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许从酒馆逃出来的时候,摔断了腿,拖着一瘸一拐的身子,硬生生地跑了两条街区,最后被一位游街的日本老太太好心地收留。

她要去大连找自己当军官的儿子,只是在此地暂时的停留。

这正合周知许的意思,王妈他们发现她不在一定会大肆寻找,这里不安全。

能离开是最好的事情。

随口的捏造了个身世,求老人暂时的收留她,她可以做工抵食宿费。

老夫人的年纪大了,也想身边有一个照顾的人,被她求了几次也就答应了下来。

可周知许并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她有心无力,好心办坏事,最后反而是老人照顾她。

这是件难为情的事情,她总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能差的上手的事情少之又少。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老太太在大连开了一件成衣店,可能是因为她是日本人的原因,上门来的主顾并不少。

周知许没有做过和服,西服倒是有些经验,拆了几身客人不要的西装,慢慢就开始上手了。她干事麻利,也能讲几句简单的日语,眼光上也十分的潮流。

不少的日本太太喜欢来找她商量给家里的先生做西服的款式。

次数多了起来,周知许不仅偿还了食宿费,还能从日本太太那里领到工钱。

她要钱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起初,会在休沐的时候去附近的贫民区逛逛,那里的居住环境并不好。

烂土棚子,浑黄的泥塘,泥塘旁边是污秽的人粪,臭气熏天,飞蝇成团,性病是家常便饭,每天都有人死去,很难不让人怀疑,如果继续放任下去,这里会不会发生瘟疫。

她第一次来是跟着日本太太的。

日本太太是位基督教徒,来这里想要传教,她来总是带着牛奶和面包,分给这里的孩子和女人。

她们中午会在这里吃一顿饭,落脚是在一户破落的秀才家。

之所以说是秀才,是因为这家的男人还留着长辫子,身上穿着长马褂,平常靠着帮人写信念信讨生活,比起周围大字不识的人,他是个秀才。

他们一家的生活本来是过得下去的,可是男主人染上了鸦片,这是个烧钱的开销,普通人家尚且支付得吃力,更不要说,他们本就一贫如洗。

周知许第一次见到这家的女人和孩子是被吓到的,她们来时,那个秀才应当是才快活完,破麻袍露着鸡胸,脸盘瘦得像鸟,却面露桃红,咧着嘴笑。

日本太太朝屋里喊了一声,跑出了个女人,她生得并不难看,相反,仔细看反而有种静美之感。

只是她瘦得过于可怕,浑身像是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枯瘦的胳膊托举起来一个小男孩,小孩俯下头颅,四肢软趴趴地朝着下面,像个死婴。

日本太太要她把孩子接过来,周知许是不肯的,她对自己这位救命恩人第一次说了拒绝的话。

“你是在嫌弃他么?”

“没有。”

周知许使劲的摇着头,她不是嫌弃,只是太过于害怕,她看了眼棚子前面的一家,走过去小声的给日本太太解释。

她显然是不认可她的这种说辞,激动的纠正着。

最后还是那个女人主动打破了僵局,接过她们送来的牛奶,迫不及待地给那孩子喂着。

那天她们救了一条命,也因此周知许和那户人家熟识了起来。

她知道了那个瘦得可怕的女人叫桃子,她的孩子叫小黑。

她是地主的女儿,在乡下的娘家里有一二十家佃户。

至于他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并没有说,但周知许能感觉到那不是一段敢于回忆的经历,她很识趣地不再过多打听。

挂念着那个叫小黑的孩子,周知许总在发工钱的第二天就去看望他们,日本太太一同去了几次,便不再关顾了,她也要周知许不要做这些无意义的事。

“你救不了他们的,你给他们送去牛奶和面包,让他们在这世上多苟延残喘一段日子,这并不是仁慈,这是残忍。”

周知许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后者比了比点烟枪的姿势,随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你们中国人被鸦片祸害了。”

她说,烟鬼同赌鬼一般,死性不改,上帝都救不了。

周知许并不相信,依旧去着,只是她也留意了起来,几次下来,发现那秀才把她送去的东西全部卖了换钱买鸦片,他屋里的女人和孩子只能吃草根充饥。

她痛定思痛,也决心不做那个冤大头,断了对那家的资助。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的痛定思痛代价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成衣店前曾经一夜之间多了具孩童的尸体,是小黑。

他走得并不安详,浑身黑紫,有经验的人说这是被喂了大烟膏,活活毒死的。

周知许在那一刻明白了日本太太说的大烟把他们祸害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她的不再资助,因为不可能再抽大烟,所以那个男人选择用这种懦弱的方法报复。

小黑是被疯疯癫癫赶过来的桃子带走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小黑抱在怀里,依旧用那瘦的如同树枝的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嘴里念着歌谣。

她疯了,又像保留着几分清醒,呆愣的朝来时的方向走着。

这是周知许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她把自己卖到了游廊,当起了游女。

她用卖身的钱,葬了男人和孩子。

周知许倒是时常到游廊附近逛,那里除了有皮肉交易,最重要的还有时髦的女子。

游廊原先只是一条挨着巷口的烟柳巷子,后来开埠,政府同日本领事馆商讨,把那里划给专门服务接洽关东军。

百姓们把里面的女人叫做东洋妾,周围的人并不厌恶这群东洋妾。

不是因为她们出来逛街时总是出手大方,更多的是,她们要必不可少的存在着。

游女们保护着良家妇女,少了不少家破人亡的事。

东洋妾们在游廊里争奇斗艳,她们或多或少都抱着要从这群东洋人身上大捞一笔的打算。

有时,进游廊里的还有白人,他们或是国际航船里的高级船员又会是满世界跑的商人。

他们喜欢温柔似水的中国女人,也乐意在她们身上花心思。

周知许常常能在游女的身上看到杂志上最新样式的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