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游亦杨考得不太理想,甚至挂了一科。
当然,这是由于他对于考试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父亲游钧则的案子。
是的,鉴于调查聂欣怡的案子牵扯出了游钧则的嫌疑,聂长远不得不彻底把游钧则命案的详情讲给游亦杨。
游亦杨终于还是如愿以偿,从聂长远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年多前的那个暑假中的一个周末,游钧则死于一场大火。
案发当天游钧则清晨6点回家,为了跟进一起案件,他昨夜一夜未归。
忙了一整晚的游钧则回到家,连早饭都懒得吃就栽倒在**,对妻子杨燕说他打算一觉睡到中午,在中午之前不要打扰他。
于是游亦杨早上出门前也就没有打扰父亲。
游亦杨走后,杨燕也独自在厨房忙活,在客厅看电视。
之后,根据杨燕的口供和游亦杨家楼梯间的监控显示,早上8点半,一名快递员按下了游亦杨家的房门门铃。
开门接收包裹的是杨燕。
包裹的收件人是游钧则,发件人是外文书店。当时杨燕并没有在意,只是随手把包裹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她以为又是游钧则在网上买的各种书籍,因为包裹还挺沉的。
而后,杨燕于10点30分左右离开家。
在她离开后15分钟,游亦杨的家便起了火。火势蔓延迅速,消防员虽然来得也算及时,但还是没能来得及挽救游钧则的生命。
大火熄灭后的案发现场是这样的,游钧则烧焦的尸体躺在客厅。他身旁茶几上的一个烧焦的装置是起火点。经过技术分析,那是一个自制的定时点火装置,里面还有不少助燃剂。
时间一到,装置启动的同时也会释放出助燃剂,火势在瞬间便可以蔓延开来。
这个凶手还算是个手艺人。
所以后来警方排查的方向也是在可能报复游钧则的人群中,寻找具备自制点火装置能力的嫌疑人。可查来查去,还是没能找到这么一个手艺人。
一直以来,游亦杨心中都有一个疑问,父亲游钧则只是彻夜在外工作,忙着查案,仅仅一夜未睡,第二天白天就能睡得那么死,等到火势蔓延到了无法逃脱才醒来吗?
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是有时间应对,能够逃得出来才对啊。
这个疑问他之前问过母亲,问过两次,每一次都会使得母亲杨燕情绪激动,病情加重。
他也曾问过聂长远无数次,但聂长远因为受到了杨燕的嘱托,不肯透露。
如今,游亦杨终于还是从聂长远那里得到了答案。
当时警方也抱有此疑问,于是便想要从游钧则的尸体上寻找答案。
警方曾怀疑游钧则被下了药迷晕,或者是中毒陷入昏迷,然而尸检结果很快排除了这两点;于是警方又怀疑是外力造成了游钧则的昏厥,而尸检结果正好认证了这个猜想。
游钧则尸体的后脖颈处有一处伤痕,虽然表皮已经烧焦,但是在解剖之后,警方发现伤痕痕迹与他们家里的一座游钧则获得的文学奖的奖杯底座侧面的形状相符。
而那座本该摆在客厅架子上的奖杯就掉落在游钧则的尸体头部一侧。
警方的推论是,奖杯可能是因为点火装置点火时候引发的小型爆炸被震落在地上,正在卧室睡觉的游钧则在此时就已经被惊醒。
他来到客厅,发现火势到达一定程度之后情急之下想要打电话报火警,可是却因为浓烟而看不清地面环境,在打算找手机打电话的途中不小心被其他震落的东西给绊倒,摔倒时,他的后脖颈正好摔在了奖杯的底座侧面。
也正是由于这么一摔,游钧则瞬间失去了意识,陷入昏厥,没能及时逃离火场,导致死亡。
也就是说,其实这个纵火报复的凶犯一开始的目的也许并不是杀人,他只是想要给游钧则一个警告,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因为就算有助燃剂,火势蔓延得迅速,房子里的人还是会被第一时间惊醒,完全有机会逃脱。
可游钧则的运气实在太差,讽刺的是,他竟然是被他所获得的、代表荣誉的奖杯给害了。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纵火的凶犯根本就没有进入游亦杨的家。
游亦杨家门口的监控和小区内的监控分别显示,案发前,没有任何人进出家门或者是爬窗进出。这也是警方推论游钧则是自己摔倒,后脖颈撞击奖杯底座的原因之一。
也对,这个凶徒就是不想暴露身份才通过邮寄定时点火装置的包裹放火报复的。
顺着快递包裹的线索调查,警方走入了死胡同,揽收点火装置包裹的快递员是在半路上碰见那个发件人的。
他只记得发件的是个女人,带着鸭舌帽和墨镜,声音沙哑,肯出一百元要他送这个同城的快件,并且还嘱咐快件里面是易碎品,要快递员轻拿轻放。
游亦杨终于得知了父亲案件的详情,但他总觉得其中哪里不对劲。
虽然监控可以证明案发前没人进过他家,房间里的焦尸只可能是独自在家的游钧则,可即便是这种情况,还是不能百分百确定焦尸就是游钧则,至少游钧则的推理小说中,就能够给出数十种反例。
也许是看多了父亲的推理小说,也许是母亲没有让他跟焦尸做DNA的比对就确认焦尸是父亲这一点让他耿耿于怀,也许是游钧则摔倒的位置和时机太过凑巧,也许是游亦杨的潜意识里就期盼着焦尸不是父亲,总之他仍旧对此抱有怀疑。
而目前能够给他提供解疑线索的、最近的突破口就是他的母亲杨燕。
游亦杨一直都在盼望着赶快放假,把母亲接回住处或者他们家的度假别墅,好好跟母亲谈谈父亲的事。
他也在思考该怎么跟母亲开口,毕竟母亲的抑郁症还没有痊愈,她是极为脆弱的,如果他不讲究方法单刀直入的话,会让母亲病情加重。
好不容易,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到来,距离除夕还有两天时间,游亦杨为母亲办理好了暂时出院的手续,把母亲杨燕从刑恩晖的私立医院里接了出来。
应母亲的要求,游亦杨叫来了宠物医院的车,载着母子俩去游亦杨租住的房子,而不是他们家的度假别墅。
一年多前的那场火让游亦杨没了父亲也没了家,他更是没有心情重新装修入住那栋被大火肆虐过的洋房。
所以他和杨燕在市区的落脚点就只有母亲的珠宝店,以及后来才开业的宠物医院,还有就是再后来游亦杨租住的房子。
杨燕不想去郊区的度假别墅,她说那曾是他们一家三口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她不能再踏进那里一步,因为天堂已经因为游钧则的离去变成了地狱。
所以游亦杨只能把母亲带回他那个相对来说局促狭小的家。
挂科的事情当然不能说,所以在母亲问及游亦杨的学习以及考试方面的问题时,游亦杨撒了谎。
母亲杨燕问及他的病情时,他也撒了谎,说自己现在几乎没有再产生过幻觉。
每逢佳节倍思亲,除夕夜,杨燕的情绪激动,她由之前的平静地思念游钧则的方式变为了剧烈的方式。
原本打算一起观看春晚包饺子的计划破灭,杨燕一听春晚主持人煽情的主持词,马上便泪如雨下,而后就是嚎啕大哭。
最后,她把自己锁在了从前蒙娜住的卧房里,不让游亦杨进入。
游亦杨坐在房门口,听着母亲在里面的哭声,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不知不觉中,也是满脸泪水。
树皮人适时出现,与游亦杨并排坐下,把手搭在游亦杨的肩膀上,给他无声安慰。
游亦杨不想打响指,他潜意识里不想把树皮人当做幻觉,而是一个愿意倾听他胸中郁闷烦恼的朋友,一个可以倾吐一切却不担心对方会泄密的朋友。
“我知道,都会过去的,时间会医好我们的伤。”
游亦杨对树皮人强撑起一个苦笑,他多么希望能够马上确定,树皮人就是他的父亲,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有父亲的陪伴了,于是他再次问出那个问题:
“你,是我父亲吗?”
树皮人似乎很为难,怔了片刻,艰难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游亦杨双眼瞬间又涌出了两行热泪,他不禁提高了声调,带着哭腔,颤声说:“爸,我好想你!”
一面说,游亦杨一面用力去抱身边的树皮人,但可想而知,他扑了个空,一下子倒在地上。
就在游亦杨被现实惊醒,为自己刚刚的举动自嘲的时候,房门开了,杨燕站在门口焦急地问:“怎么?你爸回来了?”
游亦杨忙起身面对母亲,双手三下两下用力擦干脸上的泪,刚想要解释,让母亲面对父亲已死的事实,但很快,他就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突然抓住杨燕的双肩,高声问:
“妈,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认为,认为我爸没死?他还会回来?”
杨燕目光瞬间涣散,整个人就要瘫软下去,幸好游亦杨双臂用力支撑住了她,把她搀扶回**。
“死了,死了,你爸死了……”
杨燕呆呆地呢喃着:“是我刚刚精神恍惚,听到你叫‘爸爸’就以为是他回来了。邢院长说了,我这是思念成疾,我总是混淆愿望和现实,我总是逃避现实,看来,我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游亦杨失落地摇摇头,他刚刚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父亲没死,而母亲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问出那样的问题。
可现在看来,就跟邢院长说的一样,那不过是母亲因为过度思念一时间精神恍惚罢了。
但游亦杨觉得,此时绝对是一个让母亲打开心扉的好时机,母亲全情投入在对父亲的思念中,不设防,如果这个时候以跟母亲一起怀念父亲作为突破口,说不定能大有收获。
于是游亦杨先是一边回忆一边对杨燕讲述了几件父子俩多年前的趣事,三口人一起出去旅游和给他过生日的过往,然后自然而然的把话题引到了父亲游钧则书房的那幅画上。
“哦,你说那幅画啊。”杨燕的确放松,而且卸下了防备,像是把游亦杨当成了她倾吐的出口,说出了以往她绝不可能告诉游亦杨的事。
“那幅画是钧则的初中女同学送给他的,哼,那个女人竟然对你爸念念不忘,送那种东西给他。”
游亦杨瞪大双眼,媒婆痣女人难道是父亲的初中同学?如果是这样,查清她的身份就不是问题了!
“那个女同学是不是嘴边有一颗痣?”游亦杨语速极快地问。
杨燕想也没想便回答:“是啊,那女人天生一张狐媚脸,初中的时候就把你爸迷得神魂颠倒,算得上是他的初恋情人。”
初恋情人!如果媒婆痣女人真的是父亲的初恋情人,那么父亲就真的有可能为了她徇私舞弊不是吗?
没想到母亲杨燕给出的线索再次证明了那个游亦杨想要推翻的推测。
“妈,你怎么知道的?我爸跟你说的吗?”
游亦杨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生怕自己问得急了,母亲会察觉到什么,不肯再说。毕竟这也算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禁忌话题。
杨燕谈及媒婆痣女人,就像是看到了情敌一般,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你爸当初骗我,说画是一个男同学送的。但女人都是最敏感的,我看到他看那幅画的表情就敢肯定,那画绝对是那女人送的。
“所以后来,我就想偷偷把那幅画给丢掉。没想到你爸居然先我一步把那画给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我想,他一定是想通了,放下了那个女人,一定是的。
“事实也证明,那之后他的确全身心地回归了家庭,对我也比以往要更好,在模范丈夫中,也算是顶级的。”
游亦杨的心却愈加下沉,他觉得,搞不好父亲丢画是因为得知了那幅画并非媒婆痣女人所作,而是媒婆痣女人的情人,也是武学敏的情人所作。
情敌画的画被他当做宝贝挂在卧室那么久,得知被骗后,他一定非常愤怒,所以把画丢掉,也在一气之下跟媒婆痣女人断了来往。
“那女人叫什么?”游亦杨佯装轻描淡写的问。
“王茉雅。”杨燕想也没想就回答。
“这个名字,我永远也忘不了。但我也知道,不能太过纠结于你爸爸的过去,毕竟,我不能抹杀他的过去,就算他心里永远都会给那个女人留一个角落,但他的幸福当下和广阔未来都是我的。我也不必太过计较,那样做等于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游亦杨为母亲的大度超然而感动,但转念一想,难道外人眼中的幸福家庭,相爱的夫妻其实是建立在母亲对父亲的既往不咎和宽容之上的?
那些年,游亦杨虽然就生活在父母身边,但年幼的他又怎么可能洞悉大人们之间这些复杂的情感关系呢?
“妈,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游亦杨顺势进入了最关键的话题,他还是假装很自然地聊天,生怕母亲有所察觉后逃避:
“当初爸出事之后,你不让我去认尸这一点我可以理解,毕竟,爸的尸体……可是,尸体变成了那副样子,你又是怎么肯定那就是他呢?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尸体是别人,爸其实并没有遇害!”
杨燕痛苦地闭上眼睛,显然没有一点犹豫,“不会错的,是你爸,我能肯定就是他。”
“为什么能肯定?”游亦杨露出了一点咄咄逼人的语气。
杨燕没有注意到游亦杨的异样,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想也不想地说:“因为尸体身上有那个印记,所以,一定是他。”
“什么印记?”游亦杨想不到一具被大火烧焦的焦尸身上还能留有什么能够指认死者身份的印记,指纹没有了,DNA也没有跟自己的比对,母亲说的到底是什么印记。
见母亲闭眼不出声,游亦杨又故作轻松地问:
“难道我爸他曾经有过哪里骨折的经历?或者是,警方留有他的齿模,通过牙齿确认了他的身份?再不然,他身上植入了什么医疗器械,上面的编号……”
“别说了,”杨燕突然睁开眼,稍有些严厉地说,“我不想再说这些!”
游亦杨觉得以上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因为据他从聂长远那里了解,警方并没有留有父亲的齿模;
据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也没有什么骨折史,身上更加没有植入什么医疗器械,他健康得很。
除了以上几点,如果非要说父亲身上有什么被烈焰焚身后还能留下的印记,游亦杨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后脖颈处的伤痕,那个跟奖杯底座侧面形状吻合的伤痕。
可这个痕迹也没法说明死者就是父亲吧?到底母亲为什么如此笃定尸体就是父亲,为什么不让他们父子做DNA比对?奖杯真的那么巧掉在地上,父亲又凑巧地摔倒,凑巧脖颈处摔在了奖杯的底座边缘?
游亦杨设想着当时的画面,而对面的树皮人却在频频摆手,摆手之后,又郑重做了一个拿着什么东西用力挥舞的动作。
杨燕似乎不想多说,打发游亦杨出去。
树皮人却拦在门口,挡住游亦杨的去路,他指了指杨燕,又做出了那个举起重物用力挥舞的动作。
游亦杨僵在原地,像个雕塑,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一般。
他当然明白树皮人的意思,也就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怀疑,他在怀疑父亲并不是被绊倒,后脖颈凑巧摔在奖杯之上,而是有人用奖杯底座击打他的后脖颈,而那个用奖杯底座砸晕父亲的人正是他的母亲——杨燕!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母亲杨燕刚刚的话,她说她能够肯定焦尸就是父亲,因为焦尸身上有一个印记。除非这个印记是她亲自印上去的,否则她又怎么会如此肯定?
母亲深爱父亲,她自然不会对父亲下死手,她只是想要达到让父亲昏厥的目的,所以才用奖杯击打后脖颈,而不是头部,不是头部最脆弱的太阳穴部位。
而且,母亲对父亲的爱和思念绝对不是假的,也就是说放火的绝对不是母亲,她也没有料到快递员送来的会是一个定时点火装置,没有料到她离开后家里会起火。
可母亲杨燕却在无意中成了帮凶,因为她用奖杯底座打晕了父亲,才导致起火后他没法逃离火场。
当然,这一系列的推理只有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母亲在确认尸体之前,警方已经通过解剖发现了焦尸后脖颈的伤痕,并且确认了造成伤痕的器物就是家里的那座奖杯的底座,并且警方把这个结论告诉给了杨燕。
而警方到底是在杨燕认尸之前还是之后把这一点告诉杨燕的,这个问题聂长远跟他讲案情的时候漏掉了。
不行,游亦杨得马上给聂长远打电话,询问当初母亲认尸的情形。
游亦杨一个健步冲出房门,冲回自己的房间,给聂长远打电话。
这件事问聂长远绝对没错,因为一年多前父亲遇害的案子,聂长远也是侦办人员之一。
“喂?亦杨啊,特意打电话给我拜年?你这孩子还挺有心嘛。”聂长远那头是春晚的背景音,还有他父母说笑的声音。
“你该不会是选择今天跟师母谈了吧?今天真的不太适合,好不容易团聚还是好好过年吧。”
“老聂,我只有一个问题,”游亦杨才懒得跟聂长远废话,直奔主题,“当初我妈去确认尸体的时候,知不知道焦尸的后脖颈有奖杯底座侧面的印记?”
聂长远愣了几秒,本来不想在除夕夜说这么沉重的话题,想要敷衍几句说等年后再说的,但听游亦杨的语气似乎是刻不容缓,便回答:
“那当然,你母亲在认尸之前,我们就出于负责跟他说了游老师的死因,是因为在火场不小心摔倒,后脖颈撞到了掉落在地的奖杯底座陷入昏迷,所以才没能逃离火场的。我们还一再跟她强调,因为是陷入深度昏厥,所以游老师临死前是没有痛苦的。”
果然如此,游亦杨的心一沉,杨燕的嫌疑又增长了一些,他仍不死心地问:“消防人员进入到我家客厅的时候,看到的第一现场就是那个奖杯被我父亲枕在脖颈下吗?”
聂长远叹了口气,“没有,消防人员可以说破坏了第一现场,而且当时屋子里火势很大,到处是浓烟,他们也看不到现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后来,我们警方还原现场,发现奖杯就在师父尸体旁边,所以得出了这样的推论。”
游亦杨有些气愤,提高声调,责问聂长远:“这样就得出推论,太不负责了吧!”
聂长远被游亦杨的气势吓了一跳,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努力压抑自己被质疑的怒火,冷静解释:
“亦杨,你先冷静一下,我前几天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家门外楼梯间的监控录像显示从你母亲离开家之后一直到起火,期间根本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你家家门,窗外小区里的监控也显示没人爬窗进入。
“既然排除了外人进入行凶的可能,自然就得出了游老师自己不小心摔跌的结论了。”
游亦杨平复急促的呼吸,渐渐冷静。他知道,警方当时的推论没有问题,他们自然不会怀疑是自己的母亲,与死者关系和睦恩爱的妻子造成了那个伤痕。
讽刺的是,当初警察压根没想到的问题——怀疑杨燕,如今是他这个儿子想到了。
游亦杨沉默,他愈加怀疑打晕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母亲杨燕。
而母亲之所以会在失去父亲后积郁成疾,除了对父亲的思念之外,还因为她对父亲怀有愧疚,因为她也算是凶手的帮凶,让父亲没法逃离火场的罪魁祸首。
只是,母亲为什么要打晕父亲,是两人吵架吗?是因为王茉雅吵架吗?还是别的原因?
“对了,老聂,还有一个问题,我爸前一天晚上到底在忙什么,他当时在查什么案子?我记得他以前也经常熬夜写小说,也不至于第二天睡一上午啊。”
游亦杨心想,会不会是当时游钧则正在查的案子为他招惹了祸端。
聂长远解释:“哦,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游老师陪我加夜班,跟踪监视一个嫌疑人。我俩被那个嫌疑人折腾了一晚上,跟着他去舞厅酒吧和麻将馆,一直到将近早上6点才算完事,所以我们都十分疲乏,回家睡觉。
“我记得那天早上,我也睡得很沉,要不是接到了电话得知游老师出事儿了,我估计能睡到下午。”
“后来那案子怎么样?”游亦杨继续问。
聂长远更为感叹:“别提了,原来我们根本就搞错了方向,那案子破了,原来跟本跟那个不学无术的嫌疑人没有一点关系。闹了半天,我们那一周都是在做无用功。
“不过,这也怪我,是我提出了那个嫌疑人很可疑的观点,其实局里的同事都不赞同,只有游老师一个人愿意陪我跟进,可到最后才证明是我搞错了。”
游亦杨觉得喉咙和舌头都被坠上了一个巨石,沉重得根本说不出一个字。他默默挂断了聂长远的电话。
聂长远又打来电话,也被游亦杨挂断,他给聂长远发了个微信,只有一句话:媒婆痣女人是我爸的初中女同学,王茉雅。
一抬头,面前的除了刚刚一直跟着游亦杨的树皮人,还有一个栾菲菲,这两人就并排站着,一起无声面对游亦杨。
树皮人缓缓举起手,又一次做了那个用重物击打的动作。
而栾菲菲则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冰淇淋,正准备往嘴里放的时候,突然全身一抖,冰淇淋掉落在了地上,而她的喉咙处,插着一根短箭。
这两人就这样,在游亦杨面前相互配合着,上演了一出默剧。
游亦杨瞬间变明白了这出默剧的含义,树皮人和栾菲菲给他的提示。没错,这两人可以说是息息相关的。
游亦杨痛苦地双手抱头,低低地啜泣着。
往事如汹涌的潮水,击打并淹没了他。回忆的波澜平息之后,他缓缓抬头,正想再去找母亲聊天,面前的树皮人竟然破天荒开口说话了。
“对不起,我不是你父亲。其实,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姓徐。之前,我承认是你父亲,是因为看你实在太过思念他,所以才说了谎。
“但我撒谎也算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后来你母亲的话,她的话才是关键,被你刚刚一闪而过,注意到却没有深究的关键。”
游亦杨仿若被一根短箭刺穿了喉咙,怔怔地瞪着树皮人,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头脑如将要运转过度而崩坏的机器,轰鸣声就在耳边挥之不去。
栾菲菲走到游亦杨身边,此时,她的喉咙已经完好无损:
“亦杨,面对现实吧,就像上一次一样,振作起来。无论还有多少暴风雨,你都得撑下去。也许,也许结果会柳暗花明,你顺着充满荆棘的道路走到终点,会发现别有洞天。但前提是,你得走下去!”
游亦杨咬住嘴唇,用力甩了甩头,大声告诉自己:
“没错,现在就悲观地认定这个推测还为时过早,毕竟这只是推测,我顺着正常的思路一路调查下去,也许会出现令人惊喜的转折点,推翻这一切。不行,我得去找我妈妈确认一下。”
游亦杨近乎莽撞粗鲁地一把推开母亲的房门,劈头就是一句:“妈,是你用奖杯砸晕了爸,对吧?”
杨燕本来正在看手机里一家三口人的照片,脸上还挂着泪和心酸的笑容,一听游亦杨这话,她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栽倒在**,嘴唇不住颤抖,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游亦杨又放慢速度把刚刚的问句重复了一遍。
只听杨燕突然嚎啕一声,再次濒临崩溃一般,紧紧捂住胸口抽搐着大哭。
无疑,她是病态的,因为她本身就是个病人。但能够让她发病的到底是那个问题本身,还是说她在责怪儿子对她提出这么一个荒唐的问题?
游亦杨愣了几秒,马上上前安抚母亲,又是倒水,又是软言软语的安慰认错,可杨燕没有一点点好转的迹象。
无奈,游亦杨只好给刑恩晖打电话,早在接母亲出院时,刑恩晖就嘱咐过他,如果杨燕情绪失控,马上给他打电话,他会安排专人专车去接杨燕回医院。
游亦杨放下电话,心想,看来母亲又要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度过这个大年夜了。这都要怪他,怪他太急于探索父亲之死的真相,居然不顾母亲的病情,如此刺激她。
“对不起,妈,我错了,你别这样。”游亦杨哭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到最后,他只能用力抱住哭泣的母亲,跟她一起哭。
一年多前的那场灾难,把这个家毁了,让他们母子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本应是欢喜的大年夜,一对儿孤儿寡母,一对儿病人,只能抱头痛哭。
他们的哭声跟窗外欢喜热闹的鞭炮声搭配起来,讽刺又心酸。
没过十五分钟,医院的车赶到,游亦杨帮着护工和医生,一起把母亲扶下了楼,进入私立医院的专车。
杨燕却突然间停止哭泣,一把抓住游亦杨的双肩,双唇又是抖个不停,艰难地说:
“孩子,孩子,我都是为了你啊,为了你,我才做了那个选择。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游亦杨怔在原地,医生问了他好几遍要不要上车跟着一起去医院,游亦杨根本听不见。
最后,车子开走,留下了一个仍然定在原地的游亦杨。
缓过神后的他思绪游离之间想到了,也许他不跟着母亲去医院也好,母亲面对他会更加难过,因为正是因为他,母亲才成为了她自以为的罪人。
原来一直以来,母亲的病根就是他游亦杨!
而栾菲菲,游亦杨深爱的栾菲菲,也是因为自己而死!他才是罪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