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人隔着罗马十万八千里,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有人就住在罗马门口。你托生在什么省份,很重要。芊芊同学袁珊珊家孩子小薇,在北京上小学,正好是二年级。去年一年级时过年回来,跟芊芊一家小聚。小薇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知识面又广,说起什么头头是道。最关键的是,眼睛里还有那种属于小孩子的光芒,火种一样,一闪一闪。
芊芊问袁珊珊:“小薇上一年级了吧?学习压力大不大,考试难不难啊?”
“嗨,别提了!”姗姗忍俊不禁似的,“她那哪叫考试?现在北京出台政策,取消了小学的所有考试,期末都是快乐考试,从前门进去,到语文老师那里声母韵母拼几个拼音,再到数学老师那里口算几道数学题,4+5=9,6+7=13,就从后门出去,这就考完了!”
芊芊眼珠子都要惊掉下来了!
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基本上一年级一学期一过,小孩子眼睛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因为何省一年级上学期又学拼音又学二三十篇课文,规定会写的字又难又多,加上一月一考,小孩子一下子从幼儿园的天堂掉到地狱里了。中国大部分孩子的6岁前和6岁后,过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芊芊记得刚工作的时候,学校用的是全国统一的人教版,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材。十几年前,各省开始用自编教材,全国有十几个版本教材。别的版本芊芊不了解,何省是教育大省,以为学生起点自然高,所以何省的省编教材一年级开始就很难。
记得一年级有篇课文叫《草原的早晨》,开篇就是:“啪!啪!响亮的鞭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铺满新绿的草原醒来了……”六七岁小孩子不理解什么叫“打破宁静、铺满新绿”,一头雾水,课文足足有三段,还要背诵,小孩子难为死了,还不如直接背《敕勒歌》,只有几句。
省编教材还多选时文,弄了很多新闻事件或体育明星在里面,当这些人出了负面新闻的时候,就难堪了。比如那个受伤的体操明星兰,原来十几年孩子们一直在学习她微笑承受苦难的精神,后来出了负面新闻,忽然悄无声息地把这篇文章从三年级课本里删除了。还有不少据说没有经过考证的虚假故事,比如《晚上的“太阳”》,这个故事人教版教材也在用——爱迪生用镜子反射油灯的光,给母亲做阑尾炎手术,实际上,据说爱迪生小时候,阑尾炎手术还没被发明出来。《陈毅探母》,据说有人考证陈毅在五十岁的时候并没有回过家乡……
语文书上的文章大都是现在的普通流行作家写的,名家名作很少。不是说现在作家的文章,一定不如过去作家的,只是觉得经过时间的淘洗,才能看出价值的高低。
李白、杜甫、白居易……
老舍、萧红、季羡林……
如果能够选择,为什么不多选择这些作家被岁月证明过的好文章呢?美国惠特曼诗中写道:“有一个小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他的一部分……”
在最初的时候,给孩子最好的东西,多么重要!如果把古代私塾里学的内容复制过来,说不定比现在的语文课本效果好。再不济,也能用用民国课本,比如《开明国语课本》多简单!字少意深,是大师叶圣陶编的。
芊芊原来在县城的时候,当地的一个文学前辈牛老师就是省教材编委,过去小学课本里有一百多篇文章都出自他手,后来的国标本也有几十篇,每年都能拿到版税。芊芊私下里对那个前辈很尊重,他写的文章,比如《春笋》《槐乡五月》等,文笔优美,用词精炼,在小学阶段语文课文里还算好的。
牛老师对芊芊说过,他为什么要写《大松树和小松树》,原文是:
山下有一棵大松树,山上有一棵小松树。
小松树对大松树说:“喂,朋友,你看我长得多高哇!我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呢?”大松树没有回答。
小松树的话被风伯伯听到了。风伯伯摸着小松树的头说:“孩子,山下的松树比你高多了。你能看得远,那是大山爷爷把你托起来的呀!”
小松树听了,惭愧地低下了头。
牛老师说,刚去省里编教材时,很多专家看不起他这个普通乡村教师,他就写了这篇文章,意思是:“你们专家是小松树,虽高,那是你平台高,站在大山身上;我低,但我是大松树,只不过所处位置低而已。”林芊芊自然佩服得很。
后来,每次听老师上这篇课文的公开课,分析来分析去,让孩子理解文章告诉我们什么——要正确认识自己,不能盲目自信啦,要谦虚,不能嘲笑别人啦……芊芊都暗自好笑,心想你们永远也分析不出来作者的真正心思。
林芊芊记得多年前省教材最后一页编者栏,确实印了牛老师的名字,后来的国标本不知道怎么没有了,只有主编名字。去年又修订了一次新版本,一年级依然保留了这篇文章。不过,下面注明:选自《韩非子》。芊芊很想查查《韩非子》里面究竟是怎么写的,可是网上搜,足足有五十五章,都是古文,也没有细看。
林芊芊其实很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十几二十几岁时经常背诵抄写唐诗宋词甚至《古文观止》。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它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凝聚力,四大文明古国,其他三者衰落,而中国犹存,几千年的文化传承功不可没。
芊芊觉得现在的社会出不了大师的原因,或许就是教育,尤其是小学语文教育出了问题。孩子在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吃到肚子里的不能说是垃圾也是没什么营养的白水。过去小孩子读的是《三》《百》《千》,四书五经,现在学的都是文字张力不大、含金量低的大白废话。就像特级教师孙在他编的《十二岁以前的语文》序言里说的,只有先装大石头,然后还能装进小石子、细沙和水。反过来,先装进小石子、细沙和水,就再也放不进大石头了。
我们的国学经典诗文就是那些大石头。林芊芊有时觉得“新文化运动”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起码不是百分之百的好事。它宣称“打倒孔家店”,严重地削弱了儒家文化在中国的影响,甚至是从此就逐渐式微。胡适、陈独秀、鲁迅这些人都是从旧文化、旧文学中汲取营养长成大家的。没有深厚的旧学功底,写不出好的“白话文”。而后来的人,听了他们的宣传,只学白话文,没有国学根基,扎根浅,怎么能长成参天大树?他们自己读古经,学古文,成了大师,把旧文化全盘打倒,所以后人再也无法比肩他们。
现在人们都学习用白话文写作,老师教学生“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我们常说学习“语言文字”,古人是把学习“语言”和学习“文字”分开的。因为“文字”基本不会变,但“语言”30年到50年就会有所改变。就比如现在每年都会出很多网络新词,不要说三五十年,就是三五年前的人也不知啥意思。比如,我们现在学《千字文》,和一千多年前梁朝时孩子学的是一模一样的。而一千多年前梁朝人是如何说话的,读音如何,语法习惯如何,当时没有录音机,谁也考证不出来,想象一下也会和现代差别很大。
民国时期出了很多大师,但大都读过私塾,是旧式教育培养出来的。过去孩子,6岁开蒙,读了《三》《百》《千》,就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十几岁的时候,读尽天下名书。过去没有激光照排,书少,但大都是经典。过去私塾上完三年,不求功名的,日常生活就基本够用了,求功名的,“十年寒窗”就可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做官工作了。
现在三年级小孩好多字还不认识,写段话都吃力。从幼儿园开始,上了十年才初二,半个文盲,万里长征还远着。15年过去,才刚开始进入大学的门。幼儿园3年,光小学6年,初中3年,高中3年,大学普及了4年,研究生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再加3年,人生能有几个21年?如果再读博士,就是23年
中国现在的孩子,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的孩子上学时间都长,高中生甚至一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大好时光一直在上学,可是现在大学生、研究生的水平究竟有多高,大家都心知肚明。
林芊芊不知怎么想到了蜜蜂。
长成工蜂和蜂王的卵,都是一样的。变成幼虫之后,有的一直吃蜂皇浆,长大了就变成蜂王;而大多数只能吃到普通的蜂蜜和花粉,只能长成工蜂。
能吃到蜂皇浆还是普通蜂蜜的关键,是它生在哪个蜂巢里。一颗卵最后会变成蜂王,还是工蜂,是由它所被产在的蜂巢决定的。据说蜂箱里有三种巢,一种是工蜂的,最狭窄;一种是雄蜂的,比较大;另一种就是蜂王的了,最大最宽敞,被称作“王台”。
如果卵被产在蜂王蜂巢里,那个被称作“王台”的地方,这颗卵变成幼虫之后,工蜂一直用蜂王浆喂饲,而且还是过量的,没有不够吃,只有吃不完,使幼虫浸润在王浆上面。蜂王浆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和生物激素,长大后,这蜜蜂便具有了比较完备的**,就变成了蜂王。雄蜂,被产在比“王台”稍小的位置里,工蜂对它照顾也较好,幼虫食量要比工蜂幼虫大一、二倍。如果卵被产在普通狭小的蜂巢里,前三天给吃蜂王浆,后面就只喂蜂蜜和花粉混合物了,因为营养不足,发育不全,只能长成一只工蜂。
蜂王不用干活,由工蜂伺候,只要产卵繁殖后代,地位高高在上。雄蜂也不参加酿造和生产,任务就是和蜂王**。工蜂辛苦劳动,采集食物、哺育幼虫、泌浆清巢、保巢攻敌……
这是不是说——
要想让孩子长成蜂王,就要给他更大更宽松的环境,然后一直给他学习最有营养的经典文化,相当于吃最好的蜂皇浆。反之,成长环境越狭小、束缚越多,只吃一些没营养的东西,在该学习的大好时光,只学习一些没有内涵、没有张力的东西,长大了只能当辛苦的工蜂?
芊芊有点不寒而栗。
在中国,出生在北京是不是就是“王台”的位置?其他地方的孩子,只能长成工蜂?降生在有钱又重视教育的家庭的孩子,是不是也算生在“王台”或“雄蜂”生长的位置?那些出生在贫穷,又不重视教育的家庭,是不是长大也只能长成“工蜂”?难道真的像过去人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2017北京高考文科状元的话,芊芊听了也很有感触——高考是阶层性的考试,他出生中产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又生在北京,教育资源上享受得天独厚的条件。现在的很多状元都是家里厉害,自己也很有能力的人!英国拍的纪录片《人生七年》也说,阶层是很难逾越的,富人的孩子依然是富人,穷人的孩子依然是穷人。
要说中国过去,似乎还有可能逆袭。二十年前,农村孩子只要努力也能考上大学,房价没有高上天,比较容易在大城市立足,步入另外一个阶层。然而现在,“寒门再难出贵子”,家里条件好的孩子都转到县城上学,贫寒的农村孩子即使考上大学,估计除了学习成绩好,什么特长都没有,眼界也不能跟城里孩子比,毕业了买个房也是难于上青天。
芊芊不禁想到地下的蝉的幼虫,她家乡土话叫做“叽留狗”,过去顶破头上一层土,就能钻出地面,现在在地下等了好几年,不知道怎么地面变成了混凝土,顶得头破血流,也没法见到明天的太阳。“知了”是唱过一个夏天之后,天气冷了被冻死;无法变成“知了”的“叽留狗”,到最后也不知是怎样死的。
还好,最近听说开学9月要换全国统一的部编教材,也算是往教育公平上迈进一步。林芊芊看了下,觉得教材比现在好,最重要的是内容守正,文质兼美,加入了更多分量的古代文学经典。一年级选文也比省编教材简单很多,有点叶圣陶编的《开明国语课本》的味道。第一课就是“天地人,你我他。”只有简单的六个字,却对仗工整而寓意深刻。
一些三十几年前,芊芊小时候学过的儿歌、短文,又出现在小学课本里,像《秋天》:“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眼熟的还有:《小小的船》《小蝌蚪找妈妈》《曹冲称象》等都很富有童趣,小孩子肯定喜欢。
不知怎么,林芊芊想到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三十年前,让单干的农民入集体合作社,三十年后,破除大集体让农民单干,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三十年,又来到河东,都是轮回。田是农民的**,孩子就是家长的**,教育就是家长们心中的田。
估计在使用的过程中,部编教材也不能说“十全十美”,但目前这是最符合芊芊理想状态的教材,虽然自己也要重新学习怎么教小学语文。
芊芊希望能赶快用这套教材教学生,甚至连总主编的名字,听起来都觉得很舒服,温和、儒雅、机敏,非常有古典韵味。可惜自己人微位卑,无缘结识,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为中国语文教育的“救世主”。
让懂教育的编教材,让懂教育的管教育,只要国家想做的事,什么事情做不好呢?那么多大老虎都能打倒,如果想狠抓教育,也是小case。估计国家一直在努力,什么都要时间打磨才能做到最好,出精品。就像这套部编教材,据说整整编了五年,先后经过14轮评审,请了100多名基层特级教师提意见。
最让人欣慰的就是说听了基层一线老师的意见,不能专家高高在上想当然。就像过去的音乐机构——乐府,专门采集民间音乐。上面只有多听听下面的声音,才能制定出好的政策更好地管理下面。
前几天,“教海扬帆”论文省里专家来培训,也证实了要用全国统一教材的消息。她说:“这是国家意志,不容违抗!”
教材一换,芊芊忽然想到全国那么多老师,费了八辈子力气搞的“一师一好课”,里面什么苏教版、沪教版、浙教版都有,现在统一成全新的部编版,是不是全都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