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末尾
主仆二人上路三年,终于打探到灰衣人的确切消息。
一路行来,男人多数时候待在马车里,由着仆人驾车赶路,沿途问询,也由着仆人安排住宿与饮食,可他还是反复叮嘱,尽量挑阴沉的、太阳不会露面的时候出发,雨雪天气也没有问题。
“你知道我现在这样,让人看见总归不好,就算别人不把咱们当成怪物驱赶、围攻,哪怕看上一眼,受到惊吓,也是造了一份罪孽。”男人一边咳嗽一边说。
仆人自然点点头,听从主人的安排。如此一来,不少时日都得在马车或者客栈里歇着,毕竟世界不太平,不敢真正昼伏夜行。行程因此搞得零零碎碎,走的路程远比出门时想象的少不说,因为歇息的耽误,还让听到的有关灰衣人的零星消息变得无法证实——常常,他们从某人嘴里听到消息再出发时,几个时辰甚至几天已经过去,不要说灰衣人的影踪,就是消息的源头都无可稽查,无处探寻了。
唯一可以宽慰仆人的是,所有走过的地方,当地有名的大夫乃至巫师,对男人的病症表示不解之余,都会笃定地说,他在世的日子还很长。这不算特别好的消息,可已经是上路后能听到的最好的。
这一天,本来是理想的天气,无风无雨也无太阳,地上看不到影子,身上凉爽适宜,男人难得地从车里出来,坐在仆人旁边。主仆二人赶着马车,上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平坦大道,看着道路两旁绵延不绝的灌木与成片的绿草,看着夹杂在绿草间大小有异、颜色不一的花朵,听着马蹄踏在地上、车轮碾过泥土这两样都很踏实的声音,禁不住想这样尽可能走得远一些,就算一直走下去也无妨。
过了正午,天象忽然变了。狂风从远处刮过来,从地上刮到天上,刮得天上的云从暗灰变成乌黑,闪电不时在云隙掠过,随后而来的雷声则排阵般碾过整片天空。男人刚来得及回到车厢坐下,豆大的雨点就洒了下来,打在车篷顶上啪啪作响,继而落在灌木、绿草上,迅速密实地连成一片。
开始,雨打在马身上,还能让马一激灵,精神一振,跑得更加欢实。仆人也随着马的奔跑,被雨水浇得兴奋地大喊大叫。不一会儿,雨水如注不绝,不光遮挡前方的视线,打在身上的力道之密之沉,也让一人一马受不了。但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只好在迅速泥泞起来的路上跌跌撞撞,依着目力所见往前。
“喂——喂——”似乎有人的声音传来,仆人探出身子,也看不清究竟,只右前方不太远处仿佛有一片成排的房屋,他下了下狠心,抽了马两鞭子,加速赶过去。
是一片简易棚子,搭成了几个圆形,圆心和圆周各用并不算粗壮的木柱撑着,再横着用细木与各种树枝搭出半径,半径上是秋季就地割取的枯黄的草。草搭得很厚,仍旧避免不了雨水浸下来,在不同地方滴滴答答成点成线地落在地上。确实是一个男人在叫他们,那个男人此刻坐在一匹黑马背上,手里持着长长的鞭子,在他周围,十来个草棚下,挨挨挤挤着上百匹颜色不同但皮毛都如丝绸般闪亮的马。那些马甩着喷鼻,嘴里空嚼着,眼神里闪耀着止不住的好奇。
“喂——这么大的雨,干吗那么着急赶路?歇一歇。”男人跳下马背,接过仆人手里的缰绳,找了根柱子,把柱子下的马往旁边赶了赶,系上。
“我是赶马的,这些马——”他随便挥了挥手右手,意思是,反正你也看见了,“都长大了,要赶到东边去,交给将军,有了这批马,将军说不定就能彻底剿除那帮流寇。”
“我们正好往西边去。”仆人想了想,回身把主人从车厢里请出来,主仆二人在车厢旁边站着。
赶马人和男人行了见面礼,打量了男人两眼,眼中闪出马群那样的好奇,“这位先生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妙啊。”
“什么?”仆人有点惊讶,他没料到赶马人这么直接,他还有点害怕——要是对方说得没错,主人的身体状况显然恶化得严重,自己天天跟着,反而没有发现。
“没什么,”男人摆了摆手,“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男人咳弯了腰都没法止住,最后还是体内的气全部咳出,再也无力继续,才停下。停下的时候,听得见男人的喉咙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气绝身亡。
赶马人和仆人看着男人的脸色从苍白慢慢恢复一些血色,听着空气缓缓注入他的胸腔,整个人从撕裂、破碎状态恢复一点人形。赶马人一脸同情,仆人则完全被吓傻。
“先生,先生,您怎么啦?早上出门时还没有这么严重。”仆人吓得快要哭出来。
“没什么,可能雨下得太大、太快,身体要适应一下空气的变化,一会儿就没事了。”男人抚着胸口,安慰道。
“先生,不要担忧,我给您介绍一位神人,他要是动了恻隐之心,能给您看看,开出几味药来,包管您好一大半,药到病除也说不定。”赶马人收起同情,郑重其事地说。
“不必了,我们一路上没少劳烦他人,奇人异士也见了几位,为了微末之躯,不断打扰他人,总是不应该。还是尽快把正事办了为要,这样我也就别无牵挂了。”男人说完,偏过头,望着草棚外连成线的雨水出神。
“不算打扰——”赶马人说,神色有些羞赧有些紧张,“我也说不好。我和那位神人没有任何关系,说是‘介绍’,也不过是告诉二位,有关他的一些情况,至于能不能找到,找到之后他是否愿意为先生治病,这不是我能知道的,只能看二位的缘分,看先生的福分。”
这番话激起了仆人的兴趣,毋宁说,激起了他的希望,他出语哀切:“先生,咱们就去看看吧。不强求,就照这位老哥说的,看看缘分。我相信您的福分,这么多年,您做了那么多,也应该有点福分,俗话说,好人有好报。”
男人回头看了仆人一眼,仆人马上停止唠叨。男人冲赶马人拱了拱手,“老兄,不知道您所言的神人,是什么来头,施行过什么奇迹?听老兄的言谈,像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让您这么折服,甚至畏惧,想必不是普通人。”
“说是神人,我也不知道究竟神奇在什么地方。我们几个赶马、放羊的,每年都有几个月,会聚在一片草原上,看守着自己的马和羊,在一起胡吹海聊。大概五年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人,他在草原中间的一座矮山上住下来,也不和人说话,也不见他吃饭,整天都在矮山上那棵树下坐着,不像是在打磨什么,也不像是在修炼,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
“这不算什么啊——”仆人忍不住插嘴。
“是呀,我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人谁没见过几个呢。有见过吐火的,有见过吃铁的,还有见过能在大蛇肚子里睡三天三夜,能一口气把一座湖吸光的,所以,开始我们都没有拿他当回事,不过是各干各的,我们放自己的马和羊,他发他自己的呆,谁都不打扰谁。”
赶马人老实承认仆人说得对,这让主仆二人兴致陡然上升,他们知道这些铺垫之后才是赶马人真正想说的。
“我第一次感到那个人有些神奇的那天也是大雨,”赶马人伸手到棚子外面,让雨水冲刷了一会儿手掌,才收回来,“比现在还要大,我离棚子有点远,没办法,只好到矮山上去避避。等我走到那棵树下,看他仍旧坐那儿,身上一点湿气都没有。我开始以为是树的枝叶茂密,挡住了雨,可是雨水很快落到我身上。我这才留意查看,是他身上那件衣服的作用,树上也有雨水往下滴,可是隔着衣服半米左右,就像遇到了遮挡,不再往里进去,而是趁势落在地上,而且乖乖地向远离他的方向流去。
“我这才想起,从他来到那儿,始终都是那一身灰色的衣服,可那衣服居然始终如新,没有褶皱,没有破口,连灰尘都没沾染上。原来,衣服能把其他东西都挡在一定距离之外。想到这儿,要不是怕他发作,我真想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看看是不是也能被衣服挡住,无法近身。当然,这是多此一举,挡得住雨、灰尘和阳光的衣服,怎么可能挡不住一块石头呢?也是因为这件衣服,我相信他的神奇。其他吐火什么的,都不过是幻术,只有把神奇的力量施加到外在物体上且数年如一日,才算真正的神奇。”赶马人住了嘴,喘了两口气,仿佛讲述是件重活。
男仆刚听了两句就着急起来,等赶马人停下,就要开口,但男人看他一眼,用眼神制止住他。
赶马人没有留意主仆二人的交流,自顾自说着:“见识了他神奇的衣服后,我多了个心眼,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别的本领。结果不管是我有意去树下,还是他极其偶然从树下出来,在草原上转上几圈,什么都没发现。一个月圆之夜,我终于忍不住,趁大家伙睡着,摸了过去,我远远地就趴在草丛里,以极慢的、像是微风吹过草尖的速度向他爬去。爬到近前,开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静下心来细看,我才吓了一跳。你们猜怎么着?”
赶马人卖个关子,马上就接下去,“那个人居然有两个影子。”
这次仆人迅速看了一眼他的主人,果然,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然后从白里透出一阵阵病态的红,要不是自己意识到拿手捂住嘴,估计又得一通猛咳。
“怎么会有两个影子?”仆人不顾主人示意,以盖过雨声的声音问道。
“确确实实是两个。”赶马人正等着有人问,一问之下,脸上的迷醉、得意与一点点惊惶,分明得很,“我也不相信,以为自己眼花,使劲闭了闭眼,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是两个没错,一个影子顺着月亮照过来的方向,跟在那个人身后,另一个则在他前面。这两个影子都有些奇怪,跟在身后的那个特别密,颜色偏灰,和他身上的衣服相仿,简直可以说是用做衣服的布料缝制的,在他前面的影子呢,姿势和动作都有点僵硬,和他的身形、动作并不能保持完全一致,尽管只是影子,却又给人坐着在和他聊天的感觉。我看了一会儿,实在摸不清什么状况,又怕他发现我,对我不利,就和去的时候一样,慢慢地溜走了。”
主仆二人听完,都久久没有作声,但他们脸上的激动却再也掩饰不住。
“老哥,你说的那个人,那个神奇的人,他在什么地方?”仆人替他的主人也替他自己问出来。
“顺着这条道往前,走上好一阵,就能看见一大片草原,不是一整片平原,有不少高低起伏的小山,你找到中间那座,山顶有棵大树,他肯定还在树下。”说到这里,赶马人的脸色和语气都有点歉然,“我只是觉得他的能耐和我们常见的那些神神仙仙不一样,如果他肯花心思,愿意帮忙,肯定能帮你迅速痊愈。可他究竟帮不帮忙,愿意帮到什么地步,我也没把握。”
“欸——欸——你们着什么急啊?等雨停了再走不迟。”赶马人看仆人扶着男人进了车厢,自己解开缰绳,坐上驾驶的位置,出言相劝,不过男人又一串强行抑制住的咳嗽让他住嘴,他摇了摇头,“祝你们好运!”
还没有走到那座小山,雨就停了。草原的那头还升起两道彩虹,交错着搭在那里,夕阳也返照回来,让主仆二人眼前刚刚被大雨清洗过的世界新鲜、饱满。
“先生,您再耐心等一会儿,太阳下山之后,咱们往上走。”马车赶到那座赶马人说的小山脚下后,仆人下了车,对车厢里的男人说。
“不等了,这儿没谁会看见我,趁天还亮着上山,也方便得多。”男人说着,抓住仆人的手,下了车。
上山的路比仆人预想的要好,不久前的大雨并没有把路冲坏,甚至没有冲得泥泞,他们脚下所踩的要么是久被人行走、铺垫出来的石子路,要么是有点滑却很是结实的黄土路。也有几段路只能从草丛里走过,仆人只需要扶住男人,不让他摔倒,同时两人都注意高抬脚,落脚也尽可能直接点,以免草上的雨水弄湿鞋子和裤子就行。不过这山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比看起来高还好说,麻烦的是有几个起伏,需要先下到沟里再爬上坡。这并不难,却很耗费时间。当他们终于爬完沟坎,山顶在望,连那棵树都影影绰绰可见时,太阳早已落山,晚霞也已退去,只有一轮硕大圆满、辉光遍洒的月亮悬在幽蓝夜空。
男人望着那棵树的方向,重重喘息两口,忽然像是被重新注入力量,抬脚跑起来。仆人惊讶又紧张,急忙跟上,可总是落后那几步。
树也比想象中还要大,它像是折断后新生的,在两人多高的地方,从三人合围的主干上又长出来三个各有一抱粗的树身,各自向上长了五人多高,迅速把枝叶变小变密,向四周分散开去。因而树下遮蔽的面积足抵一座大房子。树叶绿得发黑,密得难以透过光亮,可因为月亮还在半空,月光是斜斜照来,暂时还没有在树下留下多少光线不到的地方。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树下,坐在那儿,没有采用任何男仆熟知或听人说起过的坐姿,就是那样坐着,仿佛赶路的人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休息,随时都可能起身离开。他还是那一身灰色的衣服,从头到脚,把整个人包裹得很是严密,他的头也还是抬着,专注地盯着某个令他出神的地方,像在看月亮又像在聆听什么。
男人走过去,走到离灰衣人几个身位的地方,站住。他盯着灰衣人,同样专注而出神,似乎并不想打扰。他们说话之前,仆人看清楚了他们身后那棵大树是枫树,灰衣人屁股下面,坐着的是另一个树墩,仆人不清楚那是不是另一棵枫树遗留下来的。
“先生,您来了。”灰衣人忽然回过神来,看着男人说道,说完他站起来,往旁边让了让,“您请坐。”
男人没有谦让,他走过去——仆人发现他的步履越来越缓慢、沉重,每挪一步都要凝聚浑身的力气——坐在树墩上,坐下的瞬间,他的整个身体都垮塌了,仿佛以往捆缚维系他身体的那根草绳,随着坐下而松弛,而掉落。但垮塌的身体仍未能躲过咳嗽的袭击,他刚一坐下,胸腔内的报复机制就受命启动,并且拉来身体的各个部分做同盟,使得他的咳嗽无比惨烈又无比空洞。
“先生,您这样还赶过来,何苦?”灰衣人等男人咳至无力,不得不熄灭停止,问道。
“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以前的那些交易者,在他们告别人世之际,在他们死之前,您会出现吗?”男人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不过说完,他又好了一点,勉强可以正正身形,声音也有了点实质。
“先生,我得说句实话,此前并不是我自己交易——不,也不是我和别人,反正就不是完全由我决定——那时候只需要得到影子就行,现在,我自己操作这件事,我想有些规则,尽量遵守。您说得没错,我是想过,从今往后,在你们死前,我会出现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有碍交易的情况发生。”
“您交易是为了什么?”男人这时候可以专注地注视着灰衣人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他强提着的最后一口气。
“先生,尽管您是我自己操作后的第一个对象,我为什么交易还是没有义务告诉您,它完全不在咱们的交易内。”灰衣人的语气开始变得冷淡,拒绝意味明显。
“哦——”男子停了停,“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会有两个影子?如果其中有什么疑难,说不定我可以参谋参谋。”
听了这话,灰衣人难得地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是有两个影子,但没有一个是我的。不,准确说,只有一个影子,另一个是我自己。”
自从知道主人把影子卖给灰衣人,仅有那么几次见到灰衣人,仆人都没想起往灰衣人脚下看,他天然以为他必然有影子。现在仆人明白,他以前是不敢往那儿看,怕想起主人的伤心事,怕看见“两个影子”或者其他诡异的事;现在,仆人放胆往灰衣人脚下看过去——那儿果然空****的,和他的主人相仿佛,但又有什么不一样。是了,主人的身边没有影子,但会给人空缺的感觉,就像是地面上被剜去了一层透明之物,而没有影子的灰衣人,身边无论是地面上还是空气里,都没有空缺的感觉,似乎他就应该如此。
但现在,灰衣人的脚下有东西正在生长,不,说生长并不准确,那像是有东西从他身上流淌下来,在地上漫开去。确实是漫开去,那一团黏稠之物从灰衣人的脚下出发,贴着他脚下所及的土地,不管地面是否平坦,也不在意那里是否有青草、树枝还是石子,一律覆盖过去,很快成了月光斜射过来,应该形成的影子的模样。“影子”的方位和月光照射过来的位置还有点出入,不过灰衣人或者“影子”对此是自知的,“影子”稍稍往旁边移了移,男仆就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位置有什么不对了。当然,要是细看,还是分明,“影子”是灰色的,深度并不够。
“您看,这是我自己的‘影子’,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变化出来的。”灰衣人似乎苦笑了一下,他右手插入衣兜,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皮袋,左手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往地上一扔,那个比现在的男人要健壮得多,但有着某种神似的影子在那里了。他像是躺在地上,又像是站在他们面前,也可以说,是坐在他们旁边。
“这曾经是您的影子,现在是我的了。”灰衣人说。
“不,他还不是你的,只能说,他归你保管。保管并不意味着拥有,就算意味着拥有,也不是你那个层面上的‘你的’。”男人又是一通咳嗽,给出了一番论证或者反驳。很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愧疚、难过,不过从他刻意避开影子的方向,可以知道,他的情绪并没有那么平静。
灰衣人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似乎在酌定分寸,“先生,您赶过来不是只为和我说这番话吧?如果您是想看看他,您看到了。如果您还有别的想法,我提醒您,尊重咱们的约定。”
“你误会了。我来只是想知道,你会对影子做什么,是我把他交给你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无权干涉,但我还是想知道,无非求个心安。但现在我知道了——但我要告诉你,你的想法不可能——”
“为什么?”灰衣人的不解多过愤怒。
“很显然,只有你自己的影子,你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你的影子,才真正是你的,才可能和真的影子一样。你想把别人的影子,我的也好,别人的也罢,驯养、驯服成你的,都是白费心力。”
灰衣人抬头看看月亮,看看脚下自己变出的“影子”,“影子”的动作慢了半拍,他看过去时才停止抬头看月亮的动作。灰衣人指了指慢半拍的“影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这个‘影子’并不差,他只是需要更灵敏,颜色的变化更自如。可是,先生,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要点化我?”
“不为什么,只是看到你需要,只是你需要的我明白……”话没说完,男人咳嗽起来,这一次并不猛烈,但咳嗽声就像泡沫一样,从他的胸腔不断涌起,不断涌到他嘴边,不等膨大就破碎。
“您知道吗?!我家主人赈灾完毕就催着我上路了,我们在路上走了三年,才找到您。我之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您,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不值。”仆人急忙赶过去,扶住要从树墩上出溜下来的男人,他终于忍不住,对灰衣人吼起来。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我几乎都要后悔当初和您做交易了,但是,想到我一独自操作就遇上您这样的好人、义人,我很为自己的判断骄傲,想到您教会我的东西,我又是多么庆幸自己耐心等待,促成了这次交易。”
灰衣人喃喃自语,男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他的眼睛还是睁着,还在盯着灰衣人。
“您放心,我领您的情,但我不想欠您的情。我向您承诺——”灰衣人说完,冲原本属于男人现在归他所有的那个影子挥了挥手,那影子一动不动却从身上剥离出来一个似有若无的轮廓。灰衣人指着那个轮廓,“我承诺,每个影子身上独属于人的这一部分,都可以在影子原来的主人去世的瞬间,回归本尊。除非,他的主人在我的询问中,将它再次交给我。现在,让他回到您的身上吧,您给了我很好的建议,这算是我的回报或者报酬。”
灰衣人说完,没有任何动作,那个轮廓就向树墩上仆人怀里的男人走去。
在轮廓纵身向男人扑去,融入他身体的瞬间,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灰衣人说了一句话,说完,他就溘然长逝。
“不要躲起来,要和把影子交给你的人一起,经历人世。”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