理？”
“唉，是啊！这是最关键的！”林芊芊承认这话到位。不禁想起自己参加的心理咨询师培训时，那个讲师说的话：“好多领导就是打着‘一切为了孩子’的幌子，为自己的政绩服务，才不去管教师的压力大小，所以现在很多老师都压力山大，心理失衡……”
都说“一切为了孩子！”怎么能一切都为了孩子？有没有人把目光投注到教育孩子的老师身上？
“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不知道是哪个专家说的胡话，估计只要敢站出来，就要被老师们的唾沫给淹死，保不准还有些老师控制不住要冲上去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照这样的强盗逻辑，“没有抓不到的罪犯，只有不会抓的警察。”“没有治不好的病人，只有不会治的医生。”“没有打不赢的官司，只有不会打的律师。”各行各业都能做出这样的推断，为什么要单单这样苛求老师？
这句话可把老师给坑惨了！
有些学校领导和家长常常把这句话顶在头上，动不动拿出来压老师。原本那句话也没有错，关键是这个“好”的标准出了问题。体育好算不算好？动手能力好算不算好？孝顺父母算不算好？现在的“好”，就是学习成绩好。学习成绩不好，别的方面再好也不好。学生的成绩成了衡量学生和老师好不好的唯一标准。
要把只考几分、十几分、几十分的孩子教到九十分往上，比登天还难，根本就是不可能！过去是“六十分”及格，现在是“九十分”才算及格，因为九十分以下的孩子很少，平均分一般都在九十以上。
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原因都很相似，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各有各的原因。
高新区很多孩子都是拆迁户，家长都是没有正式工作或者做小生意的，连养家糊口都成问题，那还谈什么子女教育。他们忙于生计，不管或者管不了，学习就变成老师一个人的事，所以，上课的时候，老师的眼睛总是盯着那几个学习不好的孩子。碰到不写作业，家长又不管的孩子，老师绝对要崩溃。
刘娟家就是拆迁户，在学校旁边安置的房子，上第一小学是名正言顺。用杜燕的话说，高新区的孩子走了狗屎运，原来只能上农村小学，一下子上了市重点！
林芊芊从来没见过刘娟妈妈，听说是卖早点的，爸爸开三轮车拖货，偏偏还生了3个孩子。刚开始她不写作业，林芊芊给家长打电话，登记的是她爸爸号码，他爸就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老师！”然后说家里三个孩子实在管不了，接着大骂她妈妈，不管小孩子。第二天作业好一点，第三天又涛声依旧不写了。
林芊芊再打电话：“你要是晚上没空督促，一定要找个人看着她写作业……”“林老师，你是不是想让刘娟到你家补课啊？我家孩子绝对不补课，没有钱！”刘娟爸爸马上嚷起来。
“谁说要来我家补课？找我补我都不会补的！”芊芊气得半死！心里确实是希望她去上个补习班找人看着写作业。整天不写作业，考试怎么能考好？但林芊芊自己是绝对不会开补习班的，上班累得要命，回家连自己儿子作业都快没有力气看了，怎么可能再开补习班教别人的孩子？
一直饱受诟病的有偿家教，也是有些想不通。既然家长有需求，希望提高孩子成绩，老师在下班后，愿意牺牲休息时间，教教学生，也是等价交换。哪有多少老师上课故意不讲新知识，留到补习班讲？
如果老师在学校课堂上不讲，那么平均分上不去，学校这一关就过不了。如果在职老师能招到很多学生，起码说明他水平很好，家长认可。至于那些孩子不来家教就背地里对孩子“使绊子”的老师，即使有，可能也只是个别现象。
不给有真才实学的在职老师家教，很多不知道是否有资质的“培训机构”，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学校周边。租一处房子，找几个说不定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的社会闲散人员，一个培训机构就诞生了！现在家长都忙于工作挣钱，也愿意在孩子身上花钱，所以做得大的培训机构生意好得不行，每个年级都开几个班，一晚上甚至几百学生在那里托管写作业吃饭，就像一个小学校。
微信上说，现在有好多正式老师甚至名师，都辞职去培训机构，白天不用上班，学生放学才上班，工资还比在学校高，反正现在老师也要交养老保险，在哪里交都一样。
在职教师“有偿家教”成了一票否决制。只要发现，就取消评优评先，甚至还要处分、扣除绩效工资，恨不得开除出教师队伍。其实不想想，如果没有这么变态的考试压力，家长怎么会拼命地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拼命补课？
这种感觉很有点像“西医”。哪疼医哪，哪里出毛病，就做手术一刀切除。没想到人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有用的，只是可能具体什么用一下子说不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切除之后，再化疗，不管好细胞坏细胞，全部杀死。还是“中医”讲究阴阳平衡。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小宇宙，“金木水火土”，五行协调，才能健康长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中医”的方法来管理教育——如果能让老师真的幸福，学生真的快乐。估计教育就真的和谐、真正健康了！
林芊芊从来不想做家教。
她班也有学生家长请她教，她都拒绝了。实际上，如果要搞第二职业，她宁愿下班后摆个地摊挣点零花钱，也再也不想看学生一眼，上班时间被吵得头晕！她甚至想把自己儿子也送去家教那里写作业，自己晚上好歇歇，因为自己儿子的学习也让她很烦心。
林芊芊的儿子是个“神童”，不会写字就会作诗——
那是六岁以前的事，还没上小学。
幼儿园没有作业，芊芊经常带他背古诗，连《木兰辞》都背得滚瓜烂熟。一天，他看了《李贺写诗》的动画片，模仿里面李贺的口吻：“书童，拿纸笔！”芊芊赶快变身“书童”，儿子念，她写。儿子背着双手，在沙发前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信口瞎编，一会儿一首“诗”就出炉了，写完就贴在墙上。
老实说，他的诗句大多匪夷所思，比《忐忑》略微好懂一点。但有三首确实让芊芊十分惊喜，很有点古风的味道——
《月亮》：“月亮孔明灯，而在天上挂。黑夜晚中生，星纸正飞天。”
《春》：“春到风来，唐春花开。那花园里，遮不住春。”
《端午》：“端午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买艾来。艾能辟邪能洗澡，小儿戴上绒和铃。”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关门的时候儿子瞥了一眼说：“月亮像孔明灯一样。”芊芊灵光一闪，说那你写一首诗吧。儿子装模作样，出口成“诗”。
端午节的早晨，细雨纷飞，芊芊撑着伞带儿子去菜场买菜。顺便买了两把艾插在大门上，又给他手腕系上五彩的丝线和小铃铛，告诉儿子古代风俗说可以辟邪。儿子觉得很有趣，回来一连作了几首诗。他信口说芊芊随手写，忍住笑一一笔录，上面的那首《端午》显然是从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来的，当时天正下着雨，儿子用得很贴切。
儿子终于上一年级了。
芊芊心想，儿子那么聪明，成绩肯定出类拔萃。但一个月后，一个接一个的考试来了。芊芊发现聪明伶俐的儿子毫无过人之处，一不小心考试成绩就不理想。
在儿子考试分数的态度上，芊芊的行为远远没有她的思想境界高尚。她也是长着“阴阳脸”“青白眼”的家长——儿子考得好就开心，对他态度好；考得不好就对他白眼相加，有时还动用武力。
怎么办呢？对孩子的分数无动于衷的家长，要么是不负责任，要么就是拥有上上智。林芊芊无上上智，又不敢背负“不负责”的罪名。因为总是考不好，对孩子的自信心绝对是种打击。
眼看着别的孩子都考得那么好，芊芊也成了坠入凡尘的仙女妈妈，不能挣脱“分数”这一魔咒的束缚。只能考试前用一大堆练习题对他“狂轰滥炸”。这个“题海战术”很有效，每次考前给他复习过，就考得很好，下次考前欲罢不能，因为不这样就会考得差。更令人郁闷的是这个“轰炸”一个月就要来一次。
儿子肯定也被她搞得不开心，小眼睛都没有过去亮了。有时候放完学回来，一脸倦容，表情凝重。芊芊有时会心疼，又心疼不得，学校的其他孩子都是这样，你怎么能对他特殊？
儿子经常问：“妈妈，你爱我吗？”刚开始芊芊没在意，随口回答。他问得次数多了，她才意识到什么，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儿子，你竟然问我爱不爱你？为了你吃尽千辛万苦，你竟然怀疑我对你的爱！
儿子一年级只写了一首像诗的东西，名为《作业》：
“作业像条河，我急急忙忙就是过不去。作业像座山，我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其实他的作业，看起来也没有多到夸张，真不知道他小脑瓜里怎么想出这样的句子！估计没有孩子喜欢作业，大人看来的不多，对孩子就是负担了。这诗从语言和意境来说，写得比幼儿园那几首差远了。
上了二年级后，儿子再不提作诗的事。“神童”从此“泯然于众”。
芊芊很遗憾——活泼可爱、不会写字就会作诗的儿子，经过了学校教育，学会了写字，却不会写诗了；学到了一点知识，却少了童真童趣；学会了考试，却缺失了很多灵气……
这是谁之过？究竟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学校教育到底要教孩子什么？
答案在空气里。
每天，芊芊和普通家长一样，盯着手机上儿子班级群里老师发的消息。一到晚上，吃过饭就忙着督促儿子写作业，写完检查，订正错题，还要签字，芊芊从来不嫌麻烦。感觉从来没放松过，一到考试还是很郁闷，儿子口语表达能力很好，落实到写就不行，原来在县城考试成绩是中等偏上。来了市区，卷子一难，就变成中等偏下。
当老师的，自家孩子成绩都不好，怎么有脸教别人家孩子？
芊芊很惭愧，自认是个好老师，但不一定是个好妈妈。教了二十来年书，很有经验，可孩子只能生一个。她第一次当妈，和中国的很多家长一样，未经培训，无证驾驶，新手上路，还不得不全速前进，和别人家的车比速度。
一声叹息。
想想也难怪，现在很多的优秀学生，不止一个大人跟在后面。有负责烧饭后勤的，有辅导学习的，有专门负责送往各种兴趣班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几个人跟在一个娃后面忙。
不上班专门带孩子的妈妈还嫌累，芊芊这种既上班，又全面负责孩子一切的，如杂技演员，头上顶着一大堆坛坛罐罐，脚下还踩着独轮车。能维持运转就不错了，实在没理由责怪车子骑得不好，路径歪歪扭扭。
林芊芊每天也在班级群里发送学校的通知和晚上的作业，方便家长督查孩子作业。刘娟家长一直没加入，一天放学碰到她爸爸，说不会加群，芊芊赶快拿他手机帮他加入了，省得每次要打电话。虽说一个电话不值什么，那么多学生，经常打也是话费如流水。
刘娟爸爸进了群，转发点俏皮的小段子，也就算了。有天忽然发了十几张不堪入目的裸照，把大家都惊呆了。别的家长说：“你赶快删了！”估计他不熟悉操作，删不掉。所以其他家长只好拼命在里面灌水发别的图片，把他发的东西顶上去让别人看不见。
这样的家长，林芊芊也是醉了。
估计卖早点的母亲和拖货的父亲，确实没办法管孩子。然而林芊芊还是愕然，这年头再不讲卫生的也没到这样。刘娟经常身上一股臭味，隔多远都能闻到，估计是鞋子不透气，又不经常换。耳朵后面竟然有一块黑垢，头发不知多少天没洗，都扭成结了。小朋友捏着鼻子，不肯和她坐同位。
林芊芊经常督促她回家洗澡，给她家长打电话。然后把她的位置，移到讲桌边让她一个人单坐，上课也好看着点。跟大家一起坐不是走神，就是和别人说话，连带得别的孩子都不能好好听课。
一天，忽然接到德育处的通知：“各位老师，请不要在班级设立特殊位置，防止伤害学生自尊，或者家长投诉……”林芊芊只好让刘娟回归大部队。
自此就不得安宁了，不是别人报告她，就是她报告别人。
所以，今天刘娟一来报告，林芊芊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句话把她骂走了。搭班老师进班发试卷，林芊芊就去总务处还东西。过一会儿，再进教室，刘娟已经跟董文轩和好，在座位上说说笑笑了。林芊芊使劲瞪了她一眼，她也没反应。
这节课是发奖状。
一学期，评了好多次奖，什么“德育标兵”“小作家”“计算高手”“劳动小能手”等等。六一儿童节刚发了名为“快乐学生”的奖状，要求“人人有奖”，人手一张。发张奖状就快乐了？今天，又是一个班四十个学生设了“七星学生”“优秀少先队员”“风采少年”“优秀学干”总共五十几张奖状，有的孩子可以领几张。
芊芊记得小时候，期末全班就几个同学可以领到“三好学生”奖状，含金量极高。得到的孩子无比高兴，那是莫大的荣耀。现在呢，保管室的人说一年要发掉一两万张奖状。奖状太多，仿佛注水肉，又像水发过的牛百叶。孩子领奖状已经麻木了，得了也未见多高兴，因为大家都有。
老师每张奖状除了写，还要盖章，整个校区就一个章，每个年级都要拿这个章来盖。为什么不能直接印在奖状上？省了班主任多少事。这还不算最夸张的，学生的成绩报告册上，总校校长的印章，四个校区共用一个。上学期整整在校办公室排了两个小时队，才把这个校长的章给盖上！
奖状如果光发给学生就算了，每个奖项都要做电子表格上交存档。如果一两个特别重要的东西做表格保存还能理解，自从电脑普及以来，现在每个学校都有没完没了的电子表格，一年下来估计有几百个。
这些电子表格就是封闭的棺木，封存在部门领导的电脑里，永远不会再打开。开棺寻尸？难道真有上级非要来验尸？就为了一个备查，老师就整天忙着打棺材。然而还必须要交，每每催命一般，一级一级压下来，名为存档。一个个文件夹，墓地里的一个个墓穴。
后来，林芊芊也摸到门道，专门找两个家长帮她做这些表格。每次任务一下来，就一个转发，终于也能把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了。估计其他老师也好多都这样做的，要不然，不要上课改作业了，整天忙着这些事情。
老师的时间哪去了？都忙着做这些杂事了！花在教学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