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道金属门。门把手上镂刻一株葡萄,缀满细密的叶子、累累的果实。推开门的一刹那,王河腰身下沉,扎了个小小的马步,防止再次被这个房间撞出去。但没有什么迎上来,没有全然的、彻底的黑,没有重拳般的光。房间固然还是黑色的,灯光却换成略黄的暖光,明亮而不夺目。房间的中央仍旧摆着一张极简的桌子,两把椅子也仍旧按上次的方式摆放,桌后的椅子上同样坐着一个人,不过灯光所及,桌椅和人的影子都投在地上,清晰地反映出整个房间的空间结构与层次,祛除了王河上一次进来后产生的飘浮感。
桌后椅子上坐着的人一身灰色衣服,还戴着帽兜遮住大半张脸,他的身形高大却没有如山的安坐感。王河走上前,在桌前几米开外的椅子上坐下,他有些疑惑地再次打量对面的灰衣人,根本看不到更多细节,那个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双手也不放在桌上。“王河先生您好,很高兴您准时回来赴约。”
说话的时候,那个人全身由上至下一动不动,就仿佛一个固定的播放工具,不过他的声音却没有这种机械、僵硬感,反而很是清爽、明快,还有点近于恭敬的谦和。当然,这也就是一句不必包含感情色彩的套话。
“冯先生和我约好再见面,谈点事情。您是哪位,怎么称呼?”王河有种难以言明的预感,并因这预感隐隐有了将被愚弄的担忧与怒意,他竭力保持着礼貌。
“我是冯先生的助手,受他委派,全权处理和您有关的事情。当然,这么说还言之过早,得看看咱们是不是能达成一致。”
“冯先生真的委派您来负责吗?您……您知道我们谈的是什么事吧?”这是两句废话,可说出来并非毫无疑义。
“知道。您要推出一部戏剧,希望得到资金支持,冯先生提了一个要求,也是一个条件,你们约定今天再见,看看能不能就相关条件达成一致。”对面的灰衣人不愠不恼,以简单的描述消除王河的疑惑,他也没有留给王河更多思索的时间,直接追问,“那么,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是否接受冯先生的条件?”
“我接受。”王河被自己突然异变的声音吓了一跳,那里面有种不受控制的尖厉,像是哨声的尾音,他咳嗽两声,继续下去,“冯先生要求我拿出身体的某一部分,估算之后对它报价,如果这个价码和他,和你们价码表上的数字相差不大,我就可以售出这一部分,得到相应的资金。”
这回声音恢复平常的样子。王河深呼吸,准备一鼓作气吐露最艰难的部分,“最终我决定可以让出我的左眼,把它交给冯先生,我想要的资金数目是——”
“请等等——”灰衣人忽然出声,王河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上下不得。灰衣人对王河因为被打断产生的愤怒视而不见,他继续以木偶般的一动不动在对面坐着,直到王河平静下来。
“冯先生肯定说过,您只能报一次价。我想提醒您的是,您必须想清楚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
这下王河怒气更盛,要不是担心影响拿到那笔钱,他早上去扇这个一身灰衣的家伙两耳光了。
“不需要您来提醒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能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王河咬着牙说完,总觉得意难平,想想又补充道,“冯先生在哪儿,能不能请他出来,我直接和他谈?”
“王先生,您别生气,我是一片好心。您确定自己的选择,也愿意承担后果,但我怕您未必清楚后果是什么,哪怕是最直观的。”灰衣人双手合拢,抱了抱拳,“所以,能先看看再选择,对您更好。”
尽管灰衣人双手很快收回桌下,王河还是看清它们是灰色的,和那身衣服的颜色一模一样。按理说,那个颜色肯定是戴着手套,可那种贴合度,手背、手指等等清晰可见的纹理,又提示那是一双真真正正、如实具体的手。由着这灰,又有什么东西在王河的脑海里忽闪,明灭的转换极快,以致无法清晰捕获,但他也没时间纠结,因为有新的变化出现。大概是桌子下面藏着机关,灰衣人的双手触发了机关,没有任何预示性的响动,桌面从靠近王河这一侧缓缓升起。
那是一面镜子,至少从王河这边看过去是镜子。镜子薄薄的一层,看不出厚度,但其映照的清晰程度,即使在暖黄灯光下,也是王河见过的镜子里面最佳的。镜子一直上升,抵达天花板才停下来,然后向下延伸,直抵地板。就这样,一面镜子竖立在房间里,遮住桌子,也遮住桌子后面的灰衣人。镜子里面那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原本两脚并拢,身体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但在看到自己形象的一瞬间,整个身体泄了气,疲软地靠着椅子,双手垂下。镜子里的那个人不算憔悴,更谈不上邋遢,早上刮过的脸甚至还泛着青光,但整体上却呈现出快被消耗殆尽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反弹性地膨胀开来,如同发面或者气球,随时随地都可能砰的一声,软软地破裂,耷拉在地。
“请想想您打算从自己身体里交割出来的部分。”灰衣人在镜子后面适时说道,也许他能透过镜子看见王河,猜中他的心理变化。
王河举起右手,镜子里的那个人也举起右手,他们同步地无偏差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先是手背面向自己,然后转过来,手心冲自己,纵横交错的掌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连靠近掌沿处那个小时候被刀子划破而留下的×形疤痕也在。再翻过来,看着手背,关节处略显堆积的皮肤,似两圈并不规整的年轮,更似睁大的没有瞳仁的一只只眼睛。这只手上可以组合出多种交易方案,王河看着它,他最先想到的是尾指,他最先想到的是尾指,他最先……等等,王河再看看自己的右手,尾指已经堪堪如他想到的那样,齐根消失。王河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倒,收回右手,尾指确实不见了,断掉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光秃秃的疤痕,还看得到断处覆盖着的皮肤。
“难道交易已经完成?”王河疑惑地咕哝一句,他仔细回想进入这个房间之后的一切,并没有自己收到钱的部分。再往前想,想到进电梯,想到早上出门,他可以确定,现在不是在梦里。
“这根手指,您打算卖多少钱?”镜子后面的声音帮他确认这并不是梦,也提醒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失态。
“十万。”王河说,这还是他考虑到对方接受程度的价格。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些话,那可是他从思想上开始准备,接受自己从一个健全的、完整的人变得残缺的第一步,难道十万都不值?说的时候,王河就紧紧盯着自己的右手,盯着平白断掉的尾指留下的空白,可他仍旧没有看清楚,尾指怎么突然就又出现了,它竖在那里,和其他四根手指一样,无论他张开、并拢,都毫无差别。这是什么意思?王河看向镜子深处,等着镜子背后的人解释,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再看向右手,看向那消失又复原的尾指,还在。“十五万。”王河说。他又一次愤恨自己贱卖,咬牙再抬抬价,增长的幅度却只是提示了他的小心翼翼。“八万,五万,三万。”王河甩卖一样快速喊出几个价码。“谁会要这么一根粗短、丑陋的手指?作为标本,向世人展示,有个人愿意像卖猪肉一样把自己卸成零碎,分块、分堆出售?”这是他又一个对着价目表涂涂改改,取舍难定的晚上,终于抑制不住对自己的厌恶,对身居的皮囊的恶心,想要把它处理掉时,说的话。那断掉与长出都无迹可寻的尾指仍在,还听从他的指令,弯曲着贴向掌心,带动了无名指和中指也多少弯曲起来。看着没有动的比画成了八的拇指和食指,王河恼恨地攥右手成拳,在空气中猛砸了一下。
“一万,不能再少,真当是在卖猪肉吗?”说完,他又羞辱地砸了一下空气,当时喊出这个价格的绝望再度撞击他的心。
是少了什么吗?王河先看向镜子,看着镜子里那攥紧的拳头惊恐、犹豫地缓缓松开,完全张开的时候,四根手指孤零零地竖在镜子里。他收回手,看过去。没错,那重新长出来的尾指再次断掉,茬口和疤痕与他第一次看着它,准备放弃它时,完全一样。
“所以这是你们的定价,对吗?”王河问镜子背后那个人。还是只有沉默,这是默认,否认,还是不便回答?王河无法判断,那就干脆不要管他,再往下看看。
王河看着自己的右手。整个手掌?手掌随着他的目光与思绪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隆冬树干一样的小臂与手腕。到肘部?小臂也随之消失,能看见肘关节很是光亮的骨头。到肩膀?那紧贴着臂关节的疤痕像是肋部皮肤的自然延伸,不过要更加紧绷。王河发现自己的目光和紧随目光而至的想法像涂改液或者消除液,落到哪里,身体的那部分就消失不见,不知去向。
“等一等,我还没有定价呢。”王河大喊,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也不敢看过去。他怕看到的时候,不可抑制地产生要把额头卖掉的念头,尽管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不过还好,随着他的这声喊,除了已经作价一万的尾指,胳膊、小臂还有手掌,通通复原。他看着它们,像是见到自己身体上重新长出来的一部分那般不舍。
“王先生,对不起,您得往下进行。”声音从镜子后面传来,那个人一直都在。
还要再问问它们的价吗?王河看着手掌、小臂、胳膊,也没什么可问的,一整只手和一根手指,差别在哪里?会有数量级的价格差异吗?他不敢想,不敢问,他怕知道冯先生给它们定的价后,不敢再问身体里的其他部分,直接导致交易中途停止。王河的目光再次落到镜子上,这次不是要看穿镜子,看到镜子背后的那个人。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他目光的掘进,意念的专注,他的衣服消失,皮肤消失,覆盖的脂肪也消失。他看见自己像畸形残月的肾脏,和他曾经在菜市场见到的猪腰子差不多,以下腔静脉和主动脉为轴,左右各安居了一个。
“左肾,五十万!”转到身体内部,尾指被认可的低价格对王河的影响降低了,他决定自己主导一次。当然,他也没有报出一个月前刚离开这栋大厦,走在外面时喊出的“五百万”这个高价。他想要试探一下,看看对方是不是一味地压价,一个肾是不是真的只等值于一部手机。
左肾应声消失,在肝、胆囊等器官之间,留出一小片空白,与它连接的血管、输尿管等的切口也像是早已愈合。王河松了口气,感觉没有过于廉价,却发现那一小片空白处模糊了一下,左肾又出现了,然后左肾的画面和空白交替出现了一下,又回到左肾的画面,就像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在雪花盖满屏幕后,被拍了拍,恢复画面。现在,左肾复原如初。
王河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左肾,目光微微上抬,正对着镜子,他相信镜子后面的人能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果然,镜子后面没有迟疑,就以王河听来有点嘲讽的声音提示道:“王先生,您可以再往上加一点。”
真的是五百万吗?王河问自己。要真是这个数,他就卖了,他又想,既然镜子有这样的功能,那就不要莽撞。
“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八十万,八十万。”王河每报一个数都等几秒钟,看着左肾消失、空白出现、左肾复原,再往下报。到了九十万,左肾都没有动,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一百万还是没有动,他确定了冯先生给自己左肾定的价。因为刚才已经将期待调高到五百万,现在落定在八十万上,比王河之前报的五十万高了不少,可他还是深感失望,因而盯着左肾消失后空出的地方,失落又愤怒。
“王先生,我们可以让您按照这个方式小幅变化地询价,但对您来说,这样并不合适。选择越多,范围越广,也只是让您的烦恼相应增加。”灰衣人看穿王河的心思,他停顿一会儿,给出新的方案,“这样吧,再给您一次机会,您只能选择一样器官,再报一次价。”
“什么?为什么?”王河脱口而出,他感到自己被戏耍了,“您这样不公平!”
“公平?王先生,您理解错了。按照最初和冯先生的约定,您本来就只有一次机会。我代冯先生和您谈判,为增加您的成功率,为帮助您,才不惜稍稍越界。您不能把我的帮助视为理所当然,一旦不能继续索要,就嚷嚷不公平。您这种方式,才是不公平,对吗?”
话音落下,同样没有任何预示性的声响,镜子同时从天花板与地板往桌面收缩,迅速消失,只留下光滑的、极简的桌面。桌子后面,还是坐着那个一身灰衣、高大的、用帽兜遮住大半张脸的人。
“最终报价不需要再盯着镜子参考。”灰衣人说。
王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明白,刚才对灰衣人的指责并没有道理,可他的失落与愤怒也是实实在在的。再回味一番,他发现自己的失落与愤怒,与其说是因为灰衣人突然改变谈判方式而起,不如说是因为冯先生的缺席。正是因为冯先生的缺席,让他被对面这个鬼魅一般的人审视,完全受到这个人的支配。“鬼魅一般”这几个字在脑子里一闪现,王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赶紧压制住那个念头的萌生,令他感到无比恐惧又无比滑稽的念头,以免坐实之前的预感。由是,在一个月后,在同样的地方,王河再次对冯先生心生怨恨,怨恨他和自己约定又毁约。尽管他完全明白,这是自作多情,也是罔顾事实,毕竟冯先生委派了灰衣人前来履约,毕竟冯进马和他没有额外的约定,可他还是觉得,冯先生破坏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但也许,冯先生只是躲起来,藏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出丑?
“王先生,请告诉我您最终的选择与报价。”灰衣人催促道。
王河收摄心神,回到眼前的事,他这才体会到“最终的选择与报价”的逼迫性,方才的一番胡思乱想,对冯先生的横加指责,都不过是在躲避。选什么呢?他问自己。手指肯定不行,一万块什么都做不了。左肾呢?要是小剧场,八十万绰绰有余。可从一开始就决定,决不消耗在小剧场,也不要勉为其难在大剧场,以免左支右绌,可怜兮兮。如果两个肾加在一起呢?王河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幼稚。就算翻番成交,两个肾一百六十万,再花钱去找个肾装回体内,花掉二十万——且不管“二十万”这个数怎么来的——剩下一百四十万可以把戏完成,可谁能寻找肾源,又让前后手术的时间都在可控范围?谁又能保证手术顺利,换上的肾不会出现排异?难不成真的要为这部戏玩命吗?还是以如此幼稚的算术方式。
“眼睛。左眼,右眼,左眼。左眼,我选择左眼。”王河快刀斩乱麻,慌乱之中做了最初的决定,逼迫自己进到无可后退的地步。说完,他眼前的世界像切换镜头一样闪了一下,范围忽然变窄,清晰度也降低。怎么回事?是被接受了吗?可他还没报价呢。王河眨眨眼,世界又恢复原来的范围,清晰度也丝毫不含糊。
王河看着灰衣人,不知道他如何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左眼突然的失明与复明,是不是他干的。
“很好。眼睛很重要,可失去一只并不危及生命,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恶果,是比肾脏更明智的选择。”灰衣人居然点评起来,他完全洞察王河的心思,“现在,请告诉我您的报价。”
“一百……一百二……一百四十万。”王河说完,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要不是有靠背,还得出溜到地上。他的两只眼睛有点失神地、焦渴地望向灰衣人,如同押上一切,等待最后一把开盅的赌徒。他也完全想不起“一百四十万”的数字怎么来的了,按道理他应该报一百万以增加交易完成的可能性,也许是灰衣人刚才那两句点评的话激怒了他,因而决定拿一只眼睛赚回两个肾的差价。
灰衣人沉默着,他忽然抬起头,尽管灰衣人的眼睛和鼻子仍旧被帽兜遮着,可这个动作却让王河感到,被两只眼睛直视,这让王河更加紧张,却也让他精神一点,勉强坐直。然后灰衣人站起来,他转身向后走去,随着他的靠近,那在灯光下也略呈暖黄的黑色墙壁居然缓缓分开,露出了由上到下一整块玻璃构成的落地窗,阳光在窗外映照着这座城市。这城市在此刻的王河看来,如此的刺眼。
灰衣人站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向王河走来。随着他的离开,黑色窗帘又从两边合拢,合拢成完全看不到褶皱、缝隙的黑色墙壁。王河看着灰衣人迈步,看到他的衣服和正常人一样随着步子的变动,而摇摆而折叠而带出微风,减少了那时而墙壁、时而窗帘的变化的诡异,也减少了窗户外阳光普照在他心里造成的隔绝感。
灰衣人经过桌子,来到离王河五步开外的地方,站住。
“王先生,要让您失望了。您的报价远远高出我们的估价,交易无法达成。”
王河扭头看着灰衣人,仰视视角下,仍旧看不到他被帽兜遮住的任何地方。这样望了好一会儿,灰衣人的话才渐渐渗进王河的心里,不过他还没法把那话和自己关联起来。
“您什么意思?”王河问。
“我们无法以您的报价,一百四十万元,购买您的左眼。”
“你们以什么原则定价?你们知道眼睛对人有多重要吗?你们知道左眼——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对我有多重要吗?”
“能够想象,王先生,失去左眼给您造成的损失,包括外形上的损害,我们能够想象。但既然是交易,双方总得达成一致。定价原则自然以我们的依据为准,有两条: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依据,是您愿意拿出来、愿意交割的东西,对我们有多大的用处,如果这方面达成一致,价码超乎您的想象;第二条依据则是您的损伤,尽管您拿出来的东西不是我们最需要的,甚至对我们根本没有用处,但失去它对您的损伤越大,它的价码也相对越高,这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意愿的检验,我们需要看到您为达成交易,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是不是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在你们的价目表上,我左眼的定价是多少?”
“不如您的左肾。”
有方才那番话,王河已料到灰衣人的回答,可真听他亲口说出还是很沮丧,原来自己的珍视在别人那里并不等值。这么说是否意味着自己并不珍视同样是身体一部分的肾呢?王河无法回答,或者说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可是为什么?仅仅因为在身体里面,平常见不到,也体会不到它的作用?王河无法回答,但他知道,灰衣人不是要给自己上课。
“您刚才不断提到‘我们’,具体指谁,您和冯先生吗?他为什么不出现?”王河问出了两个本不该他问的问题。
灰衣人果然回避了王河的疑问,当然,他并没有解答的义务,他说:“冯先生一会儿就到。”
“那么,在你们看来,失去什么对我损伤最大?请务必回答。”
“在不丧失生命,意识能够自主的前提下,”灰衣人迟疑了一下,“是您的睾丸和阴茎。”
不需要多想,王河就明白了这个答案的合理性,也可以说,这个答案是这个问题的逻辑必然。可就算事先知道,他愿意选择吗?难道要把自己放在司马迁的位置,难道这部戏可以和《史记》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就算他能厚颜到这么去想,可又该怎么给它们定价呢?对,定价,这两个字让司马迁顿时变成虚妄的自我安慰。
“王先生,您为什么要为此纠结?难道不应该问,在您身上,有什么是我们最需要的吗?”
王河怔住了。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是他们需要的,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相信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因此,他始终压制着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就像他不让“鬼魅”两个字再次在心里浮现。但现在灰衣人这么说,他就不得不去想了,他看着自己脚下蜷成一团的影子,暖黄灯光下,它并不浓密,还有点枯黄。
“啪啪——”灰衣人一击掌,房间里的灯光忽然变了,由普照的暖黄,变成一束炽白的聚光,打在王河身上,顿时他和椅子连成一体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板上,如漆般稠密、浓黑,简直像是画上去或者剪好贴上的。
王河站起来,往旁边走几步,让开椅子和桌子,灯光追着他,彻彻底底将一个完整的影子刻画出来。
这时,轻微的“吱呀”一声,另一束追光打过去,一面黑色墙壁从左侧三分之一处向两旁滑开,是一扇黑色的门。冯进马走出来,这次他一身比灰衣人略浅的灰色衣着,仍旧是那头积雪般的白发。
灯光下,冯进马的脸有些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