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个哥哥虽统称为“长安七煞”,但是很显然我四哥沈及是其中最煞的那么一个。

沈及自小就在不正经事情上显示出非常大的天分,比如拆东苑围墙,填邻居池塘。年岁渐长心思越活络,前些年直接离家出走跑到西域那边去做生意,然后赔得裤子差点儿都没得。

他颓废沧桑地回到长安城,拉着我到房顶吹吹风,“小八啊,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事实证明就算是神也会偶尔摔个狗啃泥。这世上让你无力挠墙的事情多着呢!”

那时我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不懂他高深莫测的那张脸。

不过此刻此刻,我眼前谢湛和我沧桑四哥的脸来回替换,我好像感悟到了。

我对着谢湛死命地瞪眼,我是不求他像沈及一样,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想偷爬哪家墙头去看好看小姐姐,只是企图让他从我骨碌骨碌转得要抽筋的眼睛里看出我的意思。

“沈将军你怎么了这是?”狐狸眼小姐姐等不到我为她转身,干脆要绕到前面,我一个激灵左脚一迈挡在她前面,她再往另一个方向迈步,我又跳到右面。

在这个过程里我还在坚持不懈地对着谢湛使眼色,他眼睫弯弯地看着我,本来就长得好看,再这么一笑可真要命。半晌他拉了拉王大,指了指后面,“大哥,你爹!”

王大脖子转过去,谢湛手起手落劈了下去。

我停下动作,转过身按住小姐姐的肩膀,随口胡扯道:“我今儿是来帮官府抓贼的,前几天冒出个采花大盗,专门采你这样好看的姑娘,你赶紧回去,这些时日千万不要出来。”

要是再出来再碰上,那可就精彩了。

小姐姐满脸惊恐,道了句:“多谢将军。”随后慌忙地回去了。

我松了口气,折身走到谢湛身边,看着王大软软栽下去的身体有些懵,后知后觉地想起一档子事,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你……你那天装醉?”

谢湛的话,劈手刀的动作,不就和我四哥来时我做的一样吗?

他摇摇头,“倒不是装醉,我一喝酒就变得很奇怪,这个我知道。但是更奇怪的,是醉酒时发生的事儿我记得特别清楚。以前喝多的时候惠安找了几个人把我扔进了水缸里,泡得皮都起褶了,所以沈将军不用觉得打了我愧疚。”

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让我对他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犯蠢这么羞耻的事情他居然说得这么稀松平常,是在下输了。

“那王大怎么办?扔回北义县大牢?”

谢湛抿抿唇,“先带回军营吧,不然他逮到机会还是要跑。”

我招呼一直远远跟着的李常,把王大先带回去好好看着,切记要寸步不离,这位可能会钻洞。

方才卖咸粽的阿婆回家去照看小孙子,让我们自便。摊子前支了张有些破旧的桌案,我去寻了块抹布仔细擦了擦,才道:“五公子请坐。”

先前谢湛拿在手里的粽子已经凉了,我掀开锅又夹了五个摆了一盘放到桌案上。

“我吃不了这么多。”

我给他递了双筷子,自己也拿了双,“我饿了。”

谢湛看我的眼神恍若在看着一头猪,我老脸一红道:“方才耗费体力太大,得吃一点儿补一补。”

粽子是拳头大小的正常形状,我用一根筷子扎着,三口消灭一个,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

谢湛木着脸,“你不是说粽子做成咸的很奇怪?怎么还吃得这么饥……”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激动得狼吞虎咽。”

我咋觉得他是想说“饥不择食”?不过这都不重要,他好看他有理。

我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粽子,手上没闲着又扒了一个,“奇怪归奇怪,我也没说我不吃。饿的时候别说咸粽,你给我块树皮,我撒点儿孜然都能吃了。”

谢湛恍然大悟,筷子伸过来夹住我手里的筷子,“你先等一等,我去给你买点儿别的吃的,我回来之前你不能再动筷子。”

看我表现好给我加菜,可以说非常有良心的好上司了。我心里暖洋洋,面上乖巧地点头。

在等待谢湛回来的过程中,我几次没忍住要摧残盘中的粽子,但还是忍住了。万一一不小心吃饱了,没肚子留给谢湛的好吃的可咋办?

良久,谢湛终于从远处一家看不清招牌的酒楼里出来,在我期待万分的目光里打开食盒,端出一盘东西。

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深灰色东西,筷子碰上去脆脆的。

“这是什么点心,我怎么之前没见过?”

谢湛道:“稍等,这菜要加点儿佐料。”他在食盒底部拿出一小碟孜然,均匀撒在上面,然后推到我面前,“孜然拌树皮,沈将军的挚爱,请吧!”

我:“……”

“沈将军怎么不吃?是树皮不够硬,还是孜然不够多?”

我:“……”

“我知道了,一定是切的块不够小。”

我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认真的吗?”

谢湛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随口胡扯之后被人拆穿,又无语又震惊,还带一点儿尴尬,这些情绪都写在沈将军脸上了。我想我下次再去卧底时若碰上这样的事情也可演得像一点儿。”

我手按住了桌角,强力压住内心千万头骏马狂奔而过的情绪,挤出个笑道:“您还挺好学的。”

谢湛唇角弯弯的,“不过光是好学还不够,要学以致用才行,眼下就有个机会,还得沈将军配合才行。”

我心里“咯噔”一跳,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番折腾回到军营之后,我和谢湛互相客套,随后各回各营帐。

我想了想,还是叫了李常来,压低声音道:“你到附近给我找几个会手语的人来。”

“会这玩意儿的都是聋哑人啊!”李常侧目,震惊地望着我:“难道大人……”

“闭嘴!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最好不是聋哑人,重金诚聘。”

李常又看了我一眼,在我不耐烦脚要踹出去之前赶紧溜了。

我琢磨着上回我四哥来时说的话,他说谢湛到这来能保全自己。既然这样,他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按照我们“心有灵犀”之惨烈程度,再有下回估计就不会像这回这么容易脱身,既然眼神没法交流,总要找点儿别的办法才行。

回营帐后我扛着装话本子的箱子,一本一本地翻着。方才谢湛说,要演场戏让王大彻底绝了来寻他的念头,乖乖地回去蹲大牢。至于是什么戏,要临场发挥才显得逼真。

这样没个心理准备弄得我有点儿紧张,狂翻了几本话本,《红墙绿瓦俏冤家》,讲书生爱上富家千金小姐的,情节俗套,感情做作。《宫墙锁心》,讲霸道皇帝囚禁心上人,狗血带劲儿,三观感人。《列客游春记》,讲一个侠客在春日到江南游玩吃的点心……这一定是沈及拿错了。

话本子铺了一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启禀将军,从沧州城带回来的那人醒了,吵着闹着要见他家二当家。五殿下听见动静已经赶过去了,命属下来报将军。”外头护卫如此道,我胡乱将话本子卷着塞到箱子里,塞不下的直接踹到床底下,这才脚下携风带雨地赶去关押王大的营帐里。

守卫应该是得了谢湛的吩咐离得远远的,我每走一步心里就一颤,等到掀开帐帘进去时,我已经可以做到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里面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