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带着一队营中人冲过来,将牢中的狂徒全都制服,跟着一道来的知县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豆大的汗珠掉个不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将军恕罪,都是下官昏懦怕事,请将军恕罪啊……”
我看向谢湛,他应该是没把自己身份说出去。
不曾想他也在看我,错开眼又凝住,手扣着我的肩膀,阴着声音大声质问:“明知道牢里可能有认识你的人为什么还留在这?万一我赶不回来你要怎么办?”
我被他吼得莫名其妙,连带着表情也跟着呆住。他眼底泄露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又像是回过神来,轻喘着呼吸拉着我的胳膊左右查看,声音带着些颤意:“还哪儿受伤了?告诉我,哪里疼?”
我继续呆,谢湛嘴巴抿得像是两片薄薄的刀片互相磨,末了重重一叹,松开我就要往外走,“我去找大夫看看你的脸,你在这别乱动!”
脸?
我怔怔地摸了摸脸颊,手指上蹭上了血迹。前面谢湛走得飞快,人已经从门口消失不见了。我吐了一口气,迈步追了出去,在院中的月门前截住了他。
“这血不是我的,是那个刀疤大哥的。”我拿袖子随意一抹脸,“你看,什么伤痕也没有。”
谢湛的目光在我脸侧游移,面上表情晦暗不明。我这才发现他比我高了不少,非得要我仰着头才能望进他的眼。
他这副沉默的样子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我轻咳了声手臂张开,在他面前绕了一个圈,“你看,什么事儿也没有。我这么厉害,就那群不入流的小混混想伤我,那可真是……”
秋日的暖阳将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地上的两个影子慢慢靠近,最后几乎融为一体。
心跳声贴在我的耳边在鼓动,呼吸靠着我的耳边在喷涌。
那可真是……枯木逢春,春回大地,地……地方挺好。
他的双臂从我腰间穿过,扣在我脊背处,这么感觉起来还是很结实的。而我整个人嵌在他怀里,还保持着张开手臂的姿势,看起来像是是我主动邀请他抱我一样。
我僵硬着回过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五殿下这么关心我的安危,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兄弟了,好兄弟,一辈子!兄弟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谢湛磨了磨牙,放开了我,又恢复了正常脸,“北义县令还在里面,先过去吧!”顿了顿,眉宇又微微挑起,“将军既然想报答恩情,那不如答应日后帮我一个忙。”
他长得好看,帮个忙也不过分,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谢湛走后,我抬头看了看天,感受着阳光笼全身的感觉,美得很美得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北义县衙的知县叫魏春生,从二十来岁开始做知县一做就是三十几年。北义县贫瘠,只能农耕让百姓裹腹。要是遇上不好的年头,就是饿殍遍地的惨相。
魏春生迫于无奈也只能减少衙门内用人数量,用攒下来的这点儿微薄的俸禄银子买些米分给百姓们。
北义县这么清贫,连飞贼路过也只是在县衙匾额上刻行字随后就走,附近的山匪自然也不把这儿当回事。刚开始被抓住的山匪还会像模像样地蹲大狱,到后来就开始明着暗着威胁魏春生。
山匪都是亡命之徒,魏春生又是个胆小如鼠的,这么一来二去之后如今的北义县衙大牢就变成了这样一派景象。
魏春生梗着脊背,说到这已经声带哽咽:“下官也是没办法,我这条老命何足挂齿,可我一家老小都在北义县,我已经拖累他们随我吃糠咽菜,不能让他们把命都赔在里面。我小孙女才两岁,若是有办法谁会通匪?可是没办法啊,没办法……”
他重重地垂着头,磕在地上。
我的心头像是堵着一块大石头,闷闷地喘不过气。说起来北义县落到今天的地步,我也难辞其咎。我若是不把山匪送到这来,可能也不会变成这样。
身不由己。
魏春生是这样,其实我何尝不是。若是军营里粮草能按时送达,我又何必去费尽周折找山匪的麻烦。说出去谁会信,泱泱大国,背井离乡在边境守着的将士,要走歪门邪路才能不饿肚子。
说多了都是泪啊,我蹲下身,将魏春生扶起,“魏大人,您年事已高不要再多费心力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我沈婳在这和您保证,您一家人不会有任何事情,还请魏大人信我这么一回。”
“那就有劳将军了。”魏春生又一叩头,叩得我眼泪都要掉出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经很明朗,人证物证都有,只不过我到底心里存了点儿别的想法,纠结着怎么下不了笔。
回到军营后我对着案头的蜡烛枯坐了一夜,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在眼前一一闪过,天快大亮时才终于写了一封奏折和一封信,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城。
隔了十日,别的消息没等到,倒是等来了我四哥。
才不过须臾旬月没见,他倒是瘦得厉害,我瞥了一眼,问道:“现在长安城流行弱不禁风的男子审美了?”
沈及灌了一大壶茶水,才道:“这些时日长安城乱成一锅粥,几个王爷皇子的争夺摆在台面上,皇上一反常态直接下旨把几个皇子都圈禁了,现在长安城情形可诡异了。咱们家虽然一向不参与到皇子中去,但沈家人若想全身而退地周旋可费劲儿死了,为兄一颗七巧玲珑心都累得堵了两个洞。”
他起身走到前头,掀开帐帘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见没什么异常才过来,压低声音道:“你那封奏折果然半路就被人截住了,幸亏你先把信寄给了我,不然估计你就倒霉了。我让你嫂子拿着信夹带着的另一封奏折去找皇上,皇上看了已经下旨,让西北守军派人亲自护送五皇子回长安,还命沿途经过的各地大开城门相迎。这场面,要是再吹个喇叭放个炮仗就和能成婚了。
不过黑花令居然还能把人的长相画错也是很厉害,直接导致西北黑道组团眼瞎找不到人了。这谢湛更是厉害,几乎可以说是被赶来西北的,如今这么大阵仗的被接回去,啊真是神一样的人生。”
沈及自顾自地叭叭叭,说得累了甩掉鞋直接上了床,“这日夜兼程地跑过来报信儿可累死本热血少年了,我得睡会儿,你该吃散伙饭吃散伙饭,别吵我啊!”说完就打起了呼噜。
我抽了抽嘴角,又叹了口气。
外头下着雨,西北这地方旱得很,深秋的急雨也就只是蒙蒙如牛毛,淅淅沥沥地下。老王的锅里水开了,碗里放着砂糖并一把晒干的桂花,热水一浇,香得人直咽口水。
糖水放在条案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捧起往嘴边送,视线顺着动作上移,竟是谢湛。
他不是不喜欢甜的吗?
听见脚步声,谢湛回过头,像是看穿了我眼里的震惊,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声:“上次你喝这个,我觉得闻着挺香的就来讨一碗。”
我坐在对面,老王笑眯眯地端了一碗放我面前。我搅了搅勺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皇上召五殿下回长安,圣旨这三五日就能到,恭喜殿下了。”
谢湛喝糖水的动作一缓,随后“咕嘟”地一声咽下,他似笑非笑看我:“有什么可喜的?不过我应该恭喜沈将军才是,沈将军不是巴不得我离你远远的,这下可称心如意了吧!”
我确实在奏折里说了一些不切实际的话,比如把发现北义县衙山匪作乱剿灭平定的功劳都归结于谢湛,再比如夸大谢湛在西北所受的追杀谋害,九死一生,差点儿活不下来,让皇上一眼看到就相信,今日不把儿子召回来明日儿子就要去见阎王。
皇上到底年老危,不管他到底对这个儿子怎么样也不会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可谢湛就这么明晃晃戳中我心底的想法,说得我像是什么阴险狡诈的小人一样,戳得我整个人都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