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南方叹了口气,“我帮着陈立在大理寺存放的卷宗里找寻朝中几个重臣的把柄,我听他的话将谢清溢放出来,这些虽然都不是我本意,但我也确实是做了,也没有办法回头。”他眼睫轻颤,再次对上我的眼,“或许这才是我总想多看你的原因,大概是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就算有事还有武安侯府,有冀王替你担着。”

“我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老天是公平的,我有了弱点有了软肋,就也不能像之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纪南方眼神微变,直起腰身倾向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他顿了顿便也又坐了回去,“本来还想着抱一抱沈姑娘,唉可不是我的姑娘,抱了会被打断胳膊的吧!”他释然地笑开,将马鞭塞给了我,“送我去大理寺天牢自首,我给你两千两。”

这话和我初见时他来找我驾马车送他时一模一样,只是那一次是装模作样,这一次是真的。

人生就是如这般,偶尔有时光重叠,妙不可言。

我心念一动,往他身边凑了凑,在他诧异的目光里抱住他僵硬的身体。

手掌运了力气,在他后颈儿猛地一敲,怀中僵硬的人顿时软下来。

我轻轻地道:“恕不接单。”

我托我四哥想办法送纪南方离开长安城,他走的时候我也没送他。

反正巷子口,马车里,我们初见又分离,这样就最好了。

纪南方清醒过来之后也认了命,他告诉沈及谢清溢的藏身之处,还给我带了一句话——“希望你自由自在的,不被高墙困住,也别成为他人平衡的棋子。”

他看得比谁都透彻,也就是这么一句话,把我这些时日里所有的忐忑不安全都勾了出来,让我深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我烦躁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寂静的深夜被匆忙的脚步声踩碎。

我那一向精明能干的娘少见的慌了神色,伸手就来拉我,“快跟我进宫,皇上……怕是不行了。”

谢清溢在废太子那个地窖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因窒息而亡。

本来纪南方是让他在这等着,但谢清溢心魔作祟,对曾经自己可敌国的财富难以割舍,没有任何准备地就下了地窖。这里长年封锁,越往下空气越少。

谢清溢并非死在夺嫡的争斗中,而是被欲望一点一点地吞噬,最后与暗色深渊融为一体。

本就只剩下一口气的皇上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呕了一大滩血,太医院的院正说皇上常年服用丹药,毒性已深,又心力交瘁多时,便是华佗在世也难救。

乾元宫的宫门开着,我赶过去的时候就见谢湛失了魂魄一般摇晃着往下走,见到我娘吩咐宫人领她进去,“父皇想见夫人最后一面,夫人快进去吧!”

他说完径直往前走,眼里像是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时候他自然是什么也不想说,我便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这夜月弯弯,月光稀薄到分辨不出人脸上的喜悲。只在庭下走了一会儿,我隐隐地听到从迁安宫里传出女子痛极若小兽的哭声:“哥哥!!”

前面的谢湛脚步猛地一顿,我抖着唇几步跑过去,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身,眼泪汹涌而出。

“父皇和我说,他自小冷淡我,赐死那个伺候我的小太监,是想让我远离长安,远离争斗,他想保我一命,让我好好地活下去。”

“父皇和我说,他想让争斗尽量平和,让自己的儿女都得善终。我的所作所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五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说,他从来都没有不爱我,他曾偷偷地来看过我很多次,他说我和他很像,日后也一定会和他一样,爱民如子,勤勉政事……”

谢湛在我怀里转过身,用力地将我抱紧,紧到勒进血肉骨骼里。我颈窝处温热,是他落下的泪,再是强大若谢湛,在这一刻也不过是失了父亲的孩子。

“婳婳,从此以后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了。”

大晋元庆五十二年二月初六,宣昭帝驾崩,传位于第五子,冀王谢湛,改年号为“启泰”。

国丧之后,新帝登基。

这不过旬月的光景,大晋就变了个天地。

因着几位皇子争斗多年,不光是户部和兵部,其余各部皆有牵涉,谢湛登基之后,忙得焦头烂额。

但和之前许多人猜的有出入的,是谢清溢的亲舅舅,丞相佟吾。

谢湛并未再让人去查佟吾,这么大的风波里丞相全身而退,依旧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其余的涉案人员都按律处置。

这些日子谢湛也实在是没空,等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春日已来,皇宫桃园的花开得正好,远远地看过去,白色的如玉,粉色的如霞,天心阁就坐落在这一片玉和霞之间。

谢湛正立在窗前,虽已经是一身常服,那胸襟处用金线绣了暗花龙纹,头上戴着九龙金冠,气度犹胜从前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被迎进门,谢湛走过来一下握住了我的手,神色有些紧张,“这些日子实在是抽不开身去找你,婳婳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摇摇头,“怎么会,皇上正事要紧。”

谢湛一下子被噎住一样,拉着我将我按在靠椅里,自己也贴着我坐了下来,这座椅宽敞,但两个人坐还是拥挤了些,距离一下子拉近,连对方的呼吸都能听得到。

他侧过脸亲了亲我的额头,“都叫我‘皇上’了,看来是气得不轻,我日后一定不这样,再怎么忙也会抽时间见你,婳婳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别生气了,嗯?”

“我真的没生气,如今你身份不一样,我也不好再放肆。”

“没事儿,咱们还像从前那样,你什么也不用顾忌。”谢湛松了一口气,将我抱在怀里,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后背,“今日上朝时有人上奏,说中宫未定对社稷稳固无益,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之前说等忙完大理寺和惠安大婚之后再说,如今一切安定下来,婳婳,我让钦天监去找个黄道吉日就迎你为后,好不好?”

我心口发堵,堵得说不出来话,谢湛却未发觉,依旧声音轻快地道:“这样我们就能日日都见到了,不必再忍相思之苦。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一切都以皇后娘娘说的为准,朕都听你的,绝不敢有二话。等到夏日咱们一起去江南避暑,过了秋我陪你回西北住些时日,去跑马,去摘桂花……”

“我想回西北。”

谢湛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长发,动作轻柔,“我不是说了入秋陪你回去?”

“我现在就想回去。”

他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现在还不行,朝上还有许多事,我还走不开,等入秋……”

我咬着牙推开他站了起来,谢湛眉宇蹙了蹙,面上还是在笑的,“这是怎么了?又为了什么生气?不管什么都是我的不对,别气了。”

他说着就伸手要揽我,我坚定地又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着,“我现在就要回西北,我一个人回。”

他缓缓地收起脸上的笑,眸色沉沉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回去我怎么能放心,再说之后要办立后大典,听话,你这个时候不能回去。”

谢湛脸上无甚表情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吓人的,我强撑着没有软下来,语气更加生硬地顶回去,“没有什么立后大典,我不想进宫做皇后,我也不想再留在长安城了。”

他微眯着眸子,仍是坐着,可气势却比我这个站着的还大,语气已经有些冷意,“婳婳,你在和我闹什么?什么都可以依你,但立后是一定要的,你若是实在想去西北,等立后之后我放下所有事立刻就带你去。”

我咬着牙摇头,“我不想做皇后,我不想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