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与他
从那栋海棠掩映的别墅回来,冯进马就到了地下二层那个展览的空间。这一个月,他大多待在地下,将每一幅作品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有时,他还将它们举在手里、贴在眼前,仿佛要辨认清楚每一个颗粒。少数几幅,他还拆掉框架,拿掉保护,手指贴着画面,一寸一寸抚摸而过。无论是看还是摸,他的重点都放在那些被扫描过的物品上,特别是没有得到美化,仍旧以影影绰绰似无实质的灰色呈现的部分。那时候,他的神态、动作不像是在触碰一件物品,而像是在对待一位挚亲亡友的遗骨。这样持续好几天,悬挂摆放的作品都被他动过,以再难辨认出原初模样、顺序的方式,放在地上、靠在墙上,却又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以阴影为节奏的规律。这时,冯进马才对着这节奏点点头,转身走进何芷、何芫处理那些图片的工作空间。
工作台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几百张打印完成的软片,电脑里也统一将它们对应着编了号。三个人就这样默契地立即着手,准备将那张被X光扫描而过的老虎,放进适合它的空间。起初,自然是寻常理解中的老虎出没的地方,也可以说,一切能被百兽之王视作领地的自然空间。比如树木绵密、光影斑驳的丛林,一阵风起,老虎蓦然出场。比如明月高悬、磅礴浑然的巨石,老虎登高望远,不怒而威。再比如潺潺湲湲、幽幽咽咽的溪涧,老虎伏身,舔舐着透明的水流……所有的自然场景,因为老虎的出现,有了被整顿出来的秩序。但毕竟老虎已经被X光穿透,只留下灰烬一般的身躯,没有斑斓的皮毛对自然的震慑,冯进马他们添加进去的风物有着随时都可能瓦解的脆弱。
他们也尝试着给老虎部分着色,像对待那头大象那般,让它兼具斑斓与死寂,可仍旧无法满意,因为一头老虎天然具备的赫赫威仪将因任何一片阴影而大大减损。要是给老虎全部着色,恢复原本的模样,一切又都变得寻常乃至平庸,看不出任何被提炼的迹象。几天困顿后,冯进马让老虎离开它惯常统领的地方,进入坟场、矿坑、废墟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效果立即大大显明。那些可以辨认出人的痕迹,却再也没有人出没的地方,其空旷、荒凉因为一头携带着死亡力量的老虎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凌厉,却又在凌厉中吐绽强劲、陌生的生机,要蔓延开来,席卷、吞没世间万物。这生机让冯进马恐惧,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予以平衡,直到他将那只被捕食的羊羔以本来的样子放进画面。羊羔的无辜、恐惧,伴随绝不因落在画面上而消除的咩咩声,一起出现在这些人的遗迹里,以各种必将迎来老虎的攻击,必然迅速被它撕碎的姿势,战栗着,等待着。说来也奇怪,羊羔这完全出自本能的、毫无矫饰的恐惧,它缩成一团的模样,一旦出现在老虎对面,就有力地消解了那凌厉的杀气,使得那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生机顿时退回至灰暗的、薄弱的状态。就仿佛,羊羔那洁白的身体、细小的骨头是一堵柔弱却无法突破的高墙,老虎那以暗影与苍白勾勒的身体,到了它面前,两相对照,迅速退回成被X光穿透的、再也没有实质的躯体。
羊羔的柔弱散发出的力量如此持续、绵延、强大,让老虎相形失色,也让冯进马心绪难平。他进行各种反击,使用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甚至,他不顾何芫的汪汪泪眼,将真实的羊羔扔进拍摄的玻璃空间,任凭它在现实中被老虎撕碎、吞咽,并且拍下整个血淋淋的过程。可当他把这些内容转移到电脑里,再将它们打印出来之后,发现羊羔的力量更加强劲。它的近似于毫不挣扎、毫无反抗的承受,它迅速被死亡缴纳的哀叫,乃至于它染红一身羊毛的鲜血,被一块一块撕下,一点一点吞咽进老虎肚子里的嫩肉,都在深浅程度不一的胶片上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力量。X光穿透一切,直接从万物提取暗影的力量,被羊羔完全反转,具备了抵抗的因子,并且在面对老虎的暗影时,呈现出柔弱至极又绵延不绝的气息,不同于老虎的另一种活物的气息。正是这气息让冯进马忧惧,无可平衡,让原本已经灰暗的老虎不止失去颜色,更失去对周遭荒凉的统摄。
无奈之下,冯进马开始将老虎放置到热闹、喧嚣的场所,开始在它周围放置人的生机。在何芷、何芫的协助下,姿势不同、明暗不一的X光提取过的老虎被放进超市、商场、饭店、茶馆这样人烟稠密的地方,也被放进美术馆、博物院、音乐厅、电影院这样一些与精神产品关联的地方,甚至它还上了T台,把守一角,严密注视着款款来去的模特。但并没有什么用处,仿佛和羊羔的对比永久性地从老虎身上抽走了元气,带走了支撑它定义它的东西,使它再难获得之前那种统摄气息。百兽之王一旦丧失控场的能力,也只能徒留下虚弱单薄的身影,更别说企图从人群密集的地方吸纳人气,以作弥补了。
越是这样,冯进马越是着急,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一定要让老虎重新展现它统领一切的气度,哪怕它已经丧失斑斓,只余下暗影,哪怕它和他并没有任何他以为的关系,即使是类比、暗喻等层面上的关系也没有。可现在就是这样,一只羔羊成功地彻底地击溃了老虎,也让他难以为继。
“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把老虎放置在足球场上也无济于事后,冯进马陷入焦枯,只能白白坐在卧室里,盯着白色的墙壁,无力继续下去,也无力进入短暂的浅如勺中波澜的睡眠。然后,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得冷漠。灰衣人来到他身后,保持着恭敬的距离。
冯进马心中蓦然涌起不受控制的喜悦,腾地站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惊慌又有些恐惧地坐下。然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正对着灰衣人。灰衣人必定将冯进马刚才的动作进而心思全看在眼里,可他仍旧保持那恭敬的模样。不过,现在冯进马的心思不在这方面。
“老虎为什么会畏惧羊羔?”冯进马问。
“老虎并不畏惧。老虎进入黑暗,失去外在的皮毛,看起来也就失去对世界的统领,因而仿佛在羊羔鲜活的生命面前变得苍白、虚弱,表面是这样,实际上,老虎现在的境地,羊羔根本没有进入。”
“你是说,让羊羔也以被X光提取后的样子,和老虎相对?”
“不。那样羊羔仍旧被老虎完全压制,和寻常的情况一样。你要看到的是老虎,不是和羊羔在一起的老虎。”
“没有羊羔,最终也就看不见老虎。”
“先生——”这一次灰衣人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冯进马,“您真的想看到老虎现在的神采?”
“对。”
“它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它能统领的世界,是黑暗。”
冯进马再次猛然站起来,他看着灰衣人,双眼放出灼灼光亮,但盯了不久,光亮开始暗淡。“黑暗?它怎么进入黑暗?!X光不就是从黑暗中提取出它的身体?你的意思是,将它重新放逐回去,无法分辨?也许是这样。可这样一来,我如何能够看得清它的样子,又怎么知道,它是不是在统领所在的世界?那不就只是成了言辞中的事?”
“您以为黑暗是什么?就是没有光,漆黑一团吗?”
“难道不是吗?黑暗不就是由光来定义,依附于光?”
“你说什么?”灰衣人的声音陡地由平常的冷漠急剧降温,瞬间冰冷到极致,“既然这样,有必要让您知道什么是黑暗。”
说完,灰衣人掉头就走。冯进马跟在后面,随着他走出房间。电梯快要关闭时,何芷、何芫匆匆跟来。冯进马抬手想要让她们出去,见灰衣人没有任何表示,便没有吱声。电梯启动,到了地下五层。
“您让何芷正常操作就行。她们能看到的,也是她们想看到的。”灰衣人叮嘱一句,径直走向封闭的玻璃空间。
冯进马示意何芷进到金属空间后面的操作间。四堵似有若无的钢化玻璃内,仍旧是亮如白昼。看不到阻碍与穿越的任何过程,灰衣人就站在了里面。
“不必调整墙壁。”灰衣人指着玻璃,“四面的X光都同时照射即可。”
等三个人都穿上防辐射的衣服,等何芷、何芫如临大敌地仔细检查完毕冯进马防辐射服上固有的锁扣,确保没有一丝缝隙将他的肌肤暴露在直接光照下,灰衣人的声音忽然径直传过来,如耳机中密语,只到达冯进马的耳畔:“先生,请开始,请直接看。”
冯进马接过遥控器,先按一侧墙壁的照射,那噪声响起,玻璃空间里的光线似乎闪烁一下,变得强烈一些,可又并不确定。然而灰衣人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变化——冯进马不想去看电脑上的即时影像,他明白灰衣人的意思。于是,冯进马摁下另一个键。噪声不是再以刚才的份额再来三份,而是陡地增强十数倍,乃至数十倍,以致不再是对扫描的痕迹标注,而成了纯然的折磨,仿佛钻机在大脑里施工,但冯进马忍受着,何芷、何芫也忍受着。
然后。然后灰衣人张开双手,没有过渡,他的身躯,不,他那灰色的袍子涨满整个玻璃空间。同样没有过渡,涨满玻璃空间的瞬间,整个灰色的袍子失去了颜色或者说获得了颜色,反正以纯然的黑占据了立体的玻璃空间,就仿佛是一团有形体有质量的正方体的黑,原本就在那里。在玻璃空间建好之初,在玻璃空间起意之前,它就在那里。也只是这一闪念间,整个地下五层,从灰衣人占据的玻璃空间,到冯进马他们所在的金属空间,还有金属空间与玻璃空间之间的空间,所有的空隙,所有空气到达与无力到达的地方,也都随之失去光线,变得一团漆黑。不,是一团漆黑套一团漆黑。
就是在那时,冯进马看见了。是真的看见了吗?起念的同时,他又带着疑问。可不是看见又是什么呢?光线消失,噪声消失,可与此同时,甚至要说非得如此——非得如此,他才能够看见,以他的眼与身与神,以他全部的物质与能量,看见灰衣人的所在,看见他漫溢的、无可阻挡的黑暗,他看见黑暗的形体与层次,直接看见黑暗的质量。再往里看,他看出,这黑暗并不是灰衣人体内的,并不是灰衣人自身。灰衣人只是映衬,只是显影,只是介质与容器,让他得以看见黑暗。尽管这样,冯进马仍旧理解,与之接通了。他眼前出现了那头以满身斑斓巡视整个宇宙的老虎,他在任何地方都彻头彻尾的灰烬、荒凉、苍白,放进眼前的黑暗,居然有了主导黑暗的能量,让黑暗从它体内源源不断涌出。在这里,那只羸弱的、战栗的羔羊只能按照造就的法则,在它面前屈服,乖乖地自动地送入它的爪下口中。
时间是停止了,还是无限延长了?还是,时间被压缩了,但在压缩的有限范围内,困住了冯进马,给予独属于他的无限绵延?冯进马恍惚无定起来。在这样的黑暗中,他该如何确定自己的方位,如何确证自己的存在?就在这时,那老虎停顿下来,凝神倾听,然后奔跑,跃起,向着他扑来。跃起的瞬间,老虎喉咙里发出倾尽黑暗之所有的吼声。震天裂地之间,冯进马感到自己就是那羊羔,眼前的老虎金光四射,是的,黑暗中的光,黑暗生产的光,斑斓、绚丽,带着黑暗的质地,犹如一团黑暗的火浆。
老虎将要撕碎羊羔,黑暗将要吞噬空间,冯进马眼前陡然一亮,等他如溺水者被抢救回来,缓缓落到现实世界时,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玻璃空间亮如白昼,灰衣人站在外面,何芷、何芫一坐一站,待在他身边。刚刚发生的恍如一场梦,甚至,是一场已经迅速从记忆里被剜走的梦,只留下一缕疼、一片空。脱去防辐射服时,何芷、何芫仍旧有点目光呆滞,神情惊惧,她们都避免看向灰衣人,也避开冯进马和彼此的目光,默默地跟在后面,走进电梯。
“我要出去看一看——”冯进马顿了一顿,又说,“去这些年我们建起来的大楼,看看建筑,看看建筑里的人。不用太多,两三处就行。”
灰衣人微微垂首,“好的,我来开车,何芷、何芫……”
“何芷、何芫也去。”冯进马说完,在电梯操作盘上按了“-1”。何芷、何芫这才稍稍缓过来似的,神情慢慢恢复正常,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到地下一层车库,灰衣人选了一辆挂上篷的跑车,冯进马坐上副驾驶,何芷、何芫坐在后座,汽车发动,驶出车库。看到通明的灯火,再一抬头,看见罩在灯光所及范围上空的,由昏黄混沌至深邃漆黑的夜空,冯进马知道,夜晚早已降临。虽然,刚刚目光被夜空烫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回缩了一缩,但他还是顶住惊颤,死死顶住了黑暗夜空向身上倾注的摧毁性力量。车很快跑起来,冯进马的目光也从夜空转移到道路旁边的风景,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树木,还有仿佛在视线里拖曳而过的房屋。
“冯先生——”何芫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发颤,不用回头,冯进马也知道她偏过脑袋,视线完全从灰衣人的所在挪开,“冯先生,您是不是欠他很多钱?多到即使赔上全部家业,都远远不够?”
“什么?”冯进马没有明白何芫为什么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他看了一眼灰衣人。灰衣人看不出任何异常地开着车,仿佛没有听见。
“或者是您有什么证据、把柄被他抓在手上,要不然您为什么会这么听他的话,这么唯他的命是从。”何芷的话更有杀伤力,她毫不畏惧地盯着灰衣人没有被驾驶座遮挡住的身影。
“二位,你们误会了。这么多年,不说服侍,至少我都是在帮助、协助冯先生,做他的助手。”灰衣人没有回头,他那礼貌中带着冷漠的语调在整个车里清晰回**,冯进马坐在前面,听得尤其真切。
“什么帮助、协助,不过是绑架。”何芫说。
“你只是利用冯先生,利用他的善良、慷慨,达成你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何芷说。
“何芷、何芫——”冯进马回头看着她俩,她们脸上的关切与忧伤如一排针扎伤了他,只得又回过头,这使得他的话像是冲向前面的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并排而坐的灰衣人倾诉衷肠。“你俩想错了,我没有受到任何胁迫。这些年,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也都受我本人控制。实际上,我们两个任何时候都是平等的,我们只是做了一个交易。既然是交易,自然既对彼此有利,也互相自有约束。”
“什么交易?是公平的吗?”何芷问。
“您是把影子卖给他了吗?”何芫问,她这番话吓了冯进马一跳,灰衣人也禁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她。
“你们听谁说的?!”冯进马对此并不意外,但还是要问一问。
和所有不愿接受不想听闻之事,因而以说出它来希求否认,却加速获得肯定回答的人一样,何芷、何芫从冯进马的反问中明白事情再也没有可能是另一番模样,她们一时呆在那里,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是好。
“冯先生,你……您……您为什么要这样?”何芫哽咽起来。冯进马有些感动,却也无法回答。为什么呢?他不想装作忘了,可他也不想说出。说出来她们就能理解吗?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理解。
“你说吧,要做什么才能拿回影子?”何芷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冷静得异乎寻常,以至于冯进马过几秒钟才明白,她是在和灰衣人说话。
“用我的影子赎回冯先生的,行吗?”不等灰衣人回答,何芷继续发问,“如果不够,就把何芫的也给你。二换一,你总不亏吧?就算是利息,也难得这么大的利。”
冯进马张了张口,没有声音出来,他咬了咬牙,命令自己必须出声。
“何芷、何芫,谢谢你们。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冯先生,不是您自己的事,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何芫说。
“没错,当初要不是您伸出援手……”
“何芷,别说了。”冯进马打断她,他不想旧事重提,尽管她们方才这些话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让他知道,通过那笔交易获得的,除了满足他的欲望,还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些事情。“我有我的安排。”
“都不要说了。二位,有必要告诉你们,和谁交易,如何判断交易是否对等,由我说了算。别说你俩的影子,就是二十个这样的,也换不了一个先生的影子。就算能换,如果我不愿意,也没有用。现在,我不愿意。”灰衣人终于说话了,他仍旧朝着前方,握着方向盘,“先生,也不要说您的安排,您应当明白,交易一旦生效,就会继续有效,除非双方达成新的一致。”
车里顿时安静下来,但安静中似乎有什么在流动。好在这安静和流动马上被破坏,因为到了灰衣人导引的第一个目的地,由五栋大楼组合而成的办公区域。他们隔着一条六车道马路相望的,正是这片办公区域最高的那栋楼,三十八层的金色建筑。
因为高采光的设计,除了承重框架外,整栋建筑都是整块整块的玻璃,由上到下,如同一张规整的格子图。格子之间那些承重的部分,都涂抹着熠熠生辉的金色,在建筑内外光线的交相辉映下,一派金碧辉煌。如果不是因为分割的玻璃足够大,它会像是一坨巨大的俗不可耐的金块,被人随随便便摆放在那里。有了玻璃的分割,有了它们对内部空间的透露,整个建筑反而融贵气、内敛于一体,成了地标性的建筑。
“先生,记得这栋楼吧?这是您在这座城市兴建的第一栋大楼,那时候您对黄金和金色无比痴迷,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你在墙面的涂料里掺入了多少金粉。不过所有人都知道,顶楼的旋转餐厅,您安置了一头重达三吨的纯金打造的牧童骑牛塑像。”
灰衣人有点絮叨,像是成心要挑起冯进马对自己往日品位的自我嫌弃,可是冯进马的心思根本不在他的话上,也不在这栋建筑自身,他的目光不时在车窗玻璃和挡风玻璃两边切换,专注得有些贪婪地望着大楼里的各个楼层、不同房间。
好一番忙碌景象。即使到现在,通明的灯火都阻隔不了夜色远远地落下,笼罩着整座城市,但这里仍旧像一片法外之地,凸显着自己的时令与节奏。由上至下,自左及右,整栋大楼数百个房间,每一个都灯光明亮,每一个都还有人在。有的人伏在桌前敲击键盘,有的人面对屏幕愁眉不展,还有些人围着长条或圆形会议桌,站着或坐着,在激烈地讨论。有人在不同房间里穿来走去,收集或发送着手里的资料,有人手里端着咖啡,在窗前远眺,一口一口吞咽。远离窗户的走廊、过道,一定还有人独自抽着烟,看着明灭的烟头发愁,也一定还有人聚在一起,互相点着烟,谈笑风生。
望了一会儿,冯进马做了决定,让灰衣人收起车篷,让车的内部与外面的灯光直接接触,让车里的空气和外面的流通起来,让他们四个人经受着无遮蔽的灯光与空气的照射、冲洗,他对此已没有任何的恐惧,也不再为此受到伤害,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眼前这栋大楼里忙碌的人间景象,那些如剪影似皮影通过窗户玻璃展示的人影,他们和他刚才在路上所见的、现在仍在他身边经过的人群并不太一样,是无声的,是通过一栋楼整合出了秩序的,但他们仍旧给他饱满的冲击,让他感到这样忙碌着就可以。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从大楼里走出来,他们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了一下,又往前走到一棵梧桐树下。男的掏出烟,先给女的一支,然后自己也叼着。点上烟之后,两个人都抽了一口,同时喷出了长长的、只能见到一点点青色的烟雾,脸上浮现出完全的惬意。然后他们说笑着,抽着烟,四处看看,抬头望望。一支烟抽完,两个人回身向大楼走去,女孩突然抬脚踢了男孩右脚脚后跟,男孩趔趄一下就站稳了,他看着女孩,女孩后退半步,缩缩肩。男孩走上去,伸出右手,在她脸颊上抚了一下,将她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抚到耳后。他说了句什么,女孩笑起来,两人并肩走进楼里。
去往下一个地方的路上,冯进马脑子里一直在来回切换,一会儿是那一格格的玻璃窗,窗户背后众生相的远景,一会儿是那两个年轻人的特写,尤其是他们吸进再吐出的烟,女孩的那一脚,男孩那温柔的轻抚,还有两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四目相对,毫无防备。当灰衣人说“到了”时,他脑中的画面忽然又切到了几只飘动的蓝色气球,再下移到仰头看着的小女孩脸上,然后镜头反转到站在发布会现场,望着这一切的她。
“冯先生,到了——”何芫也忍不住提醒,何芷则斜过身来,将手搭在冯进马的左肩上。
一座巨大的剧院,多面体的形状、钢材加玻璃的构造,让它像一块被巨人切割而成的钻石,要说得更加准确,则是一块由无数随时可以转动的独立空间构成的不规则魔方,因为每一次转动都能够完成一次内部再整合,提供不一样的空间结构。冯进马记得,当时为这个剧院究竟采用哪个设计方案,执行团队分作两拨,争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交由他来仲裁。他一眼就看中这个钻石魔方,并一锤定音地解决了反对方最有力的意见——既然这个方案要求周边的空旷来映衬,那就腾出周边的空间来,合乎要求的闲笔没有浪费,即便寸土寸金之地的大片空旷。
现在,望着它周边需要的空旷,冯进马明白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只有从容的周边空间,才能让钻石的冰冷与华贵释放,也只有将所有喧闹都挡在一百米开外的阒寂,才能让这魔方的变幻、变幻里的演出独自向天地敞开,与宇宙相往还。
车停在离剧场五十米远的地方,从这儿望过去,可以看见剧场此刻调整成了T形。T形那一竖里的十数个空间塞满了演出,国内的、国外的,戏剧的、戏曲的,个人演唱的、群体合唱的,舞美灯光尽善尽美的,清清爽爽不插电的……应有尽有,每一种都不缺乏观众。T形那一横分割成三个最大的空间,左边正在举行一场魔术表演,魔术师取下自己的头颅,正如抛掷飞去来器一样,将它一次次扔向下面坐着的观众,带给他们欢呼的惊悚;右边正在举行一场音乐会,看指挥的动作、乐队的人数、乐器的繁多,应该是一支交响乐,观众们也都正襟危坐,隔着几十米,都能想见他们严肃的陶醉表情。
中间的空间,有些不同寻常。没有开灯,看不见布局、布置,也看不见任何观众,如果不是一抹亮光,会让人以为它就是关闭着,没有演出。但有一抹亮光,就像有一颗石子投入一座风平浪静的池塘,带得整个空间都动起来。别看剧场只和周围隔开百米,就是这不长的距离,让它成了一个独立的伸入黑夜的所在。而那一抹光亮,也打破了由黑夜浸染、传递而来的阒寂,它在游动,在飘**,尽管不指望能点燃所到的地方,却毫不退却。
等确认移动的光亮是一个人时,冯进马打开车门,下了车,向剧场走去。灰衣人也紧随着他下车,还伸手止住打算跟上的何芷、何芫。冯进马仰着头,向剧场走,走到离剧场只有二十米左右,也是仰头观看的最佳位置时,他停下来。那确确实实是个人在走,他不像是穿着有灯管的衣服,而像是从体内发出了天然的光。从这里,看得清他行走的空间仍旧是个剧场,也能借助其他地方的光,看得见剧场里的空间构造、里面的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影。
可以辨认的剧场空间没有减弱那行走带着光亮的人给冯进马的冲击,反而因为空间的具体更具力量。冯进马久久地站立和观看,他忽然感到,他的那几只蓝色气球也脱离他的手,向上飘去。气球下面那些原本被他捏在手里的小细绳,随着气球的上升,也散开去,像小虫子那样在空气里逶迤上游。
冯进马看向灰衣人,灰衣人也注视着眼前这座钻石魔方,但不知道目光是不是也落在那三个空间。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灰衣人究竟在看什么,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什么,如果有,那又究竟是什么。
“接受我的提议,咱们再交易一次。”冯进马说。
灰衣人沉默一会儿,才说:“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问。”
“您既然见识了黑暗,为什么还要从地下出来,来看这些地方呢?”
“我想看看自己利用这次交易,究竟做了什么。对了,老虎不适合这里。”大概是觉得这两句话的关联过于遥远,冯进马等了等,又补充道,“那只是你的黑暗。”
“所以,您坚持之前的提议,咱们再交易一次。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