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芊芊情商低，就喜欢说实话。
不知不觉得罪了人，估计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吃亏就吃亏吧，“人在做，天在看。”她这个书呆子只能自我安慰。平时说话不带脑子，当时想不到利害关系，后来想明白了，该说的也收不回来了。
虽然她也知道有时候不能说实话，比如——“范跑跑”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对着媒体说了实话。大震来临，人性条件反射的本能就是逃跑，无可厚非。飞机氧气罩上有一句话：“帮助别人，请先帮助自己。”舍己为人的行为应该值得赞扬，但珍惜自己生命的行为亦不该被谴责。可是，全国上下，都被那些保护学生的老师感动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让余震把那些不保护学生自己跑掉的老师埋了！
林芊芊是来这里工作的第一年，不了解情况，以为同事们一直这么忙。刚来报到时王校长也曾对她说：“我们学校就是很忙！你要适应！”林芊芊今年打足十二分精神对待工作，已经很努力适应了。再说了，自己不适应觉得累，学校其他人怎么一样累成狗？甚至，他们说林芊芊喊累是因为累得还不够。他们知道喊了也没用，所以只能当哑巴牛。
教师，是低头犁地的牛。
牛，希望身上负担轻一点，才能好好犁地。但使牛的人希望牛身上背着千斤重担，依然能犁地如飞，不管地犁得好不好、细不细，更不管牛累不累。再说了，累不累关我屁事！众牛都累都不叫，就你叫累，肯定要多吃几道鞭子！
确实，林芊芊那天的情绪是有点失控。
第二天，就是六一儿童节。陆齐山在办公室说：“明天上午二年级学生在教室看大礼堂演出实况转播，下午各班自行组织庆祝活动。”林芊芊一听，就问：“看演出谁进班？”
“当然是班主任！我们学校每年六一都是班主任包一天班！”杜燕不是班主任，正好落得一天清闲，可以歇歇。
芊芊脑袋立刻就大了，忍不住冲陆齐山说：“陆主任，这个看演出转播谁都能进班级，为什么不能谁有课谁进班？怎么能都搭到班主任头上？”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度。
“芊芊老师，不要激动，这是学校领导安排的，不是我规定的！”陆齐山一直看林芊芊文文弱弱的，说话慢格悠悠，从来没见她这样着急上火。
林芊芊实在是被包班包怕了，一学期不知包了多少次班，每次包过都觉得半条命没有了。
“啪啪啪啪”，林芊芊在学校群里发了条消息——
“请问哪位领导安排班主任明天一天包班的？能不能体谅下我们班主任的辛苦？为什么不能谁的课，谁进班？这样一天下来，大家都不累。全让班主任一个人，谁能受得了？我们班主任也不是铁打的！”
林芊芊过去从不在学校大群里说话。初来乍到的，还不夹着尾巴做人？这次实在是又听到“包班”两个字，感觉要发疯了！小身子骨，包一天班，整个人都要废了！
没有人回答。
落入空气里。
平时各个班主任累得跟狗一样，也整天在私下里叫累，这时候全都装聋作哑。中国自古“法不责众”，一起干什么事，就是错了，上级也不好说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是一个人干什么错事，就好收拾了！出头的椽子先烂！
林芊芊心想，如果有一个班主任跟着赞同也好看点，不怎么丢脸。
然而，没有人声援就算了，反倒是跟上来好多——
“哪些哪些老师，不怕苦不怕累，在布置教室！”甲班主任发。
“一切为了明天的活动安全有序，我们辛苦点没什么！”被表扬的人回应。
“我们班小朋友准备的六一‘义卖’活动标语牌，多么有趣！”乙班主任发。
“瞧我们某年级组，积极为明天的六一活动做准备！紧张有序！”某某年级主任发。
……
相形之下，林芊芊就是那个怕苦怕累、思想觉悟太低的“落后分子”！
人家不累，就你累！人家累都能忍，你累就不能忍！
本来林芊芊是为所有班主任说话，希望减轻班主任的负担的。结果，全校不仅没有一个人声援，还有几个不是“落井下石”，也算是往井里泼水！用自身的“高大”，反衬她的“渺小”，用自身的“高尚”，反衬她的“低下”。
林芊芊不禁想到一个故事，好像是鲁迅写的。大意是奴才们住在一个黑屋子里，抱怨自己所住的小屋：“里面又臭，四面又没有一个窗！”一个傻子就动手帮奴才砸泥墙想开一个窗。“你怎么敢这样！”奴才们大叫起来，把傻子抓住扭送到主人面前说：“差点让他把墙砸坏了！”奴才终于得到主人的一句慷慨的夸奖：“你们做得不错！”
奴才们真是活该住在小黑屋里！而自己，就是那个傻子！
林芊芊上完课，回办公室路上，就有老师对她笑：“校长没有找你谈话啊？”
“没有啊？”林芊芊莫名其妙，“校长找我谈什么话？”
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手机响了。
年级钱主任打来的：“林芊芊，王校长让你和我一起去他办公室一下！”芊芊一下觉得心里不过意，自己被校长谈话就算了，还连累主任！
二年级年级主任钱芳和林芊芊不在一个办公室，三十小几岁，一米七的个子，属于细高挑的类型，虽瘦，但精力充沛。看起来也是个美女，枣核小脸，丹凤眼，不过她的美是清冷的，即使微笑着也透着一丝威严，如北魏后期雕刻的佛像。
钱芳很能干，把年级管理得井井有条。在这个学校里，能当年级主任，差不多就能当小一点学校的校长了。一个年级二十几个班，什么都是年级统筹安排，年级统筹管理，年级主任都是响当当的能干人物！她就是一个细长的灭火器，年级哪里可能出现火情她就出现在哪里，通常她到了哪里，连一个火星子都蹦不起来，因为在萌芽状态就被消灭了。
“来来来！坐！林老师，你辛苦了！”王校长笑眯眯地对林芊芊说，又倒了杯水，“喝水喝水！”
林芊芊和钱芳坐定之后，王校长说：“我今天看了你在群里说的话，班主任确实很辛苦，但没有办法！”
林芊芊没想到校长会密切关注群动态。无怨自己吐槽之后，不仅没有人声援，还来那么多表功的，因为校长随时能看到大家的言论。
“为什么不能谁有课，谁进班呢？班主任包一天，实在顶不住！”林芊芊说。
“谁说班主任包一天班的？一二两节课，搭班老师进班，我还没来得及发通知。”钱芳赶紧说。
“哦，那要是一二两节课有人进班，我觉得还好。”一二两节连大课间，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休息。早知道这样，她也不会崩溃在群里发言了。
“林老师，我很能理解你的辛苦，像你们这种才从下面考来的老师，要努力适应我们的节奏。我们学校，是何市最好的小学，忙，那是肯定的！累，那也是肯定的！不忙不累，才不正常，关键是要适应！很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做，少做一件都不行！”
王校长虽然只比林芊芊大三岁，简直像大了一辈，一副谆谆教诲的口吻。有的人，让人怀疑老了依然很天真，比如林芊芊；有的人，还没老却让人感觉很老成，比如王兆坤校长。
王校长似乎生下来就是个老成的婴儿，长成一个老成的少年，接着长成老成的青年，现在又变成一个老成的中年。不能想象，他真正老了之后会老成到什么样子。
“可是，有些能不做的事，可以不要老师做啊？只要想办法，总能找到减轻老师负担的方法，老师不能再做加法了，橡皮筋一直绷得紧，就会断掉！现在老师们累得进教室都没有力气上课了！”林芊芊垂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在过去学校工作也循规蹈矩，要不是以为包一天班，要被累趴下，肯定不会在群里发言的。实在是要脸就不能要命，要命就不能要脸了！”
王校长立刻接口说：“林老师，那你说说，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不做的？我是觉得每件事都有做的必要！我们当局者迷，有时候看不清楚！”王校长不耻下问，林芊芊心头一阵感动。
“王校长，我今年刚来，本来不该说三道四。如果你不问我，我也不会主动说。你既然问我了，我觉得可以放到台面上说的事，总比背后议论好！如果能减轻老师们的负担，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林芊芊抬起头，看着王校长。
“你说，你说！”王校长连连点头。
林芊芊开口：“就比如，我们的课程表，德育处要求用粉色纸张贴到班级信息栏，可是教务处发下来的课表，是白色纸打的！为什么不能用粉色纸直接打好了发给我们？我们老师没有课表电子稿，又不好意思每人都去拷，只好自己重新做表格，一学期课表调整三次，我们班主任做了三次电子表格……”
“嗯！嗯！”王校长点点头。
“课程调整，早读、午写、夕会进课表，让我们语数外三门老师协调，每个月都让我们登记上了多少节课，如果学校给我们安排好，存档记录，怎么还要月月登记？”每个月不仅在纸上登记一次，还要在电脑上登记一次！其实林芊芊都是瞎写，看人家写多少节自己就写多少。有时候，反馈说登记得不对，三个老师填的合起来和总节数不一致，还要重新登记。
“每次考过试写试卷分析就算了，还要填写一份月教学质量分析表，上面一排十几项分数，自评、他评、总评，这个写了有什么用？一些没有用的表格能不能不让老师填？”每次林芊芊都是95分、96分、99分，随便填一个，再写一堆什么课前认真备课，上课教学认真、布置作业合理之类的套话在上面。
“还有代课，也让我们自己填节数，给谁代了什么课。我们代的课太多了，现在让我们填三个月前的代课，我们哪里能记得住？谁请假，当时就让人家把字签上，交到学校存档，我们就不用填这个表格了！”
“是的，教务处通知让我们年级统计三个月前的代课，大家都忘了！”钱芳一直默默听着，这时才开口帮腔说。
王校长听到这里，实在坐不住，当时就气呼呼地打电话给周永：“你怎么让老师填三个月前的代课？哪里记得住？谁请假当时就记录下来！还有，你下次跟德育处协调好，课表到底用什么颜色纸！不要让人家班主任再重新做表格！”
“完了！”林芊芊心想周主任要是知道是她提的意见，估计要气死！不过还是很开心，觉得总算帮大家减少了几样琐事，少一样，好一样。继续说：
“还有我们的活动，可以统筹一下。比如六一搞一个大的活动，这个月里其他活动可以给这个活动让行，让老师专心把这个活动组织好！现在一个月里多少个活动，读书节没搞完英语节开始搞，英语节没结束体育节开始搞，体育节没搞完科技节开始搞。学科有活动，年级有活动，教研组有活动，每个部门都同时在搞活动，有一次两天内开展了三个活动，所以每个活动都搞得上不了档次，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准备。就像树苗种得太密，挤在一起，每一棵都长不大，必须要清掉一些，让根部透气，有足够的空间，才能让其中的一些树长高长大！”林芊芊一口气说完，还打了比方。
“嗯，说得有道理，有些活动是集团要求统一搞的，我们也没有办法。林老师，我们学校是个新学校，我今年也第一年来这里当校长，你的建议很好！我们会逐渐完善！”校长听了点头肯定。
钱芳说还有工作给校长汇报，林芊芊就自己先回来了！
她刚出门，王校长脸就挂下来了。
本来他对林芊芊印象很好，上学期的全校四个校区大教研活动，教研组长杜燕安排林芊芊评课，林芊芊理论联系实际，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一评完，就获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下一个评课的老师说：“林老师评过课，我都不敢再评了。”算是替校区争了脸，大家也第一次认识了新来的林芊芊。
“林芊芊平时表现怎么样？”王校长语气平淡地问钱芳。
“还好吧，做事蛮认真的，也挺有才。”钱芳摸不透校长心思。
校长听了，不语。
“林芊芊今年刚来，觉得太累了！班主任确实辛苦！”钱芳看着校长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也不知校长对林芊芊什么态度。
“哪个不累？你不累？我不累？都到群里喊累，怎么行？”王校长气不打一处来！钱芳心里有数了，也没说什么，告辞出来。
钱芳一出门，王兆坤就往椅背上一靠，长吐一口气。
见人就端着的老成持重卸下了三分，看不见的硬邦邦的面罩悄然碎成千万片，被空气吸收，整个脸的表情柔和了不少，似乎年轻了几分。他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用手抹了抹头发。一有烦心事，他就忍不住抹头发，估计头顶的头发就是这样抹没有的。
王校长才42岁，今年提拔来到高新校区当校长，这个年龄能干到市重点小学的校区校长很少见。外人奉承一句年轻有为，可他自己知道吃了多少辛苦，自己18岁师范毕业，一步步从普通教师干起，农村孩子出身，也没有什么后台，全靠自己闯。对上对下，都要仔细琢磨，平衡各种关系，不是一般的累，尤其是心累。
他其实也是个有教育理想、教育情怀的人。
每学期的开学会议上，他会放一些网上有影响的视频给教师们看，比如董老师的演讲《教育的意义》，看得大家热血沸腾。虽然做了校区校长，他也还是有追求，希望自己成为像孙单银那样的学者型校长、专家型校长，所以依然不断钻研教学，经常带头上公开课。
但是当校长，很多事情他也身不由己。
他一心希望把学校办好，对外说是不辜负上级的信任，对内也算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对工作抓得很紧。
他承认林芊芊的话有道理，一般人还真不敢和校长说这些，特别是那句“老师们累得进课堂都没有力气上课了”，确实挺可怕！他只是懊恼，让一个新来的教师来告诉他这些，脸上实在有点挂不住。学校管理这块，确实有很多需要改革。但，只能留待下学期，这学期还剩一个月，不能动了。
一会儿，年级群里通知：“明天一二节课搭班老师进班，三四节课班主任进班！请老师互相协调，保证活动安全有序！”
郁妙说：“这是芊芊给我们争取的两个小时！谢谢你！以前每年六一都是班主任包一天，今年可以歇两节课！”
这是林芊芊收到的唯一一句感谢。
“我明天就多了两节课了。”杜燕淡淡地说，“校长跟你谈什么？”
林芊芊高兴地回答：“几个表格不用老师们填了！校长还说我的建议很好！”
“王校长最阴了，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还不知怎么想的呢！你不要太乐观！”杜燕说。
“啊？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他给周主任打电话的！”林芊芊不相信。
然而，最后一个月，该填什么表格还是填什么表格，一样也没少，代课也正常统计。林芊芊心想，校长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回事？又疑心是从下学期开始。但是，就像杜老师说的“不要太乐观！”下学期不要比这学期事更多就是好的了！
其实等到第二学年，学校果然减少了那几样表格的填写，搞活动也各个部门互相协调，不那么一窝蜂上了。老师们算是减少了一些不必要的事务，教学工作可以稍微从容一点了。
没有人感谢林芊芊。
其实从她个人而言，她是失大于得。帮了大家，失了自己在领导中的好印象。本来学校看她这么有才，专业素养很高，还想栽培栽培她，多给一些学习和比赛的机会。现在，就是有人提，王校长也会压下来。林芊芊听说，也一笑了之。来了市区，能把手上工作完成就不错了，实在没精力再顾及其他。
再见到王校长，林芊芊依然大大方方地主动问好。“心底无私天地宽”，心想，我是为工作提的合理化建议，你接受便罢，不接受拉倒，不见得这么没肚量会记恨，给我穿小鞋。王校长也总是微笑还礼，十分客气，目前看来，非常和谐。林芊芊觉得这个校长还不错，起码会笑。
过去她曾遇到过一个从来不笑的校长，一天偶然对她一笑，林芊芊第一反应是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因为不敢相信校长会对她笑。林芊芊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用她朋友的话说，她一不争权，二不夺利，三没有害人之心。哪个人忍心对她使刀子？根本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