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馨病假8天，医院看病的花费不算，还被扣了钱。一小的老师，不是实在扛不住，没有人请假。一请假，当月的满勤奖100块就没了。超过3天，一学期的满勤奖800块也没了，这些都是绩效工资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谓绩效工资，据说是为了激励工作积极性，把教师工资的百分之三十拿出来，放到一起，再根据教师工作实绩发放。有人拿的多，有人拿的少，每个学校都有密密麻麻计算绩效的条例和公式。
所以，学校里教师带病坚持上班的人数不胜数。做了手术没恢复彻底，就开始上班的大有人在。一方面是害怕扣钱，另一方面是不好意思让同事代课。学校“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一个人，课就要摊到别的老师头上。本来每个人头上的工作已经很辛苦，再给别人代课，更受不了了，所以哪里好意思总让人家代课？
幸好，一小老师大多年纪轻，累一点通常没什么事。芊芊当了二十来年老师，身边就有老师在课堂上忽然脑梗倒下，或者参加班主任论坛回家突然脑出血死亡的。原本身体不适，以为撑一撑就过去了，谁知真的就过去了。
当然，老师带病上课，冠冕堂皇的说法是——
“为了不耽误学生学习！不缺学生一节课。”
经常看到教师有类似的先进事迹报道，不是带病上班就是孩子有病不看；不是对不起自己，就是对不起孩子；再不，就是对不起父母，不能尽孝——老师，怎么就被逼到了这种不仁不义不孝的地步！
一些对老师的比喻，也很荒唐，纯粹是道德绑架：
说教师是“梯子”——“登高去梯，上屋抽梯。”人家爬到上面，就不要梯子了！说教师是“蜡烛”——凭什么老师就要被烧成灰？再说了，蜡烛的光自然是有限，怎么能要求蜡烛发出100瓦大灯泡的光！说老师是“春蚕”——“春蚕到死丝方尽”，什么东西跟“死”连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要比喻，就把教师比作“花朵”。不是被腰斩了青春的插花，不是长在花盆中的盆花。要做，就做漫山的红杜鹃，扎根在山岩上，迎风怒放，首先是美丽了自己，其次才芬芳了别人。
爱情、亲情、友情，书本、美食、旅行，都是花朵们的阳光雨露，仰起脸来尽情享受，才会更美更香——学生，就是在我们的花香中沉醉、忍不住在花旁流连的人。
如果要比喻，就把教师比喻成“树木”。不是长在花盆里，只能点缀新居的绿植或被扭曲的盆景，也不是一到秋天就瑟瑟发抖的落叶树。要做，就做坚强的青松。大风来了，晃一晃身躯，由于根扎得深，狂风无法撼动。
大雪来了，弯一弯枝条，卸掉压在上面的雪，暴雪也无法压垮。烈日当头，树下却有一方清凉之地——学生，就是在我们的树荫下悠然乘凉、快乐嬉戏的人。
如果，不能给教师神一样的尊重和地位，那么就把老师当人看就好了！
教师就是一种职业，不要想得那么神圣，跟路边卖东西的小贩一样，不同的只不过卖的是知识。教师这个身份，只是生命中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不是全部。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角色要担当——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为人妻子，或为人丈夫。演不好教师这个角色，最多是一时的荣辱或喜忧。演不好其他的角色，人生就可能是一个悲剧——
教师先进事迹巡回报告会上，一个憔悴的女老师在台上流着泪诉说：中考前几天，为了不耽误学生学习，女儿发高烧几天也没有空带去医院看，孩子得不到及时治疗，双目失明。这次中考学生成绩辉煌，她说为了学生，自己不后悔！
大家都为了她的牺牲精神热烈鼓掌，林芊芊觉得简直是愤怒！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教师的楷模？就算她考试成绩再好，教出的优秀学生再多，女儿双目失明，她会不会愧疚一生？
据说，管仲在临死前，劝告齐桓公远离易牙、竖刁、卫开方，因为，人爱自己胜爱别人，这是天性。如果有人爱别人胜于爱自己，那就是伪，就是违背天性。能杀了自己儿子、把自己阉割、抛弃父母妻儿的人，那和禽兽就无异，如此禽兽，真的堪为忠臣？齐桓公不听，最后被这三人锁闭宫门，活活饿死。
舜帝命四海传播学习大禹，大臣彭祖摇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无私，而是‘伪人’。人爱自己，爱亲人，天经地义。他却不爱，这人要么是白痴，要么就是大奸大恶，要么是他妻子太难看。”据说，数年后，大禹果然挟治水威望和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无私口碑，逼迫舜帝下台。最后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启，开始了“家天下”。
林芊芊每次看到社会上的一些违反人性的“好人”的宣传报道，都忍不住怀疑其真伪和动机。乍一听，令人感动，细思恐极——希望这样的先进事迹越来越少，因为“伪人”越多，身后的悲剧就越多。
“老师在学校累病了，不发补偿金就算了，病假还要扣钱！唉，悲催！”林芊芊替叶子馨抱亏。
教师是出名的难请假，半天年级主任批，一天教导主任批，两天副校长批，三天以上校长批。上班时间出去有个事也要年级主任签字，门卫登记，比监狱也好不到哪去。一小还好，没有指纹签到机，有的学校已经升级到刷脸出入门禁考勤。教师看着是一年三个月放假，其实剩下的九个月上班就像在坐牢，进来就不容易出去。
想是这么想，她提醒自己不要在办公室乱说话，不过，估计不小心也说了一些，不然自己真的就憋成抑郁症了。
王校长有天开会说：“有人在办公室就喜欢谈论什么衣服！”林芊芊对号入座，觉得有点像说自己。
又一天，校长开会又说：“有的老师在办公室议论，学校整天瞎折腾，这个老师实在师德太差……”这话林芊芊绝对没说过，心里一片坦然。不过觉得办公室私下谈点话，谁打小报告也够卑鄙的。以后自己说话要小心，不要被出卖了！
然而，看同事，经常什么话都敢说！也不知告密的人在哪里。就这种最可怕，打暗枪的躲在暗处，遇到的都不知是敌是友。
“林芊芊，算你倒霉，我们过去没有这么忙。”杜燕说，“主要新换了校长，又来了一个新的教务主任。”
杜燕是教研组长，做什么事都有条有理，办公桌收拾得一丝不乱，是全校有名的敬业老师。因为太能吃苦，所以很多苦就让她吃，什么验收检查来了，只要可以事先安排，都查她的教案，听她的课，因为学校知道安排她保证不会出问题。因为能干，所以家里的事也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丈夫就是甩手掌柜。因此，她脸色不是一般的差，又黄又暗，整个人就像黄杨木雕。
“要什么材料就一声，迟一天交能怎么样啊？”叶子馨苦着脸抱怨。这丫头刚毕业时是鹅蛋脸，一年不到变成瓜子脸，下颌都瘦得尖了。
“就是有病，整天催命！”高靓气呼呼地总结。
“相煎何太急啊！有的人，来了就是找骂的！”郁妙气不打一处来，故意说得咬牙切齿。
大家都笑起来，知道她讲的是谁。
如果被别人骂，耳朵会发烫，那么教务处周主任肯定每天耳朵都发烫。因为各个办公室人都在骂他，给他起外号“周扒皮”。教研活动，大屏抽号发言，抽到别人都没什么，不小心抽到周主任，台下就幸灾乐祸，嘘声一片。这也就算了，林芊芊有一天听另外一个年级人说，他儿子腿跌断了，大家都拍手称快！
“啊？这也过分了吧？怎么跟小孩子扯上关系了？”芊芊于心不忍，经常看到周主任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很可爱的样子。
“报应！渣男！你不知道，他原来有老婆孩子，都离婚不要了，重新找了年轻貌美的！”对方一脸神秘，“这儿子是跟小老婆生的，谁让他没事干，整天想着怎么折腾我们！多弄点事给他烦烦才好……”
芊芊骇然，也不敢接口。
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而且小孩子是无辜的。再说虽然渣男可恨，可半个文学史上的男人都渣！“负心总是读书人”，从对家庭负责的角度来说，鲁迅、郭沫若、徐志摩、雨果、卢梭、雪莱、拜伦、卡夫卡、狄更斯……数不胜数，都很渣！最渣不过胡兰成，坑了张爱玲一辈子，还不忘在《今生今世》里炫耀！
实际上，林芊芊觉得周主任人不错，她今年刚来这个学校，有时去教务处咨询个什么事，他也很客气，耐心解答。心下也有点可怜周主任，为了工作，让同事恨成这样，真是犯不着，估计他自己还不知道！
实际上，周永自身业务能力很强，是教科学的，带领学生外出参加青少年科技创新比赛，屡获大奖，给学校带来了很多荣誉，每次有上级领导视察，必参观科学教室。今年，他从别的学校新提拔到这里当教务处主任。山东大汉，说话声音大，走路带风。经常在会上点名批评某人某事没干好，或者在群里发消息说什么“不完成后果自负！”
领导也是越当越有经验。
比如陆齐山，他每次在会上表扬某些人某些事干得好，哪些班级的做法值得学习推广。老师都是聪明人，也很自觉，没表扬到的自然想法改进。
当领导也是一门大学问，讨好上面，又不能太明显，人讥谄媚；管理下面可严格，但不能太严苛，犯了众怒。
到了第二年，周主任也改变很多，说话做事不像第一年那么尖锐，同事们也就不在背后说他什么了。
可惜，这正是周永当主任的第一年，还没有悟到些当官要诀。作为教务处主任，他平时拿的来福枪火力最猛，不仅给老师发送的消息多，而且语气强硬。
可能山东人性格豪爽，说话就那样，何州市人听着就不舒服。他安排任务也是简单高效，比如三天之类安排全校语文教师或数学老师来一轮公开课大练兵，分好几个比赛地点，一天从早上到晚，每节课都安排，这边学生还正常上课，上公开课的、当评委的、听课的，每个办公室都空****的，因为都忙得不亦乐乎。
芊芊过去在学校上一节公开课，准备得非常认真，不试上几遍不好意思给同事听。来这里，试上一遍都没空，好在除了两个评委，没有人来听。
其实听课是很好的学习，但本来老师课就多，三天之内，语文老师每人轮流上公开课，一部分人当评委，那边学生还正常上课，这么短的时间哪里有空多听课？这边教务处又发消息说，每人听“练兵课”课不少于4节。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听不够数量的互相抄抄，应付了事。高压和忙碌之下，只能糊弄和应付。
前一阵期末复习，每个年级都印了很多试卷，周主任发来消息：“为统一进度，每份复习试卷的使用时间和试卷上规定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天。”办公室一看到这消息，也是小**。
“我想做哪张就做哪张！凭什么规定我们怎么用试卷？”刘一献一抡胳膊，手里拿着的试卷跟着一扇，一副“老娘不管”的味道。她每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最有发言权。
“怎么复习是我们的隐私和自由，买双鞋，还要规定我们哪天穿啊？”陆齐山开玩笑。
反正，大家该怎么复习还怎么复习，想做哪张试卷就做哪张试卷，没有人执行周主任的命令。因为每个班学生学习情况不一样，确实统一不起来，芊芊也没有，试卷按照当天复习情况下发。
想起《小王子》上的故事——
小王子来到325号星球，那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国王说：“假如我命令某位将军像蝴蝶那样在花丛间飞舞，或者创作一部悲剧，或者变成一只海鸟，然后将军并没有执行我的命令，那是他不对，还是我不对啊？”
“是你的错！”小王子坚定地说。
“对呀，你不能命令别人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国王说，“权威首先是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上的，如果你命令你的臣民去跳海他们非要回来造反不可，我有权利要求大家服从，那是因为我的命令都是合理的。”
权威必须要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上！要求大家服从，那么所有的命令都必须是合理的！不管是学校命令老师，还是老师命令学生，都要这样。就像国王说的，“要经常审判自己，审判自己比审判别人难得多！”林芊芊心里想着。转念又想：“估计周主任学物理出身，不会对《小王子》感兴趣！”
“没有校长支持，他怎么敢乱来？校长不过找个垫背的，就需要这样帮他冲锋挡刀的人。”杜燕见解深刻。“芊芊，你真傻，还敢给校长提意见！他表面上答应好好的，心里不知多生气呢！”
“是啊，芊芊，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我觉得校长心里也不会高兴，虽然他可能嘴上不说。”老大姐苏玉老师也语重心长地对芊芊说。
“生气就生气，他自己问我的，哪里是我主动提意见？”芊芊也有点后悔，不该对校长说实话。人家两句好话一说，她就掏心窝子。“我反正来这里职称也上不了，又不指望评上先进，他不高兴就不高兴吧！”
“唉，丫头，不能犯傻，该轮到自己的，干嘛不要。我们过去的李京春老师，吃了多大亏啊，本来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因为得罪了领导，上职称就是测评过不去！他说自己‘无欲无求’，结果到退休职称也没评上，和他一批工作的都评上了！一个月比人家少大几百块钱！跟什么过意不去，也别跟钱过意不去啊！”苏玉老师劝她。
苏玉五十岁左右，微胖身材，是一个特别有水平的老教师，特级后备，每次上公开课、评课什么的都非常精彩。林芊芊很佩服她，苏老师估计平时也挺喜欢直率的林芊芊，所以跟她说的都是实心实意的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和领导说话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就是！给你弄个差班教教就让你掉层皮！下次别再傻乎乎地说实话了！”杜燕说。她今年运气不好，教到一个差班，差生多，有一个考个位数的，两个考二三十的。怎么“盘”，怎么“糗”，平均分都上不去，每次都倒数。
“盘”和“糗”都是拼命做题、抓学生成绩的意思。“糗”这个字只是取个音，字典上没这个字，不过却是校园里的高频字。说一个老师能“糗学生”，就是老师加大训练强度，揪住学生不放，一个形象说法就是“死糗”——“只要糗不死，就往死里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