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并不轻易说出园子里事物的名字。起初,老人到来时,园子就在,园子里的一切也已在此,但仍必须说,园子是老人创造的。园子里的所有,山川、河流、平地、丘陵,都是按照老人的想法,由他一手所造;山岭的高寒、荒漠的不毛、沼泽的连绵、原野的葱茏,也都依随老人的意兴,出自他的手。就连高悬的日,圆缺的月,风霜雨雪,星移斗转,也无一不是经由老人,才如此。所有之中,老人最满意、最喜爱的还是园子里的植物,它们或蓊郁,或孤寒,或生发,或收敛,或在地上蔓延,或在枝头攀援,哪一种都有着勃勃的生机,完美的形态,是其自身的理想,是在园子里的唯一。不管什么时日,不管站在哪里,一眼望去,都有或绿或红或蓝或紫,或者其他的颜色,交织、入目。其中也少不了奔跑的兽,飞行的鸟,跳跃的虫,潜泳的鱼。这些活物,以它们的身影和响动,与植物相过从,以它们的气息和动作,与植物相往来。这一静一动的替换、交缠,更让老人愉悦,让他知道自己的到来与创造都是不会变易的,也无需变易。

即使非常愉悦,老人还是始终谨慎,不轻易说出园子里事物的名字。目光所及,运思所抵,或者经过某处,被某物触动,老人仍旧思量再三,确定说出的后果,打量再三,明白说出无损于面对的,知道是时候了,他这才开口,发出音来,定下字来。

通常,老人都只在园子里走动,从东方走到西方,从水边走到旱地,他用脚步丈量整个园子,踏入每一寸地方,他也用双眼完整地捕捉园子里一草一木、一水一石的变化。有时候,老人也会停下,等着一团云从远处飘来,再飘到他身后。或者,他干脆蹲下,注视一株植物上的种子怎么由初显至饱满、成熟,纷纷掉且落。等它们全部落在地上,落入泥土之中,再经过漫长的蕴积,生出根来,然后沿着原来那一株占据的空间形态,将枯萎与低垂轮回为旺盛的生长,又一次向自己的生长。再在风的吹动下、雨的浇灌下,长高、长大,等待时机,以显露新的种子。这时,老人会站起来,满意地拍拍身上的泥土,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老人走着、坐着、看着、听着、闻着、感知着,园子里进行的,没有一丝一毫不被他留意,但他任随它们发生,听凭它们变化,并不干涉。有时候,老人也干一点活,把压着一蓬草的石头挪开一点,让草能够得到更多的阳光或者雨水,将枯枝从一棵树的枝头折下,顺手放在一只蚂蚁回巢的路上。做这些事的时候,老人也并不进行规划,他只是感到某处少了一点什么,或者多了一点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在其所在的地方让他别扭,就动一动手。至于如何调整,调整到什么程度、位置,完全依据他当时的感受。就算将来某一天会发现调整得不到位,再调整一下就是了。事实上,究竟做过什么,老人常常随手做完就忘。

除非给园子里的事物命名,老人并不说话,也没有必要说话,因为园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满意。极少数情况下,当一棵被风摇动的树、一只忘我鸣唱的鸟、一滴滑过叶尖的露珠、一头发力狂奔的走兽,或任何事物对他的触动多了一点,让他感到有必要对那触动进行些微校正时,老人就会在名字之外,再多说那么一两个字,最多一两句话,作为对这棵树、这只鸟、这滴露珠、这只兽的进一步安置。老人知道,他说出的每一个名字,做出的每一次安置,都会让这座园子更明晰一点,而这明晰也会进一步填充园子投射的那个世界的空间,让它变得满了一点点。也许等到那个世界的空间完全被填满,它将反过来影响园子。虽然那时园子和它投射的世界仍在老人的控制中,但老人并不想无端地做这种测试,耗费一番精力。

因此,老人并不着急说出名字。既然有的是时间,那就在时间中把一切设想到最佳再予以谨慎的调适。既然有的是时间,那就没必要让设想与调适耗费他所有的精力。因此,尽管老人从未感到过疲倦,可他也会时不时就地躺下,合上眼睛,美美实实地睡上一觉,一直睡到忘掉园子和他自己,一直睡到园子和他自己都超然于时间之外。

但是这一天,老人醒来之后感觉有点异样。太阳虽然已经西垂,但毕竟还在,阳光落在身上还挺暖和。缓缓的风也还在吹着,吹得草木高高低低,也吹来远远近近的兽嘶鸟鸣。老人站起来,看看四周,没有发现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没睡好?老人自问,努力回想也没有想起刚才有做过梦,有过不适。

带着点疑虑,老人转身准备上山去看看。这时,他明白异样之所在了——在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黑黑的、实实的,哪怕地上有一块凸出的石头,影子也毫不迟疑地躺在上面。老人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揉揉眼睛,影子还在。老人怀疑自己想错了,他夸张地抬起腿,准备往右迈出一大步,影子也抬起右腿来,那腿比老人的长多了。

这完全出乎老人的料想。略一沉吟,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再加思忖,他也清楚了事情的去向。一定要如此吗?老人稍有犹豫。与其说犹豫,毋宁说不忍。因此,老人再度躺下,他希望,当他醒来后,一切回到起初。甚至,他可以将现在的情形认定为幻象。其实老人明白,当他怀有这样的念头,已经证明一切。一切也已无法更改。

第二天上午醒来,老人发现,影子还在身后,而且一副能量满满的样子,等着他,看着他。老人看一会儿影子,又看一会儿太阳。影子的样貌和昨天下午有所不同,但一眼就看得出来,还是那个影子。老人有一点生气,气影子的不懂事,但他更多的是无奈——事已至此,他总不能再次躺下,继续装作仍有可能回到最初。不过终究有一份同情,无法径直采取那写就的行动。老人坐下来,在记忆里搜索自己几番来去间,是否有过类似的情况,然后,他又盯着影子仔细琢磨,想看看是否能找到别的办法。

日头再次偏西,老人拿定主意,他先站起来,一动不动,然后趁着影子也一动不动的工夫,迅速弯下腰沿着自己的双脚,在地上画一条细线。接着,老人以矫健的身手,向后跃起,他仿佛听到嘶的一声轻响,影子被他挣脱开来,留在原地。

影子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茫然失措地呆立原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老人不是开玩笑,更没有与他复合的意思,影子试探着向老人靠近,但是他的脚刚刚迈过地上的细线,就猛然收了回去,迈过部分的颜色也明显比其他地方浅了一些。

“去吧,不要跟着我。既然到了这里,也不需要跟着我。你以为我会像那个世界的一棵树、一根草、一头猪、一只喜鹊吗?需要一个影子!”老人呵斥道,但是一说完他又有点不忍,就又降低音量,“走吧!走吧!我不需要你。自己好好在园子里待着,想清楚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不清楚也无所谓,别让我再看到你就是。”

影子意味不明地看着老人,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下定决心,微微向老人一鞠躬,转身跑起来。影子在石头上、草地上跑过,在树林间、花丛中跑过,跑上山,跑到山的后面,跑得再也不见影踪。

老人望着影子消失的方向,叹口气,转身向山下走去,几十里外的一座湖里,那条老青鱼这会儿快要浮出水面,老人想和它打个招呼。再几十里外的一条河里,一只蝌蚪快要长出两条后腿,老人早就想定,那一刻会去陪着它。

“不要轻举妄动。”走着走着,老人忽然出了声,然后他自己都愣住了。又转头向山上望去,只有一点点余晖落在山顶。山的那边,影子想必早已经跑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变化一旦出现,就开始其自身的运行轨道,在充分完成之前,没有办法能够喊停。即使是老人也不行,即使是在老人创造并完全支配的园子里,仍然不行。

那次影子出现后,老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躺下,哪怕是在太阳西沉,月亮和星辰完全被乌云遮住,地上没有火光,也没有萤火虫飞舞——这样天地漆黑浑茫的时候,他也坚持往前走。最多,也就是在原地站一会儿,等待周遭出现明显的变化,再继续走下去。

这一天,老人来到一棵枣树下。看着枝头沉甸甸的枣,看着每一颗深红色的枣都接过阳光,再钝钝地反射那么一点点出来,老人心里升起久违的欢乐。他摘下一颗,放进嘴里,枣肉在咀嚼下发出湿润的响声。老人脸上绽出笑容,他伸手接住嘴里吮得干净的枣核,弯腰把它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来,又摘下一把至少红了大半的枣,并同时扔了两颗到嘴里。

枣仍旧和刚才那颗一样润甜,老人嚼着它们,还不时让两颗枣在嘴里转动,带给他小小的游戏的乐趣。等到这两颗也快吮得只剩枣核时,老人低头想看看把它们放在哪里,却惊慌得差点摔倒。

在地上,他的脚边,赫然躺着一个黑黑实实的家伙。那家伙刚刚也一阵慌乱,差点摔倒。明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影子,影子的一切行为都是对自己的模仿,老人还是因那模仿兼具含糊与惟妙惟肖而生了一点恼怒。进而,他疑心影子是在嘲笑他,嘲笑他对影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又跟他纠缠在一起毫无察觉。不过定一定神,恼怒消散,老人再细看一眼,就发现那根本不是之前的影子去而复还,而是全新的影子。

老人怔了怔,重新探看一番,原来因为他之前的不忍,事情的去向发生了些微的变化。老人叹了口气,他不想纠缠在变化的乱麻中,更不想将事情带到更加复杂的境地。于是这一次,老人再没有游移与不忍,他就势将两枚枣核吐在影子的双脚处。然后一鼓作气,不断吃枣吐枣核,吃枣吐枣核,等到枣核像狂乱的钉子钉住影子时,老人拍拍手,双脚同时起跳,向后跃起。他没有留意是否有嘶的一声,更没有再和影子说什么,而仅仅摆摆手,就转身离去。

“那就按照变化后来吧。”老人转身时对自己说,“但愿不要进行得太糟。”

不管是否听到老人的话,也不管就算听到,是否能够明白,反正影子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出现得更勤,更不分时间、场合。一开始,影子还趁老人不注意时出现,到后来,完全不择时机、地点,简直明目张胆。

有一天老人过河,去看河那边一个去年刚搭好的葡萄架子情况如何,结果还没走到桥中间,就猛然发现,一个新的影子从自己身上铺到水面。老人向前,影子也向前,老人退后,影子也退后。不过老人退回河这边,双脚落在岸上时,影子却消失了。可是老人再度走到桥上,影子又不期而至。老人站在桥上,发现影子遮住的水面比其他地方幽深很多,都快成绿色了。老人不假思索,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憋着一口气游到对岸。影子没有跟他上岸,不知道是沉入了水底还是被冲走了。又有一天,老人经过一个火势渐弱的山火堆,看见一整棵青杠树都烧成了通红的炭,他对炭上若有若无跳动的火焰深感兴趣,便折一根炭条拿在手里细看,没有想到却先看到脚下的影子。大概是注意力原本都在炭火上,老人也被毫无征兆出现的影子吓了一跳,一下子没拿住,炭条掉在地上,落在影子的左膝盖处。更没想到的是,影子似乎也很畏惧炭条的炽热,居然猛地向旁边一跳,离开了老人。

再有一天,影子的来去之快忽,堪称神奇。当时已深夜,圆月大得让人瞠目,亮得让人神迷,老人经过一片林中空地,没走到一半忽然有预感,便站住。果然,他刚刚站住,就看到一个影子从自己的脚下铺开去。只是一眨眼工夫,这却是老人第一次看到影子的生成。但他来不及有任何感想,森林里的兽和鸟都仿佛同时受到特定的惊吓,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叫起来,简直要把整座森林掀翻。接着,影子就捂住耳朵,自行跑开。

如果说前两次影子的出现还可以当成事情的先机,其中尚且隐含着可以跟随老人的决定而更改的变化,那么后面三次影子的出现则表明事情已得到充足的发展,老人无法再强行干涉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这并不意味着老人是被动的,这种区分在园子里与在老人身上本来就不存在,只是从比喻的意义上来说,原来老人尚有置身事外的可能,现在这可能被消除了。老人的行为就是事情的推进,尽管每一次他都暗自念叨,希望影子“想清楚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尽管他仍旧无法决定,影子会在什么情境下再次出现。

但老人进入他这一次“来到/创造”园子的角色,他决定在这件事情上承担起责任来。

没有等多久。一个暴雨天,老人实在厌倦了雨水浇在身上的感觉,走进一个也就能容身的岩洞。雨水像夜幕浓密地倾倒而下,吞没大部分光线,岩洞里面更是如同黑夜。不过没多久,一道闪电劈下来,一瞬间劈亮岩洞,也让老人看到和他一起挤在洞里的影子。“你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吗?”“这么没完没了干吗?抓不住重点吗?”“来到这里,看到这里的样子,不觉得自己不配留下来吗?”“你知不知道我早就厌恶你们那模糊的面目?”“你以为进入园子,就能留下来吗?”……紧接着的五道闪电劈下来时,老人还能看见影子,影子毫无还嘴之力或者根本就没有还嘴的打算,只是越来越羞愧地往角落里缩。到第七道闪电,影子没了踪影。

说退影子是题中之义。接下来两次影子的出现却非比寻常,因为它们需要老人的主动,是真正的对角色的承担。第一次,老人不吃不喝,断绝一切饮食。本来,吃喝对老人来说只是纯粹消遣性的行为,不构成任何问题。但这一次,老人不但不吃不喝,还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整日去观察、引导它在身上造成的变化。结果,没过多久,老人就感觉到饿与渴的折磨,力气与能量也像水分一样,越来越快地从身上流失,身体也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开始失去原本的颜色,变得蜡黄,进而开始消瘦。老人不记得这样自我折磨了多少天,他只记得到后来,他是拖着整个身子,在大地上迟缓地挪动,最终挪到一棵巨大的苹果树下,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影子已经爬到苹果树上,对着枝上的果实发呆,无论怎么召唤,都不理他。

第二次,老人带着影子来到千里冰封的原野,他让自己去想象、感受寒冷,把冷这个字眼从心里抽出来,一圈一圈往外**漾,结果真的很快就浑身哆嗦起来。随着寒战愈演越烈,老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眼看着就像用筛子在身上过了一遍,体内暗淡的带着毛边的杂质被筛出,在冰面上澄清一般显影,剪出他薄薄的身形。那影子也被置身的极寒搞蒙了,他呆呆地站立,望着老人,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进。趁此机会,老人高举双手,脸朝下直直地趴在冰面上,把影子压进冰里,直感到自己快到冻死,老人才重新站起来,挥手和他如蜕皮一般留下来的影子道别。

这两次主动的行为在老人身上留下深重的印迹:他产生了真实的已不受控制的感觉,能感受饥饿与饱食,能区分寒冷与温暖。现在,老人需要时不时地吃些东西,也总是穿着衣服。这些都不算什么,老人知道,事情了结的那一天,这些感觉会离他而去,他会复原如初,至少是几乎如初。真正让老人烦恼的是,先前生成的那些影子开始影响园子。尽管他们遵照他的吩咐,每一个出现后都不再让他看见,可他们活动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対园子来说还好,可对园子投射的那个世界呢?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老人自语道。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但他也只是让它们涌上来、退下去,这情绪的来去同样是角色的规定,他应该的承担。

于是老人来到园子的中央,站定。他双手举过头顶,转上一圈,把园子看了一遍,也仿佛将园子完全把在了手里。随后,老人拍了拍高举的双手,太阳熄灭了。又拍了拍,月亮熄灭了。再拍了拍,星光也熄灭了。在一切熄灭的瞬间,老人感到有什么从自己身上走了出去,那像是另一个人,又像是什么无声无形、无质无量的东西。那走去的什么并没有远离,而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老人迅速地拍了三次掌,说:“亮!”——月光遮住了星光,日光遮住了月光,最终能看到的,当然是烈日当头。

阳光下,老人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薄薄的,但是漆黑严实的影子。影子身旁,还站着另外八个影子,正是那八个之前出现又被他挣脱的影子,他们按照出现的先后,从左至右站成一排。

看到他们都出现,老人松了口气,看来他们也想做个了结。再发现他们共有九个时,老人心里一动,这一动也让他确信,不会再有新的影子出现。结束得正是时候。可老人并不着急,他要等一等。九个影子同时出现,自然有其打算。

站成一排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和表情,无法判断他们是在思考还是在犹豫,只从他们的动作方式与幅度,能看出影子相互之间有交流。不一会儿,最初出现的那个影子开口了。

“我们比你更适合这个园子。你应该离开,把园子留给我们来打理。”他说。

“你们依据什么这么判断?”即便早就知道后续,但亲耳听到,老人仍旧很惊讶。原来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与去向,这让他心生怜悯,但怜悯一闪而过。

“在我们之前,这个园子一点儿条理都没有,根本看不到有人关心它,在意它。”第一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它安排秩序,让所有的事物在应该在的位置上。”第二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飞鸟、走兽、鱼虾、昆虫安排出没的时辰,经过的路径。”第三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花草树木安排荣枯的分寸。”第四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雨雾雷电风霜雪安排时令。”第五个影子说。

“没有人呵护新生的生命,没有人怜惜衰老的躯体,没有人埋葬死去的遗骸。”第六个影子说。

“没有人播种,没有人收获,没有人渔猎,没有人储存。”第七个影子说。

“没有人珍惜现有的一切。”第八个影子说。

“没有人懂得光的重要。”第九个影子说。

九个影子,一个一句,不多不少,说完又都陷入沉默,仿佛他们已经说完所有要对老人说的话,也不管相互间的内容是否有重合,也不管是否说尽他们的意思。

“没有你们说的这些,这个园子就不存在了吗?”老人等了等,确定他们都说完,才接一句。

“你们搞反了。在你们说的那些事之前,在你们认为有人应该操心那些事之前,这个园子就有了,这个园子里的一切都有了。如果你们说的那些重要,园子又一直没有,园子早就消失了。不过,你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奇怪。”老人叹了口气,“因为你们没法真正懂得这座园子。”

“正因为不懂得这座园子,你们四散开去,仿照着我,给迎面而来的每一样事物都取一个名字。你们根本不考虑,赋予一样事物以名字意味着什么,更不考虑在这座园子里取名的真正后果,你们只想着,由你们命名的事物会归属于你们,你们只想着,这座园子里你们命名的事物越多,你们占的比重就越大,就越有可能从我这里把园子夺走。浑然不管,有些事物永远都不应该赋予名字。

“你们犯了大错。”老人一锤定音,“难道你们没有发现,这座园子里没有一样事物有影子吗?每一样东西都是它的自身也是它的普遍,是它的抽象也是它的具象。因此,它们才同时在生长、在寂灭,在形成、在固定,在分蘖、在并枝。你们以为,赋予它名字就能将其占据,错了,给它们命名,并不是为了将名字固着其上,进而将其占据。名字对它们来说,如同影子,并非真正需要,而仅仅出于便利。这也许是身为影子的你们理解不了的,那我换个说法,它们就算有影子,也不在它们之外,也不在地上显形,它们是自身又是自身的影子。”

老人的话无疑是重击,影子们呆立原地。过了许久,第九个影子才动了动,准备反驳。老人没有给他机会。

“你们不管不顾地命名影响不了园子,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犯错,因为无知的莽撞是最大的错误。你们不知道,命名不是作用于园子,而是作用于园子投射的那个世界,园子里的事物得到命名,就会投影于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衍生。因为你们的不管不顾,那么多不应该获得名字,也就不会投射进那个世界的事物,现在都到了那个世界,开始起作用。如果放任不管,那个世界迟早会被你们的行为毁坏。为防止这一点,也为惩戒你们的行为,我要将你们赶出园子。你们——”

说到这里,老人语气严厉起来,“你们就去那个投影的世界吧,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如果你们足够幸运,能够明白过来,下一次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或许是“赶出园子”的明白无误,这一次九个影子没有发呆,他们相互间密切而明显地交流起来。他们似乎对老人如此快速的决定准备不足,但他们必须迅速回应。在这样的时刻,第九个影子决绝的动作无疑主导了其他影子。于是,九个影子步调缓慢,但绝不退让地逼了上来。

“你们不只无知,简直愚钝得可笑。”老人呵斥道。

也许是老人过于迟缓,也许是影子过于迅捷,围上去的九个影子一出手,就擒住了老人。他们分别捉住老人的一部分,有的抓手,有的拽脚,有的箍住腰,有的掐住肩膀,还有的捏住老人的耳朵、鼻子,撕扯他的头发。就在他们各就各位,约定发力时,老人身上的灰色衣服如水漫延、如火蒸腾,猛然生长,遮没他全身,覆盖了所有被影子捉住的地方。

然后老人出现在三米开外,看着他脱身之处。

留在原地的灰色衣服,停止生长,被风吹拂般微微摆动起来。那摆动轻柔却不可抗拒,随着摆动,像是倒拨时钟,让吹出的泡泡回到吹管一样,只见那些影子,依照捉住老人的不同部位,由下及上,一个一个都被吸附进灰色衣服,没有一点儿挣扎空间,也没有丝毫反抗余地,更不留下任何残余。

等九个影子都被吸进去之后,老人拍了拍手。

灰色外衣鼓胀起来,罩出一个高大的人形,有了人的空间,那灰色的衣服遮住那人的整个身体,他的大半张脸也被帽兜遮住。他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是灰色的。他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也变成灰色。他成了一个灰衣人。

起初,灰衣人还在挣扎。或者说,那件灰色衣服内如同装了九只兔子,左奔右突,在不同方向上起伏出一截。但随着衣服的收紧,随着时间的推移,灰色衣服终于以人的形态,安稳地站在那儿,带着显见的恭顺。恭顺间,仍有隐隐的愤懑与不服。

“去吧。”老人说,“不要错过机会,把精力白白浪费在愤怒上。虽说那是个投影的世界,但依据投影,也能真正认识园子,进而弄明白你的错误。找点事干吧,对你没有坏处。但记住,不要脱下你的衣服,更不要试图获得名字。”

灰衣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会回来的。”灰衣人说。

“但愿如此。因为你,我有了新的想法,我要向那个世界敞开园子,所有的人,只要他们知道,只要他们能走来,能找到,都可以带着他们自己的影子到园子里来。在这里,他们将见识到本原而非投影,他们将知道事物原初之美,他们将有可能让影子回到他们身上,从而和园子里其他事物一样,是其抽象也是其具体。他们甚至有可能,在我再次来到与创造这个园子时,就在这里。”

“我不是为了和你置气。我只是承担我的角色,履行我的职责。现在,该你承担和履行了,去那个被你的命名改变了的世界。”

老人说完,冲灰衣人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