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他收起了脸上原本的笑,快步到前面请了个安,低眉顺眼的。
“二爷呢?”
“在书房。”
周夫人扫视着,寥寥几眼就知道这宅子再也不是当初给的那套没人气的,这块儿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家。
心里说不上的有些味儿。
“合着你们家二爷把好东西都放到这儿来了。”她皮笑肉不笑的,脱下了外面罩的貂衣,朝着里面走。
客厅里,胡桃木做的沙发上雕着葡萄叶曼的花纹,厚重中又有点沉闷和旁边摆着的深红色卧榻和垫着雪白狐毛的躺椅形成了鲜明对比。
椅子上倒扣着一本书,旁边橡木的茶柜上还有现下紧俏的水果。
书香,果味,狐裘暖。
还没见到人,倒是能想象的出来,这主人被养得是怎样的快活。
周夫人挑了挑眉,顿了一下,选择坐在了另一处。
福六琢磨不透她大晚上赶来的意思是什么,只是木头桩子一样杵着,纠结着要不要上去找周瀓津。
“怎么,夫人到这儿还上不了一杯茶?”王妈打了他一下,使着眼色。
“小的是个蠢的,这就给夫人上茶。”
福六立刻明白了过来,讨好的认着错,手里抱着的衣篓被王妈顺手接了过去,他嘿嘿的一笑“劳烦您了。”
王妈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福六不稳当的背影,随后边往洗衣间走着,边翻看着里面的衣物,没走几步猛地呼了一声。
周夫人微微蹙眉,视线递了过去。
王妈抱着衣篓僵硬的转过了身,一只手里还抓着那混在一起的亵衣和衬衫。
这房子住的是谁一清二楚,衣服的主人是谁也不言而喻。
那抹蓝刺得人眼睛发烫,周夫人猛地站起了身,连带着走过去的步子都是乱的。
“夫……人”王妈白着脸把肚兜给她看。
“造孽啊!造孽啊!”
周夫人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黑,天旋地转的,还是被人扶了一把才站稳。
来之前,她以为周瀓津只是闹着玩玩,养个自家人对着外面做戏,像从前一样给家里添点不痛快。
可现在呢,贴身的衣物都在一块了。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哥哥妹妹,混到了一处!一个爹的,滚到了一块!
她攥着手里的东西发狠“福六!福六!”
福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跑着过来,紧张的看着震怒的周夫人。
“去把你们二爷叫下来!”
连滚带爬的,福六往二楼跑。慌的连门都忘了敲。
屋内昏暗,只有写字台上亮着一盏台灯。
桌子前面的周知许和周瀓津一块抬了头看过来。
周知许本来就不想磨墨,看见福六眼睛亮了一下。连带着手上动作也大了几分,墨汁顺着砚台落了几滴下来。
周瀓津拿着毛笔敲了敲她的脑袋,又赶紧把下面晕了墨的纸抽了出来。
“专心。”
“二哥!”
周知许不满的捂着脑袋,说话的时候难得的硬气。
“抄书的不是你,不知道这其中的辛苦。”他说着,又铺了张宣纸上来。
镇尺一定,笔下继续落着。
尖峰入纸,笔圆含方。龙飞凤舞的,仔细看赵孟頫的神韵又被学了个十成十。
看着掐腰站着的人,眉目柔和,再也不是刚刚的臭石头,周知许瘪了瘪嘴。
怎么不知道?想想刚刚是谁把两遍说的那么轻松。
她腹诽着,却还是帮着把刚刚写好的字和放在了旁边抄好的。
“爷,夫人来了。”福六一脸苦相。
周瀓津停下了笔,看了他一眼,回过视线落到了周知许的脸上。
她歪了一下头“夫人?”
周瀓津点了点头“我母亲。”
周知许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突然的开始了不自在,她一如当初害怕周瀓津一样害怕出现的人,又因为周瀓津,对出现的人有了期待。
“夫人要您下去。”福六继续说着。
“看着脸色不好,王妈也是冷着脸。”
“···”
周瀓津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写着,一撇一捺敛锋藏芒。
“爷……”福六快哭了。
到底没抄完,周瀓津叹了一口气,数了数旁边堆起来的纸张,牵起了旁边人的手。
周知许僵了一下,顿在原地,手心里的灼热把她吓了一下。
男人回头看“我不赊账,回来接着写。”
“没说你赊账···”周知许低着头,看着在一处的手,压下了心底的怪异,小声的反驳着。
周夫人半靠在沙发上,由着王妈在旁边帮她按着手顺气,听见了动静,抬眼往楼梯上看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周瀓津在面前站定了,才把后面的人给牵出来。
身上还是旧时的打扮,一件淡黄长衫,裙子的下摆绣着百蝶金双,脖子上挂着一块无铭牌。
巴掌大的脸,眸子里带着稚嫩,波光流转中却又灵动。
看到人,怯生生的笑了笑,说不出的乖巧。
“母亲。”周瀓津喊了人后又捏了捏手里的人的指尖“叫人。”
周知许快速的看了一眼,跟着喊了人“母亲。”
周夫人上了年纪,有些发福,身材微胖,穿着一件缎面袄裙,脸如银盘,挽了一个空心髻,雍容端庄,周知许觉得她莫名的亲切。
周瀓津这叫法给冲了一下,复杂的看着旁边的人。
对方抬头却灿烂一笑,像是仰着脖子等着夸。
他怔了一下眉,既觉得她对,又实在听得难受。
埋汰他呢?
“叫夫人。”周瀓津纠正。
“哦,夫人。”周知许得意不过一刻钟,立马破功,慌忙的改口,小心翼翼的看着对面的人。
从前她管宅子里的姨娘都是姓氏后面加一个妈妈。
连妈妈,柳妈妈……
习惯了,自然而然的觉得眼前这个也应该是个妈妈。
可明媒正娶的夫人和姨太太到底是有不同的不是?她再一次后悔自己的莽撞。
察觉到周知许的失落,周瀓津又按了按手心,小姑娘却是狡黠的眨了眼睛。
什么事都没有,瞎操心。
对于两个人的眉目传情,周夫人只是蠕动着嘴,从周知许出现那一刻,她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像!太像了!”周夫人不可思议的摇着头。
刚刚周知许那一声夫人让她以为是晴格格回来了。
一晃过神,又觉得不对,晴格格到她身边的时候,比眼前的这个人还要小,四五岁的年纪。
她来的那年可真乱,打着变法的名头,皇帝和西太后闹得厉害。两虎相争,难免不要给自己添羽加翼。
旧帝把妹妹送出来做人情,没人能拒绝。天大的荣耀掉进周家,哪房的都想凑上来。
那时候她刚嫁进周家不久,小姑子磋磨,娘家离心,枕边人被后脚进门的青梅给缠的抽不出身。就连肚子也不争气,长子的名号被一个姨太太肚子里蹦出来的东西给抢了。
晴格格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人儿,还是中秋家宴这样的场面才见上面。
那孩子真讨人怜,小小的一个人儿,硬生生的对着一园子的人没出错,嬢嬢婶婶的叫着,看不出一点格格的架子。
她当时只羡慕,盼着自己日后能有个这样的小棉袄。
没想到上天真的给了这样的机会,一声母亲安,让她心热眼酸。
她腹背受敌的时候是晴格格把八方来的妖魔鬼神给挡下去了,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还是晴格格站出来,认了她这个正室,认了她这个肚子。
七八年的光景里,她都以为没希望了,是晴格格给她试了各种的法子,才让她有了周瀓津。
无数个日夜,都是晴格格守着她,陪着她,给她解闷。
她和晴格格说是婆媳,其实更胜于母女。
往事种种,周夫人皱眉闭上了眼皮,神色痛苦。
债,都是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