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男孩爬上石榴树,双腿夹住最粗的那根树枝,左手抓住邻近树枝上的一根枝条,将它拽过来。枝条上挨他最近的,就是他在树下观望很多天的那个石榴,也是他这次爬上来的目标。那个石榴足足有他四个拳头那么大,半藏半露地挂在树叶间,让人心痒。他天天都仰起脖子,看它又红了多少,好不容易盼到它红透,迫不及待地爬上来。现在,他的右手也伸过去,要将它摘下。
且慢,他忽然发现那个石榴还有一侧,就是平常被树叶挡住那一侧并没有红透,还有一点发青。这并不会怎么影响口感,大不了红透的地方撕去皮,把那些玛瑙一样的石榴籽放进嘴里,吮干净它们的汁水与肉,等把它们都吃完,最后再吃果皮没有红透的这部分。那时,嘴巴和舌头早已在之前的吮吸中陶醉、发麻,脱去辨别那细微差别的敏感,就算能辨别出来,它们多半还会因为那一点点发涩,而觉得特别有滋味。这是他早就有的经验,不足为虑。
可男孩还是犹豫了。毕竟从今年挂果起,他一眼就看中这一个,每天都会来后院看上几遍,也等了这么多天。要是留下遗憾,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唇齿间,而会长久横在记忆里,让他一想起就难受。那就再等几天吧,反正它也就在树上等着。打定主意,男孩放过那个石榴。放过它,他的目光也就落在别的石榴上。在它旁边一根枝条上,挂着一个不到它三分之一大小的石榴,皮又薄又红。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枝条送回原来的位置,去抓挂着小石榴的那根枝条,忽然咚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哐当两声,吓了他一跳。
从石榴树上望去,隐约见到院门被砸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迈步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更加高大的男人。三个人根本不搭理迎上前去的仆人,径直往里闯。想起父亲这次出海归来整日皱着眉头,以为他看不见时,总和母亲唉声叹气,男孩心里忽然一阵乱跳,急忙从树上下来,向前厅跑去。
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个人冷笑,他下意识地伏下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侧耳细听。
“说好了今日还,太阳到了正中,连半块金币都没见着。莫非你是铁了心,想要赖账不成?”这声音倒不凶恶,只是很冷,听了两句就让男孩发颤。
“大公子说笑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当初贵号愿意借我,让我有翻身机会,我感激不尽,怎么会有赖账的想法?”是父亲的声音,只不过早没了往日面对自己的威严,有的只是一副讨饶的腔调。
男孩慢慢直起半个身子,从窗户的缝隙看进去,那个走在前面的高大男人正坐在往常独属于父亲的那把椅子上,另外两个男人则站在他身后,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把大锤。父亲站在男人的下首,弯着腰,赔着笑,母亲则站在父亲身后,低着头。他正看着,母亲忽然抬手,手里的绢帕拭了拭将要流出的眼泪。
“没有这个想法就好。”那个被父亲称为“大公子”的男人说,可他的语气仍旧冷得让人畏惧,“不过呢,总归是要还上钱才行。”
“不是我不愿还钱,实在无力偿还。这次风波险恶,前面的四次我们都躲过了,第五次再也没法躲开。船翻货倾不说,还死了三个伙计,到现在,我也只能出一点安葬费,连抚恤遗属,照顾老人小孩的钱都没筹着。”父亲一直弯着腰,赔着笑,说到这里,转身对母亲喝道,“别在这里哭。去给大公子和这两位弄些喝的过来!”
母亲应声转身走了出来,男孩急忙转过一个墙角,绕到另一扇窗户下。这边只能看到大公子的背影,不过声音更为清楚。
“不瞒大公子说,侥幸逃得一条命回来,我就找人估价了这个宅院和我所有的买卖,加起来也不到四百个金币,偿还三百金币的本金倒还可以,两百金币的利却无论如何也还不上。”父亲说。
大公子腾地站起来,“哟——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利太高?别忘了,一年前是你找上来,要死要活地非要借三百个金币,说是加上自己的七百个,足够买下整整一大船货,运到东方去,再回来,一年时间就能赚上一千。当时我们还劝你发财要一步步来,太贪容易出事,你不听。现在跟我说这些?”
“不是,不是,大公子,我绝对没那意思。我只是陈述一下实情,恳请宽限些时日,哪怕先让我把本金还上,利金暂且记下,这样我也有个缓冲,才有机会还得上。”
“这样吧,我也不跟你啰唆。按照约定来,今晚结束前,你把五百金币还上也就算了,还不上,就等着生不如死吧。你刚刚不是说,宅院和买卖加起来也不到四百吗?我出个主意,你把老婆、孩子、仆人还有你自己,都卖出去,终身为奴——这样就差不多了。”
大公子起身离开,走两步,又停住,“为了让你长个记性,我这趟不能白来。你俩,看什么不顺眼,砸个十件八件的,让我听个响儿。”
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响中,男孩离开前厅,往后院走去。终身为奴是什么概念,他还不是特别清楚,但肯定就和他家里的仆人一样,不是什么事都能依着自己了。想摘哪个石榴,什么时候摘,都得听别人的。想到这,他决定,不管了,至少要先把那个石榴摘下来,吃了它。说不定,到晚上,这座院子,这棵石榴树,都不属于他了。连他,都多半不再属于自己。
跑到后院,那个石榴已经摘了下来,就摆在石榴树旁边的石凳上。石榴树下,还有个人在忙活着。
“你是谁?你在干吗?”男孩壮了壮胆,大声问道。
那个人停下来,直起腰,转过身。是个一身灰色衣服的人,个子和刚才那个“大公子”差不多,但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怕晒还是怕丑,反正衣服从上到下将他遮了个严严实实,连脸都被帽兜遮住了,能看见的也就是影影绰绰的下巴和脖子,可它们也是灰色的。可能他的肤色就是这样,也可能下巴和脖子另有穿戴。
“我找到一个宝贝,你来看。”灰衣人说。
男孩好奇心起,走过去。灰衣人刚刚挪开的一块石头下面,拂去一层浮土,露出一块石板。掀开石板,露出一个圆形的小口。在灰衣人指挥下,男孩小心翼翼地拿开周边的石块,扒拉开堆积的土壤,将那个圆口下面的物件搬了出来。那是一个灰色的细口坛子,坛子身上用线条刻着几条鱼。
“坛子里有五百个金币。”灰衣人说。
男孩无法相信,因为坛子很轻,他抱在手里也没有响动,但他还是抱着坛子的腰身,倾斜再倒立,一个金币都没有。
“你骗人,里面什么都没有。”男孩说。说完,他有点难过,刚才他真的希望里面能有五百个金币。
“不要着急。”灰衣人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布口袋,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光芒灿亮的金币,扔进坛子里。“现在,里面是不是有了金币?”
“那也只有一个。”
灰衣人又拿出一个放进去,“现在呢?”
说完,他接连拿出五枚金币放进去,这下每个金币落底,都能听见或大或小的叮当声,“现在呢?”
“现在是七个。”男孩紧紧地盯着灰衣人手里的口袋,他再次相信,坛子里会有五百个金币的,只要灰衣人像这样往里再放上一会儿。
放到两百个的时候,灰衣人不顾男孩祈求的眼神,停了下来,他问:“你想不想要这个坛子?”
男孩急忙点点头。
“那你想不想要这个袋子?”
男孩想了想,摇摇头,“我妈告诉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尤其不能不清不楚地要别人的东西。坛子里有多少个金币,我清楚,这样我知道将来该还你多少。袋子里会有多少,我不知道。”
“我不白给你。你给我一样东西就行,袋子和坛子都给你。你要是不放心,我还可以先把坛子装满五百个金币。”
男孩又想了想,咬咬嘴唇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影子。”灰衣人指了指石榴树旁边,男孩那稚气的影子,“你看,你自己根本用不上影子,把它给我,袋子和坛子都归你。”
男孩再次摇摇头,“不行,我不能给你我的影子。谁说我用不上?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和我的影子说话,它可以变成天鹅、牛、老虎、螃蟹,还可以变成一棵树,我需要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和我说话,看着我睡着。”
说话的时候,男孩身体扭来扭去,尤其是两只手和十根手指不停地变化、组合,地上的影子也相应变成他口中说的样子。
“我妈还告诉我,一样东西,我自己没法给它定价,却始终离不开时,它就是我的无价之宝,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卖掉。影子就是我的无价之宝,哪怕将来——哪怕将来我终身为奴——影子在,我也还能和他说话。所以,我不能给你我的影子,换坛子不行,换袋子不行,换坛子加袋子,也不行。”
听完男孩的话,灰衣人不再说什么,他继续从袋子里掏出金币,在叮叮当当的声响里,放进坛子。当第五百枚金币放进去后,他停下来,把袋子放进衣兜,拿起那个石榴交给男孩。
“这个坛子送给你。记住,我还会再来找你。”
六年后,小男孩长成了青年,他是在把神医送到家,往回走时碰见灰衣人的。说碰见并不准确,灰衣人显然是特意等他。
是在酒馆的前面,青年快到时,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从里面出来,他们的步履都有几分踉跄,说话也比平时高声了些——这不足为奇,从家里到学徒的师傅家,必须经过这家酒馆,这样跌跌撞撞、喧哗不已的人,他每天都会见着几拨,有时候碰见熟人在其中,他还会上前搀扶一下,有时候也会等等让他们先走,或者低下头,急匆匆走过去——因此,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往这边来,他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想着赶紧回家,别让妈妈担心。
就在他低着头从那个摇晃的人身边经过时,那个人却抓住他的左肩。
“先生,您没事吧?需要我把您送回家吗?如果没事,请您松手,我着急赶回去。”青年礼貌地抓住那个人靠近手腕的衣袖,以便迅速判断是拉开他的手,还是抓住它。那衣服的质地很奇怪,极其细密,却又微微发凉,抓在手里很舒服。
“我没事,让我跟您回家,帮您解决眼前的烦恼。”那个人说着,松开青年的左肩。
青年没有从那个人身上察觉丝毫的酒意,便也松开对方的衣袖,不过对方的话却显得并不是那么清醒,于是他抬头看过去,想确定是不是认识的什么人在和自己玩笑。就是那个灰衣人,还和以前一样,从头到脚都用灰色的衣服罩住,即使离得这么近,他可见的下巴和脖颈,究竟是肤色还是某种掩盖性的物质,依旧分辨不清。
“是你?!你在这里干吗?我不需要你,我也没什么烦恼。”青年说完,急忙往前赶去。
灰衣人跟了上来,“我说过还会来找你。但你没发现,我其实是来帮你的吗?神医开的方子、药引,我都知道了,没有我的帮助,你能解决吗?把将军最喜爱的那匹乌青马买下来,还是为了杀死它,取它心脏上最末的那一点肉,烧成灰和水给你母亲服下,难度这么大的事,没有我,你真的能办到吗?”
“你怎么知道的?”青年站住,回过头,他的双眼都快贴着灰衣人了,可也还只是贴着灰色的衣衫,灰衣人的鼻子快要挨着他的额头,尽管感觉不到呼吸,“是神医告诉你的吗?”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灰衣人往旁边让了让,继续往前走,“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治好你母亲吧?”
“当然想。”这次是他跟上灰衣人。
“那就行。谁都知道将军对乌青马的喜爱,对自己儿女也就那样了,可是谁也都知道,西边的敌人已经连续破了五座城池,很快就要攻过来。这时候,是一匹马重要,还是足够他解决粮草、武器、人员问题的金币重要?就算他想留着马,消息走漏,他的部下也不会同意。”
“你到底是谁?怎么什么都知道?”
灰衣人似乎笑出了声,“我只不过想和你做个交易而已。你放心,将军那儿我去说,马我也给你带回来,不耽误你母亲治病。”
母亲在餐桌旁等他,男仆站在一旁伺候,他们看见灰衣人并不惊讶,毕竟青年这么大了,交朋结友很正常,哪怕结交的人有一两个看起来有点异常。他们只是为房间的局促而有些不安,因为灰衣人要么只能在餐桌旁陪坐,要么就只能去青年放了张单人床的卧室待着。灰衣人还好,他落落大方地在餐桌旁坐下,婉谢了青年和他的母亲的礼让,看着他们用毕简单至极的晚餐。
“先生,让您见笑了。”母亲向灰衣人表示歉意,她一只手撑着腹部,那儿的疼痛没有一刻消停,“自打他父亲去世,我们就搬来这儿。小是小了些,住着踏实。”
青年明白母亲的意思。父亲用那一坛子金币还了债后,迅速病倒并很快去世。虽然父亲没有说,但青年知道,他始终对随他出海遇难的几个伙计心怀愧疚,于是小小年纪就做了主,将家里的院子和买卖全部出售,得来的钱除了买下这小小的屋子,全都给了那些伙计的家庭。那以后他就开始了学徒生涯。母亲当然心疼他,可是对他的所作所为却无比支持,很是自豪。也因此,母亲对来到这个局促家庭的客人会有些歉然,却从不感到羞愧。
灰衣人点了点头,对母亲的话表示赞同,“您客气。您的身体怎么样?可真得尽快好起来才是。”
“到这个年纪,好不好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和孩子在一起多生活几天。”一句话分作三次说出,母亲忍受着多么剧烈的疼痛,可想而知。
“没错。您先坐一会儿,我去办点事。”灰衣人说着,站了起来,他指了指青年,“我们有个约定,我先去把我那部分办好。”
青年哑然着站起来,让仆人代他送灰衣人出去。
“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灰衣人刚走出去,母亲忽然变得异常严肃,青年急忙依言坐下。
“刚才这位先生,你们认识多久了?”
“很多年……六年了。”
“我问你,当年那一坛子金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母亲忽然把话题扯开。
青年诧异地看着母亲,“就是……就是从后院里挖出来的,从石榴树下挖出来的,我听见虫叫,想看看是什么虫,搬开石头看见石板,掀起石板就看见坛子。”
“你知道吗?那个院子是我刚嫁给你父亲时,他买下来的。后院是我动手整理的,每一寸地皮我都很熟悉,那棵石榴树更是我和你父亲共同栽下,那院子里和石榴树下会有什么,能有什么,我们一清二楚。石头是我们堆在那儿的,石板根本不可能有。”
“可明明——”
“是。明明有了那些石板,有了那个坑,坑里挖出来的坛子,这些我和你父亲都去后院亲眼看过,一点儿没错。因为亲眼所见,我就把刚才这些话都压在心里,没和你提起。我也想着,不管什么人借给咱们的,不管人家出于什么目的,咱们都得念着这个恩情。”
母亲的话没错,可是在眼下情境说,青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知道,母亲不会答应更不会鼓励他将要做的事。
“可是,有时候借的钱,不管多难,都只能以钱还,不能用钱之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让我们之所以是人的东西。”说到正题,母亲的气息丝毫没有减弱,她只是停了停又继续,“我看刚才那位先生,很可能是当年借你钱的人。而且,他这次来不是催你还钱,是还要给你更多钱,对吗?”
青年深感震惊,却无法否认,于是沉默地望着母亲。
“我是怕,他以给我治病的名义,让你欠下用钱再也无法还清的债。别的咱们还不怕,就怕让你做一些不是人该做的事。”母亲说到这里,也望着青年,目光里满是疼爱,“你答应我,绝不要因为我的病做什么不得已的事。不确定是否该做之前,一定告诉我,和我商量,好吗?”
青年眼中含泪,点头答应下来。这时,他听见一串格外清脆响亮的马蹄声,从远处疾踏而来,一声声像是敲打在他的心脏正中。
青年暂别母亲,走出餐厅,离开房子,来到外面。大街上,灰衣人正骑着一匹英姿飒爽的乌青马赶来,马昂着脖子,鬃毛在风中向后飘拂。灰衣人的衣服也被风吹拂着,衣袂飘**,像是骑在一匹马背上的另一匹马。
仆人急匆匆走到客厅时,听到一阵笨重的、带动整个身体的咳嗽声,他停下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
“怎么啦?”卧室里的咳嗽强行止住,但问话声还带着咳嗽刚刚停止的沙哑。
仆人只好进去。男人早已起床,此刻正坐在床沿,靠着被子。他和往常一样,干净利落,不过身上残余着方才被咳嗽折磨的疲惫。看见仆人,男人正了正身板,驱赶走那一点疲惫,紧紧盯着他。
“城外的粥棚打起来了,赈灾官让我请您过去。”仆人鞠了一躬说。
“哦——那赶紧走。”男人起身,拿了件外衣,边披边往外走,“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有人嫌粥太稀。”仆人紧跟着男人,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如果只是避灾保命,汤汤水水能活下去就行,谁都感念。现在要求他们去筑堤,从早忙到晚,不吃饱根本不行。”
听完仆人这话,男人踏着踏板上马车之前,停顿了好一会儿。城里仍旧满目狼藉,持续四十三天的大雨四天前已经停止,但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无法排干的积水、被风雨撕开浇烂的屋顶和窗户、几家倒塌的房屋……男人无一看着不心痛。甚至连被冲垮的那段城墙,都没来及修葺完好,掉落的墙砖露出了里面由石头、黄泥、沙子混合而成的墙坯。
城外更是无法入目。放眼过去,不要说庄稼被成片成片浇倒后又被洪水浸泡洗掠,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断茬或光秆,就是大大小小的树木,也断枝的断枝,落叶的落叶,还有些被连根拔起,也就那么静静地卧在黄乎乎的汤水中,泛着土闷的黄光。城里都还没收拾干净,城外更得再等些时日。
男人撩开马车帘子,从城里看到城外,心如刀绞。不过,眼下还顾不了这么多,看着那些逃难而来的人挨挨挤挤地在城外搭的棚子,看着目光呆滞坐在棚子门口的女人和老人,再看着尽管有气无力,却仍旧在泥泞与水中嬉闹的孩子,他深恨自己无能无力,不能庇护、帮助他们。
再往前走没多远,就听见粥棚那边的吵吵嚷嚷声,其中夹杂着“我们不服”的抗议。
到了施舍区域,男人拍拍马车,示意仆人停下,下了车踉跄着往前走去。前面这些粥棚还好,尽管沉默着,尽管显得虚弱,领粥的人还是排着顺序清楚的队列,到了大锅面前,也就是默默地伸出碗、盘、瓢,甚至还有盆,不管给多给少,都端着去旁边坐下来吃,或者赶到家人身边,分给他们。看见男人,他们没有说话,但目光里都带着敬意,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举手到额头或者干脆鞠个躬,表示谢意——这更让男人无地自容。
是13号粥棚那儿在闹事。粥锅已经被踢翻,地上还有些血迹,赈灾官的左眉角也被打裂了一道口子。粥锅旁边的柱子上,穿成串地绑着五个男人,都是衣衫褴褛、光着一双泡得浮肿的大脚,绑在末尾的小伙子身上还粘着不少饭粒,他正低头用绑住的双手拾着,一粒一粒艰难地往嘴里送。
“我们不服!”看见他,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又喊了一声,但声音低了不少。
赈灾官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和男人见面、施礼,“先生,抱歉,害您跑这一趟。”
“让周围的人先去其他粥棚领粥吧。”男人说着,又是一通咳嗽,多亏安置好马车的仆人赶来,找了条板凳,扶着他坐下。等赈灾官告诉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人尽快去别的粥棚,他们也都陆续散去后,他又对赈灾官说:“把他们都松了,总绑着不是个事。”
赈灾官面有难色,但还是亲自过去给松了绑,除了带头的男人抗拒了几下才让松绑外,其余四个人都很顺从。
“先生,我们不服。”松了绑,带头的男人抢上几步,走过来,向男人抱拳施礼。
“因为什么?”
“我们这样辛苦,只能吃这么稀的粥,这个家伙——”他一指赈灾官,“他家里人还吃着大白米干饭呢。”
赈灾官一听这话,吓得直摆手,“先生,这是有人在造谣。形势这么严峻,我就算没良心,也没这个胆啊。我家上有老人,下有幼儿,真要做这样的事,老人何以下咽,幼儿又以什么为榜样?”
“你听谁说的?”男人问带头的男人。
带头的男人指了指在身上捡拾饭粒的小伙子,“他说的。”
小伙子意识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我……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但不记得听谁说的了。而且,而且,只是听说,有人拿着赈灾的粮食,管家里人吃饱。”
“所以你就以为是赈灾官家里人了?”
“我……我……”小伙子说了两个“我”,再也说不下去。
“先生,各位兄弟,”赈灾官向众人作了一圈揖,“不瞒大家说,我家里确实断粮了,但我怎么敢贪公为私,把赈灾的粮食搬回家里。这几天,老父老母带着幼儿,都是跟着难民,在粥棚排队领粥,为了不让他们得到额外的照顾,我一直没说。我方才看到他们就在10号粥棚,现在还没有排到,情势如此,如果大家不信,不妨跟我去辨认一番,总有人认得他们,我不至于冒认。”
说到这里,赈灾官实在难以为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我认得赈灾官的父母和儿子,刚才过来时看见了,我还奇怪他们怎么在这里。”仆人挺身作证,“不光赈灾官,你们知道吗?先生在家里只是食用和粥棚一样稠度的稀粥,你们看看先生现在的身体,还有什么……”
男人伸手止住了仆人,“不用说了。我知道,他们几个不是对赈灾官不满,也不是真的有什么不服。说到底,只是饿了而已,修堤坝的消耗那么大,光是这点稀粥怎么顶得住。”
男人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站了起来,“各位兄弟,这样吧,从今天晚饭开始,所有修堤坝或者干其他重活的人都供应大白米饭。从明天起,你们一天三顿都能吃上干饭,我争取还让你们吃上肉。其他粥棚嘛——早晚改成插筷子不倒的粥,中午也都管干饭,你们要使力,还面临危险,想必大家不会对这点差别有意见。这样行不行?”
“这样太好了,感谢先生!”带头的男人一使眼色,其他四个闹事的男人也都上前一步,五个人齐齐鞠了一躬。
“谈不上谢,不过是各尽全力,渡过眼前的难关。现在,就委屈各位,先去其他粥棚暂时喝两碗中午的稀粥。”男人说完,挥了挥手。
五个男人转身迈步离去,不一会儿,各个粥棚相继传来欢呼声,想必所有人都听到了改粥为饭的消息。
“你怎么啦?吓傻了?”男人向旁边呆立许久的赈灾官玩笑道。
“先生,要不是与您相交多年,看着您小心经营,收复老宅、扩大生意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救济地方,我真的要以为您还藏着金山银海了。”赈灾官回过神来,感叹一句,“其实他们哪儿是找我闹事啊,指向的还不是您!这下好了,大家更以为您到目前只是九牛拔了一毛呢。”
“什么九牛一毛?就算有九头牛,现在也不剩下一根牛尾巴了。”仆人忍不住插嘴。
“这我知道。可是我不把先生请来,也平息不了这番**。先生,”赈灾官赔着小心,“这**是平息了。可是按照将军临走时的交代,咱们以之前的稀粥,才熬得过他三十天后押解军粮回来。改粥为饭,现有的粮食也就够撑十天的,还不能算上邻近地区正在赶来的灾民。”
“我知道。”男人沉吟良久,痛下决心,“之前让你去问的邻国那批粮食、蔬菜、肉食,想必还在吧?”
“肯定还在,他们把价抬得那么高,不就是趁火打劫嘛,别人不管需不需要,也拿不出那么多金币啊。”
“那好。你一会儿就派人,快马向他们行文书购买,我再多付一成,要求务必在十天内赶到,验货付款。”
“好。”赈灾官急忙答应,答应完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疑惑更重,“先生,您从哪儿筹集那么大一笔钱?”
“这个你别管,我来想法。”
男人说完,站起身,但他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仆人的怀里。
仆人背着男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在一些人以手掩口的动作中,回到马车旁,让男人在车上坐好,赶着马车回去。
到了先前那座宅子前,男人情况好转了些,自己强撑着下了马车,他对要把马车从侧门赶进院子的男仆说,“先不要卸下马车。去城里到处转转,看到——看到那年那个一身灰色衣服,就是我妈去世前那段时间,有一天随我回家的那个人,看到他叫他跟你一起回来,告诉他,他的交易我答应了。”
“先生,夫人生前——”仆人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我知道,形势逼人,不得不这样。你去转转吧,不用特意找他,他会来找你。”
男人说完,站在门口,望着男仆驾车离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如此肯定灰衣人会很快出现。一闪念,他醒悟过来,不顾身体虚弱,迈着发软的步子向后院跑去。
如他所想,在那很多年前属于他,中间一度卖给别人,后来被他又买了回来的院子里,在那棵冠盖繁茂的石榴树下,正站着那个一身灰色衣服的人,他高大、挺拔,尽管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透出来的冷。
看见男人进了院子,发现了自己,灰衣人微微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