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那手牌准备怎么打,只不过偶尔在网上看到尹娉婷风光无限地走T台,看到她的名字在报纸杂志、网络平台上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素末总要想起江玄谦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有那么多次,曾温和地触碰自己的发丝。
可蠢钝如她,从来也没理清过这里头的关系。
几天后,方宛果然被学校开除了,一切处理得极为低调。
不过再低调,就像江玄谦说的,嚼舌根的人到处都是,同学啊教工啊甚至课间休息的老师们——
“学校前脚才请娉婷她男朋友来做策划呢,结果后脚娉婷她妈就生了这茬事,你说,咱还有希望打造那什么‘江海文化品牌’吗?”
“我看很难说,据说那江大神厉害着呢,你没看网上的评论啊:死人都能让他从棺材里挖出来跳舞!”
类似的讨论发生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素末不知听过多少次,却从来没有参与过讨论。
人们口中的那个人,离她太近,可有时细细一想,其实又那么远,远得她怎么也理不清这个人下的每一步棋。比如说,花心思捧红了尹娉婷;再比如说,花心思扳倒了尹娉婷她妈。
“这么处理,我是说,把方宛拉下台,对你真的不会有影响吗?”事情刚发生的那几天,她夜不能寐,思考良久后还是向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倒是江玄谦回答得大大方方的:“会啊。”
“那……”
“怎么?想补偿我?”
素末“啊?”了一声:“补偿?”
“是啊,为了你而得罪方教授,”他招招手,让她坐到自个儿边上,“没良心的小东西,都不打算好好补偿我?”
素末哑口无言,却一点儿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时候她想,能怎么补偿呢?她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不过一尊凡胎肉体,一颗心,不完美也不耀眼,唯一可取的,也不过是这份完整的真实。
可这一份真实,会是他想要的吗?
不懂掩饰的简单的情绪,一五一十全落入他眼中。江玄谦笑了,伸手揉揉她脑袋:“开玩笑的,又没有人知道事情是我做的,那么认真做什么?”
他温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发丝,声音低得宛如喟叹:“只要我们末末懂事,关键时期不给我掉链子,就是最好的补偿了。”
素末听得一愣一愣的,一点儿也没能理解这人的言下之意。那时候她不懂,是真的不懂。等到明白了一切时,已经晚了。人是这样的,总要经历过那么多事,才能够回头看清楚当时的对方以及当时的自己。可身临其境时,从来也看不清。
江玄谦的指腹在她额间轻轻摩挲了两下:“别多想了,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嗯?”
素末点点头,其实并不放心。
几天后和Joe同车时,也不知是不是江玄谦提前授意了,这家伙竟然也劝了她类似的话:“你就别操心我哥的事了,香水调好了吗?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吗?你们学校和‘爱丽莎’约定的时间可是快到了,再不抓紧时间,到时候就算是我哥也帮不了你了。”
这是付冉新装发布会的第一天,江玄谦据说是有事,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到秀场,于是接人的任务自然落到了Joe身上。
素末一路听着这家伙耍宝唠叨,路程漫长,竟也不觉得无聊。不过既然他主动提到了江禽兽的事,素末想了想,还是问了:“可之前说的那个江大策划案,你们还在做吗?”
“做啊,钱都收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可现在到处都在曝方宛的事,江大的名誉肯定受到影响了吧?”
Joe笑眯眯地说:“是啊,更红了嘛。”
“……”
显然这家伙并不想向她透露更多细节,素末无趣地闭了嘴,拿出手机,刷起近来被方宛连累得负面新闻满天飞的江海大学的词条。
如果说钱都收了,那策划案就一定得做下去了,可偏偏江玄谦在这节骨眼上把方宛的事闹得那么大,闹得江大人人骂,就为了替她争一口气,值得吗?
“我说末末啊,”Joe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从后视镜里很欠扁地朝她笑了一下,“我哥那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你就甭琢磨了,咱不黑不吹说句良心话,就你这智商,再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呀!”
尹素末无语。
车子拐了个弯,驶进秀场外头的停车库里,贱兮兮的Joe熄了火后,又贱兮兮地转过头来:“哎,本来策划细节我是不应该透露的,不过看你这么紧张,哥哥就给你透个底吧:江大策划案很快就能成功了,具体时间呢,大概就在你们学校向‘爱丽莎’提交作品的那阵子吧。”
“怎么可能?”江大和“爱丽莎”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可现在看这乱糟糟的情况,策划案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成功?
“怎么不可能?别忘了,我哥可是江玄谦呢!”
神通广大的江玄谦,传说中“能把死人从棺材里挖出来跳舞”的江玄谦。
她叹了一口气,谜题更深了。
走进秀场时,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Joe自然是去找他的心肝小冉了,只剩下素末一人,百无聊赖地在T台下闲逛。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百花香,那时素末正倾身到一幅野兽派画作前——那是付冉早年学画时的作品,明丽鲜艳的色彩像极了本尊明丽鲜艳的个性。她轻勾起唇角,靠近画作时,忽闻一阵浓烈的百花香袭过来,不待素末有所反应,花香携带者已经飞奔到了她面前,不客气地揪起她的手:“跟我走!”
正是尹娉婷。
化着舞台妆,穿着带有浓烈的付冉风格的新装,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今晚的模特之一。
素末只觉得手臂被揪得好痛:“做什么?放开我!”
可娉婷将她揪得更紧,固执己见:“跟我走!”
两道纤细的身影急匆匆穿过人来人往的秀场,前面揪人的那一个面色含怒,直到将素末拽到了无人的角落,才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说,你和Caesar到底是什么关系?”
素末差点儿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大老远地把她拉到这儿,竟只是为了问这么个无聊问题?
可显然尹娉婷不觉得这问题无聊:“别跟我装模作样,也别想再坑我说是什么合作伙伴!快说,你和Caesar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急得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也不知是气红的还是真想哭,娉婷抖着声:“我妈说那晚在调香室里和Caesar做那种不要脸勾当的女人就是你!尹素末,你好样的啊尹素末!都是你,都赖你,爸爸现在不准我和Caesar来往了!尹素末,你以为自己算是什么东西啊?啊?”
压抑中带着歇斯底里,素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尹娉婷。
她的眼底冒火,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刻着入骨的恨意:“凭什么啊!凭什么是你?”
她摇着素末的肩膀,将这倒霉孩子摇得脑袋都晕了:“别摇了尹娉婷……”
可娉婷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只是自顾自地接下去:“害了我还不止,你还害得Caesar差点儿就和学校合作不下去!要不是妈妈刚好出事,你以为被你这么一弄,爸爸还能让他继续和江大合作吗?啊?”
原本就晕的脑袋被那声高分贝的“啊”砸得七荤八素,可混乱之中,素末也艰难地揪到了娉婷话中的重点:“你说他和学校合作不下去?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娉婷的声音听上去都快疯了,“爸爸原本以为Caesar是我男朋友,可结果你那天在调香室里高调出演了那种不要脸的戏码,你说爸爸能不生气吗?”
言下之意,爸爸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就连原本说好的由C&J来做的策划,也可以分分钟取消。
素末一个激灵,脑袋清醒了大半:“你是说,爸爸是因为你妈出事了才决定继续和江玄谦合作的?”
“不然呢?你知道爸爸有多生气吗?你这个女人,都是你害的!”
其后依旧是哭哭啼啼叫骂声不停的戏码,可素末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用力挣开尹娉婷拉拉扯扯的双手,转头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是非地,就像那天飞快离开万花庄园的大厅一般——
“你看,不加点助力,这‘姓方的’能溶得这么快吗?”什么时候他还在大厅里和Joe这么说着,那时正准备在调香室里熬通宵的她,正好回到厨房里泡咖啡,离开之时,隐隐地听到了他的话。
可那时她不理解,也懒得再费神去理解。直到今日,那一句高深话语的潜台词终于昭彰在尹娉婷无心的一席话下——
是啊,既然方宛已经知道了那晚躲在调香室里的人是她,那爸爸怎可能不知道?
可江大的策划案还是要做的啊,既然都接手了,江大神岂有半途而废的理?
所以,他迅速解决了方宛,让本来就急着塑造品牌文化的江大被丑闻环绕,品牌包装难上加难,于是,即使再生气,即使怀疑这个男人同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可爸爸他,尹院长他,还是不得不依赖、相信,甚至继续讨好这个人。
是的,声东击西,江策划最擅长的把戏。
原来,这就是他加紧行动的原因。
不是为了她,并不是。
远方喧嚣声开始响起,带着这个城市最热情也最冰冷的仪式,T台亮起,新装发布的时间要到了。
素末默默走进了秀场,在Joe身边坐了下来。
台上的灯光迷幻而斑斓,声嘶力竭地为接下来的演出贡献着诚意。斑斓的另一边,与她隔着一段T台的英俊的男子言笑晏晏,和左右两边的企业家们正交流着什么,那气派那风度,依然是从前衣冠楚楚的精英样子。
怎么会为任何人改变呢?
晚些时候手机里有微信传进来,就来自对面那一名精英:幼儿园通知说周末要开家长会,一起去?
她没有回。
几分钟后,又有新的微信传进来:没记错的话,你的香水调得差不多了吧,这个周末应该有空?
这下素末干脆关了机。
世界陡然间安静,只剩下T台上节奏强劲的乐曲。又几分钟后,Joe推了推她手臂,将自己的手机摊到她面前——那上头有条微信,就来自某江姓人士:让你旁边那个正在闹别扭的小东西给我回个话。
“‘正在闹别扭的小东西’说的就是你吧,大小姐?”Joe贱兮兮的脸上写满了唯恐天下不乱。
素末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只是淡淡地瞥了手机一眼,不料微信上又跳出新内容:幼儿园那边还在等我回复,不回答的话我就当她同意了。
“不同意。”
“这样啊?”贱Joe很失望地收回手机,摇着头,“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然后,他长指点了几下,回过去:她同意。
“你!”
混蛋Joe笑眯眯地道:“大小姐,替我们家睿睿给你跪了好吗?好歹人家也喊了你那么久妈咪,你再怎么闹别扭,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场家长会被其他小朋友喊成‘没妈的孩子’吧?”
此时如果付冉在场,铁定会替好友回这贱人一句:“那你倒是跪呀,马上跪!”可惜了,付冉不在场,口才不佳人还有点儿蠢的素末一听到那句“没妈的孩子”,又软了心肠,不说话了。
“秀怎么样?”
“还好。”
“就两个字?”
“……”
“这可是你的好姐妹精心策划了大半年的,怎么?这么不上心?”
“……”
弥漫着淡淡木系香水味的车厢里,江玄谦挑起一根眉,三个回合的闭门羹吃下来,他转头看向后视镜,与前面开车的Joe交换了个眼色——
江玄谦:你惹她了?
陆乔久:冤枉啊!是你惹的她吧?
江玄谦无声地递给了他一记眼刀,再转过来,看了素末一眼:小东西已经闭起了眼睛假寐,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微微抿起,外表柔弱纤细,气场拒人千里。
怎么办? Joe在后视镜里用眼神问他。
能怎么办?随她去吧。反正这丫头心思浅,没两天自己又好了也指不定。
可这回他还真是想错了,丫头这莫名其妙的别扭一闹就是一星期,直到周末陪睿睿来到了幼儿园,还不消停。
一到幼儿园,素末就知道为什么江玄谦执意要她一起来了。说是“家长会”,其实还不如说是“亲子会”,会议流程有两个:一、亲子三人跳;二、亲子座谈会。江玄谦说:“你看,你要是不来,我岂不是得拉着老师一起做三人跳?”
“拉着老师一起做三人跳怎么了?”
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口气凉凉的:“尹素末,这几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
明知道他连和人握个手都得迅速消毒,还在这儿充什么傻?拿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对着他,这都对了几天了,还不消停。莫怪贱Joe总要说:“女人真真不能惯,一惯就出毛病。”
果然这话没毛病!
他没好气道:“今天给我好好表现,再这么拉着脸,让别人以为睿睿家闹家庭革命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就素末那性子,就算再生气再别扭,也没可能时时拉着一张脸啊。更别提那牵着她的小朋友一路上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妈咪哦!”对别人而言稀松平常的“妈”被这孩子生生喊出了炫耀的味道,以至于素末每隔几秒钟就要朝人笑一次,怎么还可能拉着脸?
她没有回应江玄谦的威胁,只是蹲下身,理了理睿睿歪掉的小领带。
江玄谦站在一旁看着她,看得她终于不自在了,只好低低地回他一声:“我知道了。”然后拉起小朋友,速速走往“亲子跳”的场地。
虽说孩子还在上幼儿班,在场的家长们年纪都不大,可很明显,最年轻的还要数素末。
当然年轻有年轻的好,比方说在第一个环节里,只需配合着江玄谦的节奏,他们的“三人跳”便轻松秒杀了其他亲子们。
只是到了第二个环节,年轻的妈咪就有点儿尴尬了。
十几组亲子在小小的教室里围成一圈,幼儿园老师就坐在中间,充当正确亲子关系的导向仪。当然这导向仪的第一个问题直指亲子关系,只听老师问小朋友们:“爸爸妈妈平时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呢?”
其实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开场问题,小朋友们都答得很好——“教我做作业”“给我做饭”“教我练毛笔字”,甚至还有个懂事的孩子说:“教我孝敬爷爷奶奶、教我做家务。”素末简直要在心里给那孩子点赞。
可轮到了她家江睿小朋友——当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往他们这儿看过来,当素末暗暗猜着他究竟会说“末末妈咪教我调香水”还是说“末末妈咪给我讲故事”时,这孩子竟然操着他那口半洋不洋的中文,奶声奶气地说:“我钟爷爷说,妈咪平时在家都在发呆、做实验,还有,偷看爹地!”
“噗!”现场一阵沉默,然后,下一秒,隔壁座的妈妈先忍俊不禁了。
素末窘得简直想伸手直接捂实了这小家伙的嘴,只觉得满室目光齐刷刷地射到了自己脸上——你听听这回答,这……什么鬼?确定不是在黑她吗!
“那爸爸呢?”老师很艰难地忍住了笑,不过就在江小朋友那口半洋不洋的普通话出来时,破功了——
“我钟爷爷说,爹地平时在家就是看书,看妈咪,还有,逗妈咪!”
老天爷,这到底是多奇葩的一个家庭!敢情夫妻俩在家就是天天给孩子喂狗粮呢?
素末的脸简直丢到太平洋了:“老师,不是这样的!”
可你瞧这傻孩子——江玄谦有些辣眼睛地闭了下眼——当真是学生当习惯了,这会儿当了学生家长,竟还秉持着欲发言先举手的优良传统。
他略嫌丢人地将她高高举起的手拉下来,就听到老师问:“哦?江太太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其实就“江太太”那拙劣的口才能补充出什么?果然下一秒,江玄谦就收到了某人求救的目光。
“干吗?”他以眼神回她。
“你说句话呀!”素末同样以眼神回复。
“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吗?怎么,这下倒是巴巴地来求我了?”
“你这人!现在是翻旧账的时候吗?”
“对我来说这就是翻旧账的最佳时候。”
“王八蛋!”
“嗯?”
“江BOSS~”
“嗯?”
“求你了~”
江某人这才神清气爽地回过头,微微一笑:“其实各位也不必太吃惊,我们家的教育方式比较传统,属于典型的严父慈母型:对妈咪来说,孩子只有一个;可对爹地来说,孩子可以再生,太太只有一个。所以说,会发生我儿子刚刚说的那些情况,并不奇怪。”
“江玄谦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真是……人生观瞬间崩塌成渣了!
素末气得要命,自以为很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另一边又生怕小朋友听到这句禽兽不如的话后会难过,连忙捂住睿睿的耳朵。
可她真的想多了,小朋友哪有一丁点难过?瞧那小脸笑得多欢乐。
不仅欢乐,小家伙还挺认真地和他爹地说:“那我要妹妹,不要弟弟,钟爷爷说弟弟会和我抢家产。”
江某人:“没问题。”
素末:“……”
老师:“……”
全体家长:“……”
真是见了鬼了!
好不容易挨完这场尴尬的家长会,素末连忙拉着睿睿离开现场。那边巧舌如簧的江某人已经用一套自己都不知能做到几成的育儿经唬得家长们一愣一愣的了,纷纷争着在散会时和他交流经验,素末趁机拉小朋友走出去。
校门口井然地停了一排车,他们来得晚,车子就停在最后面。各个班级似乎都在同一时间结束了家长会,人潮如海潮,在他们走出校门时一起涌出。嘈嘈杂杂之中,素末似乎听到了什么和江玄谦有关的言论。
一开始她还以为众人讨论的是江禽兽方才在家长会上的禽兽豪言,并不在意,直到讨论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了一声惊呼——
“天哪,是江玄谦!我说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原来他就是江玄谦啊!”
“什么江玄谦?”
“就那个网红主播的男朋友啊,那个叫尹娉婷的,最近不做直播改当模特的那个尹娉婷!”
身后突然间静了一下,伴着睿睿好奇的声音:“妈咪,他们在说爹地吗?”小家伙原本还笑眯眯的,想回头去打一声招呼,结果下一刻,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江”即彼“江”时,人潮里瞬时爆出更激烈的讨论声——
“对对对,就是他!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饭的不就是那个江睿爸爸吗?”
“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才是原配?尹娉婷是小三?”
“可恶!刚刚还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转头就到外面养起了小三,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没错!尤其有点儿钱又长得好的男人,更不是东西!”
身后开始有人拿起了手机,闪光灯混合着越来越离谱的猜测,齐齐往他们这边射过来。
睿睿被这可怕的阵势吓到了,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会儿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末末妈咪……”
素末连忙用手罩住他的小脸:“快,我们上车!”
等江玄谦脱离了众人的包围回到车上时,两人已经在里头等了十几分钟。
他一上车,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氛围不对:末末又恢复了前几天的冷脸,他的好儿子更是一张小嘴噘得老高,这就算了,看他拉开车门坐进来,小家伙甚至还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江玄谦以一指弹掉了睿睿这副不够绅士的表情:“Be polite,OK?(要有礼貌,好吗?)”
“哼!”
“又怎么了?”
没有人理他了。
不过江某人也不恼,刚刚趁机逗了这丫头一通,心情还不坏。这不马上就能回家了,回家后再慢慢算总账,连同这几天的账一块儿算,不是挺好?
果然哪,小朋友说“爹地平时在家就是看书看妈咪还有逗妈咪”,现在想一想,总结得还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心情不赖地开着车,不过还没到达目的地,素末的声音就在后头响起:“停一下。”
“怎么了?”他以为她要买什么东西,靠边停了车之后,却听到她对着睿睿交代:“晚上回家记得要做作业,老师今天说你还有一幅字帖没交。”
“妈咪不回家吗?”
“妈咪要去学校的调香室里加班。”
加班?学校的调香室?
“尹素末……”他转过身去,想问家里的调香室难道不能用吗非得大老远跑到学校去,可话还没说完,这女人已经胆大包天地甩上了车门。
甩,上,车,门!
猝不及防的愕意在江某人脸上凝了一秒。一秒钟后,反应过来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当面甩上车门后,江玄谦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儿子:“你妈咪怎么了?”
车外的纤影已经融入人潮里,渐渐地,和满街的霓虹灯一起,构成了城市恒久的风景线。
小朋友用力地“哼”了一声:“坏爹地!”
江玄谦眉角挑成了可疑的弧度。
可事实上素末并没有回学校。下了车后,她只是在人潮中漫无目的地散步,看着天上那一枚落日慢慢地西下。
许是天气不好,原本橙红色的圆球被蒙上了一层灰,慢吞吞地西移着。她也慢吞吞地走着,看着天际的圆球移着移着,突然间一个加速,彻底落入了山底。
世界彻底暗下来了,原来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不过是一瞬。
就像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关系,就像她,这个在他世界里存在得越来越尴尬的人,原来从虚假的亲密过渡到冰冷的现实,需要的,也不过是旁人再轻易不过的一句话——
“前几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饭的不就是那个江睿爸爸吗?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呵,能是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不是要回学校吗?怎么还在这儿?”
素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就看到江玄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
依旧是俊朗的眉目,眼瞳里含笑,在满街甫亮起来的霓虹灯光衬映下,笑容漫不经心地刺痛了人的眼——
“是啊,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饭的不就是那个江睿爸爸吗?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才是原配?尹娉婷是小三?”
原配?小三?
她只觉得荒唐,垂首拉开了这过近的距离。
可脸才刚垂下去,又被他捏着下巴抬起来:“我不喜欢对着别人的脑袋说话。”
“那江先生大可以不必和我说话。”也不知是在怄气还是真生气,她一个用力,竟拨开了他捏着她下巴的手。
江玄谦倒也不恼,脸上犹有三分笑:“又怎么了?”那口气就像是在取笑她的无理取闹般,“之前不是已经气消了?谁又惹到我们大小姐了?”
依然是那样满不在乎的逗弄语气,一只手伸过来,想拉住她的手。却被素末生硬地避开了:“以江先生的知名度,现在连跟人吃个晚饭都要上报纸,大庭广众的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
“末……”
“别再碰我!”
这下江玄谦终于也敛起了笑,那声“江先生”和一句“别再碰我”,听得他好脾气全都蔫儿了下去:“跟谁说话呢尹素末,胆子肥了是吗?”
“……”
“好好说话!”
可结果回应他的不是所谓的好好说话,而是末末胆子更肥地转过身,匆匆撞入人海里。
他这下真是被气笑了,眯着眼看这小东西像避瘟神似的躲进人潮中,不消片刻,也抬脚,跟了上去。
她人矮腿短步子小,他步伐悠闲,却没两下就追了上来。
可素末这回是真铁了心要甩开他,明知他洁癖严重,最讨厌肮脏的地方,看到闹市林立的高楼中恰有一条垃圾小巷正蜿蜒着向远处延伸,素末还是想也没想就走进去。
见鬼!江玄谦脚步止在了巷子口,嫌弃地看着她的小高跟在肮脏小道上踩得“嗒嗒”响。
闽南地区最典型的石板路,蜿蜒在垃圾巷子里,脏兮兮湿漉漉的,就像在嘲笑他的怪毛病。
只消往前走一步,江玄谦就难受得迅速退出来,站在巷口瞪着那丫头:“尹素末!”
可被喊的姑娘没回头。
“尹素末,回来!”
回应他的是无止息的“嗒嗒”声。
江玄谦难得不文明地低咒一声,瞪着那笔直前进的小身板。高跟鞋“嗒嗒”,一刻也不停。大半天之后,直到确定了这蠢丫头不可能自己回头后,江玄谦才终于又咒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巷子又长又臭又脏,他一走进去就觉得洁癖开始发作,浑身难受得发痒,一边加快脚步想把她揪出来,一边暗暗发誓回头一定得将这小东西抓回家好好收拾一顿,可人还没赶上,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整条小巷瞬时间安静下来,就在这一道尖叫声之后,再也没有“嗒嗒”的脚步声。
素末僵在那里,整个人就僵在离他还不到十米的地方。在那里,在她的脚上,一只肥大的老鼠已经爬上了她的脚背,正嚣张地摇着尾巴,在它身旁,还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一群肥硕的老鼠,正蛰伏在这深窄脏巷里,伺机而动。
不,别爬了,不要再往上爬了……
她欲哭无泪地瞪着一大群恶心的灰色生物,而自己就被包围在这群生物中!
十米开外的江玄谦也白了脸,一双手不太对劲地虚握起。可素末已经没有心思去研究他的不对劲了。
三秒钟后,惊悚的尖叫响彻了一整条小巷:“啊——”那老鼠爬到她小腿上了!
一只颤抖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揪住她的:“跑!”一只紧握的拳头伸过来,将那肥鼠重重地拍掉。
是江玄谦。
可鼠群躁动,鼠多人少。
江玄谦拉住她就往外跑:“快!”
素末浑身抖得几乎连跑都不知道该怎么跑。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回她被爸爸吩咐去调香室里喊妈妈回家吃饭,路过偏僻的小巷时,就遇到过这么大的老鼠。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两只爬上她小腿的肥鼠吓破了胆,号啕声惊得老鼠们又重新滚回了鼠洞。一来一去,不过几秒,却是硬生生地给她制造出了人生里的第一场阴影。
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连牵带拖的,脚步那么快,明明两人已经跑出了小巷,明明重见天日了,他还是飞快地拖着她往前走。
“江玄谦、江玄谦,我们已经出来了……”
可江玄谦没理她。
直到这时素末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那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分明比她抖得还厉害。还有他的背,他的腿,他疾走的步伐,都微微地发抖!
“你怎么了?”
江玄谦还是没理她,加快脚步越过人潮攘攘的街头,将她拽进了一间快捷酒店:“给我开个房间,还有,找个人到附近给我们买两套衣服,随便什么牌子都行,只要是干净的。”
素末的心瞬时揪了起来:不,当然不是因为服务生眼中那种自以为了然的暧昧,而是因为他努力压抑却依旧颤抖的声音。
“你到底怎么了啊,江玄谦?”她都快急疯了,可他就是不回应,接过房卡匆匆走进了电梯里。
“江玄谦……”
“闭嘴。”
房间很大,他一进去就迅速冲进浴室里。等素末焦急地跟进去时,这人竟已经在脱衣服了。
“你……”
“放心,现在就算你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没兴趣碰你。”他没好气道。
可谁在说这个?
“我是说你的脖子!你的脖子上怎么有那么多红点哪?”
不,何止是脖子?他的胸口、他的双手、他的腹肌,甚至往下的……都爬上了小红点,那种像是过敏也像是被蚊子叮过的红!
素末终于明白了他一路上看起来那么难受的原因:“怎么会这样?”
一把奔到他面前,素末惊悚地看着突然间爬满了他全身的红点,一点又一点,有大有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全身:“是过敏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啊?明明下午还好好的……”
此时外头又传来了门铃声,想来是服务生将衣服送过来了。江玄谦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去把衣服拿进来,再去帮我买点消炎药。”
“好、好!”她匆匆出去将衣服拿进来,不放心地看着他那么难受的样子,“要不要我帮你放水……”
“不用,去买药,快去!”
此前种种龃龉,突然间全随着这场意外飞到了九霄云外。素末无头苍蝇似的跑出了房间,一边跑一边命令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江玄谦现在身上长满了红点,而一个钟头前他明明还好好的!也就是说是突然长的,怎么会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导致他这么突然——对,对,她怎么给忘了,还有一个钟先生啊!
电话在下一秒便被打到了江府,钟先生接起电话时,还是那么副优雅的老管家做派:“您好,这是江玄谦先生府上——”却被心急如焚的素末打断了。
“老钟,”她声音还微微发着抖,带着点急出来的哭腔,“先生以前发生过过敏的现象吗?就是浑身长满了红点的那种过敏?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是红点,怎么办啊,钟先生?”
“尹小姐吗?您是说……”
“他过敏了!很严重的过敏!”
那头突然间沉默了,带着大事不妙的诡异气息。
“钟先生?钟先生!”
“先生他……”钟先生的声音突然间低得不正常,“是不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比如说,成群结队的老鼠、蟑螂、蚂蚁……”
素末浑身僵硬:“老鼠……怎么了?”
然后,她听到老钟更为僵硬的声音:“当年老夫人过世时,先生是在垃圾堆里找到她的尸体的,那时夫人身上就爬满了那些脏东
西——老鼠、蟑螂、蚂蚁……从此之后,只要看到类似的场景,他就会有很严重的生理反应。”
洁癖,有天生的,也有后天的;有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有遗传的,也有巨大的心理创伤造成的。因为这人的怪毛病,有那么多次,素末曾悄悄查阅过相关的资料。只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江玄谦的洁癖,并非与生俱来的。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走出酒店时,素末被漫天漫地的雨帘浇了满脸,在暴雨中又是跑又是找,可大半个钟头后,当她落汤鸡似的将十几种消炎药带回酒店时,高效率的钟先生已经带着医生来到了酒店里。
素末推门而入,就看见医生在替江玄谦打针、上药。精壮的男性后背上,那一点一点的红褪去了大半,原本因过敏而紧绷的肌肉也恢复了正常,曲线优美地自肩胛延伸到人鱼线里……
她脸上突然热了一阵,不期然就想起了之前在浴室里的场面,一双大眼睛触电般移开。
钟先生的声音同时传过来:“天哪尹小姐!你怎么淋成了这样啊?”
江玄谦闭目俯卧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钟先生一瞅到刚进门的落汤鸡,担忧的目标立即转移:“快快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换好了咱就回家!”
“可是江先生他……”
“先生他没事了,再不去泡个热水澡,接下去有事的就是你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一语成谶”,说的就是这钟老头儿的嘴。
这一晚,江海市连绵不断地下着滂沱大雨。回到家后素末果然觉得脑袋有点儿晕,回房冲了个澡后,便早早躺下了。
二楼的主卧里,江玄谦半躺在**闭目养神。纯白色的房间,纯白色的床,空气中淌着钟先生难得紧张的声音:“尹小姐她已经知道您过敏的原因了,真的很抱歉先生。当时情况紧急,那孩子都快急哭了,老钟我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不过您放心,我也就说了夫人过世的场景,其他不该讲的一个字也没透露,先生……”
他略微疲倦地抬起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好了,我困了。”
“好的,先生。”老钟应声退下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只窗外噼里啪啦的滂沱大雨,点缀起初冬的凉意。
“妈咪,爹地今天又不回家了吗?”什么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微凉的初冬,坐在落地窗前的少年问身边的妈咪。妈咪脸上晦暗不明,看着窗外整个城市被烟雨浸得雾蒙蒙的,她眼睛也因哀伤而雾蒙蒙的。
妈咪说:“你爹地啊,不会回来了……”
你爹地啊,不会回来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突然睁开眼,放眼所及,房间里一片黑暗,哪里还有年幼时的那片落地玻璃窗?
就连母亲,也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