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芊芊记得在二十年前刚工作的时候,为了管纪律,抓成绩,老师都体罚学生。不守规矩的学生都会挨揍,家长从来不管,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芊芊因为对学生太和气,又很少体罚,被打小报告说对学生太宽松纵容,校长还找她去谈过话。前一阵,二十年前的学生因为微信联系上了,建了个群,回忆起当年温柔的林老师,绝对是“女神”;二十年过去,林芊芊觉得自己已然成了“女神经”。
现在的老师,既有考试压力,又不能狠管学生,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说是风箱里的老鼠还是好的,是夹在老鼠夹子上的老鼠,明明身体已经被夹住动不了了,还要垂死挣扎,四脚乱蹬,嘴巴里发出吱吱的叫喊,然而没有人听。结果就是心理压力越来越大,甚至最后崩溃自杀了。
林芊芊班的骆小娴妈妈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个周六,林芊芊看到微信上有篇《飘落的红叶》,说何州市某中学老师杨红叶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虽然叹息了一会儿,也没太在意。后来,年级里就疯传说是林芊芊班的骆小娴妈妈。
林芊芊简直要吓死!
骆小娴妈妈林芊芊只见过一次。平时什么接送、开家长会,都是孩子爸爸或奶奶来。去年冬天一个下午,一个女人来找林芊芊,自我介绍说是骆小娴妈妈。她穿一件质地很好的米色双面羊绒大衣,里面黑毛衣搭配咖色裹裙,挂着一条亮晶晶的毛衣链。三十几岁,黑眼圈,虽然打扮着,也难掩脸上的憔悴。
骆小娴妈妈很有礼貌,先向老师道歉,说平时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多陪伴孩子,请老师多包涵。她工作的学校距离一小高新校区不远,是市第一初中高新校区的老师。和芊芊一样,她过去在下面的县城工作,而丈夫和女儿都在市区,一周才能见女儿一次。
她一直想考到市里来,好能多陪陪孩子,一直没考上。后来孩子上一年级了,她拼了命备考,终于考上了,朋友们都祝贺她全家团聚。“没想到来了市区,一样没有时间陪孩子……”她眼圈都红了。
“没事,没事!小娴乖得很,我会帮你多关注她的,你放心好了!”林芊芊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连忙安慰她。
骆小娴妈妈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芊芊一直记着她胸前挂着的亮晶晶的毛衣链,一闪闪的,光彩夺目的感觉。一看就是很讲究品位,很热爱生活的人。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选择用那样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孩子才考到市区的吗?她从楼上跳下的瞬间有没有后悔,没办法陪着孩子一起长大?
林芊芊知道这消息简直有点魔怔了,默然听着老师们谈论骆小娴妈妈的事情。初中的考试压力更大,如果说小学像炖在炉子上的粥,沸腾也不过100度,初高中就像炼钢炉,里面的温度销钢噬铁。高考还有很多学校可以选择,中考,每个家长的眼睛里只有市第一高中。踏进市一高,一只脚就踏进大学的门了。
初中是一周小考,一月一大考,一考一排名。杨红叶每次均分都倒数第一,什么全校前十名、前五十名、前一百名的人数也是最少。大会小会被批评,还要写书面说明。她原来在县城的单位也非常优秀,是骨干教师,一直都是人尖儿,要不然也没有实力考到市里了,哪里有过这样的待遇?她心气儿很高,拼命努力提高学生成绩,花上了一切的时间和精力,早晨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半夜才回家,家里是“倒了油瓶都没空扶”。
无奈第一年刚来,不熟悉这边的考试题型,而且刚来哪里有好班给你教?教的是年级最烂的一个班,已经拼尽全力,结果依然很差,还有什么办法!家人也不理解,怪她整天忙工作,不照顾家庭。后来,她心理就逐渐失衡了!跳楼的当天,刚结束一个月考,又是倒数第一。不仅要写检查,周一大会上还要做检讨。周五晚上她在家越想越没意思,就从16楼一跃而下!
网上经常有老师跳楼的消息。
学校说了,是因为抑郁症,跟学校没有一点关系,推得一干二净。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多老师都得了抑郁症?林芊芊转发了那篇《飘落的红叶》,然而一天以后,这条微信就被删除打不开了。红叶飘落,在网上存活的时间只有一天,在人们的嘴里最多也只能活一个月。丈夫估计一年就可能重新找老婆,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一辈子没有了妈妈。
两周后,骆小娴才来上学。
林芊芊心揪了起来,简直不敢看她的小脸。下课了,忍不住把她带到一边想安慰一下。正在心里斟酌语句,不知道怎么开口,小姑娘一双黑黑的、晶亮的大眼睛愣愣地看定她:“林老师,我妈妈死了……”然后两汪水就在眼睛里晃啊晃。
林芊芊也不知道两汪水有没有晃到深潭外面,因为她自己的眼上也一下子结了膜,把骆小娴一把搂到怀里,哽着嗓子说:“你以后可以叫我‘林妈妈’……”本来准备安慰孩子的,自己先哭了起来,实在不像话。林芊芊使劲睁大眼,眨都不敢眨,因为怕眼珠上的水膜会破。回到办公室,眼上的膜立刻粉身碎骨,迸了一脸,索性趴桌上哭了一会儿。
别人都以为是她只是可怜骆小娴,其实更有兔死狐悲之感。自己和骆小娴妈妈一样,都是从县城考到市区的,原来都是县城教师队伍里的骨干和精英,来这里却要从零开始。一棵树,拔到另一个地方来栽,自然有很多不适应。小树苗好栽,像她们这样在一个地方长了很久的树,枝枝叶叶太多,一不小心就活不下来了。
芊芊从来没有想过要来市区,她老公原来在县高中工作,历年带学生高考成绩斐然,去年被何市一个私立高中挖来当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别人都说他年轻有为,只有芊芊知道他花了多少精力,十几年除了寒暑假没休过一个完整的星期天,高中就周日下午放半天假,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都多。四十岁,头发就白了一半,望之如五十如许之人。高中学生三年如坐牢,高中老师就如终身监禁。
高新区最近盖了好几所小学,大量缺教师,每年都有招聘考试,芊芊试了一下也就考上了。别人来市里是辛苦求来的,他们俩就是偶然遇到的,只能当作是上天的安排。
都说“人往高处走”,同事都羡慕他们一家由“县里人”变为“市里人”,可以给儿子更好的教育。他们不知道,她原来在县城是一只气定神闲的“白天鹅”,现在变成了“惊弓之鸟”。原来在县城房子装修成“地中海美居”,现在租住在一套小黑屋里,10楼还白天也要开灯。学区房楼间距太小,前面就是三十几层的大高。生活品质直降,连喝口水都觉得碜牙——何州市的水质硬,烧出来的水有很多水垢,细小的颗粒悬浮在水中,总是让她难以下咽。
林芊芊怀疑自己现在也有轻微的抑郁,抑郁症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前一阵,跟先生拌了几句嘴,黑暗里,一个人在房间,她悄悄站在窗台边,向下望了一眼,心想从10楼掉下去会不会跌死。这个念头出现了一秒钟,林芊芊像忽然被火烫了一下,赶紧离开窗台,不敢在那里久待,保不准自己真的跳了下去。她心想,骆小娴妈妈,或许就是因为在窗边待久了的缘故。
骆小娴从妈妈死后,就不能按时上学了,经常发烧,隔几天就请假。林芊芊从这件事之后,心理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原来在学校里如林黛玉初进贾府,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一心想给领导和同事一个好印象。现在完全不管了,心想: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宁愿把别人气死,不能像骆小娴妈一样把自己憋死!
这样一想,心情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