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下了车,我刚一站起差点儿被衣摆绊倒。他身量颀长,他那件月白袍子穿在我身上长出那么一截,袖子一甩跟要去唱戏一样,瞄了一眼被他坐得发皱的衣衫,我当机立断道:“下官还是去买件衣裳吧!”

谢湛挑眉:“你身上有钱?”

这人怎么净往我伤口上撒盐呢?我抿抿唇要开口,他又道:“我出来得急,身上也没有钱可借给你。”我不死心再看驾马的何进,他摇头若拨浪鼓,没说话,但那摇头的频率大概在说:苟富贵,别害我。

可以、可以,认命、认命。

我伸手将衣袖挽了挽,下摆也系了个结,这打扮活像要去下地插秧,跟在谢湛这等丰神俊逸的人身边更是被衬成了矮胖挫,我的心里很苦涩。

四方楼如往常一样人声鼎沸,房顶上挂着的贵人送的礼物看着比上次来更多了,齐王送的苏绣都多了好几件。也不知道是谁督建的这楼,这么着房梁都不带塌的,人才啊!

一楼吃饭二楼打架三楼才是客房,经过二楼时又赶上一波约架,只是还没等要盘瓜子就被谢湛扯着上去了。快到三楼时,在拐角楼梯处谢湛停了下来,“今夜城门开不了,我只能等明日一早送你出去。这里鱼龙混杂不会有人太注意到你,今晚你自己睡小心些。”

何进见状哼着曲往上去了,谢湛的身体靠近一些,将我堵在墙边,道:“送你走也是无奈之举,如果可以我巴不得和你朝朝暮暮相对。放心吧,我已经和武安侯说好了,等这事平定下来再让你换个身份偷偷回来,不教我们分离。你放心,只要有你在,武安侯就会相信我。你也要为了我,为了武安侯府,好好地保全自己,别让我对武安侯失了信用。”

这话说得情深款款,如果不是提到我爹我估计还会去猜一猜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一提到我爹我瞬间就懂了,戏从这一刻就已经开演了。

不然他和我爹说这个,我爹不打断我的腿就奇怪了。

我微微红着脸,状似娇羞地点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他的手抬起,指尖顺着下巴一路摩挲到了眼角,在那里轻轻点着,笑着道:“我在西北初次见你时,你眼睛里全是光。这样的神情我从小到大见得多了,但是每次他们惊艳过后眼底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嫌恶来,嫌我长得和旁人有异。但沈婳,你没有。”

他眼里柔和得不可思议,我心头一动,却不知道这戏怎么接。耳畔他似是笑了笑,随后温热的唇贴上了我的眼角,一触即放,“好了快上去吧!”

我喉咙发紧,呐呐地应了一声慌忙往上跑,那衣摆结没绑紧,这么折腾松开来我又是一绊,差点儿把我大门牙磕掉。

“慢些!”

身后扬高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和招魂的差不多,我头都没回跑得更快。

谢湛定的房间在三楼东尽头,四方楼为了广纳宾客,每间房都建得不大,靠量取胜。这个不大具象来描述就是,何进住我隔壁那间,我能清楚听到他掀被躺倒,以及不出三秒就传来的呼噜声。

这人的心理素质真的是一绝了,这样都能睡得着。

我躺在床头,斜对着的是一扇窗。今夜月光缺缺,星光也欠奉,窗前灰蒙蒙的。我伸手摸了摸眼角,那里还留着热意,再抬起胳膊,手腕间绑着的杏核坠着滑到红绳最中央。

“谢湛,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正叹口气,楼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伴随着一个尖叫鸡般的女声:“季三你个天杀的,老娘今天不剁了你就跟你姓!”

男声吃痛地呻吟,“姓岳的你还是不是个娘们?”

“我怎么不是?啊?不信洗澡去!”

“……”

又是一通打,感觉那岳姑娘拿季三当要打的剑,拎着就“砰砰砰”地往屋顶砸,砸得三楼地面都在颤动。对面那个本来没点灯的屋子一瞬间亮了,且越来越亮,越来越红。我心下一沉,着火了!

我冲下去却是推不开门,才发现这门不知何时被反锁住,我抬脚使劲儿地踹,那么大力气下去却只留了几个脚印,门纹丝不动。

那火像是有引线一样,从对面顺着烧到了我这门前。我掏出一方帕子,拿着桌案上水壶浸湿之后掩住口鼻,折身去推窗,也是一样,根本推不开。

“何进,何进!”我使劲儿地捶着墙,高声喊隔壁的人。可那呼噜声依旧此起彼伏,跟吹哨子一样。楼下依旧热闹,叫好声欢笑声混在一起,根本没有人发现到这里的异样。火舌舔着门扉进来时,我跌坐在榻上,自回长安以来第一次觉得惧怕。

那日在谢湛审问下,冯春最后避无可避地松了口,供出了四方楼。

他和另外的那个矮汉子曹得中都是在四方楼落脚时被人看中的,我和祝清欢还有沈遇来四方楼看冯春和曹得中打架的那天,他俩最终被带走讨要赔偿。

冯春很硬气,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四方楼的老板不要他们的钱,也不要他们的命,只要他们帮着做一件事,之后不仅赔偿什么的都两清,还会拿十万两黄金给他们几个分。

没错,除了冯春和曹得中之外,还有另外五个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原因最终上了这条贼船。

因为四方楼老板让他们做的事并没什么风险,只是扮成杀手去围攻一个人,不用真的动手,吓唬吓唬就成。

冯春等人猜想那人估计是和四方楼有仇,这种撑脸面不用动手最后还能分钱的好事,谁不去做谁是大傻子!

事实证明,从天而降的不会是馅饼,只可能是冰雹,会砸得人满脑袋包。他们谁都不知道要去吓唬的那人是当朝五皇子谢湛,等到禁军一拥而上时才慌了神跑路,然后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谢湛叫人给我送的信里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四方楼里鱼龙混杂,贸贸然地去抓可能会多生事端。谢湛想釜底抽薪,逼四方楼老板先下手。

而我,就是这次引其上钩的鱼饵。

冯春的供词里,和他们一起被拉到四方楼贼船上的并没有钟无羡这个人。再联系钟无羡前后所说的“人脉广阔,有头有脸的金链子大哥”,言语之中很是熟悉,他应该从一开始就是四方楼的人。

冯春一行是吓唬谢湛,并非刺杀,钟无羡却拖了我下水,一口咬定我是他上线,刺杀谢湛是我交代他的。

所以我,才是这次事件所针对的人。

上次我受到这种重视,还是在书院里被先生拎着站在前面,当教学反面案例的典型。

既然有人不想让我活,一旦知道我能活得下来怎么能忍得住。谢湛“偷偷”地接了我出来,又“秘密”地将我送到四方楼住一晚,就是在等幕后人出手。

方才下马车进四方楼之前,谢湛扯了扯我道:“你别担心,这周围我都布置好了,一会儿何进跟你一起住进去,一旦有动静他会立马过去。我就在这附近守着,你放心。”

我笑着点点头道:“多谢五殿下关心。”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我不解,“又怎么了?”

“你还是别去了,这方法还是有危险,等回去想个别的什么法子再说吧!”

他眉间轻轻折着,神情竟是少见的犹豫。我笑出了声,拍拍他的肩道:“有五殿下守着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这是我自己身上的污水,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力去洗净。”

……

火势渐大,我半个身子已经发烫。这几间房间应该是做了什么手脚,不然对面那间烧成了那样没有道理不会惊动人。而何进,别说护着我,我不连累他就应该不错了。

能想到的方法我都试过了,除了加速浓烟吸入的速度外没什么用,我挨着窗根滑下去,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地在想,我在这成了烤全羊之后,谢湛会是什么反应?

谢湛那个人一向是算无遗漏,这次遇上了对手估计会气坏了吧?!他靛蓝色的眼里似是有冰雪覆盖一般,面上一丁点儿表情也没有,就像那次在大理寺守着尸体的那夜里,我误会他来的动机一样。

烟雾缭绕间我像是回到了武安侯府,我七个哥哥里沈遇正对着一只兔子研究,其余六个捉对厮杀在打着玩儿。沈及躲过我七哥的扫堂腿,桃花眼一挑道:“咦小八回来了,老三别玩兔子了,玩小八!”

我娘推开我爹搭在她肩上的大脑袋笑着迎上来,“婳婳,我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你肯定满意,照着你审美找的,祝清欢她娘看第一眼都看直了。走走走,我带你看看。”

分花拂柳,穿堂而过,东苑门前那棵桃树一日开花,有个人站在树下,一身白衣,笑吟吟地看我,道:“战百郎,我可等你好久了。”

画面一转,眼前人没变,武安侯府变成西北那座山。白衣变成一身英气的铠甲,我拿着一把沾了胭脂水的木剑,和他对着站立,四下的弟兄在看好戏,旁边的桂花将开未开。

“沈将军躲了我这么些天,我只有如此才能见你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