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男人,他上到山腰的时候,已经疲态尽显。男人伸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将它们甩在地上,然后向山上望了望,估摸究竟还有多久才能翻过这座山。但他的感觉与判断显然不乐观,因此站在那儿有点沮丧。

灰衣人站在灌木丛后面,看着中年男人,看着他沮丧地再望望山顶,又回头向山脚下望望,目光转向身旁那块平坦、光滑的大石头。“去吧,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不养足精神,怎么能有力气下山呢。”灰衣人念叨着,做好出场的准备。

中年男人当然不会想着下山,但他显然也觉得有必要休息,恢复力气和信心。于是,他转身走到那块大石头面前,打量两眼,就踩着旁边的两块石头,走了上去。他又在上面转了一小圈,找相对下风的位置,正对着灌木丛这边,坐下。中年男人取下身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块防潮布,在面前铺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大块切成片的面包、一把干的无花果、整整一大块牛肉,在布上摆开。他先从牛肉上撕下一小块,想要放进嘴里,又放下来,从包里摸出一个扁长水壶,拧开壶盖,再把壶举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倾斜。水壶都快竖起来,才有一股小小的水流倒进嘴里。

中年男人吞咽两口,连忙放下壶。他心有不甘地晃了晃,将它举到面前,眯着一只眼,往里瞅瞅,然后去拿壶盖。拧到一半时,男人突然停下来,整个人一动不动保持着侧耳倾听的模样。灰衣人以为中年男人发现了自己,正要走出去,却看见对方猛地拧开壶盖,举起水壶,剩下的水一口气全倒进嘴里——比起他刚刚喝下去的,并没有多多少。

“不就一点水嘛,渴就喝个痛快,不要想那么多。”灰衣人说着走出灌木丛,他不管中年男人满脸的惊讶和羞愧,也不顾对方目光里的排斥,径直走上那块大石头,在上风的位置也坐下来。

“渴坏了吧?我这儿有水,尽管喝。”灰衣人说完,伸手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大皮囊,递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对灰衣人的衣兜能装下这么大的皮囊很惊讶,可他的目光还是迅速落在皮囊上,他仿佛已经听到里面的水声,感到水的沁凉,因此不由自主地有了微小的吞咽动作。但中年男人并没有伸手接皮囊,他满腹疑虑地看着灰衣人。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不敢领受。”中年男人往旁边看看,可目光马上又落回皮囊上,他只好强迫自己低下头。

“一点水而已,说回报就太见外了。”灰衣人留意着中年男人的情绪变化,待他再抬起头,准备接过皮囊,又添一句,“如果过意不去,请我尝一尝你的面包、无花果或者牛肉,也行。”

中年男人又低下头,“实在对不住,这些东西都是备着路上用的,本来就很有限。不是不愿和你分享,是怕万一不够,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毕竟我不知道还有多远,还要走多久。”

“没事,没事,跟你开个玩笑。”灰衣人说完,把皮囊扔到中年男人身边,又从衣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拔去木塞,先咕咚来了一口,再递给男人。

“喝两口,解解乏。”灰衣人说。

这下中年男人更加局促,目光在皮囊和酒瓶之间打了个来回,伸出手来却两样都没碰,而是捡起那块牛肉,放进嘴里。不知道是肉质过干,还是皮囊和酒的刺激,反正他咽下牛肉很是勉强,差点噎着。

“哈哈——”灰衣人笑起来,笑得男人愈见恼怒都无法停下,“你真是太谨慎了。也对,万一你喝了我的水和酒之后,我再要你偿还,麻烦就大了。这样吧——”

灰衣人再喝一口酒,“换个方式。我随便指定一样东西,你来猜,猜对就可以喝一口酒或者水,猜错就算了。这样你能解渴,我也有点乐趣,咱俩谁都没有负担。怎么样?”

中年男人还是迟疑了一下,想必是再三估量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圈套,然后才点点头。

“放心,我们就近取材,只诉诸偶然。在你背后,有一株荆棘,你猜一下,它是单枝还是双枝?”

听完题目,中年男人彻底放下心,不是对这道题有信心,是这种方式、选取的东西,简便而没有含糊的空间,便于判断输赢,也绝藏不下什么陷阱。他竭力回忆上山沿路所见的荆棘,踏上这块大石头时两眼余光见到的荆棘,他甚至还瞟了瞟灰衣人的背后,想看看是否也有同样的荆棘,这些也都只是提供似乎可以依靠的判断依据。

“单枝。”最后还是只能祈求运气,说完之后,中年男人就转身数起来,运气也确实在他那边。中年男人有些谨慎的兴奋,在灰衣人的目光下,拿起地上的皮囊,拔下塞子,仰脖子灌了一大口水进去。那口水进到嘴里,吞咽下去时,灰衣人能看到中年男人脸上肌肉扯动,等到中年男人放下皮囊时,他能感到对方缓慢地松弛下来,兴奋也在迅速扩散。

灰衣人接着出题:“咱们头上有没有云?”

这没什么可想的,可中年男人还是迟疑了一下,眼中透出想赢的热切,热切中带着必赢的狂热。

“没有。”中年男人说,他又赢了。这一次他选择酒,同样喝了一大口,疲态开始散去,脸上有了神采。

“咱们坐的石头上有没有蚂蚁?”灰衣人问。

“有。”中年男人毫不避讳地目光下垂,看到一只瘦瘦黑黑的蚂蚁,它正忙碌地奔向面包的位置。

“蚂蚁是双数还是单数?”灰衣人伸手,大拇指捻住那只蚂蚁,将它捏死。死去的蚂蚁粘在拇指上,他抬起手,右手中指在食指上一弹,蚂蚁轻飘飘地飞到了石头外面。

“算上这一只。”灰衣人说。

“嗯——单数。”中年男人说完,就拉着灰衣人一同站起来,在石头上数起蚂蚁,一共十二只。

“你不可能一直赢。”灰衣人再度笑起来。

“等等,等等。”中年男人止住灰衣人的笑,右手伸到灰衣人左衣兜口,将站在那儿发愣的一只蚂蚁接到手上。到了新的地方,蚂蚁奔忙起来,它沿着中年男人的手掌外侧,爬过他的尾指、无名指、中指,站在他的食指上,四处张望。中年男人的拇指赶过去,捏死它,再一甩手,蚂蚁摔到石头外面的草丛里。

“谁说我不能一直赢?你总不能说,蚂蚁是你自己养的吧?”中年男人大笑起来,对着灰衣人的一脸颓丧,拿起酒瓶连干两大口。

运气果然一直都在中年男人这边,不管灰衣人选择什么样的题目、取什么样的材,他都完全猜对,每次他也都选择喝酒,并且越喝越急,越喝越大口,没用多久就喝完一瓶。

“啊——对不住啦!喝光你的酒,”中年男人晃晃酒瓶,将它倒着立在石头上,一滴剩余都没有,“我也该走啦。谢谢你。下次有机会咱们接着玩。”

他伸手抓起装水的皮囊,要递过来,又停住。

“再玩一次好不好?这次我不喝水,我要把我的水壶灌满。”说完,他吃吃笑起来。

“没问题。”灰衣人也笑起来,“这一次我们再简单一点。你把这个酒瓶子扔出去,要是碎了就算你赢。”

中年男人放下皮囊,看看酒瓶子,又看看灰衣人,索性操起酒瓶,敲敲、弹弹,确定它是玻璃的无疑,“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灰衣人刚说完,中年男人就出手了,瓶子向着不远处一块石头飞去,可惜力气不够,中途跌在前面的草丛里。中年男人这才看回自己的手,不相信已经扔了出去,不相信居然没有碰着石头,没有听到瓶子碎的声音。

“你输了。”灰衣人说。

“我……我……我输了——”中年男人看着灰衣人,“怎么办?”

“很简单。你的面包、无花果或者牛肉,有一样归我,究竟哪一样,你来定好不好?”灰衣人说。

中年男人面色灰白,懊恼又痛悔,目光有点发直地看着防潮布上的三样东西。

“不对啊,不是我输了就算了吗?”

“那是之前,是我邀请你来玩,这次是你邀请我再玩一次,总不能让我空赢吧?不过,咱们可以再玩一次。”灰衣人说着,站起来走下大石头,去草丛里捡回酒瓶,递给中年男人,“这一次要是碎了,不但刚才我赢的退给你,你还可以把水壶灌满。”

“真的吗?”中年男人也站起来,拿着瓶子冲那块石头瞄了好几次,“你说话算话。我要是赢了,就不再玩,同意吗?”

“当然。”

中年男人不再说什么,他放下瓶子,活动几下手腕、手臂,确定浑身的力气都在身上,再拿起瓶子瞄了瞄,才扔过去。但是瓶子刚一出手,他就痛苦地闭上眼睛——也许是过于紧张,瓶子半脱手了,再次落在刚才的草丛里,离石头还更远。

就这样,中年男人和灰衣人一次一次地往下赌,每一次灰衣人都以之前所赢得的再加一壶水为赌注,可每一次瓶子都要么落在石头前面的草丛里,要么落在石头后面的草丛里。总算有一次力气合适,瓶底落在石头上,却只是打个滚就翻在草上,毫发无损。中年男人不但输光面包、无花果、牛肉、防潮布,连身上穿着的衣服、裤子、鞋袜都通通输了,它们堆在灰衣人右手边,像是从来都和赤身**的中年男人没有一点关系。

“好了,就这样吧。你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灰衣人最后一次捡回酒瓶,不再递给中年男人,准备塞回衣兜。

“不行。还要再赌一次,最后一次。”中年男人嘶喊着,“你让我这样,怎么去那个园子,怎么去做客?”

“你这样还要去吗?”灰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中年男人。

“当然要去,我听说那个园子里没有忧愁,不需要为任何事操心,想在里面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一直都在找它,总算听人说,翻过这座山,再往前走就能到,虽然不知道要走多久,方向总没错。你说,我怎么可能放弃?”

“可你拿什么和我赌呢?”

“赌我的命吧,输了你拿走,赢了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也不要你的水。我要带着自己的东西,原原本本去园子里。”

灰衣人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真正笑了起来,“你喝光我的酒,说不要我的水,就和我没关系了吗?好,我和你赌。不过,你的命对我没什么价值。你要是输了,就把你的影子给我。你要是赢了,自然带走你所有的东西。”

“影子?!你要我的影子做什么?我听说,老人要求所有去做客的人都得带着影子。我没了它,还去做什么客?”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但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你要打赌还要自己定规则和赌资?况且,你没了衣服、食物,就算有影子,也挨不到找到园子的那一天。这样吧,为表示对你的同情和照顾,无论输赢,我都把这些东西退给你。赢了,你毫无损失,输了,你没有影子,至少可以体面地回去。”

最后这句话对中年男人来说,是致命的**,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站起来。

“好。我跟你赌。不过这一次,你来扔瓶子!”

第二个人是个老头。老头的步子有些飘忽,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持续地行走,因此每走一会儿,都要停下来,借助拐杖的力量,在原地摇摇晃晃站一站,才能继续往前。就是这样,老头也出现在了路的那头,并且飘忽着,走一走、歇一歇地越来越近,最终来到十字路口,再度扶着拐杖立住。

灰衣人迎上去,远远就闻到老头身上发霉一样的味道,然后是那张老树皮一般沟壑纵横、全无血色的脸,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神完全失去弹性,可在茫然中又有一星无法熄灭的执拗、狂热的火光。

“老人家,您去哪儿?”灰衣人明知故问。

“我去那个园子,他们说的那个园子。”老头一张嘴,喷出腐烂的气息,但声音饱满、声线稳定,“他们说,只要到门口,就肯定能进去。进去了,就可以在园子里随意走动,园子里的东西也可随意取用。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任何条件。只要能找到,只要能走到,就能进去。”

“那您想要园子里的什么?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我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地方都不想看。你说我这么大年纪,随时都可能死掉,还有什么可要、可看的?”老头一阵咳喘,戳破他声音营造的假象,拐杖晃了好几次,才勉强稳定下来,“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地方,还是只说得好听,纯粹骗人。我可没少上过当,没少受过骗。”

“都这么说,那就应该有吧。您走了很久,找了很久吗?”

“不,我也就是觉得自己快死了,才想来看看。要不然,谁有心思找这么个园子?我跟你说,别听那些人瞎扯,什么要从生下来就开始找,要一门心思地找,没这些事儿。我前年才出门,一路上也很顺利,渴了饿了,就问路过的人家要一点,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要是搞不清楚路啊,像现在这样,我也问,每次都能问对,越走也就离那个园子越近。”

说完一长串话,老头停下来,猛喘了好几口,才调匀气息,“你告诉我,这个路口,我该往哪边走?”

灰衣人抬起手,指着老头身后,“老人家,我觉得您呀,哪边都不应该走。您应该现在就转身,回去,回去继续过您以前的生活。”

“我也想过以前的生活,那时候多逍遥、自在啊,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够的姑娘,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笑声。可现在不行,我快死了,你看我这身体,想折腾也折腾不了啦。我还是给自己了个愿,临死之前去看看那个园子吧,看看是不是有这么个园子,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我可以告诉您,有这么个园子,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可是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园子再好,也是别人的,待得再舒服,您也只是个客人。您如果要死,干吗死在别人的园子里。再说,您离死还早着呢!”灰衣人说完,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面镜子,持着它在胸襟上擦了擦,递给老头,“老人家,您看看自己,是这个样子吗?”

老头颤颤巍巍地接过镜子,他的右手伸得远远的,仿佛镜子随时都会爆炸。他对着脸,一点一点地平移着镜子,双眼瞥过去。忽然,镜子和手都定住,他眼里的火光找到了新的着火点,落在镜面上。随后,老头左手扔掉拐杖,跟上去,和右手一起捧着镜子,将它挪到正面。

老头盯着面前的镜子,长时间一言不发,但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显示了内心的波澜。接着,他猛然收手,镜子缩到面前。老头以镜子为固定的点或轴心,转动脖子,挪动目光,将自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够。

“这是我——”过了许久,老头长吁一口气,百般滋味地承认。“这是几十年前的我,年轻时候的我,你这是什么镜子?能不能送给我?”

老头的双手把着镜子,扣在胸前。

“镜子不算什么,当然可以给您。不过,您搞错了,这不是几十年前的您,这就是您现在的模样。只要您愿意,就是。”灰衣人说着,弯下腰,左手从地上捡起那根拐杖,右手捏着仗头,转着拐杖。

老人不敢相信地瞪着灰衣人,他左手护住镜子,腾出右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但一触碰就缩了回去——皮肤和皮肤上皱纹的触感告诉他,并没有神奇的事发生。或者说,神奇的事还没有发生。老头的目光冷了一些,开始射出另一种光,狡黠的光。

“你说只要我愿意?当然愿意。你要什么?”

灰衣人笑起来,他喜欢老头的通透、直接,“我要您的影子。”“影子?”老头指指地上紧贴着双脚的影子,“你要它做什么?噢,不管你要拿它做什么。只要你能拿走,它就是你的了。”

灰衣人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您说真的吗?没影子,您可就去不了那个园子了,去了您也进不去。”

“我要是回到年轻的时候,还去那个破园子干吗?!有的是东西让我忙,有的是地方让我看。”老头觉得灰衣人简直不可理喻,“你没有骗我吧?只要拿走我的影子,就能让我回到几十年前,重新年轻起来?”

“当然。”灰衣人还想说点什么,却张口无言。

“那就快动手吧。”

灰衣人不再说什么,他从左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看看又放回去,又掏出一把葡萄干,再次放回去,接着,他还掏出一捆绳子、一把铜号,又都塞了回去。随着东西的掏出和放回,灰衣人有点狼狈,直到掏出一把剥蚀的刃口难辨的玉刀,他才像找到合适工具那样,整个身体松弛下来,恢复到平常不动声色的模样。

灰衣人蹲下去,从老头的左脚开始,沿着影子走一圈,回到老头的右脚。然后他放回玉刀,双手揭起影子。灰衣人怜惜地、不舍地,从上到下细看一遍手里持着的影子,然后将它卷成一团,塞进右边的衣兜里。

当灰衣人站起来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老头,而是不久前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个年轻人。

第三个人是个女人,无法准确判断年龄的女人。从她清澈的、有点害羞的眼神来看,像是二十出头,从她麻利的、柔和中带着力量的动作来看,得有三十来岁,要是单单只看她粗糙的、明显经历过风霜的皮肤,也可以认定,她已经四十有余。要是跟在她身旁,跑前跑后、一刻不停的小女孩是她女儿的话,那就更难说清楚她究竟多大。

不过灰衣人也并不想弄清楚她的年龄,他只是在她俩走近井台时,抬头一瞥间注意到女人身上奇异的混合感。那时候,灰衣人还在回想自己劝说前面两个人离开的成功,想象着老人知道自己把他的客人都劝诱走后的恼怒,心里翻涌着报复的得意,还夹杂着一点对那个老头那么迅速就放弃的愤恨,他还没有想到,走到身边的女人会是自己的第三个目标。

女人让小女孩在旁边站着,迈步走到井台边,伸脖子向井里望望,确定有水,然后再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井轱辘、提桶或者任何能够打水的东西,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径直朝着坐在井台另一侧的灰衣人走了两步。

“先生,有可以打水的东西吗?”女人问。

灰衣人看看女人那从地上折到井台上的影子,再看看小女孩身边那跟随着她,已经不安分地动起来的影子,忽然有些嫉妒,便冷冷地掉过头,没有搭理女人。

“先生,那你带着水吗?”女人继续问。奇怪的是,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求人的急迫,更没有求人时不自觉的讨好,她就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老熟人说一句无比寻常的话。

“你们要去哪儿?”灰衣人不好再不回应,随口问道。

一只白蝴蝶忽上忽下地飞着,飘飘悠悠到了小女孩身边,忽然落在小女孩头上,又忽然飞到她影子里,落在影子头上。小女孩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去捉蝴蝶,快要碰到时,却因为身体降低,影子缩短,先前影子头部的地方让给了阳光。蝴蝶不知道是感到了小女孩的动作,还是受到忽然临到的阳光的惊扰,向前飞了两步,躲过小女孩的捕捉。小女孩彻底忘掉女人的吩咐,跟着蝴蝶跑跳起来。

女人也随着灰衣人的目光,追着小女孩看了一会儿,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

“我们去那个园子,找那位老人。听说找到的都可以在他那里做客,听说他那个园子比世界上所有的园子都漂亮,听说在那里,再没有什么烦恼。我们不是想去吃白食,如果老人家需要,我们可以帮他在园子里干干活,如果不需要,我们也可以陪他说说话。”

灰衣人这才认真打量起女人来,这才发现,她的眼神、动作和外表不是简单地混合在一起,而是有着一种非比寻常的经历造就的协调感。

“为什么你们要去那么一座园子呢?究竟有什么好的?”灰衣人说完才察觉自己失言了,他也为自己话里掩藏不住的怨恨而惊讶。

果然,女人也察觉灰衣人话里的异样,她诧异地盯着他,要不是有衣服的遮挡,灰衣人真担心她会把自己看个透,“先生,你这么说像是去过那里,见过那位老人似的。要不是都知道,没有人会去了还想离开,要不是听说,还没有一个人进去过,我真的都要相信你的话了。”

“我……我哪里有福气去过。只是对有人并没有见过,就这么向往一座园子,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无法理解的?你别看世上这些人,辛苦、操劳,流血、流汗,为了一些短暂的、迟早会消失的东西,忙得忘乎所以,可是每个人在休息的时候,就歇那么一小会儿的时候,又都会想,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是为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人到了那里就想清楚这些事情,或者干脆不再想这些事情。听到有一个地方正是这样,而且这个地方的主人并不拒绝任何人进入,谁去都可以待在那里,自然会很激动,有一些特别相信的人、特别需要的人,也自然会放下手里的一切,马上走出家门,去寻找这个地方,只要找到,他的人生、世界、生活,就完全变一番模样,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女人说得投入,似乎忘了口渴。

“这么说,你也是一听说有这样一座园子,就放下手里的一切出门了?”

“是的。”女人回答得直接、肯定,可也没有丝毫的骄傲、自矜,“我十一岁就出门了。你相信吗?十一岁。那时候我家里很穷,平常都是喝粥,吃野菜,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上一回饼。那一次我两个哥哥没有吃饱,就抢走我的饼,他们两个在地上打成一团,饼上滚满了泥,一条野狗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叼着饼就跑。我跟着狗追了两里地,追到它窝里,看到它把饼给了自己的孩子,当时我就哭了。我不想过这种连滚满了泥的饼都还要跟狗争抢的日子,我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走,遇到一个放牛的老奶奶,她知道我为什么哭之后,就告诉我有一座园子,里面什么吃的都有,也永远吃不完。说完她还感叹,要不是自己老了,肯定到不了,早就出门去找那个园子了。我一想,我还小啊,有的是时间,于是就出门了。”

“你找那个园子,就是为了吃饱?”

“最开始是这样的,”女人害羞地低下头,“那时候能吃饱就够了。可是后来在路上见到很多人,有吃的人烦恼,没有吃的人也烦恼,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吃饱,穿暖,就能过得开心。我还见过一个人,有很多钱,有很大权力,可他爸爸身体不好,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整天愁眉苦脸。然后我又听到更多的人说起这个园子,说我见过的这些痛苦、烦恼,里面完全没有,我就想,一定要找到这个园子,待在里面。虽然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过这么多的人,已经完全想象不出,没了这些痛苦、烦恼,不用操心吃穿住行,不用担心和别的人打交道,那样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但这不正是我找到这座园子的动力和目的吗?”

“你相信那座园子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吗?”面对着女人害羞的神情,灰衣人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不怀好意。

“相信。你说,要是没有那样的园子,我们现在怎么会过成这样?要是没有那样的园子,我们现在过成这样是为什么?”

女人的回答让灰衣人呆住了,但他绝不能接受,自己的离开和寻求回去都是那座园子的应有之义。好在小女孩又追着蝴蝶从远处跑近了,让他可以说点别的。

“这是你女儿吗?”她问。

“是的,她六岁了。”女人看着小女孩,脸上仿佛没有一点儿阴影,“我在路上生的她。她爸爸也和我一样,很早就出门,去找那个园子。我俩有一次躲雨,在一座庙里遇见,说起话来越说越开心,就结伴一起走。后来,我们发现再也不想分开,再后来,我们就有了女儿。那时候,我俩都说,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找到那座园子,让女儿住在里面,让她可以过上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让她可以想一些我们现在完全想不到的事。要是她在那里不用想任何事情,心里不慌,每一天都踏踏实实,就更好了。”

“那她爸爸呢?”灰衣人发现女人无意间主导着他们之间的谈话,可又忍不住往下问。

“前两年过一条河的时候,上游突然涨水,把他冲走了。找到时,他已经死了。”女人仍旧很平静,像在说别人很久以前的事。“那你想要他活过来吗?”灰衣人随口问道,问完之后,他紧张起来,他怕女人回答“想要”——她一定会说“想要”的——他还没有试过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个程度,就算能,必然也会大费周章,就这样用在这个女人的丈夫身上,是不是太轻易?尽管他预感到,在他要诱使其放弃寻找园子这个想法的人里,女人可能是最难放弃的。

“你能让他活过来吗?”女人的语气完全没有试探、祈求的意思,仅仅是顺嘴的不经意,说完她就自己回答了,“不,你不能。只有那个园子里的老人才能,但是等我们进到园子里,见到老人,让他活过来已不重要,老人肯定有比让他只是活过来更好的方式。”

说完,女人点点头,笃信自己的话,“现在我最该做的,就是达成我们的心愿,找到那个园子,和女儿一起进去。”

女人的话让灰衣人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去想怎么让她丈夫活过来了,可是被这么轻忽地拒绝也让他气恼。更让他气恼的是,女人显得比他还了解老人。他对老人了解多少呢?似乎也并不比这个女人多,甚至从某方来说,还不如她,因为他没有女人对老人的那种无来由的信心。不管怎么说,女人的话让灰衣人明白,她很适合去园子里做客,而且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园子的入口。一想到有人在园子陪着老人,还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还有那样一个活泼的小女孩,灰衣人就无比气愤,要不是有灰色衣服罩着,简直要气炸了。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交出自己的影子吗?灰衣人没有接女人的话茬,他沉默着,看向还在追赶蝴蝶的小女孩。

那只蝴蝶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逗引小女孩似的,一会儿离她几步开外,一会儿又在她伸手就能抓着的地方。因此,小女孩乐此不疲地,跳着、尖叫着,跟着蝴蝶已经跑到不远处的一棵苹果树下。原本蝴蝶落在小女孩头上的一个青苹果上,扇动着白色的翅膀,似乎在休息,也似乎在宣告游戏到此结束。现在,顺着灰衣人的目光,蝴蝶又拍拍翅膀,从苹果上下来,径直向小女孩飞去,快要落到她鼻子上时,才向上拉起,躲过小女孩的手指。

小女孩再度尖叫一声,追着蝴蝶向灰衣人和她妈妈这边跑来。

“妈妈,妈妈,帮我抓住它。”小女孩喊着,往前扑了一下,没有扑着。

“小心点。”女人说,看着蝴蝶向自己飞过来,象征性地挥手挡了一下。

蝴蝶让过女人的手,向灰衣人这边飞了几下,又一折身落在井栏上。小女孩看见蝴蝶停住,右手食指在嘴前做个噤声的动作,蹑手蹑脚地向蝴蝶走去,走到一步之遥,蝴蝶仍旧歇在原地,扑扇着翅膀。小女孩再次做了噤声的动作,脸上绽出笑容,双手夸张地张开。

“小心点!”女人低声喊着,向小女孩走去。

来不及了。小女孩双手合围向蝴蝶扑去,蝴蝶受惊般向上跃起,却没有躲过,被逮个正着。小女孩整个上半身的力量都靠向井栏,她只高兴地叫了一声,就由于井栏的断裂,跌向井里。她惊恐的声音随着井壁回音升上来,然后是扑通落进水里的声音。这时候,那只白色蝴蝶飘飘悠悠地从井里飞出来,再扇动几下翅膀,消失不见。

女人根本顾不上蝴蝶,她把住一截完好的井栏,看向井里,惊恐地喊着:“女儿,女儿,你没事吧?”

喊了两声,她转过来看着灰衣人,脸上已经布满泪水,眼中尽是哀求。

“先生,先生,快救救她,救救我女儿!”

“救她可以,你得给我一样东西。”灰衣人原地坐着,一动不动。

“给给给,您要什么我都给您,快救救她!”

“我要她的影子。”

女人猛然一惊,目光中的哀求更甚,“先生——”

“如果她死了,就算找到那个园子,还有什么意义呢?”灰衣人站起来,走到井台上,隔着井栏往里望望,“你只能选一样。你得快点。再晚,你答应我也做不到。”

“行,行行,行行行行行……”女人一迭声地哀号。

灰衣人伸手从左边衣兜里拿出一根绳子,持着一头,往井里一甩,另一头马上裹住了小女孩。他双手捯了几次,小女孩就被拽了上来,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不过人还清醒。小女孩看见女人,居然笑了一下。

“妈妈,蝴蝶还是跑了!”

女人猛地扑上来,解开小女孩身上的绳子,把她抱下井台,松开她,全身看了一遍,摸了一遍,确定没有受伤,这才又紧紧地抱着她,痛哭起来。

“妈妈,你怎么啦?我没事。”小女孩由着女人抱住自己,低声安慰。

“你身上湿透了,换一身干净的。”

灰衣人从衣兜里拿出一条白色的缀着蝴蝶翅膀的裙子,递了过去。小女孩看见蝴蝶翅膀,眼睛一亮,伸手要接,女人一把抢过去,使出最大的力气,扔向远处。

灰衣人看着裙子翻滚着落在地上,那对朝上的翅膀在风中微微颤动,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女人往小女孩旁边站站。女人捂住脸,往旁边走了两步,可她又忍不住张开双手,从手指缝隙看向小女孩,看向她小小的密实的影子。小女孩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看女人,又看看灰衣人,井水还在顺着头发滴到她身上。

灰衣人蹲下来,他取影子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怕伤着小女孩,卷起影子将它塞进衣兜时,他还背了背身,不想让她看见似的。可灰衣人没有一个动作逃脱小女孩的目光,她看着灰衣人卷走影子后完全一样的地面,看着影子原来所在的地方,好像那里有个漏洞。

“妈妈,怎么啦?”小女孩不解地问。

“妈妈对不起你,把你的影子给了别人。”女人再次哭起来,“我们再也没法去找那座园子了,就算找到,也没有资格进去。”

“为什么?”

“因为园子的主人,那个老人说了,要去做客的人,都得带着自己的影子。现在你没有影子,咱们就不能成为他的客人。”也许说出实情纾解了女人的痛苦,也许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女人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小女孩身上,同时撩起衣角,给她擦着水。

“你放心,妈妈会一直陪着你,不找那座园子,没有那座园子,咱们每一天也能高高兴兴的。”

“可是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去找那座园子?”小女孩继续问。

灰衣人整理了一下衣服,正要离开,听见小女孩的话又站住。“那个园子是老爷爷的,他想请什么人进去就请什么人,他可以要求带着影子的人才能进去,就可以让没有影子的人进去,这些不是只有他才能决定吗?那我们为什么要先就决定不去找?我们应该找到他,问问我们能不能进去。”

小女孩说着说着,女人先停下手里的动作,接着猛地加快,然后她又停下来,一把抱起小女孩,看都不看灰衣人一眼,就跑开了。不过小女孩最后那句话还是传了过来,被灰衣人听见。

“老爷爷一定会让我们进去,不管我们有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