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宫殿。纯净。透明。没有沾染一粒尘埃,没有留下一点污渍。不是人工拂拭、擦洗而成,是天然的,生就如此。生就以来,还没有人与事与物,在此经过,在此留驻。风没有吹过,雨没有湿过,阳光没有照晒过,甚至空气都没有侵扰过。就像是仅仅存在于意念中,那样独立,那样纯粹,不衔接时间与空间。
在此之前,这玻璃的宫殿确实如此。现在,随着一轮圆月升上高天,随着月光洒下,宫殿的轮廓全然展露,虽然月光完整地、无损耗地穿过它,不在地上投下分毫的阴影,不借助阴影提供存在的佐证,但它确实显明了。现在,有人登场,步入这玻璃的宫殿,一个高大、挺拔,全身被灰色衣服包裹的人。这个人一旦步入,这宫殿就有了具体的时间、空间,随着他的步子,他的手势,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所及之地,玻璃宫殿渐次打开,内部的结构逐层完备,得到丰赡的实体,被赋以一座建筑的血肉。
灰衣人没有在宫殿的一层二层停留,他毫不停歇地沿着内部的阶梯,拾级而上。在他身后、脚下,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灰衣人上楼、转弯,月光照着他灰色身形的不同侧面,但影子并不受此影响而变化,它始终是那样长长的、有几处被弯折的模样,它也仿佛被贴在灰衣人双脚所接触的那一层,而不借助玻璃宫殿透明的性质,向下层层降落至实在的地面。灰衣人对影子的表现毫不在意,他径直来到三楼,来到这个敞开的、直接面对月亮的露台。不过,灰衣人迈步上到露台之后,影子并没跟上,它脱离了灰衣人的双脚,仍旧弯折着躺在台阶上。
灰衣人等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影子,只好回身蹲下,将影子从台阶上捡起来,拿到平台上,放在自己的脚下。
“这就没有力气了吗?还是不情愿上来?”灰衣人斥问。
影子平静地躺在露台上,弯折的痕迹慢慢变淡、消失,它并没回答灰衣人的话。灰衣人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不被搭理而沉默愤怒,还是心中有事,陷入完全的沉思。月亮、宫殿也随灰衣人的沉默而沉寂,听不到任何声响,连最微弱的风也不刮过。
忽然,灰衣人动了起来,他伸手从右边衣兜取出一个黑色的小小的皮袋,再从皮袋里取出几个小小的团成一团或者胡乱折叠的东西。灰衣人一个一个打开这些东西,在空中一抖,待它们变得平顺,将它们铺在地上。那是些影子,有宽有窄,有高有矮,甚至黑色的浓度也有差异。
新放下的影子有八个,加上之前那个,一共九个影子铺在灰衣人脚边。九个影子占据不同的方向,尽可能不相互重叠、覆盖,因此它们在灰衣人的脚下围成一圈,像是一朵黑色的、花瓣参差的莲花,只衬托灰衣人的身形,不负责指示月光从什么方向照来。
等影子全部就位,不再移动,灰衣人抬起右手,食指指着月亮。月亮被灰衣人指着,似乎往后退了一退,光华暗淡了一点。然后灰衣人右手曲臂回缩,再向前一伸,中指、拇指冲着月亮发出一记清脆的响指。月亮如火星被吹去覆盖的灰,猛地一下,亮了不少,但也只是亮了一下,就又恢复先前的模样。但这一下就够了,那增加的亮度和热度变成火苗,在灰衣人右手的中指、拇指间燃起,以不及眨眼的速度,迅速燃向他全身,然后腾地一下,升起一股无烟的火焰。火光散去,原来的灰衣人变成了九个。九个完全一样的灰衣人,高大、挺拔,用灰色的衣服遮住全身,用灰色的帽兜罩住大半张脸。
九个灰衣人散开,绕着原来灰衣人站立的地方,围成一个大圈。九个影子默定一会儿,也散开去,分头寻找独属于自己的依附对象。尽管九个灰衣人看不出任何区别,但还是有两个影子共同锁定一个灰衣人,而导致另一个灰衣人空着无影,不过两个影子很快就自行调整好。
为了区分,也许可以称他们为一号至九号灰衣人,尽管在灰色衣服的作用下,他们这么多年来被融合成一个,已经无法与园子里那先后出现的九个影子相对应,尽管猝然间,已经无法将每一个灰衣人与其他八个区分,厘清。
“终于挣脱这一身灰色衣服的限制。”三号灰衣人掸掸衣角,有点淡淡的喜悦。
“你是糊涂了吗?你、我,我们九个,谁挣脱了这身衣服?谁敢挣脱它?不过是从一件变成九件,不过是把我们从一个,变成九个。”四号灰衣人直接和三号开杠。
“他当然没糊涂,我们不是变成九个,而是回到本来的样子。再次回到九个,他也只是高兴。”七号灰衣人说。
“警告你们,谁都不要想脱下这件衣服,不然他会瞬间消失在风中,不留下任何痕迹。那时候,任凭是谁,都无法再找回他,复原他。”二号灰衣人说。
“这个不消说,谁都知道。”三号灰衣人为自己辩解,“我说挣脱,只是说我们不用再被强行罩在一件衣服里。”
“在一件衣服里不好吗?”五号灰衣人说,“如果我们聚合成一个,都不能解决问题,像现在这样,分散开来,就能成功吗?”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又怎么才算成功?”还是四号灰衣人。
“这还用问?当然是回到园子。我们只有回去,夺回园子,把他赶走,让他像我们这样,在园子外面流浪——我们流浪多少年,他就得流浪多少年。只有到那时,我们才算成功。”五号灰衣人说。
五号灰衣人的话在其他灰衣人那儿获得了共鸣,大家心意相通,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五号灰衣人描述的结果,尤其是想象着老人孱弱地在园子外面奔走、呼号,让他们都感到满足。
“怎么回去?咱们斗得过他吗?有必要提醒大家,不要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就忘记实情。我们不是为和他抗争而团结、凝聚成一个,我们只是被他随随便便出了一招,就困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才勉强迈出第一步,挣脱他的捆绑,不用被困在一起,可是我们还受着他的束缚,离不开他给的这件衣服。”四号灰衣人也因为五号灰衣人的描述而满足,可是这满足稍纵即逝,他知道这是虚妄的,忍不住出言提醒。
“依你说应该怎么办?”八号灰衣人问。
“他说得对。我们现在连最初的模样都没有恢复,还受着这件衣服的束缚,就算回到园子,也不过是被他再随随便便用上一招就解决掉,除了让他开心一下,什么都做不成,更别说夺回园子。”六号替四号回答八号,他的描述大家都能想到,他提到的那个“他”可能再使出的一招,也让大家恐惧。
“所以,我们要考虑的是,接下来做什么。当下就回去赶走他,我们做不到,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是九个,九个同时想办法,同时在这个世界行动起来,能量、功效总大过一个,这样持续下去,总有一天能够实现我们的目的。”一号灰衣人一直没有说话,现在他试图用眼前面对的问题,来消除大家的恐惧,至少也是缓解。
“可那确实是我们每一个的目标吗?”九号灰衣人一直在听,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二号灰衣人怒不可遏。
“我的意思是——”九号灰衣人卖关子般地停顿了一会儿,“我的意思是,至少大家应该把自己的影子收起来,然后再讨论这些问题。”
地上的九个影子原本专注地听着灰衣人们的讨论,一动不动。现在听了九号灰衣人的话,他们仍旧一动不动,可是他们的沮丧还是清晰可见。
“不是怕你们听见,是这些事和你们无关,你们也帮不上忙,只让你们白白烦恼。”七号灰衣人贴心地解释了一句。
没有谁再说什么,九个灰衣人都各自收拾好跟在自己脚下的影子,将他们放回各自的皮袋,放进各自的衣兜。
“我的意思是,确实没必要让这些影子听见我们的话,毫无必要。”九号灰衣人说。
“影子,影子,谁不是影子?”二号灰衣人问。
“不争论这个。”一号灰衣人制止他,他指了指九号灰衣人,“你继续说。”
“都是影子,可是影子也有不同,也有高下,也有愿不愿意做什么,能不能做什么的区别。”九号灰衣人还是冷冷的腔调,“这没什么好争论的。我的意思是,认为所有人都想回去,夺回园子,赶走他,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从情绪上来说,很好理解,毕竟被赶出来、被困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很愤怒。可从实际上来说呢?特别是想到,要实现这一想法的可能性不说完全没有,也是接近于零,是不是还要、还应该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别忘了,园子是他的,园子里的规则也是他的。”
九号灰衣人最后这句话是对大家的沉重一击,九个灰衣人都沉默下来,还有人看了看月亮,似乎想从那里得到启示或者力量。
“依你说应该怎么办?”八号灰衣人问。
“我们要不要放弃园子,占有园子外面的这个世界?”三号灰衣人说。
“占有不了。你没听他说吗?这个世界只是园子里有名字事物的投影。无法由此推断这个世界也是他创造的,可是我感觉,他比我们更能决定这里的一切。”一号灰衣人说。
“至少也可以试一试,至少也比夺回园子更可能成功。”五号灰衣人说,“我只是初步判断,并不代表同意这么做。如果不能夺回园子,我们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我们要退而求其次?”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八号灰衣人再次问九号。
“我想问问,如果不考虑最终回到园子,你们每一个,在园子外面、在这里,最想做什么?”九号灰衣人略显夸张地伸手指了指每一个灰衣人,“也可以换一个问法,在回到园子之前,你们每一个打算做些什么?不管所做的和回到园子有没有关系,只要是你们最想做的,你们觉得最应该做的,就行。”
这个问题让所有灰衣人都沉默下来,在此之前,他们的所思所想,一切的意欲都以回到园子为目的。与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是过程,都不重要,忽然被指名要求每一个回答,而且只考虑园子外面,只涉及“最想”,这首先太过出乎意料,让他们茫然,其次还让每一个都感到,这个问题触碰了某种禁忌,让他们不安。“这些年,我们只做了一件事。说‘我们’也许并不妥当,因为只有一个,强行被他捏合成的一个,那一个是每一个,又谁都不是。但既然每一个都在,说‘我们’也没什么不可以。”九号灰衣人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沉默,先说了一番缠绕的话,“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园子外面活动,想尽办法诱使那些寻找的人,得到他们的影子,让他们判定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寻找。是,结果还不错,除了那一对母女,没有人在和我们交换之后,在失去影子之后,还要继续寻找,还有勇气、有信心继续寻找。但我要说,在那对母女之后,我们再继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是惯性,出于惶恐的惯性。只要有一个例外,就证明了我们的失败,不是吗?想一想,那对母女已经进了园子,和他在一起,享受园子里的一切,也永久改变了园子。这还不是我们的失败?迟早,所有愿意寻找的人,都会领悟那个小女孩说的话。他们就会认定,只要去找就一定能够找到,只要他们找到,他就会敞开大门,将他们迎进去,款待他们。”
九号灰衣人停顿了一会儿,似乎特意要让其他的灰衣人都想象出他说的场景,理解这幅场景的意味。
“有此结果,我们还在园子外面拦阻,不是徒劳吗?”九号灰衣人给出了最重的一击。
这一击让所有的灰衣人都蒙了,稍一回想,他们就发现,自己不是不明白九号灰衣人所说的,只是那太过残酷,再加上此前大家都被困在一件衣服里,那残酷似乎并不直接针对具体的哪一个,因而也就放过了。现在,九号灰衣人直接揭去一切遮掩,告诉他们,以前那样不行了。可究竟该怎么样,才行呢?
“你说得对。”一号灰衣人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直接告诉大家,我们去做不就行了?”九号灰衣人也沮丧起来,可他只是沮丧了一下,马上强行振作,“但你们刚才说到的一个话题,我认为是方向,也是唯一的方向。那就是,我们必须从园子外面,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着手。从园子本身来想怎么回到园子,从回到园子来想怎么赶走他,这无法做到,因为这仍旧是他的逻辑。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逻辑,一旦这个逻辑覆盖他的逻辑,事情才有可能做到。”
“我们的逻辑必须在园子外面,在这个世界找到——”五号灰衣人首先明白过来。
“对。其实不是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们必须在他们身上找到我们的逻辑,借助他们,我们才有可能。”四号灰衣人也明白过来了。
“所以我们要做的事,不是从他们那里拿走影子,让他们觉得自己失去了做客的资格,是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要找到园子,乞求他让他们进去做客,而是应该理所当然地走进园子,占有它,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变它,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变成这个世界的样子。到那时候,我们才真正实现了目的,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一号灰衣人描绘了另一番景象,所有灰衣人听了都很欣喜的景象。
“我们要对这些人,做什么?”八号灰衣人不舍追问。
“没有现成的方法,但现在这不再是困难,而是好的开始。”这一次九号灰衣人直接回答,“如果有现成的方法,我可以肯定,仍旧是来自于他的方法,因而仍旧在他的逻辑里面转圈,最终得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现在,这些方法必须从我们自身出来,从我们每一个身上出来,由我们每一个去实行,去验证,去修改,时间到了的那一刻,我们再汇聚到一起,再把我们注入到这些人心里的逻辑汇聚到一起,事情就成了。”
九号灰衣人留出一点时间,让所有灰衣人都对这番话稍有体会,才接着往下说:“我们的逻辑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一句话,他赶走我们时说:‘依据投影,也能真正认识园子’。这个世界是园子的投影,我们这些年来的经历、见识也证明这一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们都能回忆起在园子里它本原的模样。除了一样,那就是人。人对这个世界的主宰肯定是他主宰园子的投影,但人是谁的投影?是他的吗?如果是,那就意味着他有名字,而且是被说出的,可他的名字是什么?谁又能给他命名?这些我都没有答案,但我们肯定是无法给他命名的。所以,人看起来简单,似乎是他的投影,又似乎和我们最亲近,但这些都无法确定。确定的是,人和他的不确定是我们通往园子的入口。在这个意义上,人是我们天然的盟友。”
九号灰衣人又等了等,等到所有灰衣人都明白他已说出最事关重大的一番话,“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那我们是不是困在这里,想明白、讨论明白,才离开,才去做?不是,我们不应该抱着目的来找方法。别忘了,我们和他的区别就是,他并不主动也不需要去做什么,而我们必须去做。好了,先不要为此担忧,不妨换一个角度,不考虑回到园子的事,不去想一定要做成什么,只说说,一会儿离开这里,彼此分散后,咱们每一个最想在这个世界,在天然为我们预备做盟友的人身上,做些什么,才高兴、满足。”
“我先说吧。”一号灰衣人为大家确定了顺序,“在空白的蓝图上,人究竟能描绘怎样的图景?我对这个非常感兴趣。我要找到一些人,尽我所能,为他们提供一片领地、一个领域,看看他们如何规划、设计其中的生活,看看他们理想的秩序能达到什么程度,看看他们得到、设计、实施过程中,能够舍弃什么,能够对同类严厉到什么程度。”
“这些人配得上成为咱们的盟友吗?这些年我们见过了多少人,拦阻下来多少人?这些人还是都听说了园子的存在,都还起心寻找,却那么轻易地就被咱们**,乖乖交出影子,他们究竟是人里面最可靠的那些,还是最脆弱的那些?”二号灰衣人开始很激愤,随着话越说越尖刻,语气却越来越冷静,“我要对人进行拣选,我要不断地寻找,找到那些强悍的同样有志于拣选的人,帮助他们以杀戮、以清洗,把那些孱弱的、意识不纯的,通通埋到灰烬里,到最后只留下一些人的种子,培植繁衍出我们需要的盟友。”
“园子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我想找到一个人,这个人对他和他的园子——”说出“他的园子”时,三号灰衣人颤抖了一下,分不清楚是出于愤怒还是痛苦,或者仅仅是无奈,“坚信不疑。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找到,想要进去。我会不断给他制造难题,扰乱他,试探他,看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以此得到我的答案。那对母女的确跳出了我们设下的谜局,可她们面临的考验太简单,抉择太容易,我要在我找到的人身上,用尽一切方法。”
“人究竟是什么?答案决定了他们会不会成为我们的盟友,什么意义上的盟友。可是不能把人单独拎出来,抽象地谈论,求得答案。人怎么看待他们身处的世界,决定他们是什么。我想先往回退,去看看到目前为止,人所留下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思考的记录,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活动的痕迹,那些书、艺术品、文物、建筑、音乐,等等,我要去它们里面寻找。”四号灰衣人说。
五号灰衣人忍不住拍了拍四号灰衣人,“我和你相近,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单独的个人,他对这个世界好奇到什么程度。如果我以他需要的任何方式、手段支持下去,他探索到什么地步,才会满足地对我说‘可以了’?”
六号灰衣人迟疑着没有说话,直到所有灰衣人都看向他,才有点怯怯地说:“你们不要笑我,我不想和人来往,甚至,我也不想你们打扰我。我就想找到一个地方,属于我的地方,去建一座我自己的园子。他园子里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
“我不会打扰你。”七号灰衣人率先告诉六号灰衣人,“你用不着羞怯,你的想法也许是我们所有人里面最能威胁到他的,因为你想要把他做的事重做一遍。至于我,我只想和人打交道。你们不好奇吗?他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也是彼此相近的,可是这里的这些人,他们居然有男有女,男女的身体居然差异如此之大,这意味着什么?我们见识过他们从这种差异的互相弥补中获得的快乐,可是这种快乐究竟是什么,咱们都没体会到。哪怕是借助人的身体,我也要去体会,去积累——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
“对人的好奇,你们落下了最重要的一点——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我们观察到的,可是我们无法体会。”八号灰衣人摆了摆手,止住其他灰衣人说出口,“放心,我不是要去寻求人的死亡。我要做的,是找到一个人,让他不死,让他从我找到他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死亡。然后我会一直跟随他,看看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会怎么面对别人都死,唯独自己长存。”
“我还是对影子感兴趣。”九号灰衣人一开口,其他灰衣人都静下来,“刚才让大家收起影子时,我听到一句话——‘影子,影子,谁不是影子?’这让我很高兴,我们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历。没错,我们是影子。我们想回到园子,想赶走他,但我们是影子。我不想一直做影子,你们也不想吧?我们就是为此才做这一切。刚才说,人是我们天然的盟友,其实不准确。人也有可能是他天然的盟友,但人的影子一定是我们天然的盟友,至少在类比的意义上是这样。所以,我也会和人打交道,但我会关注他们的影子。如果可能,我还要得到他们的影子。拿这些影子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也许,得到足够的影子时,我们会变得和他一样?如果这也有标志,那肯定会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身体也长出一个影子。也许到那一天,我们就能像依据这个投影的世界认识园子,依据我们的影子、我们也有了影子这件事,认识他——那个我们的原初,将我们带进园子又赶走的,老人。”
九号灰衣人说完,大家又都沉默下来,不过沉默中的兴奋也显而易见。
“好了。我们就此散去,按照各自想的去做吧。”一号灰衣人没有让沉默与兴奋持续。
“我们做的事彼此冲突怎么办?”六号灰衣人问。
“那时候大家再回到这里,看看各自的进展,协商如何解决。咱们不会互相敌对的。”九号灰衣人说。
随着九号灰衣人的话音落地,一阵细微的但是清晰的声音响起,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汇合,进而越来越强烈,有了动摇天地的声势。是玻璃折断、破碎的声音——整座宫殿开始坍塌,不分上下,没有左右,雪崩一般垮塌。
当细碎的玻璃如同骤雨落在沙漠上,垮塌殆尽,消失得没有影踪时,冷冷的月光下,找不到丝毫灰衣人来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