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课了，教室里，林芊芊不停地看手机，一会工夫，手机上又收到几条消息，暑假工作安排——
教科室通知：7月8号、18号上交“教海扬帆”论文，教育小课题思考，开学上交电子稿。读一本教育专著，开学上交读后感。
教务处通知：7月9、10号一年级招生，需教师上门家访，是否符合入学条件，请老师在这两天待命。8月23-26日，教师培训，请准时参加。
教师的暑假，原来是一整块布，不知不觉就被割成了一条条碎布条。而校领导们的暑假就成了一块块碎布片，因为经常要来学校加班。
年级群通知：暑期离开市区需到年级主任处报备。请各位班主任把《防溺水告家长书》发给家长，并要求家长签字，开学收回。
德育处通知：为进一步增强中小学生的节水意识，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和某某办联合举办全国中小学节水知识网络大赛，要求把竞赛网址通过校信通、微信、QQ群推送至学生家长，告知每一位学生，将参赛作为暑假作业。请家长关注公众号，并把竞赛得分页面进行截屏，收齐交年级主任，发送至学校，活动结束后予以通报。
这种知识竞赛，去年芊芊儿子在县城上学的时候，也参加过的。去年参加的是防火防灾。说是孩子的作业，其实大多还不是家长完成？不知道主要目的是不是找个理由让家长关注公众号。
儿子班老师在群里一遍一遍催要截屏，因为年级主任催老师，德育处主任催年级主任，县教育局催各个学校的德育处主任，市教育局催各县，省教育厅催各市，教育部催各省。多米多骨牌，在最前端一推，就一片一片自动向前倒了。
芊芊用手机打开页面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拒绝沉迷网游，保护身心健康”网络培训。配图一个大人正把一个孩子从电脑肚子里往外拉。芊芊点开“点击学习”，一些大道理。心想，孩子要是真的学习这个，还不是要用电脑和手机？有这个机会拿到手机，还不如趁机玩一会王者荣耀。
排行榜显示：全国的学校孩子都在参加比赛，都要关注公众号。先注册再登录做题，费点事做点题目就算了，还要输入真实的姓名和学校，会不会资料泄密？有点小担心，可是不能不按要求做。主要是不想影响儿子老师，完不成截图，老师也受牵连挨批。
最后，后勤处也通知：原定今天下午调换校服的，时间改为下学期开学。害怕老师通知家长语气不妥，编好了短信内容，让老师转发：
“尊敬的学生家长：您好！由于校服厂商原因，原定今天下午的调换校服时间，改为下学期开学，请您妥善保管校服，不要穿着或水洗，并保留吊牌，下学期调换，给您造成不便，请您谅解！祝您工作顺利！”
……
意思是“厂商”改变了调换时间，不是学校，请家长不要见怪！学校对家长的态度，那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什么事都发《告家长书》征得家长同意，什么比赛啦，什么活动啦，都要告知家长。
过去，家长对学校和老师有敬畏之心。现在学校的缺钙，使得老师更是在家长面前抬不起头来——受气的小媳妇，婆婆大人在上，要做什么事，同意请签字……
一学期下发了很多次，反正学校有文印室，设备先进，浪费点纸小意思。每次还要交回执单，并且要求班主任收齐签字，一张不少。来不及印告家长书的，就短信通知，生怕惹出什么麻烦。起码，能推脱责任，留个证据——你看，我是征得你同意的，出了什么问题，你找不到我毛病！
搞不懂学校的姿态为什么这么低？要干什么事，为什么要征得家长同意？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就要听学校的教育，服从学校的管理！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学校只要没有管理失误，家长再闹也不行！
据说日本孩子在学校受伤了，家长首先跟老师道歉：“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在中国，不管学校有没有责任，家长只要闹就赢。实际上，发了《告家长书》，出了事，人家该闹还是闹。有篇微信，叫《一只蚊子引发的血案》，孩子住校，被蚊子咬了，引发乙脑死亡，家长怪学校没有给孩子发蚊帐。最后，学校还是赔钱了事。
当然，谁也不希望出现安全事故。主要现在大都是独生子女，也不怪家长宝贝，连身上蹭破点皮都要跳起来。原以为二胎放开，人口会暴增，谁知道现在好多家长觉得，操心一个孩子学习都累得够呛，再来一个简直要了老命，哪里敢再生？
芊芊就为要这个《告家长书》回执单，烦透了神。因为有的孩子带不回来，不是家长忘了签，就是孩子弄丢了。而家长们其实也对这个《告家长书》，不胜其烦，因为学校经常发，有时一天还不止发一张！一晚上不看手机班级群，说不定就漏了一项任务没完成，第二天老师在群里催要！有时候内容看都看不完，随手签个字了事。
有一回，芊芊正在数回执单数少不少，旁边刘一献鼻子里哼一声：
“你数它干什么？”
“不是说要求一张不少？班主任还要签字呢！”
“啧啧……唉呀……说你头脑整还不信！谁来一张一张数啊？”刘一献直咂嘴。
芊芊今年刚来，还分不清该怎样听学校的通知，哪句话该听，哪句话就是听听；哪句话听了要立刻执行，哪句话听了，还可以缓缓。
从小就循规蹈矩，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工作了听领导的话。每句话都听，每次都按要求做，处女座的人又不知不觉苛求完美，所以觉得简直累得不行。这下又学到一招，每次收了，也不管多少张，直接订起来，签上名字，堂而皇之地往主任桌上一放。
今天，林芊芊看到群里的通知，立刻向学生下发了《防溺水告家长书》，传达了参加节水竞赛、调换校服的通知，又把学校的短信转发至班级群。这个学校，治好了她的拖延症，什么事情必须立刻干掉，不然，下面事情就堆积如山把人压死了。
接着，给语文考得好的孩子发奖品。省政府免费提供的本子，还有好多剩在橱柜里没用完，95分以上一人两本，90分以上一人一本。本子还没发完，就给90分以下的也一人发一本，暑假让他们比90分以上的孩子多做一项作业——听写全册的生词，一二年级识字写字是关键。全班共做的作业有：
1. 去5次图书馆。市图书馆就在学校附近，林芊芊觉得经常把孩子带到图书馆博览群书，比抄生词做练习题收获大。对孩子们的阅读，她一向很重视，一学期带孩子读了七八本课外书，每天晚上都有阅读作业，并且具体到哪一章节。让孩子划出好词好句，写上日期，签上自己的大名。
2. 复习一学年背过的古诗，再新背5首古诗。每节语文课前，从打了预备铃开始，班级都诗声朗朗。这是她的教学传统，从刚工作起，她每教一个班，都在课前利用3分钟时间，带学生背古诗，积少成多，一年下来，能背几十首。
有件趣事，她18年前教过的学生邀她参加小学同学聚会。饭前，大家端起酒杯，一起背诵了林老师教他们的《今日歌》和《明日歌》。林芊芊觉得很欣慰，当年花了那么多时间，教了他们那么多课本上的知识都忘掉了，只有这些课前3分钟背的古诗在记忆中永远留存了下来。
3. 快乐日记5篇，多写不限。林芊芊班孩子最喜欢写日记，这不是学校要求的，因为这学期比别的班少做了一本练习册，林芊芊也能继续做她的个人特色作业——让孩子把日记本设计成一本书的样子，自己画上封面，写上目录，像绘本一样。
每一篇日记，都搞一个小游戏，或者学校要有什么活动之后才写，这样孩子才有话可写。不限字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最后还可以画上插图。孩子只要认真写，就加星鼓励。教室里，让家长给每个孩子做一小块8K的喷绘展板，孩子们写得好的日记在上面展示，小朋友们互相阅读之后，用贴纸在上面留言，相当于微信的“点赞”和“评论”。所以，小孩子们都很开心！
4. 每天做一件家务事，做表格记录。培养孩子爱劳动很重要，做表格可以督促孩子，也便于开学检查。
还剩十几个本子，林芊芊都送给了班里的一个特困生徐帅，他爸爸得了癌症，妈妈没工作。林芊芊能做的，就是每次学校有什么补助或减免的时候，赶快帮他申请登记，生怕漏掉。还把儿子穿小的衣服，带给他穿。
林芊芊平时很是怜贫惜弱。去菜场买回来的菜，黄瓜不直，番茄上裂口子。老公衡越说她连菜都不会买。她回答说：“我到菜场都是挑年龄大的老人的菜买，不卖完，他们怎么能早点回家？”
老年人都是卖的自家菜园里的小菜，不值钱，一大把青菜，人家说：“两块三，就给两块吧！”她说：“两块三，就给三块吧！我挣钱容易！”有时，看着特别可怜的老人，还多送人家几块钱。
虽然林芊芊每年3月5日都号召学生学雷锋，但做这些小善事的时候，并不是想到学谁。如果非要找个缘由，她想起了《红楼梦》。贾宝玉外出时，贾母命随从小厮多带上几吊钱，施舍给僧道穷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过去人认为“举头三尺有神明”，现在人们都讲科学，知道头上什么都没有，芊芊却觉得人没有了敬畏之心很可怕。
佛家说做好事是增福报的，就算是给自己和家人积德纳福，也不能说自己有多高尚。跟儿子两人在家，一个西瓜，剖一半送给对门。人家说：“谢谢！”她说：“我要谢谢你，帮我们吃吃不完的西瓜。”旧衣服旧鞋子送给需要的人，谢谢人家帮她收留旧货，省得放家里占地方。吃不完的分给别人，她能做到；让她自己不吃，饿着肚子东西给别人吃，那绝对不可能，除了这人是她儿子。
发完了本子，离放学还早。因为是第二学期，下一学年还不知教哪个班。学校通常三年级会分班，所以，芊芊想跟学生来个特别的告别：
“同学们，下学期学校可能会分班，林老师不一定教大家哦……嗯，愿意的同学可以跟老师合影留念！林老师上传到班级网站永久保存，同学们长大也能看到！”
“呼啦”一下，学生们全围上来了！
“不要急！不要急！一个一个来！”林芊芊生怕摔倒几个，最后半天出个安全事故，就太亏了！
班级最高个的女生许若琳负责拍照。
小朋友刚开始时，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她旁边的，然后就是靠在她在她身上，再后来的一个胆大的孩子搂住林芊芊，接着一个是平时默默无言的女孩谢子涵，竟然忽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芊芊心里一动，没想到谢子涵会亲她，心里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平时对她关注太少了。老师平时管得最多的，就是那些成绩差的学生和调皮猴子，再者进入视线的就是爱表现、十分优秀的孩子。不爱说话，成绩中等的孩子就是灰色地带，常常被忽视。
下一个，是平时最喜欢捣蛋的刘琦。留着“西瓜头”，下课不是追三就是打四，一天竟然故意扔垃圾把男厕所小便池给堵住了，被打扫卫生的校工抓住，家长带了一个专业疏通的人才把厕所给通好。
林芊芊对他恨得牙痒痒，经常一下课就把他带到办公室沙发上坐着，或者让他扫办公室。实在太调皮，下课也要盯着，一不留神就惹事！这小男生今天反常地乖得很，稳稳重重地走上前来，效仿前一个女孩的样子在林芊芊的额上轻啄一下，说不定是他的初吻。
再后来，一个女生蒋依然使劲圈住芊芊的脖子，上学期牙被撞断的男生万建飞使劲抱着她的腰，差不多每个孩子都来亲了林芊芊一下。她的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飘来飘去，仿佛春天里，一万朵花儿同时绽放，估计那就是所谓的“幸福感”……
轮到骆小娴了，她头上扎着两只羊角辫，穿一条白底红碎花的裙子，白凉鞋。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直冲过来，只是轻轻地走过来，好像要把地面给踩坏了。本来就是文静的孩子，她妈妈出事以后，在学校简直变得悄无声息，上课时不点她名，绝不举手回答问题，下课也不怎么跟同学玩。
林芊芊看她来了，赶快把她拥在怀里，没妈的孩子，不由得想多疼她一点。骆小娴郑重地在林芊芊的左边脸、右边脸各亲了一下，一双黑潭一样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林妈妈，下学期你还教我们！”
骆小娴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林妈妈”，林芊芊心头一紧，不知怎么觉得眼睛发热，连忙点头答应：“好的！一定教你们！”不管下学期学校安不安排她教，此时都不忍心拒绝。
“啊？‘林妈妈’？骆小娴喊林老师‘林妈妈’！”爱起哄的小朋友听了叫起来。
林芊芊对着孩子们，也不禁露出了笑脸。
这下不得了了，小朋友们全都喊了起来：
“林妈妈！林妈妈！林妈妈……”
教室里的叫声越来越整齐，震得玻璃嗡嗡响。
“嘘——安静！安静！”林芊芊好不容易才让教室里平复下来，心里忽然很羞愧。这些孩子，整天被她训，却毫不记仇！如果不看学习成绩，每个孩子都这样天真可爱。变态的考试，让一个个天真的孩子，都变了态，让一个个老师也变了态。
“林老师——刘娟还没上台跟你合影！”有小朋友报告。
“不来就算啦！看来刘娟不想跟老师合影！”林芊芊故意不看刘娟，望着大家说。心想，不合就不合，我还不想跟你合呢！转念又一想，下学期还不一定教这班，犯不着跟她置这个气，也留个愉快的分别记忆吧。
“刘娟、董文轩，你们俩都过来！”林芊芊对他们说。
“董文轩，你先说，刚才有没有打刘娟？”先问男孩子。
“是刘娟先打我的！”董文轩说。
“他也打我的！”刘娟也叫起来。
“她拿我小尺！”
“我就是摸一下！然后就还给他了！”
“我就拽她胳膊，让她还给我的！”
“我就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就狠狠打了我好几下！”
……
“好了，好了！刘娟，不经别人同意，不能随便摸人家东西！董文轩，人家刘娟看一下你东西，会还给你的，不要拽人家胳膊！”林芊芊听他们说了半天，几句话就来了个了结。小孩子之间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们就想来老师这里报个告，就心里满足了，不是真想让老师给对方多重的惩罚。
“董文轩，你上位！”林芊芊先打发走一个，再转过身问：“刘娟，全班同学都跟林老师合过照了，很多年以后林老师到班级网站一看照片，就能想起大家的样子，咦，怎么少一个学生啊？”
“那，我也想拍照……”刘娟低着头，小声说。
林芊芊把刘娟抱到腿上坐着，说：“看镜头！”
刚开始那孩子身体是僵硬的，扭了几下，似乎有点不情愿。也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高的待遇，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接着就主动环住芊芊的脖子，还挺使劲的，把头贴在芊芊的脸上，望向拍照的许若琳。
林芊芊把头从刘娟手里往外拔了拔，实在被勒得紧，有点喘不过来气，也对着镜头露出笑脸——
在这一瞬间，芊芊是真心原谅她，爱着她的！
但自己知道，下学期如果继续教她，她再不写作业，依然会在心里讨厌她，幻想扇她的耳光——
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终究不是圣人，也不是神！
其实，每个老师都是人与神的合体。都做过打骂学生的所谓的“坏事情”，也都做过一些值得写在纸上，或者在大会上宣传的所谓的“好事情”。
半人，半神。
翱翔天际的超级英雄也终要返回人间，过平常人的生活。让半神永远在天上飞翔，他只会累死，只会从天上掉下来跌死！教师，只希望别人，像对待凡人那样被对待！
拍了照片，芊芊就带学生打扫卫生，声嘶力竭地呵斥他们站好路队。好不容易送瘟神一般，把学生送走了。校门口，停着两辆警车，发动引擎，闪着警灯。几个戴头盔、持警棍的门卫表情严肃，站在门口守卫。芊芊刚来的时候觉得很惊讶，戒备级别这么高！后来自从发生冬梅被打事件，芊芊才觉得这很有必要，心想：市一小做得真好！如果过去的学校也能这样加派保安，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大家都回去收拾东西，来到教室锁门，看着空了的座位，芊芊忽然有点愣神，恍然若失的感觉。走过回廊，抬头又看到墙上贴着的标语牌：
教育需要爱与责任，道与智慧，心与信仰。
虽然老师们离这些高大上的口号很遥远，但很多人正日日实实在在地践行着。天使，不知道自己是天使，才是真正的天使……
一学年的最后半天，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下午还要开会，但学生放假了，老师心里也轻松，等于也放假了。昨天开了校区期末总结会，今天要开整个集团的总结会。林芊芊忙忙地去食堂吃个饭，就搭郁妙的车去总部校区。
出了校门，芊芊还心有余悸。真不敢相信自己来市区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是如此的缓慢，而又如此的迅疾。回望整个学年，一场大战，一场恶战，芊芊觉得自己简直千疮百孔了，虽然勉强突出重围，也是劫后余生的感觉。车速很快，转眼间，学校就被抛在身后了。眼看着车窗上有几点雨滴，不知是不是从林芊芊的心里落出来的。
渐行渐远的学校，被一幢幢赭黄色高楼包围着。那些被称作学区房的建筑，密密麻麻，像一片树林。一扇扇窗户，一个个小格子，一个个蜂巢。不知道里面住着的幼虫，将来能长成蜂王、雄蜂还是工蜂。
明天就放假了！所有的老师都变成蚂蟥，使劲地吸这个世界的血。两个月后，继续投身到火里烧着，把血吐出来。
死不了，因为一年有近三个月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