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地的“何县老哥”微信公众号就推出一条微信——《我县某学校老师打学生,家长带人责问起冲突,孩子惊吓失踪》。然后下面很多脑残的评论就是:“老师活该被打!打他个妈逼的!”“老师要不是打学生,家长怎么会去找老师?”“小孩要是找不到,让老师抵命!”

……

一边倒都是骂老师的,而学校老师辨明真相的留言,“何县老哥”一律提交了不显示出来。林芊芊看到这条微信,肺都气炸了!虽然看起来是陈述基本事实,可是陈述角度稍有不同,就会形成截然相反的舆论导向。

一个记者说:“记者从不说假话,但是记者也从来不说真话!”不同的角度,就可以让同一件事产生不一样的后果。据说美国新闻界有句名言——“过多地传递负面新闻会降低我们的幸福指数!”而现在的无良媒体,哪里还报道什么正面新闻?正面新闻不能博眼球!教师的幸福指数已经够低了,他们还要故意把老师搞臭!

芊芊看过一篇微信上的文章——《把教师搞臭是摧毁民族文化最有效的恶毒方式》:社会上最苦最累的莫过于百姓,最易操控的也是百姓,一些攻击老师的言论,都是被加工过的,他们不辨清真相就信了,所以攻击教师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而且,原本教师过去收入很低,基本是一个贫困线上,所以老百姓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教师的收入比他们突然好了起来,教师就这样成了最龌龊的职业……

文中说:“有本事你骂警察试试,马上被拘留;有本事你骂官员试试,马上被穿小鞋;但是你骂教师,随便你怎么骂,保证不会出事……”老师手无寸铁、无权无势,只能当任人宰割的“羔羊”。

还好不久,“何县老哥”的微信就被删除了。林芊芊老公的学生孙伟平是何县最大民营网站的总监,也有自己的“公众号”,是何县网络方面的高手,一向喊芊芊“师娘”。后来听说就是他看到微信评论之后,气不过,让“何县老哥”删除的,因为“何县老哥”的很多广告业务是网站转过去的,能牵制住他们。

林芊芊给冬梅打电话,不接;给她发小红包逗她开心,不收。半天回一句话:“我身体没事,就是心里难受!”

一句话把芊芊眼泪都看下来了。冬梅多么要强的人,这件事对她的心理是多么大的伤害!一辈子或许都有阴影!芊芊来何州市参加了“心理咨询师”的培训,也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只好尽自己最大所能开导她,都说要“陪伴”和“共情”,越“共情”越心痛!

邓军缝了两针,第二天观察下没什么事,就出院了。剩下的两个人在医院里,宋春梅是嗜睡,头部受了重击,脑震**后遗症,整天迷迷糊糊睡不醒。王丽娟是失眠睡不着,整日以泪洗面,她那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又不能流泪,然而怎么忍得住?泉水一般,永不枯竭似的,直往上冒!右眼视力下降300度!

事发当晚,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一夜无眠,半是吓的,半是气的。白天还要正常上班,可是哪有心思上课?每人都又恨又伤心,想起来就掉眼泪!都是成年人,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罪!长大之后就没淌过这么多眼泪……

偏生早就通知了,市教研室这几天要来学校督导检查,大家这一阵子正在忙材料,修订教案、完善作业、补教学八认真,各种计划、各种活动记录……还有一台师生综合素质汇报演出,每日都要排练。上台后强颜欢笑,过的真是胡虎爸爸骂的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三天之后,胡虎也来上学了。

过去还收敛点,现在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上课不听,手里摆弄着一个手机,不知是不是想录音。老师也不敢管,进教室都提心吊胆。有老师看到做操时,他伸着脚命令同学给他系鞋带,系不好就踹人家。同位女孩悄悄把红肿的胳膊拉给许霞看:“老师,请您帮我换个位置!被胡虎打的!我不敢告诉我妈,害怕她也来学校闹事!”许霞一边心疼,一边给她调个座位,也不敢拿胡虎怎么样!

活脱脱又是一个小痞子!长大后,肯定祸害社会!

可是怎么办?老师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家在施教区,必须留他在这里上学,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和《义务教育法》罩着,又不能把他开除!老师手无金刚钻,却偏不得不揽瓷器活!现在“老赖”都有失信黑名单,社会公布、媒体曝光、限制消费买不到机票车票等,为什么那些行凶打老师的家长,就不能上教育黑名单?起码还有点震慑作用!

《教师法》第三十五条规定:侮辱、殴打老师的,依据不同情况,分别给予行政处分或行政处罚;造成损害的,责令赔偿损失;情节严重,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这条规定对老师的保护力实在让人担心,家长跑来学校把老师打一顿,光行政处分和处罚肇事者会害怕吗?老师的心灵受到的损伤,他怎么赔偿?难道打老师还不是情节严重?非得要打伤了、打死了才追究刑事责任?幸好来学校打老师的家长一般不懂法,否则估计老师被打得更多。

当教师都奉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求自保时,何谈教育?中国教师在学生心目中的威信和地位,几千年来前所未有的低,如果有例外,估计除了文革造反的时候,那时候好多学生斗老师,可是我们已经“拨乱反正”好多年了啊,为什么教师被伤害事件却越来越多?

有人说:“今天你不允许老师惩罚学生,明天你的民族就会被惩罚!”“今天你舍不得教育的孩子,明天社会会替你狠狠教育他!”现在老师对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护,根本就不敢管学生!何谈教育好学生?有人说,教育孩子的地方除了家庭、学校,就是监狱。现在有的家庭不愿教育,学校不敢教育,难道只能任由他长大到监狱里教育?

“网络高手”孙伟平的父亲和妻子都是老师,他对这件事也很气愤,林芊芊开始还和他商量,要编一些帖子和微信,孙伟平做了十几年媒体,在这条线上也有不少朋友,一定可以引导支持老师的正确舆论导向。然而,从冬梅和丽娟的角度考虑,一旦媒体介入,她们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脑残网民那么多,万一再来几个补刀的,更是雪上加霜!相反,林芊芊还让孙伟平帮忙盯着点,防止类似“何县老哥”之类弄出的不良动向。所以,这件事在何县虽然妇孺皆知,愣是在媒体上没有任何动静——

老师,只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不想处在“风口浪尖”。这也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要是孩子被老师碰了一点伤,说了几句重话,家长就拼命制造舆论,把涉事老师往死里转;而老师受了伤害,只希望这件事赶快过去,人们赶快忘掉。

所以,吃瓜群众的意识里仿佛满坑满谷都是老师打学生、老师干坏事的消息。而老师受了伤害,只要没出人命,一般自己都不会张扬,网上的教师被打的消息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君子,永远斗不过小人,只能寄希望于老天来收拾小人!至于老天会不会真的收拾,谁也不知道。

虽然当时上级说要“严惩凶手”,但“雷声大,雨点小”。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情就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了,打人者据说只拘留了7天,胡虎爸爸和一群小混混毫发无损。还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年后的“打黑除恶”,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无独有偶,何州市一小也有个女老师被打了。别的校区,林芊芊不认识,也不清楚具体细节。芊芊是新来的老师,荷叶上,一滴小水珠,还没融到大水珠里去,一堆人神神秘秘地在说话,看她来了,就不作声了。

“有个老师被家长打了,学校不给讨论这件事!”郁妙悄悄告诉她这一句。断断续续听别的老师说那人被打得还不轻,破了相,衣服也撕破了。晚上开会,王校长旁敲侧击:“老师心理上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到学校的心理疏导室打那个假人,不要碰学生,你说只是吓唬他,家长就说你体罚了!到时候,惹出什么麻烦,你后果自负!体罚是高压线,受伤的是你自己!我们学校要求老师不要体罚学生,也是从保护老师的角度考虑……”

王校长也没有办法,他虽很同情被打教师,然而现在校长也保护不了老师,再气愤也没用,只能教育自己的下属,规范自己的教学行为,让人家找不到动手的理由。

教师,就是一张孤单直立的纸片,后面没有任何东西撑着,被冷风吹,只能自己顶住。被喷上什么墨,什么屎之类的脏东西,或者被刀划破,也只能躲在角落自己擦拭,自己想办法修补,别无他法。你自己撑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只要有了师生冲突,或老师和家长冲突,教育主管部门追责的都是老师和替罪校长,检讨、道歉、罚款、甚至开除公职。对学生和家长的处理却不对等,往往就是道个歉,最多拘留几天而已。

所以,现在的老师非常难当——

不准老师这个不准老师那个,竟然还理直气壮地问老师要成绩!

何州市所在的何省对教育一向非常重视。淘宝上搜一搜,北京市最热卖的是布鞋,布鞋穿着养脚,北京人走起路来气定神闲。天津市热卖的是大麻花,四川省最热卖的是火锅底料,山西省是大红枣小米,一搜何省,结果绝对让人大跌眼镜——最热卖的是各种试卷和练习册,还附赠各种免费的作业本。

中国教育看何省,何省的高考之难早有诟病。前几年考生家长还自发举行了游行示威,可是也未见有多大效果。何省又分南部和北部,从经济发达程度来说,由南向北渐弱;而对考试的重视程度,由南向北渐强。

不知道为什么,经济越发达,对孩子越宽容,经济越落后,分数越重视。因为经济发达的地方,比如上海,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出国,不参加国内的高考,而经济不发达的地方,就像“自古华山一条道”,又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除了考试,别无出路。

何州市就是位于何省的北部,从市区到县区,小学都是一月一考。唐僧取经14年,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平均两个多月一难,何州市和中国很多地方的小孩子,从一年级起,就一月一难。

一年级小孩子笔都拿不好,又不认识字,却要考8开反正面满满两大张的题目,监考老师读一题,学生做一题。考着考着不是有学生大哭起来,就是整个教室乱成一团糟了。哪里是考学生?就是把监考老师放火上烤的,外焦里嫩,撒点胡椒和盐就能上桌了。

一年级孩子的考试成绩,和监考老师有莫大的关系,孩子的任课老师,看了监考人员名单,早早就来打招呼,让多读几遍题目,爱玩的孩子督促快写。甚至正考着试,也能收到短信:“某某某,坐在教室第几排第几个,麻烦老师督促他不要玩,快写!”

一个小时的考试,通常要延长到一个半小时。就这样拼了老命,还有的孩子不肯写字,卷子大片空白,老师恨不得拿笔帮他写。万一成绩考得很差,看到人家任课老师,心里都觉得不过意。芊芊每次监考过一年级之后,仿佛跑了一场马拉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心想血管爆裂就完了。

现在很多学校的考试不叫考试,换个名字叫“质量调研”。换汤不换药,每次考完,都会统计分数段、及格率、优秀率、后百分之十五学生的成绩。最坑人的就是平均分,主要看平均分。每个班都有几个学习不好或者智力欠佳的学生,然而只要不是医院出证明、学校认可的智障,哪怕只考1分,成绩也一律纳入班级平均分考核老师的教学质量。

放眼看去,哪个老师不认真负责?决定一个老师教学质量的关键因素,不是看她教学基本功扎不扎实,课上得好不好,主要是看她班级差生多不多。现在连“差生”这个说法都不让提了,名为“后进生”,或者“潜能生”。学生考不及格,卷子上的等第也不能写“不及格”,而写“待及格”。甚至要求练习册不能打叉,有错误只能打个点,订正好了再打钩。顶要紧的是不能伤害学生的自尊,至于会不会伤害老师自尊那倒是没有多大关系。

你班级优生再多也没办法,一两个不及格就把你拖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其实也没什么,掉入深渊也不会跌死,现在校长们都非常有修养,一般不会像过去那样当众点名批评。批评也是不点名,最多只点班级,总是给老师留面子。从来没说会拿你怎么样,不过就是分数平均分汇总表公布下,业务检查和突击听课从成绩倒数的人开始,绩效工资比人家少那么百十块钱。

而已。

但老师都是好面子的人,就只是公布下平均分,每个班级的排名就刻到每个老师脑子里了,自己是靠前还是垫底都清清楚楚。靠前的沾沾自喜,垫底的垂头丧气,暗下决心,下次想方设法要把名次提前点。

不仅是一小,每个地方都一样,因为中了考试成绩的毒,感觉每个学校就像一个蛇窝。一条条蛇,你压着我,我压着你,身体纠缠在一起,这次你把我压下去,头翘了起来;下次我把你压下去,头翘起来。竹叶青、火赤炼、眼镜蛇……各种各样的蛇在火海里翻滚着,每条蛇的习性都不同,然而都想翘起来,钻到上面,不想当压在最底下的那条。

林芊芊最怕蛇,如果要选择一条自己化身的蛇,肯定是那种无毒的水蛇。长在沟渠水塘中,优哉游哉,没有攻击性。估计被逼急了也会咬人,然而被咬一口也无关紧要,无毒,不会伤及性命。

只要有考试,就要布置作业。芊芊作业还算少的,这学期除了语文书配套的的《语文补充习题》和《习字册》,只买了一套《默写冠军》来做。现在不准教师统一购买学习资料,就像初中不准教师补课一样,什么都防着教师,生怕教师落到什么好处。

其实,老师哪里想买资料和补课?资料做了都要改,补课大热天大冷天的,那一点补课费还不如歇歇。但是资料不能不做,课不能不补。于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应运而生——“家长委员会”。老师需要买什么资料、学校需要什么时候补课,跟家委会的人悄悄说一下,由家委会的人负责宣布、收钱。都是家长自愿的,跟老师一点关系没有。

上学期林芊芊刚来,顺大溜跟年级别的老师一样,除了《默写冠军》,还买了《课时提优训练》,这个《课时提优训练》还附赠了一套试卷。每个周末学校出周测练习卷,每次考试前也统一印制好多试卷。这么多作业,然而,据说班级有的优秀学生,家长又买了一两套作业来做,所以成绩才能出类拔萃,学校出什么卷子都难不倒。

何州市的教育风气历来如此。也是没办法,高考指挥棒在那挥着,好的大学就那么多,竞争激烈,考试压力从高中初中,不知不觉就渗进了小学。老师是头牛,鼻子上穿着绳,让朝哪个方向拉,就朝哪个方向拉。老师也是拼了,用校信通一遍遍给家长发消息,在微信或QQ群里晒作业,晒学生照片,好的表扬,差的不叫批评,是请家长督促。家长眼睛也时时要盯着手机,唯恐漏了老师的什么消息,第二天家长和学生一起难看。

用今年和林芊芊一起考到何州市的同事的话讲,这里的教育环境就是——“学校把老师逼疯,老师把家长逼疯,家长把孩子逼疯”的感觉。估计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感觉,只不过有的地方的乐曲舒缓点,大多数地方都是狂飙的节奏。老师、家长、学生都在狂躁的音乐中疯狂舞蹈,直到“高考”这一整首乐曲的“**”到来之后,才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