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您终于出现了。”被灰衣人折磨久了,王河看见冯进马居然没来由地感到亲切,迎上前两步,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看来,冯进马确实一直在监控着房间里的进展,以便适时露面,但王河已经顾不上这些。

“冯先生,你们为什么要玩这一出戏?是为了启发我怎么排我的戏吗?”王河指指黑暗里的灰衣人。又一束追光出现,打在灰衣人身上,现在三束光打在三个人身上,在这仿佛没有边际的房间,构成一个三角形。王河仍旧看着冯进马,说:“刚才那面神奇的镜子,你们怎么做到的?”

冯进马还是不说话,但王河已经发现,他定定地看着冯进马身上的光,目光顺着追光下沉,落到地上,看到冯进马的脚边空空****。三个人在三束光中沉默地站立,仿佛身处一个在时间之外运转的空间。然后,灰衣人再度“啪啪——”击掌,追光熄灭,又一瞬间,冷白、高亮的灯光铺满了整个房间。王河、灰衣人、桌子和椅子,所有人与物的密实的影子也覆盖相应的地方,唯独冯进马孤零零地站着,他只有身体。

王河看了许久,才指指地上,但他并不敢指向冯进马身边的空空****。他问,声音虚弱,“你们这是干嘛?”

“我们需要你的影子。”冯进马说。他看着王河,分辨不出目光里是同情、嘲讽、恶意,还是不动声色,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含义。

“少他妈来这一套。你以为我知道史勒密尔的故事,就会相信这样的把戏?你干脆一点,直接说我他妈的是浮士德,不是更好?!”愤怒爆炸开来,先把王河自己炸成了碎片,粗话脱口而出,然后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你信不信不重要。”冯进马显然知道现在该如何跟王河说话,“你只需要回答,愿不愿意用影子做交易?”

王河努力想要平静,可他颤抖得更加厉害。发现控制不住颤抖,王河索性就颤抖着喊出口:“定价多少?”

“这就对了。”这一句,冯进马的赞许明显。

“根据先生的估算,只需要一千万,就能完美地呈现您对那部戏的构想。对吗?”灰衣人顿了顿,又看看王河的影子,“因此,如果交易达成,我们会付您一千万。不,没有其他条件,也不分期支付,一次性,这一千万都支付给您。”

王河一下止住了颤抖,却忍不住晕眩起来,要不是反应及时,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多半已摔倒在地。不管另外两个人有没有在看着,他使劲甩甩头,用头发的甩动提醒自己:冷静,事情才刚刚开始。甩完头,王河直起腰来,这过程特别漫长,仿佛一千万的现金就压在腰上,把他压到了另一条道上,把他压成了另一个人。

“好。我——”王河以吐字的慢拙表达决定的郑重。

“等一下。”灰衣人止住王河,“我始终只能和一个人保持交易关系,直到这次交易结束。先生——”

灰衣人问的是冯进马。冯进马一直在旁边看着,见灰衣人问到自己,也只是点一下头,等着灰衣人继续。

“先生——”灰衣人说,“您没有什么要和王河先生说的吗?现在一切由您主导,一切都还来得及,您可以阻止王河先生继续推进新的交易。您知道,不需要交易,您就可以直接给他一千万,让他好好把那个故事导出来,讲下去。”

王河听了这话有点茫然,他看看自己的影子,又看看冯进马,脸上露出一种他自己都未必明白其含义的表情。

“不。那样的话,他不会知道该怎么花那笔钱,也导不好那部戏。”冯进马冷冷拒绝,“再说,他不进行交易,把影子给你,我又怎么能拿回我的影子?”

王河含义不明的表情有一瞬间明显转为恨,但又迅速变为认同,进而转为跃跃欲试。

“现在这么急迫,想要拿回影子,当初为什么要卖掉呢?”即使是王河,也听出来灰衣人语气中的嘲讽,他轮番看着冯进马和灰衣人,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更无从判断他们谈论的事和自己会发生什么样的关联。

“当时不卖掉,我怎么会想要拿回?当时不卖掉,我又怎么能够拿回?”冯进马连续反问,终止了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缠,“你为什么要拖延呢?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往下进行吧。”

“是,我是有点拖延。我不想你们把影子当成可有可无、任人宰割的附属品,不要的时候,它只是你们想要割掉的尾巴,仿佛生来痴傻、不堪负累的孩子,需要的时候,它又是你们招之即来、拳打脚踢都不离不弃的狗——这世上有这么不对等的关系吗?有这么便宜的事吗?”灰衣人越说语气越激烈,他的衣服都有些膨胀了,就像里面藏着的皮囊开始充气。

“我们不要扯这么远,只说眼前的事。”

冯进马的话一下扎破皮囊,让灰衣人停止膨胀,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向冯进马、王河微微一鞠躬,恢复平常那恭敬中带着冷漠的口吻。

“好,我们按照程序来。先生,您提议用王河先生的影子来替代,赎回您的影子,既然走到这一步,必须申明交易准则。咱们的交易依据公平原则,一旦达成,当即生效,一方不能中途撤回、反悔。先生,您的提议可能很美好,尤其是对您和王河先生而言,非常有必要。但是,我并没有看到其中的必要性,我更没有什么动力撕毁原来的约定,达成新的交易。在我的交易生涯里,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冯进马愣住了,他看看王河和王河的影子,看着灰衣人,“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王河同意,用他新鲜的、密实的影子,换回我灰暗憔悴的影子。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王河点点头,他已经明白场上的形势,打算先看看再说,并不再急于拿到那一千万。

“不,先生。您回忆一下,您只是提议,我并没有同意。”

冯进马回想一个月前的那番谈话,他是提议了,可灰衣人确实没有答应。或者说,灰衣人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而他误以为对方答应了。但如果灰衣人不答应,为什么还默认甚至帮助他将事情向前推进呢?尤其是方才灰衣人代表他也代表自己和王河说的那些话,不就是在暗示、引导王河吗?用之前他和灰衣人交谈说的,把王河赶上道,让他看见希望近在咫尺。

“你是要临时加码吗?你真没少从我们这儿学得谈判、要价的小技巧。”冯进马试探着问,灰衣人没有回答,甚至身形一动不动,根据这么多年的相处,他知道这是表示默认,至少也是对对方正在说的有兴趣听下去,“不用你说,那个袋子会退还给你。如果你要,我这些年得到的东西也都给你,我所有的身外之物。只是不知道——”

“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这些东西,我不能要这些东西,它们对我也毫无意义。它们是您这些年的交易所得,也是您的辛勤、心血让它们增值,它们度量着您的时间,只有您能处置它们,这是交易必须遵循的条件。好,为了尽量简短,请让我直接陈述。历次交易中,不乏像您这样,交易得到所需的东西后,开始反悔,想要拿回影子。没有一个人成功,他们要么是根本舍不得从我这儿得到的东西,要么就是没谁拿得出令我心动之物。王河先生的影子质地精良,我见到后喜不自胜,不过一次只能持有一个影子是我们的要求,我和您的影子互相都很依赖,光是王河先生的影子,构不成说服我放弃咱俩之间交易的理由。”

说了这么多,灰衣人一句话总结:“所以,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您必须拿回影子,我又必须终止交易配合您?强力的,必须说服我的,理由。”

话音一落,连房间里的灯光都静了下来,王河更是屏住呼吸,他一直都没想明白,冯进马为什么会放弃现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并无必要的影子。

冯进马正要说话,黑色墙壁上那道黑色的门再度打开,何芫先走进来,看起来很是生气,紧接着,何芷也走进来。何芷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拉何芫,几次都被何芫甩开,眼看着越走越近,何芷也就不再伸手。走到冯进马身旁,何芫、何芷先后停住,何芫看着灰衣人,怒气不减。

“你这个人——如果你是人的话——毫无信用,你当时虽然没有答应,但给了冯先生足够暗示,让他以为你应承了,才会去推动后续。眼看着快要达成一致,你又突然要什么理由,推三阻四。你说,你要什么?冯先生把现在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净身离开,这还不够吗?”

何芫的连珠炮并没有吓着灰衣人,他盯着她——准确说是面朝着她,等她说完,才以那天生冷漠的腔调说:“本来没必要解释,看你这么生气,我就啰唆一句。是不是推三阻四,当时怎么说的,先生很清楚。再说,即使我当时答应先生,在正式完成、生效前,我都有反悔的权利,在上一段交易未完成之前,我们都是平等的,交易也是公平的。再多回答你一句,我不是人,做人,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最后这句话进一步激怒了何芫,她一扬手,拿着的手机向灰衣人砸过去。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连何芫本人也吓了一跳,大家都盯着手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灰衣人会不会发作。手机旋转着朝灰衣人飞过去,离他还有十多厘米时,忽然在空中停下,仿佛在进行数据扫描、选择攻击点,然而停住五秒钟后,它的路线、力道并没有任何变化,仍照着先前的路径飞进了灰衣人身体。是的,没有被前面的衣服阻挡,也没有穿过后面的衣服,而是进入了灰色衣服笼罩的身体,至少是笼罩的空间。

当然,扔进灰衣人身体里的手机也不至于像扔进深渊里的石子,不发出响声也不激起波澜地凭空消失,它只是在灰色衣服内滞留了一会儿似的,就啪哒一声掉下来,还往前翻滚了几下,落在离王河不远的地方。

王河弯腰捡起手机,检查了两遍,走过去递给何芫,“挺好的手机,还能用,不要再乱扔了。”

灰衣人没有说话,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朝着何芫,似乎在等她给个解释。

“对不起。”何芷拦住何芫,抢先说道,“我们实在是太鲁莽。我们上来,是想再次请您考虑我之前的提议,用我的影子换冯先生的影子,如果不够,加上何芫的影子。我们只要冯先生的影子,其他的东西都给您,作为补偿,作为赎金,都可以。您说过,我们不是您选定、心仪的交易对象,但都是影子,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您又何苦……”

何芷看王河一眼,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

“何芷小姐,您是想说,我又何苦再害这位先生,对吗?”灰衣人点破何芷的话,“您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呢?在此之前,我问过先生,他可以选择终止提议,直接帮助王河先生,但先生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该按照交易的机制往下进行。”

“我不同意何小姐的提议,我能够交易,不需要他人的施舍。”王河抢先说道。

“何芷,不要再说了。”冯进马止住何芷,“你的提议不在此次交易的考虑范畴,我也不会同意。他说的没错,交易一直是清楚、公平的,现在是我想要毁约,当然要给出一个理由。你能让我想想吗?我落了一样必要的东西,现在去取一下,希望我能在一去一回中想起令你满意的理由。”

说完,也不等灰衣人说话,冯进马转身向那道黑色的门走去。

“冯先生,您落了什么?我们——”何芫说到一半,发现何芷在冲自己摆手,也猛地醒悟过来,连忙紧赶两步,跟上何芷走了出去。

“王河先生,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您想要用影子和我交易,拒绝直接向您提供一千万,做这部戏?”灰衣人朝着王河,问道。

“没错。我刚才对何小姐说的话,是由衷的。”

“为什么?”灰衣人的语气里有一点点惊讶,“如果从一开始就告诉您,没有任何条件,资助您一千万,您还会拒绝吗?”

“您做这项买卖很久了吧?”王河以问作答。

“很久。久得超出您的想象,也可以说,超出您的理解。”

“您见过各种各样的交易对象吧?超出我的想象和理解的对象。”

“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至少各种各样是真的。”

“您确实不了解人。”王河下了断言。

“什么?”灰衣人的疑惑大过恼怒。

“您见识过那么多的交易对象,却无法判断他们是否超出我的想象和理解,这说明什么?说明您并不了解人,并不知道人是怎么回事。其实从您刚才跟何芷小姐说的那句话——做人,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也可以断定,您不了解人。人,尤其是在您或者你们面前,以你们的标准判断,可能是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可如果你了解人,绝不会这么说。”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了解人,就不会像刚才那样,问我在一开始,无条件给我一千万,我是不是会拒绝。”

王河说完,房间里再度陷入沉默。

“啊——”一声惊讶、凄厉夹杂的叫声响起。

“冯先生?”“冯先生!”何芷、何芫的喊声交叠,声音颤抖,满是惊惧。

“啊!”又是一声喊叫,比之刚才那一声,少了惊讶,多了伤痛,痛到不可抑制。

听得到一通忙乱。何芷、何芫的声音低了不少,但先后有“医院”一词从她们嘴里吐露出来,然后是冯进马低沉却不可抗拒的声音,然后是何芷、何芫屈服的夹杂着哭泣的声音。

王河浑身紧绷,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地望着那道黑色的门,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灰衣人衣服的摆动泄露了他内在情绪的起伏,但他也只是望着门口,没有赶过去。如他们期待的,门向两旁滑动,如大口张开,门内要么没灯,要么灯光比这边弱很多,反正没有灯光照射过来,因而那张开的大口漆黑内陷,由是显得幽闭。

一阵低语,大口吐出三个人,三个像是捆在一起的人。中间的是冯进马,他戴着一副墨镜,脚下有些试探,一只手拿着什么,一只手被何芫牵着。何芷紧挨着冯进马,右手略抬,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何芷、何芫和不久前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上多了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泪痕,毋宁说,眼泪仍没止住。特别是何芫,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仿佛要浇灭什么。

何芷先松开冯进马的手,快走进步,拿起王河坐过的那把椅子,放到冯进马身边。冯进马摸到了椅子,明白何芷的意思,但他拒绝坐下,随后,他的左手也从何芫手里抽出,扶了扶椅子靠背,又松开。

“这是那只袋子,还给你。”冯进马右手前伸,原来是一个深灰色的并不算大的布袋。

何芷接过袋子,走到灰衣人面前,递过去。灰衣人没有接,何芷又等了等,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冯先生,发生什么事了?”王河当然猜到了,但是他需要确认,毕竟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且过于戏剧性。

“你看不到吗?”何芫不是愤怒,而是委屈,难过,“冯先生……冯先生……他,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说到这里,何芫再次哭出声,冯进马伸出左手,摸到她的右手。他紧紧攥住她,让她平静下来。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惊悚。我需要一个理由,不是给他,而是给我自己,能说服我,让我明白的理由。拿出布袋时,我看到这副墨镜,找到了理由。再恰当不过的理由,我需要沉浸在黑暗里,只有在黑暗里,我才可以认清楚影子的模样,也只有影子,才能让我走进黑暗。”冯先生的话比离开这个房间时还要冷静,仿佛刺瞎双眼的动作真的为他打开了什么。

“一旦你深入死亡内部,死亡就没什么可怕的。”王河惊呼道。

“这句话没错,但还是夸张了一些。”冯进马似乎在微笑,“黑暗不是死亡,黑暗比死亡的层次要复杂,死亡更分明。死亡降临之后,用不着我们现在的思考,但黑暗需要。所以,我想进入黑暗中,影子是我随身携带的钥匙,是我目前最便捷的入口,也许等到某一天,我不再需要它。”

“先生,您让我敬佩,甚至让我畏惧。如王河先生所言,我确实不了解你们,但我现在多了一点了解,谢谢您。”灰衣人说着,深深向冯进马鞠了一躬,“这个理由我接受,尽管它不是最符合我期待的理由。也因为它不是我最期待的,所以,在按照您的提议撤销咱们的交易之前,我还有一个条件。”

“还有条件?”何芷也愤怒了。

冯进马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只是站在那里,握住何芫的手,让她不要惊惶,随他一起静静听着——似乎这早在他的预料之内。王河则先是惊讶地看着灰衣人,随后惊讶变成饶有兴味。

“还有条件。”灰衣人复述一遍何芷的话,“既然是交易,总要把双方的条件兜个底,然后自愿进行。”

“你先前不说,现在——冯先生这样了才说,这不是讹诈吗?”何芷愤怒难息。

“何芷,让他说。他接受我的理由,才提出条件的。”冯进马说着,右手在椅背上轻拍两下。

“没错,先生看得很准。”灰衣人踌躇了一下,似乎为这句话有点抱歉,“因为先生的理由,才算正式启动撤销交易的程序,才会说出条件。”

“你说。”冯进马径直接过话。

“条件是:我可以现在把先生的影子还回来,让他跟着您,但是从先生告别人世的那一天起,影子将永远归我。”灰衣人挺直身体,增加了这个条件的庄重感。

“你是说,我死后,影子归你?”这个条件显然也出乎冯进马的意料,他反问道。

王河兴奋起来,“我以为——”

“是的,您以为一次交割,影子就彻底属于我,不完全是这样。交易完成后,影子一直在我这里,可你们死的时候,他会出现一些变化,让他无法完全属于我。除非,在你们生前,咱们达成一致,那样变化就不会出现,他也不会有实质性的损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这对你似乎不利,不是交易中应该采取的立场。”冯进马的话也代表其他人的疑问。

“先生,刚才您离开时,王河先生说我不了解你们人,可你们也不了解我。”灰衣人轻笑一声,“平常,我当然不会透露这一点,但是在关键时刻,我必须告诉你们实话。还有,不妨明说,你们死亡时影子的变化只会增加一点我的麻烦,不会为你们带去什么。因此,它无法成为你们挟制我的条件。”

全场陷入第三次沉默,随后,冯进马率先打破沉默。

“你说得没错。那是另一个阶段的事情,尽管我认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但是我不应该在这个阶段,操心那个阶段。因此——”

“冯先生,您不要再想想吗?”何芫抢过话,“他的话里透着很邪乎的劲儿,影子听起来也不只是影子——”

“不。影子只是影子,他现在是影子。”冯进马捏了捏何芫的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

“冯先生,您今后打算怎么办?”王河问。

“从此以后,我拿回我的影子,直到死亡来临。那黑暗,那由影子开启的黑暗,要求我在大地上走来走去,漂泊为生,乞讨为食。不要问我既然在黑暗里,还有什么必要四处行走,告诉你吧,这才是黑暗应当有的含义。”冯进马说了几句诗意的,也是含糊的话。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现在,请把我的影子还给我,当我将死的那一刻,你再来自行取走他吧,自那以后,他将永远属于你——希望如你所愿。”冯进马又说。

“好。”灰衣人说着,先是郑重地向冯进马鞠了一躬,然后伸手从右边衣兜拿出那个黑色的小小的皮袋,他打开皮袋,从里面取出一团黑色的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物品,然后他蹲下来,在地板上把那物品一层一层打开,每打开一层,他的手指都在折叠的痕迹上抚过,将折痕抚平直至消失。

王河数得很清楚,灰衣人重复了九次那样的动作,才将四四方方的物品完全打开,放在地板上。那像是一张剪影,极其单薄,接近灰色。听灰衣人和冯进马的对话,他自然知道这是冯进马的影子,可还是将影子和冯进马做了对照。以王河自己现在出现在地板上的影子而言,冯进马的影子与其本人的身高比例偏低,也许是因为交易完成的时间不同所致,影子更宽很好理解,一定是交易至今,冯进马的体型变化造成的。

但那影子一看就知道是冯进马的,除了边缘大致吻合的轮廓,他们之间还有王河一眼就能看出的一致。这种一致很难形容,不完全是节奏、气息乃至气质方面的,却又都包括在内,“神似”一词也并不准确。如果不怕费解,王河想说,影子和冯进马有着相同的灵魂,退而求其次,也是比例或有差别的相同的灵魂。这让王河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到自己的影子身上,居然有点为不久就要到来的分别神伤。

没有人留意王河的伤感,他们都看着冯进马那仿佛贴在地面,现在有些不知所措的影子。灰衣人对着影子挥挥手,说了句什么,影子这才畏葸地向着冯进马移去。冯进马是看不见,可他从众人的呼吸中,以他本能的直觉知道了正在发生什么,他松开握住何芫右手的左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甚至还挺直了腰板。

影子的移动很慢,但越接近冯进马,他的移动越坚定。在靠近冯进马的同时,他就根据灯光,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当影子的双脚和冯进马的双脚贴合时,所有人都看到冯进马和影子同时一激灵,就像被通了电。然后,影子开始变化,他和冯进马就像两座终于挖通的池塘,交换着池塘里的水。

很快,影子的形状和冯进马现在的体型完全吻合,他的厚薄也和其他人的影子在屋内灯光下的厚薄一样。

“冯先生,好了。”灰衣人以称呼的变化,提醒冯进马。

“好。”冯进马等了等,仿佛还在感受着影子回归的喜悦,他伸出左手,“王河先生,你过来一下。”

王河迟疑着走过去,他看到冯进马两只眼眶下,都有一点墨镜没有遮挡住的血迹,心里很是难过,于是伸出右手,抓住冯进马的左手。但冯进马抽出左手,他右手伸过去,取出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递给王河。

“几十年前,一个人把它给我,也许从她给我的那一刻起,就打开了后面的一切。今天终于派上用场,我再也不需要它,送给你吧,哪怕只是个纪念。”

王河接过来,那是一只银质老虎戒指,虎头硕圆,虎身狭长,老虎的尾巴则盘过来,一段高高翘起,尾巴末端尖细如针。现在,末端和虎尾都还有点血迹,王河明白它不久前做过什么了,一把将它攥在手心,紧紧捏着,任凭刺痛一点一点深入。

“好了,诸位,就此别过。”冯进马转身要走。

“冯先生,无论您去哪儿,我和何芫都会跟着,请您不要拒绝。”何芷声音不大,谁都听得出她的坚决。

王河不知道何芷、何芫与冯进马的关系,可他如同熟悉一切地觉得,她俩的提议和冯进马的接受都是理所当然。

但冯进马默了默,给出的回答还是不太一样,“何芫跟着我。何芷,辛苦你照管公司的一应事务。交易撤销,交易衍生的需要继续,对吗?”

“谢谢您,冯先生。”灰衣人应声,再次鞠躬致谢,“请等一等,最后有个问题。”

“请讲。”

“您现在其实不赞成交易,对吗?那您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条件,而且,您也不阻止王河先生与我交易?”

“交易之前,我不知道会不会赞成。交易之后,赞不赞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承担交易的结果。你承担你那份,我承担我那份,王河先生——王河先生承担他那一份。”说这话时,冯进马微微抬起头,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他循着天花板上的灯而站定,尽管不是那么明显,他的影子也动了动,仿佛也望定了灯,或者灯的影子。

“我怕你们承担不了。”灰衣人说。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说完,冯进马在何芷、何芫的搀扶下,从那道黑色如口的门走出去。

灰衣人向着冯进马离去的方向而立,沉默不语。良久,他才转过来,向着王河。王河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连忙将戒指戴在左手中指。

“王河先生,现在开始我们的交易。”

灰衣人的语气也许和之前一样,平静中带着冷漠,但王河总觉得其中有嘲讽,不过他并不在意。现在,王河的注意力在桌上的那个布袋子上。

“那就是那个袋子?彼得·史勒密尔的袋子?”

“是那个袋子,在那个故事里是彼得·史勒密尔的,在这个故事里是冯先生的。很快,它就会在您的故事里,成为您的。”灰衣人走过去,拿起袋子。

“里面真的可以源源不断地取出金币?”

“如果取出金币,岂不是太胶柱鼓瑟了?”灰衣人似乎笑了笑,随后,他左手持袋,右手探入其中。

等灰衣人的右手从袋中出来时,手里拿着那种刚从银行取出、用纸带捆好的一沓钱,放在桌子上。灰衣人留了点时间,让王河明白他在做什么,然后又从布袋里拿出一沓钱。就这样一沓一沓的钱拿出来,码放在桌子上,很快码成一大堆,大到远远超过袋子装得下的。在这样**裸的视觉冲击还没有从王河眼前消失时,灰衣人张开布口袋,靠近桌子,左手拿着袋子,右手一扫,所有的钱又落了进去。

灰衣人拍了拍袋子,让王河明白里面什么都没有,把它放在桌子上。

“王河先生,您看,没有什么事情是您事先不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王河喃喃道,一切都亲眼所见,但他仍旧难以置信。不,仍旧难以相信和他有关。

“好了。现在开始我们的交易吧。如果您认为有必要,指定一个账户,马上查询,您需要的钱将立即到账。”

“等一等。”王河忽然醒过来似的,语气坚决。

“怎么?”灰衣人并不吃惊。

“我有一个新的提议。”

“请讲。”

“咱们的交易不妨彻底。我可以答应你,我的影子从交易完成的那一刻起,完全属于你,始终属于你。”

“哦?您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是,您以这个袋子和所有的一切,协助我成为最伟大的戏剧导演,以我的戏剧抵达人类的最高境地,甚至抵达你们的最高境地。”王河的语气不容拒绝。

灰衣人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王河的语气在空气中变淡,这才接着说:“王河先生,我喜欢您这个提议,但是必须申明,究竟能到哪里,是由您决定的。启动交易之前,我最后也有个问题问您,您知道您的条件意味着什么吗?交易完成后,您再也不可能见到您的影子,即使在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当然,像冯先生那样的修正机会,更是想都不要想。”

“我这样选,就是不想给自己留出可能,去设想那样的机会。”

灰衣人发出了一阵类似于笑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好。再多问一句,您依据冯先生的行为来调整自己的选择,实质上不就成了冯先生的影子吗?”

王河笑起来,长串的抑制不住地笑,将要失控的那一刻,他忽然收住,“那样不正好吗?没有影子的人成了别人的影子。”

“我喜欢您的幽默。”灰衣人说着,挺了挺本就挺拔的身躯,严肃以待,“王河先生,您是我理想的交易对象,如您所愿。”

说完,灰衣人上前两步,走到王河身边。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有点斑驳,难以辨认其材质究竟是竹、是木,还是玉石的裁纸刀,蹲下来,刀锋贴着王河的脚割下去,再沿着这条线在地板上将王河影子的轮廓走了一遍,动作坚决而温柔,一道多余的划痕都没有。走完轮廓线之后,灰衣人收起刀子,蹲在影子的腰部,双手冲上,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尾指探到影子的下面,再与拇指相扣,像是揭起一层薄膜,小心翼翼地把影子从地上拾起来。在影子脱离地面的一刹那,王河清楚看见从它的边缘开始,黑色的、如同光的波动向内聚拢,在影子的中心点汇合又迅速散开,回到生出的边缘,以确定它与其刚刚脱离的世界之边界。原本影子覆盖的那一部分地板,也在一晃之下,变得与别的部分完全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来如此。

现在,影子边缘清晰,没有一点毛糙,像一张薄薄的但是饱满、密实的画被灰衣人双手持着。但灰衣人并没有折叠九次,将人形的影子折成小小的四四方方的一块,他更没有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皮袋,把影子放进去,系好皮袋的口子。都没有,灰衣人双手松开,他拾起来的影子就立住了。

灰衣人向后退三步,冲着影子鞠了一躬。影子坦然受之,然后转过来,冲王河鞠了一躬,再转过去,冲影子回了礼。施礼完毕,影子迈步向灰衣人走去,说“走”并不准确,但比之于“飘”“移动”等词语,还是“走”更为贴切。就在撞上灰衣人的瞬间,影子忽然消失,不是被击碎、被吞并,而是融入了灰衣人的身体。

在影子融入灰衣人的那个瞬间,王河看到灰衣人的帽兜鼓胀,露出他常年被帽兜遮住的大半张脸,那是一张比普通人更线条分明的脸,和他的衣服和他平常能被人见到的部分面孔一样的灰色。那双眼睛也是灰色的,灰色里面是浩瀚的沙海一样的灰。帽兜的鼓胀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就再度落下去。

等一切都平静时,灰衣人的衣服似乎比之前黑了一点,黑了一个影子那一点。

然后,灰衣人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王河鞠躬致意,他说:“先生,为您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