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动不动,保持坐姿,看着王河鞠躬、转身,看着他踩着自己的脚印走到门口。他伸手抓住这一侧的金属把手,拉开门的那一刻,你双手撑住桌面,有一点贪婪地伸长脖子看过去。

王河当然看不见。他只是在拉开门的瞬间,停顿了一下,身体有点僵硬,犹豫是否应该再回身打个招呼,道声别。在他停顿的那一会儿,过道里的灯光将他薄薄的影子投射了一截到房间里,像是灰烬撒出的人形轮廓。随即,他做了决定,径直走出去。即使到外面,转身带上门时,他也低垂着头,没有望过来,没有挥手。

你盯着王河那一截影子撒在房间里,向外面退,然后被门护住,直到他毫无疑问已经走到三道门外,仍旧不肯收回目光。嫉妒、失落、隐痛夹杂,在心头翻滚,进而向上攀爬,向全身发散,紧紧箍住你,让你喘不过气来。前所未有地,你感到体内的氧气被慢慢抽走,四肢百骸的能量迅速逼近于零,你马上就要像一摊稀泥,瘫软在桌子上,瓦解在地板上。但你借助双手的支撑,凭着游丝般意识的维系,不让自己瘫软、垮掉,尽管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可你熟悉这种撕扯的起势与走向,除了涸辙之鱼企盼甘霖一样等待,除了将死之人召唤游魂一样守候,别无他法。在这漆黑似墨、寂然胜铁的房间,见不到光与影的移动,等待并不消耗时间,只是意识的逐渐模糊,缓慢清明。

终于,你感到自己如同被充气,一点点鼓胀起来,落在桌上的汗水,湿透衣服的汗水,用一点微咸透析了体内的瓦解因子。于是,你坐直身子,站起来,向椅子后面的空间纵深走去。随着你脚步的逼近,一阵轻微的声音响起,那黑色的一面缓缓分开,露出从地板直至天花板的一整面墙的玻璃。王河已经离开,没有机会发现不久前在你背后的,不是墙而是窗帘和窗帘后面的玻璃。

从这里望出去,大半个城市都在脚下。正是日头高悬,明丽的阳光从澄澈蓝天抛下来,让脚下忙碌的世界条分缕析,层次分明。还有一束阳光掷了过来,掷在玻璃墙上,掷到你的身上。你看着阳光从你身上穿过,即使是玻璃,阳光穿过它,也在地上投下隐约可见的薄薄的火焰般的跳动,暗示若有若无的影子,而阳光落在你身上,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空空如也,仿佛你才是真正的透明之物。

极其轻微的吱的一声,你知道黑色墙壁上那扇黑色门打开了,但你一动不动。你在心里又演练了一番,只等适当的时机出现,就要开始你特意为他准备的剧目。会顺利达成吗?你无从知晓。你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动作、语气,才能控制住他,得到想要的回答。他似乎并不知晓这一切,仍旧在离你两步开外的地方站着,等候你的差遣。

你伸出右手,他上前一步,递上手里的望远镜。你拿住望远镜,扭头看他一眼,他和任何时候见到你一样,一身灰色的衣着,罩住整个脑袋的灰色帽兜,头微微垂着,这身姿说是恭敬也好,说是随意也罢,反正都透着保持距离的意味。

“不要这么拘束,上前来。”你笑了笑,说完也不管他微微鞠躬、上前一步、继续垂头站在一旁的例行动作,把望远镜架在眼前。望远镜自动调焦,从这里跳跃着对准这座城市里以你之名兴起的那些大厦、商圈、住宅,它们设计风格相近,都有着大面积的玻璃结构,对采光极其贪婪。要是在往日,你会随机找到一扇窗户,对准窗户后面的人,看着他们在阳光下坐卧、行动,看着他们的影子随身而行,但现在,镜头那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都只在你眼里快速掠过。

“先生,您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忽然问。

“什么?”你一时间没明白他指什么,莫非他已猜中你的意图?

“您为什么要不断地用X光去扫描那些物体,还有动物?”

原来问这个,你松了口气,“你觉得呢?”

“您是想证明,影子不是必需的,对吗?影子不是人和物必需的,也不是这个世界必需的。既然在黑暗中没有,既然当X光穿过物体时,影子**然无存,也不被扫到,那它只能是可有可无的附庸,对吗?”

你没吭声,可是阻止不了灰衣人继续说下去。当然,他的语速仍旧不疾不徐,他的语气仍旧不愠不恼,他的内容是判断,可他的方式是陈述。

“可是先生,您不觉得您的行为自相矛盾吗?您用了十年时间,每个月一次,拍了这么多东西,留下大量的素材,要证明影子不是必需的,可是您又总是在片子上留下那些东西或者活物的痕迹,痕迹不就是影子吗?”

“等等,你是说,影子是从内部产生的?至少我的拍摄证明了这一点?”你觉得灰衣人的话大有深意,可他这番话是有意还是无心?

“不。我是说,您的行为自相矛盾。您究竟是要影子,还是不要影子?要影子,不需要用到X光。不要影子,您可以把X光的强度提到最高,甚至还可以不断加强,也许最终您能发现,胶片上什么都没有。”

“噢,你是这样想的。”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灰衣人的话再次印证你这么多年的感觉:他理解不了你,正如你理解不了他。

“你就别管我了,权当我只是在消磨时间。你那时候问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要不要找个人来拍一下?”你也问他。

“不管您的意图是什么,都需要通过同类来验证。一个人更能理解您的意图,也是更有效的范例,至少,他可以告诉您,在射线穿过身体的那一刻他的想法,他还可以告诉您,随着射线的变弱变强,他的感受如何游移。”

你怀疑他在嘲讽,可语气不像,他的身体不用想也知道没有特别的动作,更不会有嘲讽的迹象。你想结束这个话题,最好同时还能有所引导。

“你这么多年陪着我,事无巨细地帮助我,不厌倦吗?”你想让自己的语气更体贴,发现根本做不到,也就算了。

“不。厌倦是你们特有的东西。”灰衣人说。

那也就不必再绕圈子了。你垂下始终罩在眼前的望远镜,递给他。在他要接住的瞬间,你说:“让我看看我的影子。”

他愣了一会儿,才伸双手捧住望远镜,放进左边的衣兜。

“先生,这样不好。不,我不是说这样违反咱们的约定,咱们的交易里并没有相关的约定,我只是担心对您不好。我还记得您上一次提出这个要求的结果,虽然是三十年前,但您那一次的悲痛欲绝可真吓着我了。您对着自己影子流下的眼泪,比咱们认识以来其他时候流下的总量都多,恐怕也比咱们认识以前,您流下的总量也多。您足足把自己关在房间五天五夜,勉强喝一点水外,茶饭不思,要不是我让人破门而入,将您送往医院,恐怕您早已不在人世。您想想,我怎么还敢答应您?”

他一直垂着头,谦恭得近乎谦卑地说着。每到这时,你都会隐隐惊讶,惊讶平常对他善辩的忽视。不过,他的反应、说辞并没有出乎你的预料,一切都还在按你的预演进行。

“你只记住了我当时的哀痛和经受的那一点点折磨。没错,我那次是悲痛欲绝,我那时才明白,在咱们的交易中我失去的是什么。可你也别忘了,正是接下来五天五夜的自闭,让我懂得,在咱们的交易中我得到的是什么。不正是在那以后,我才彻底将交易抛在脑后,借助我得到的,通过你的协助,建立起眼前我们的所见、所得,成就属于我们的传奇?”

“不,先生,是属于您的传奇,我只是为您效劳。您说得很对,现在的一切都始于您和您的影子——有必要提醒,‘您曾经的影子’——的最后一面,您由此有了今日的成就,您甚至早在十年前就不再动用袋子的力量。当然,那是您的袋子,您有权对它任意处置。我只是担心,再次见到影子,会触动别的不可知的因素,给您带来不好的结果。毕竟,您现在身上所系的,是如此庞大的产业,您关联的,是不可计量的个人与家庭。公平地说一句,这一切甚至超过我的预期。”

你捕捉到了他话里的迟疑,感到他正被你说服,当然要进一步追击。

“你在意与我相关的人与事吗?不,你不在意。影子是你的没错,正如袋子是我的,我尊重咱们的交易约定,但你也说了,再见一见影子并不违约。你刚才似乎在描述某种限制与规范,可是它真的存在吗?这么多年,我不是你遇到的第一个人,也不是和你达成交易的第一个人,他们交易后的反应如何,他们如何使用你提供的交易物品,难道会一样吗?如果每次交易后你看到的都一样,恐怕你早就没兴致走来走去,寻找可交易的对象了。不是这样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先生。我答应您,不过您也得答应我,只能看不能有任何别的行为,否则——”

“否则你可以带着他从我的世界消失。”

“先生,别开玩笑了。您知道,我是不可能离开您的,但我可以保证,如果您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您今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他,哪怕是在您临终之际。”

他不再啰唆,伸手从右边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小的皮袋,他打开皮袋,从里面取出一团黑色的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物品,然后他蹲下来,在地板上把那物品一层一层打开,每打开一层,他的手指都在折叠的痕迹上抚过,将折痕抚平直至消失。这样的动作重复多次,四四方方的物品被全部打开,躺在地板上。那是一个瘦削的影子,身形单薄,已经快变成灰色。

“你,你能让他上前一点吗?不,不是到我这边,是到太阳下面,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你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灰衣人打开皮袋时,也一直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但看到影子的瞬间,尤其是他超出预想的瘦削、单薄,以及由此导致的颜色变化,你仍旧失控了。你声音发颤,几乎是在请求灰衣人。

“唉,真是没有一次不伤感。”灰衣人含混地感叹一句,对影子点点头,说,“去吧。小心一点就是了。”

影子听了灰衣人的话,试探着往前挪了挪,他先把左脚放在阳光下,那一下猛晒也许是疼,也许是痒,也许只是单纯的刺激,让他往回缩了缩脚,但只缩了一点点他就忍住了,让左脚像在火上烤一样在阳光下待着。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习惯了阳光的炙烤,他的右脚也伸过去。然后一点一点,整个身体都到了阳光下。尽管影子没有说话,但是看他在阳光下伸伸腰,边缘也逐渐比刚才清晰一点,想必还是很惬意。

你看着影子的这些动作,猜想他有多久没有接触阳光,也许从三十年前那次相见直到如今?这让你无比痛恨自己,不是或者不仅仅是为那次交易——交易已然发生,无可更改——更是为你自始至终都只想到、感受到丧失影子的痛苦,而从没有想过影子究竟如何,他对自己被折叠、被拘囿有什么感受。

“让他回去吧。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你咬咬牙,狠着心对灰衣人说。

灰衣人不解,又警惕地看看你,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影子招招手,影子有点不舍地离开阳光,走到他面前。灰衣人又蹲下,小心翼翼地从头到脚、由左至右,将影子拾起来,折叠回刚才的方块模样,装回皮袋,系紧皮绳。

“不是不能让他听见,是不想让他听见,我不想在实现之前先给他希望,其实我也是不想先给自己希望。”你叹口气,随即又摒弃这无谓的感伤,振作起来,“刚才那个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不要装作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你肯定会跟在身后,把他送出楼去。”

灰衣人居然有点被看破的羞赧,不过他很快正了正身子。

“灰暗。困顿。沮丧。这些都抑制不住浑身勃发的欲望。就像是奔波在树木浓密、光线全无的森林里,被枝条刮擦,被藤蔓牵绊,被尖刺刺伤,又饥又渴,疲惫不堪,但没有放弃,一股咬定了什么非要坚持下去的狠劲。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森林边缘,只需要一点点天光的提醒,就能走出眼前的困局,进入敞亮、开阔的境地。当年咱们初次见面,您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说到这里,灰衣人轻笑一声。

“他的影子怎么样?”你没有理会灰衣人的笑,尽管他的描述本身让你联想到自己,提醒般的总结更让你浑身不自在。

“非常好。饱满、健壮,好久没见到这么吸附黑暗,迅速增加浓度的影子了。我跟在他身后走到楼下,看他走进阳光里,没有丝毫耽延,影子就出现了,紧贴他的身体。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但他的影子发现了我,影子似乎对我有所畏惧,发现我之后,还往他身边躲了躲。所有这些,都让我再次想起初次见到您的情景,在那次烧烤聚会上,您拎着一瓶啤酒,从河滩上的烧烤架旁走开,来到草坪上,站在阳光下,您的影子躺在青草上,黑得发绿,同样是在我站起来的瞬间,他也往您身边躲来着。”灰衣人反常地沉浸在回忆中,反应比往常慢了许多,但他还是反应过来,“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想再和你做个交易。”你不容他多想,开门见山,“我退回布袋,再加上他的影子,换你撤销咱们的交易,退回我的影子。”

“你们果然都一样,没有一个例外。”

灰衣人摇摇头,如果你能看清楚他藏在帽兜里的脸,多半还能看到嘲讽的笑。不,也许是苦笑,你忽然想到这一点,对灰衣人生出一丝同情,但你马上掐灭它。

“你们不能保持专注吗?要布袋就要布袋,要影子就要影子,要什么就一直保守什么。怎么可以有影子的时候要布袋,得到布袋又想要影子?难道交易这么随随便便就能取消吗?要是事情都由你们来决定,那我在做什么?只是陪你们玩,不花时间吗?”

“时间对你有什么意义?你有的是时间。你根本不在时间内!我们才在时间里面。你前前后后做成了多少次交易?愿意和你交易的只能是人,我们虽然时间有限,但就不能有试错的机会,有撤销至少也是更改交易的可能吗?”灰衣人的话让你愤怒。愤怒是没有意义的,你又迅速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以前的人想要以什么方式换你撤销交易、归还影子,至少我的提议,你什么都没损失。不止没有损失,所得还非常丰硕。你是花了时间,对你无限的无意义的时间。你得到一个影子最黑暗、密实的阶段,并在他灰暗、衰败的晚期,用他换了一个簇新的上佳的影子。”

灰衣人忽然转过来,正对着你,他的脸颊、眼睛还有嘴巴都被帽兜挡住,只用有棱有角的下巴在盯着你似的。

“先不管我们之间的交易是否能够取消,您怎么确定他会交出自己的影子?”

“如果他不同意,如果他明确拒绝,我说不定会更高兴,甚至会骄傲,为他骄傲,为自己的同类终于有人这么做而骄傲。”你想象了一下一个月后,王河回到你面前,说出“我不报价”“我不继续”之类的话,可是他骄傲的脸、他说出的话都迅速起了涟漪,如同被风掠过的水中之月,模糊起来,再也恢复不了水面平静时的模样。

“他需要一笔钱来完成他的剧,我给了他一个提议,让他给自己的身体划价,一个月后,我和他再见面,如果我们就他身体某个部分、某个器官的定价一致,就能够达成交易。当然,这笔交易是个幌子,是为引出另一笔交易。一开始直接要他的影子,他多半会拒绝,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的患得患失,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人们只有在完全隔绝或者完全绝望的情况下才会拒绝,一旦被引到道上来,一旦尝到甜头,而且蜜越来越浓,谁都停不下来。”

你知道这么说是在出卖同类,你也知道你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猥琐,还包含着劝诱、谄媚、鼓动,乃至于顺服,可是你必须拿回你的影子。同时,你也自我安慰,王河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并承担决定的后果,任何人都不能替代他。

“所以您的提议完全就是诱饵?”灰衣人显然不需要自我安慰,他也不在意你是否难堪。

“说是诱饵也未尝不可,再准确一些,那个提议只是开关,打开它容易再关闭很难。他会开始定价,先是单纯地从字面意思出发,把身体的每一部分割裂开来看,给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价格。不过他很快会明白,身体是割裂不开的,定价的实质是做判断,依据可舍弃程度的大小,判断整个身体的状况,到那时,他可能就会想到自己的影子。如果想到影子,轻易就标出价码,确定咱们想要的就是它,那就太高估人对世界的理解能力了。即使他有史勒密尔的故事为凭据,依旧不可能。所以,尽管他来到了大门口,还是需要引导、劝诱,才能明白,才能往里迈出关键的一步,就像当年你对我做的那样。”说到后来,你的语气愈发冰冷,像是在宣判,宣判自己,也宣判迟早步你后尘的王河。

“冯先生,您对事情的理解有点偏差,我没有引导、劝诱您,我只是提议,这个提议也仅仅是想帮助您。唉——”灰衣人居然叹了口气,“不说这些了,你们总是对我有误解,怎么说都没用。”

你没有作声,你不想表现出对灰衣人这句话的反感,你更不想他因为你表现出的反感而发现你对他、对整件事情的些微怨恨。当然,你也知道怨恨没有道理,所以你只想事情按照你设想的往下进行,用一桩交易替换另一桩交易。

灰衣人也沉默着,确定你不想再就王河的事继续交流,他才说起另一桩事。

“昨天她告诉我,不想再签下任何片约、再接任何通告,她想彻底休息,彻底离开现在的生活。”灰衣人说得有点没头没脑,但他确信你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灰衣人在说什么,但仍旧对他的话感到震惊,“发生了什么事?你没有按照我的要求……照顾她吗?”

“照顾?当然,一如既往。给她安排各种演出,电视、电影,还有舞台剧,出席各种活动,首映式、见面会,不时接受采访,偶尔走走红毯,伴之以小分贝的尖叫与欢呼。我不断安排聚光灯照向她站立的方位,也一直如您要求,让她大多数时间都在聚光灯边缘徘徊,偶尔也往里面站一点,但绝对不出现在核心位置。按您的要求,过去这几十年,她始终只成为陪衬,总是能见到虚荣的盛大,却享受不到虚荣的满足,她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对比之下的伤害与羞辱,因此发誓也要站上顶峰,让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都追悔莫及,拜倒在面前。但从两年前开始,她有了变化,她知道无法解除合约,但她不再向工作人员、向她的贴身助理提要求,她发现自己总是被映衬出不足的那一方,但她不再介意。她的脾气变得过于温和,甚至有点逆来顺受,安排的工作、给出的要求,她都全力以赴去做,该出现的地方,她全部到场,但所有这些对她不再构成影响,无法再主导她的情绪。”说着说着,灰衣人陷入沉默,你发现他的身形有点塌陷,仿佛体内的支架无法支撑。

“她接受了自己的现实,得到多少承认多少,得到什么承受什么,不再眼望高处,心怀冀望。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即使是咱们也无法完全控制情况,阻止不了她得到咱们始终如胡萝卜那样悬在她眼前的荣誉,那些这个行业的最高虚荣。”灰衣人有点犹豫,还是说出口,“因此,从六个月前开始,我停止了她的工作,不再给她安排任何机会。但您绝对想不到,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接受没有鲜花、掌声的生活,接受不再被人关注,没有目光追随的生活。直到昨天,她问我是否可以彻底退出,但她只是问我是否可能,并不执意。”

“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没有愤怒,你只是不解。灰衣人始终都按照你的计划协助你,你的要求,他拒绝过,但从来没有阳奉阴违,办走样过。

“告诉您有什么用呢?白白增加您的烦恼。她的变化完全不可逆转,该有的试探、**,我一律放大数倍提供,但通通无效。我们无法在心如止水的人那里兴波起浪,特别是当她连心如止水都不追求。”

“发生了什么事?”你第二次问出这句话。

灰衣人显然明白你在问什么,“没有。没有重大疾病,没有亲人去世,没有结识新的有大智慧的朋友,甚至,甚至此前此后也没有持续阅读的书,反复观看的电视电影。我检索了所有可能产生缝隙的地方,她日常经过的路,她必须出入的场所,那些人群,人群的嚣嚷、小小的纠纷,男男女女的亲爱、怨恨,乞丐拉扯的不成调的弦、嘶吼的嗓子,所有这些都是经常见到的,她会在某个瞬间被这些击中吗?有一次发布会上,一个妈妈带着她的小女儿参加,小女儿手上牵着几只蓝色的气球,主持人刚说两句话,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蓝色气球离开小女儿的手,像一串葡萄那样,飘飘悠悠飞升,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女儿一直仰着脖子望着气球,没有尖叫更没有哭泣,除了她全程留意着小女儿和蓝气球,再没有人予以关注。但是这几个气球足以促成如此重大的转变吗?”

你没有回答灰衣人的疑问,你不太相信有这么浅陋的宰制式的戏剧性时刻。重大的转变固然经常由不起眼的、微不足道的琐碎生发,其持续的变化却需要作为触媒的琐碎具备混沌的、内燃力十足的隐喻形态,一个小女孩和她的蓝色气球,它们会是这样隐喻性的琐碎吗?追问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她已经是现在这样。

“告诉何芷,准备好车,咱们一会儿出发,我要去看看她。”即使看不见灰衣人的脸,你也察觉到他的惊讶,你举起手,仿佛要做决断,也只是在空中无力地挥了两下。

“不,等到下午,对,下午,太阳下山之后再去。”你踌躇一阵,还是屈从自己的恐惧,“何芷开车,就咱们三个,去看看她。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看看,别被她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