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下

“冯先生——”何芫喊了一声,迟疑一下,“今天是1号。”

“今天拍什么?”你问。

“老虎。”何芫的声音痛苦起来。你知道她为什么迟疑和痛苦——每次只要拍活物,她都会这样。你也知道,她专门建了一座半私人性质的动物园,收留那些被你拍过的动物,它们有不少都是在她的亲手照料下,尽可能减少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些你都听之由之。甚至拍摄非洲象那天,何芫整个过程都泪流不止,你也没有太过计较。但是,你不允许任何人劝阻,她也很清楚。也许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可能带给你的不快,何芫接下来的话多少带着顺从的意味。

“他们盯了两个月,才挑中这头。据说快八百斤了,运出森林,运到这里,都很不容易。”何芫说。

你想象着八百斤的老虎,当它行走在那个房间里,每一寸空间都因为它斑斓的皮毛而生辉,百兽之王自带的威慑光芒。可那又怎样?还不是阴影里的阴影,灰烬里的灰烬,薄薄的无重量的一层?它在丛林里巡游的时候,以尿液画出边界,以吼声声明权限时,想得到命运会陡然转变,成为被你摆弄的玩具吗?不能抗议,无从反抗,只需要针头扎进身体,药剂轻轻推送。

这甚至称不上命运。因此,你说:“先拍。”

何芫点点头,转身向另一扇门而去。你跟在她身后,走出房间,再跟着她走进电梯,下到地下五层。每一次,走进这阔大的由你亲手设计的空间,你都会兴奋。此刻,仍旧如此,情绪得以加温,身上始终紧绷的地方有所舒缓,连光亮越盛程度越深的怀疑与虚无,也都暂时消融。你知道,这与你设计的这阔大空间的牢笼感有关,它似乎保障了某种稳定,但更与接下来要发生的有关,它让你确信,你还行进在追寻早已失去之物的旅程上。

这是个套盒结构,共有三层。最里面一层是强钢化玻璃分割、封闭的四方结构,每一边二十米。外面一层的空间,依据着四根柱子,由一层金属板分割。再外面,当然就是由混凝土浇筑的墙面。每一层之间,各有五米间隔。但金属板上,又分布着许多按钮,只要按下,就能露出不同面积的空隙,以便毫无阻碍地观看玻璃空间内正在进行的一切。

现在,何芷已经等在金属板外面的那个操作间里,她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三件厚重的防辐射服。与其说是配合,不如说是因倦于争辩而听从摆布,反正你如往常一样,套上防辐射服。

何芷按下启动键,然后将遥控器交到你手里。接下来,就是你的拍摄了。只能是你的拍摄。

一阵喀啦啦的响动,玻璃空间的天花板向两旁滑动,露出五米见方的洞来,然后是一阵器械操作的声音。你很满意这一点,整个地下五层的空间的防护、消音都做得极其到位,一旦密闭,没有一丝一毫声响能够走漏,但在这个空间内部,所有必要的声音,都以清晰到如同被放大那样传递,因而也足以撩动想象力的滋生。天花板的滑动、机械的启动,都带有宏大的开场感,预示着今天拍摄对象的不同寻常。也果然如此。先传来踱步的声音,再是几根铁链相互碰撞,然后一只接近五米见方的笼子从方才那个洞口露出厚重、黝黑的笼底。

笼子下降的速度不疾不徐,你可以像反向地观察观光电梯下降那样,不落下笼子里的任何一个细节。那庞大的斑斓的身躯正在笼子里缓缓走动,即使是被悬吊空中,也见不到它有任何愤怒。它只是闲庭信步似的,四只强力的爪子交替着在笼底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将自己的身躯如移动一座山丘,一步一步往前。它的身影被竖着的金属栏杆分割成不同的部分,黄色皮毛底上断续的炭条描绘般下垂的黑色条纹和栏杆时而平行,时而交错,却丝毫不影响萦绕在它周围的宇宙的完整性。一如它的目光,偶尔也会被栏杆遮挡、缠绕,却始终不减分毫凝望与逼视兼具的力。

笼子终于落在地面。也是在那一刻,你明白,之前尽管目光始终追随,并且大半都是仰望,但只有当老虎的身躯和地面平行,只有当它四肢都着落在地上时,它才真正呈现出万兽之王的气度。笼子一侧的栏杆升起,露出一个开口。正在踱步的老虎停顿下脚步,带着戒备望向这突然出现的空缺,然后它迟缓却并非试探地向着空缺走去,每一步都很坚实地走出笼子。升起的栏杆落回,空空的笼子再在铁链的互相碰撞中,升起,从它出现的洞口消失,然后天花板滑回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洞。

整个玻璃空间里只有老虎。和笼子相比,玻璃空间大了很多倍,也就衬得老虎比先前小了很多,它的身体对所在空间的直观压迫感也消失了。正是因为这直观压迫感的消失,老虎身上的王者气度才沉稳地显现,也正是因为相对而言之下的“小”,老虎的一举一动都带出某种“退”的气质。老虎的动作比先前在笼子里时更见迟缓、稳重,它举重若轻地抬起一条腿,落在地上,再抬起一条,又放下。缓慢地巡视着这新的领地,它每动一下,身上的皮毛都丝绸般轻轻滑动一下,它腹部下堆垒的肉都随之颤动。也可以说,它的每一步,都像是深夜星空旋转了一度,幽深、灿烂,不可遗忘。

“冯先生——”何芷忍不住提醒。

你这才从投射重重的观望中回过神来,按下遥控器上的一个键。何芫浑身一颤,忍不住“啊”了一声。在她的声音中,与老虎并行的两面玻璃墙如关闭百叶窗似的变了颜色,成了两面有着金属质感的灰色墙壁。老虎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化,它身子停顿下来略微有所收缩,蓄势待发,准备随时给予进犯者致命一击。并没有敌情出现,它慢慢松弛下来,继续探寻。只是这时候,两面灰色的金属墙壁如同巷道,一方面暗示着它巡游的方向,一方面又以相对而立的模糊的镜面,映照出无限的老虎的形象,相互重叠、消融。

你又按下另一个键。一阵不可抗拒的夹杂着电流声的噪声响起,很快,这声音趋于稳定,但仍旧逼近人可以忍受的上限。最开始,你想过降低或者去掉噪声,可是在得知这已经是如此巨大的一面射墙的噪声能降至的最低,并且三十年内估计都很难再有突破后,也就放弃了。在用过几次之后,你发现了这噪声的美妙:它是照射的标识,仿佛用声音刻画那些粒子的轨迹,再抽象一点,它甚至是终极的提前降临的死亡的声音。死亡以稳定的噪声,充塞这地下的空间,它拍动翅膀的声音在方形的玻璃空间里不绝如缕。正如此刻,死亡以射线的方式,从这边的玻璃化的墙壁集束射出,穿过横亘其中的老虎的躯体,在对面的玻璃墙壁上,留下肉眼无法分辨的苍白。在苍白的底色上,是微薄、虚弱的一层暗影,死亡也消除不了的痕迹。

老虎看不见射线,但它肯定有了被穿透的感觉。它先完全停住,侧耳凝神,如雕塑般定身,仿佛在揣想是什么让它不适,又仿佛在揣度是什么穿过了它的身体。你收敛起一瞬间的怜悯,又按了一次键,噪声并没有增强多少,但整个空间里那无形的巨大到无法避让的翅膀扇动得越来越频密。几乎在你按键的同时,有所感知的老虎伸长了身体,然后一缩,发出一阵怒吼,吼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吼声几乎在时间外夺得独立的持续不绝的存在,它压制住原本塞满整个空间的噪声,不,它击碎了噪声,将它横扫开去,扫进不必在意的破碎空间,用自己的阳亢、刚猛占据了噪声的位置,并且一经占据便永久有效。这怒吼让你发颤,让你想起“震惊百里”,让你不自禁地觉得它穿透了地下空间,在整座城市上空震**。于是不管出于报复还是提振精神,你按下最强烈的一键,尽管你知道它对死亡翅膀的加快加重不足以驱散老虎的怒吼,但它的拍打却也能够带给老虎足够的不快。

果然,老虎立即感受到了,它张了张嘴,露出黄金匕首一样的牙齿,却没有发出反击的咆哮。相反,它一屈身一矮腰,怒矢般狂猛地奔跑起来,似乎前面有着它垂涎许久的猎物,或者是缠斗许久的敌手。老虎就那样不避不让、不弯不折地向着你们面对的那面玻璃扑来,它让你相信,它庞大的身躯将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强行修改物质的参数,在强过金刚石的钢化玻璃上撞出一个柔软的空洞,以保证它毫无滞碍地穿过,站立在你面前。你甚至感觉到它冷冷地操持着死生权柄的目光,目光中是对整个世界、所有物质的漠视,还残留着一点点对你的怜悯。你不能接受一只老虎的漠视,怜悯更让你愤怒,因此在它快要扑上玻璃的瞬间,你按下另一个按键。

另外两堵钢化玻璃也像被闭合的百叶窗,瞬间变成了金属的灰色墙壁,与此同时,你面前的金属板上打开了一个视频窗口。没有任何耽延,你实时目睹了老虎庞大的身躯撞在由透明陡然变了模样的墙壁上,它整个躯体尤其是脸部因为撞击的变形,又因为被反弹而震颤。忽然切换至面前的视频,将这一切更具冲击力地拍在你的脸上,拍进你的脑海。老虎更加愤怒地翻身起来,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狂暴地举起两只前爪,拍在了面前变成墙壁的玻璃上,甚至攀着它,直起身子,用头猛撞了两三下。你呆立在那里,只觉得汗水顺着衣服涔涔而下,几乎浸透了防辐射服,再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也快要忘记身在何处。

“冯先生,冯先生,您怎么啦?”

何芫首先发现你的异常,她挪过来一把椅子,扶着你坐下。她伸手想要拿过你手里的遥控器,但你完全凭着下意识,紧紧将它攥在手里。何芷止住她,她离开操作台,也走过来,帮你解开防辐射服前面的扣子,取下你的头盔,双手拇指在你的太阳穴按揉起来。你如同被唤醒一般,从被老虎魇镇的空间脱身,逐渐回复到身体所在的空间。

你看一眼视频,老虎正悻悻地离开那面墙壁,开始往回退。一切都在进行,你也并没有耽误多少,就又套上头盔,按下按键,将两面灰色墙壁恢复成透明。

老虎的脚步已没有那么刚健,它的身躯也少了一份沉稳,就像被流放的老国王,走在一片不熟悉的土地上,尽管可以猜想,这仍旧是他昔日的领地,他却没了领地之主的豪情。老虎的神态有些落寞,这也夺走它不少的威武气概。大概也领悟到身不由己,往回退到不久前刚出现在这个空间的位置,老虎卧了下去,双眼眯缝起来,竟然有了一些怏怏之态。你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刚才的受挫与巨大的精力消耗,更因为强烈的射线照射带来的反应。对身体机能的损害自然不会这么快显现,但一切生命总是先在情绪上感应到坏恶的消息。

“不止这些吧?”你问。

“还有。”何芷说,说完她看了何芫一眼,“还有捕食。”

何芫显然早已知道,但她没敢看你,只是痛苦地扭过头去。你没有说话,何芷也就在平台上操作起来。

你面前的视频迅速消失,金属板也露出了足够无死角观看的透明玻璃面。紧接着,天花板再度向两边滑开,这次露出的洞比老虎降下来时要小得多,落下来的笼子也要小,边长不足两米半。除了底板一样厚重,笼子的其他五面都是细密的金属网格,格子不到一个拳头大。

笼子里面一团雪白,看着里面局促的、不断转动的身影,听着它不断发出的呼告般的咩咩声,你知道,这是一头离开母亲不算太久的羊羔。老虎也听见了这声音,它的身躯仍旧慵懒地伏在地上,但它已经天然警惕地抬起脖颈,它的双眼仍旧眯缝着在空中搜寻,但偶尔落在笼子上的目光已经开始凝聚杀气。笼子继续下降,小羊羔肯定感觉到了老虎的气息,就算它不明白望向自己的是何等威猛的敌人,那腾腾的杀气也一定施与了超过它能承受的压迫感。羊羔的转动更加频繁,呼告更加急促、凄怆,如果换成一个孩子,想必早就哇哇大哭起来,嘴里也只剩下“妈妈——妈妈——”的呼喊。

羊羔的动作和叫声激起了老虎进一步的兴趣,让它腾地站起来,早早做好扑杀的准备。等笼子下降到和老虎的身躯齐平的地步,羊羔也终于看清等待它的是什么,它惊惶地在笼子里奔蹿,竭力扭过身子甚至不看向老虎站立的地方,只有呼告一声紧过一声,快要叠连成无法停止的告饶。老虎一动不动,目光中退去了杀气与残忍,净化成纯粹的捕食的专注。一等笼子着地,它就猛地扑上去。虽然双爪只搭在笼子上,一咬之力也落在网格上,可丝毫没有让老虎受挫,反而提升了它的兴趣,让它绕着笼子转起圈来,这一圈圈生风的步子就像丝绸与沙子缠裹而成的绞索,细密地缠住羊羔的咩咩声,越缠越紧,越紧越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缝隙。

就在老虎转到另一侧时,咔哒一声,笼子这一侧的金属网格向上升起三分之一,五十厘米左右。响声和笼子突然打开露出的入口让老虎和羊羔都吃了一惊,老虎停下步子,凝神观望变化,羊羔停止哀告,站在原地,止不住地发抖。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搞清楚了怎么回事,老虎迈着稳健得如同定格动画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笼子开口的那一侧,它伫立在那儿,等着。羊羔已经完全被吓蒙,它缩向笼子内侧的动作不像是自主的行为,更像是被老虎的气势推过去的。一等羊羔移动,老虎猛地绷紧身子,向着笼子口扑去,只听咚的一声,笼子被老虎撞得平移了两三米,开口这一侧还向上抬起了半米左右。这一撞的力道之刚劲,可想而知。要不是笼子升起的金属网格下端预先做了处理,没有任何尖锐、锋利的地方,这一撞必然伤及老虎自身。老虎怒不可遏,再度发出狂暴的吼叫,震得整个玻璃空间都在颤动似的。羊羔想必已被这一撞和吼声吓得魂飞魄散,蜷在笼子的一角,呆若泥塑木雕,再发不出半声的哀叫。

何芷同样无声地望向你,你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理她。她只好望望何芫,在操作台上又点击了一下。

又是咔哒一声,笼子的金属网格再向上升起三分之一,这下开口有一米左右了。老虎迅速表现出对变化的敏感,它望着笼子上扩大的洞,似乎在评估,但它这次谨慎得多,没有蓄力、冲刺,而是试探性地迈步向前。升起的金属网格的下端到了老虎脖子那儿,它如果矮下身子,或者干脆蹲伏着,是可以钻进笼子里,拖出羊羔的,但这显然不是它的行事风格。只见老虎站立一会儿,确定没法自如地进出笼子后,忽然伸出右前爪,向笼子里抓去。这仍旧是试探性的,因为往里一伸,堪堪碰到羊羔的一点皮毛就缩了回来。如是再三,除了让羊羔缩成一团紧致的球外,并没有任何功效。老虎忽然再度变得焦躁起来,它放弃试探,爪子伸进去,在笼子里猛力地来回捞动了几把。有两次,他的爪子都抓住了几根羊毛。

老虎更加焦躁,它一下放弃了笼子的开口,转到笼子的其他几面,不断跳起来拍打、撞击笼子,当它到了羊羔蜷缩的正对着开口的那一侧时,只撞击两下,羊羔就翻滚在地,咩咩的哀告声气息非常微弱。如果这时,老虎再转回开口,再伸出爪子去捞取,多半就能够得着羊羔,将它逮出来。但老虎没有,它只是再次厌倦或者慵懒地退开,在离羊羔三米远的地方卧了下去。

你知道老虎快要完全丧失兴致,于是准备让何芷完全打开笼子,拍下最后的带着疲倦与恼怒的杀戮,但是你忽然听见抽泣声。是何芫。何芫望着老虎、铁笼、羊羔,泪水从双眼汩汩而出,在脸上快速流淌,身子也跟着抽泣的节奏,颤抖、抽搐。忽然意识到你正在看着她时,何芫一下子情绪失控,双手捂住脸,大声哭起来。

你吃了一惊,看看玻璃空间里的笼子,看看伏在笼底、缩成一团的羊羔,再看看离笼子不远,卧在地上,听见何芫哭泣似的支棱起耳朵的老虎,一件事完成大半,在终曲将临时忽然被打断的恼怒涌上心头。因为这恼怒,你瞪了何芫一眼,但何芫像个放肆的孩子,哭起来就不可收拾,现在你们三人的周围都缭绕着她的哭声。如果泪水足够充沛,相信你们早已被何芫淹没。

“行了。”你冲何芷摆摆手。

何芷舒了口气,神色顿时放松,她随即意识到如此形于色的不妥,就又调皮地冲你吐吐舌头,然后迅速在操作台上先后按下几个键。几乎在何芷按键的同时,玻璃空间里的两堵灰色金属墙壁迅速恢复透明,仿若巨大的翅膀扇动而产生的噪声也猛然停止。抽出噪声后静默如真空般膨胀、充塞,像是将整个地下五层晃动了一下,又抬升了三米。老虎也被这静默惊扰,它不安地从梦境中归来似的站起来,重新打量它所在的空间,看到同样站起来、突然获得声音般又咩咩不停的羊羔,它面色迟疑,仿佛不敢相信,又仿佛在重新估量。但老虎已经没有机会,笼子一侧打开的三分之二金属网格已经一次性再度封闭,整个笼子在慢慢绷紧的铁链的拉拽下,摇摇晃晃升起。

等笼子带着羊羔从再度打开的天花板消失后,天花板的洞口却并没有收缩,而是张得更开,从里面降下了最开始载着老虎的那个由栏杆组成的巨大笼子。这一次,笼子里站着两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手术帽的人,他们在离老虎还有几米远的地方,从笼子里伸出手,持着麻醉枪,向老虎开了一枪。接下来,就是老虎晕倒,被他们塞进兼具铲车功能的笼子里,然后两个人爬到笼子顶端,随老虎一起从玻璃空间消失。

你是第一次在拍摄完成后,还留在这里看着他们收拾现场。毕竟有那么大只老虎,毕竟老虎哪怕被麻醉了也让人畏惧,因而他们的动作并没有那么迅捷,但是一切都很简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等他们带着老虎从天花板消失,天花板再度闭合后,整个空间和你们才进来时一样。

你站在那里,望着巨大的空空如也的玻璃空间,看着它像将要递给孩子的玩具,完好如初,洁净如新。你等着。

果然,何芫止住哭泣。她带着怯意,低声说:“冯先生,对不起……”

“带我去看你们的画作。”你说。要不是何芫的哭泣打断了拍摄,你还真不知道怎么提出这个要求,类似于闯进他人闺房的要求。

何芷、何芫同时站起来,她们看着你,目光中都是拒绝,但终究扛不住你的沉默。何芷表示默认地关掉操作台的电源,向外走去。何芫则示意你走在前面。

你们鱼贯走出这套盒般的空间,沉默地站在电梯里,上到地下二层。

为方便你在失眠或任何兴之所至的时刻都能走进来,没有任何差别地看到从诸般事物身上萃取的成果,这里要求二十四小时明亮胜过白昼。现在就是这样,明亮而不刺眼的灯光从不同角落探照、射出,将整个巨大的空间纳入光明。根据需要,有的地方将空间进一步分割,但它们又总在什么地方和空间的整体勾连起来,就像是正午时分,只要朝向太阳的事物,都必然被阳光纳入统一的笼罩。和阳光照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给阴影留下任何存在的可能,无论是静止的物,还是行走的人,都全无死角,没有蒙上丝毫因为灯光而产生的阴影。就连那些挂在墙上、摆在地上的作品,都没有因为摆放的位置与角度,而衍生二次阴影。

何芷、何芫究竟以你萃取的素材画了些什么?尽管你想要看到的心情如此迫切,但一走进这个空间,你的步子还是不由得慢下来,接受那些你以近十年的时间,从地下五层那个空间萃取之物的注视。偶尔,你还会在一些成果面前停下来,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看着它们。

是的,这一幅玫瑰。这是你第一次扫描的成果,地下五层的空间刚刚弄好,你顺手从何芷桌上的花瓶里取了一枝玫瑰,让他们放进去。差不多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玫瑰,上面缀着几滴水珠,放在硕大的玻璃空间里如同一粒蚊子血,只剩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红色痕迹,但玻璃空间的密闭,反而给它核裂变的爆炸力。那时候操作不熟练,想法不清楚,直接将射线提升到最强烈,因而片子上只有一点点白色轮廓,玫瑰花也是淡淡的一抹。更遗憾的是,片子根本没法留下它置身浩大空间的渺小和坚定。是的,这一幅太湖石的扫描图射线又太轻。直到这一幅连拍了无数张的不同射线强弱程度的毛笔图,你才可以自如地看一眼物体就了解它的最佳强度,然后在不同强度间切换。是的。这只死去的蟾蜍是你第一次拍动物。这窝蚂蚁是你第一次拍活物,为了拍出它们的阴影,你没少想办法,最后总算用涂抹的蜂蜜将它们骗上玻璃片,这一条线是蜂蜜的阴影。

你一边走一边看,偶尔只是目光一瞥,那也花了不少时间。出口前最后一张巨大的,足有十二米高,三十米宽的片子还是让你停下来,在它面前站立了足够长的时间。是两个月前拍的,一张巨大的亚洲象的扫描图。那天,何芫同样神色郁郁,但因为直到最后,你也只是让亚洲象吃了苹果,卷了木头,而没有涉及杀戮、血腥,她也就坚持着忍了下来。这张图就是它卷起一根橡木,仿佛随时都准备抛扔出来。木头的扫描偏白,亚洲象的扫描偏灰,单纯就它们的颜色对比而言,会让人以为是几次拍摄的综合拼贴,但你知道,那仅仅是因为木头和骨骼的密度不同而造成的。是的,骨头。你要的也不是骨头,而是骨头里隐藏的阴影,是一头大象体内的影子。你将它榨净、提取出来了吗?

过了这个空间格局像美术馆,布置却不像美术馆那么精致的所在,是两扇对开的大门,门和墙壁一样,刷成了让人过目即忘的灰色。何芷走到门前,门自动打开,你跟着她走进去。里面漆黑一团,身后空间里的灯光完全没有照射进来。

何芫也走进来,门倏然关上。在关上的一瞬间,灯光亮了。仍旧是一个纵横明确的矩形空间,大小约有刚才那个空间的三分之一,或者说,是你不久前拍摄老虎的地下五层套盒空间的四分之一。但这个空间只是在灯光亮起的瞬间,只需要随随便便看上一样,就能感觉到劲韧的甚至是热烈的生命力,虽然处处都有抑制,但正是这抑制平衡了生命的蒸腾,不至于完全变得喧闹乃至嚣嚷。

地板和刚才空间的总色调一样,是不引人注目的灰,墙壁和天花板则是互相过渡、交接的蓝色,显出了变化,可也毫不突兀,能令人想起净朗的天空、宁静的海面,说是叶尖初露的草地、黄沙漫漫的荒漠,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灯光柔和、贴切,并且只从天花板上几个固定的点照射下来,如同小小的只为各自区域尽责的太阳。也因为摆在其中的尺寸各异,可都装在定制画框里的作品,并且一望可知,每一件作品放在什么地方都经过再三思忖,多次调换。

不过,你没心思过多观察整个空间,你想要看的是具体的作品,你想要看到的是作品背后,何芷与何芫的心思。她们的心所容纳、眼所朝向,是不是有什么早就彻底从你的灵魂和世界消失?于是你看向离你最近的作品,对,它只能称之为作品。你记得,那原本是一圈在工地上闲置一年有余的钢筋,差不多有两根拇指粗细。拍的时候,射线提到最高强度,核心部分仍旧有一条黑线,仿佛不可祛除。在黑线两侧,是骨头一样的灰白。那时,你对这条黑线印象深刻,甚至要借着它断言“黑暗和影子早就潜藏在内部”,但它在软片里的死寂,因死寂而生的无力却也让你畏惧。

可现在,黑线和灰白都在,也盘成了一圈,可它不再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软片上,它被扔在了一个丛林里。丛林的背影是虚的,只能看见成片的绿影,前景却是清晰的惹人心的一丛灌木,蓬勃如乱的荆条和荆条上的叶子都明晃晃的,恨不得能用眼睛掐出汁来。盘绕的钢筋的影就放在灌木旁边,它像是一条虚拟的蛇,又像是一次无来由的涂鸦,抑制灌木的生机也给予它超乎季节的安慰。更重要的是,盘绕之影冲上的一头,大概十厘米的样子,完全恢复了钢筋的模样,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有不少地方露出斑斑点点的锈迹,但钢筋上规则、简洁的花纹仍旧清楚可辨。有趣的是,在钢筋头上,爬着一只蜗牛。即使在一幅合成制作的图片或静态作品上,也能看出它不是停了下来,而是正在爬。一抹黏液从蜗牛身下拖过钢筋,它的触角正在转动,它的壳也正因运动而以可感知到的方式而蠕动。

这只蜗牛堪称生命之眼,让整个画面活动,也让绿的灌木、黑与灰的影子各安其位。你明白了何芷、何芫的创作思路,也明白了她们的创作意图,她们是在平衡你强行施加的阴影。这虽然因为不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而显得幼稚,可是幼稚自有无法推拒的生长的力量。这自然不足以解决你的问题,可还是让你心里微微一动,一如沙漠上在深夜落下的露水,尽管稀少,尽管几乎在落下的同时就被蒸发殆尽,你却不能说它没有落下过。

一旦明白创作思路与意图,整个空间的所有作品对你也就没有秘密可言,你快速地浏览每一幅作品,它们那些灰影与生机相冲突、相平衡的画面,总是有比喻性的温润露水落下。那水滴的痕迹,它蒸发的时间,甚至它对整幅画面的微弱更改,你都让它在心里再经历一遍。然而越看到后来,你受到的触动越是微弱,仿佛观看的积累升高了心里的温度,让露水落下的距离越来越短,蒸发的时间越来越快。

然后,和外面的空间一样,你来到那头亚洲象的面前。这幅作品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大象并没有置身于某个具体的环境,它就像是凭空而来,站在画面的中央,但它并不孤零,更不渺小,它站在那里,仿佛四根象腿就支撑起整个世界,顶天立地,毋庸置疑。没了背景的支撑,没了环境的衬托,大象也不再和其他作品里被射线扫描的物体那样,以只经过选择却绝不加修饰的黑与灰的渐变出现,而是被部分还原、上色。它那粗糙的皮肤,皮肤上的皴裂,稀疏的短毛,也都被层次不一地还了原。可这种还原也只是模拟,它的程度不一,也就打破了大象仍旧是活的整体这一幻觉,它并不喧宾夺主,反而更加本质地衬托出扫描的实质,更让你见到黑与灰渐变中的冰冷。

目光再随着大象的身体向上、向前,它那弯曲得呈现了数学之美,美到让人怀疑是否天生的象鼻正扬起。象鼻的上色浅了不少,因而呈现的效果不像是还原,更像是某种抽象的推演,推演的结果就是在象鼻的末端,被它的鼻子甩在半空中的苹果。那苹果已经被啃掉小半,它的汁液飞溅,几块破碎的果肉也被甩了出来。苹果不是原初的苹果,它也仿佛被即时扫描,然后再与同时拍摄的照片叠加,因此同时具有了鲜美与灰暗、美味与腐烂,连汁液与果肉都耐心地进行了同样的处理。这是死亡的生机,你望着被甩起来的苹果,按照象鼻的角度与力量,它必将被甩进大象的嘴里。再看大象微张的但必然会随着时间推进而进一步张大的嘴,它两根米白而灰的象牙,可以知道,它是何等期盼苹果进入嘴里的瞬间,它浑然不知,苹果进入嘴里的时刻,就是它被击溃的时刻,它庞大的身躯将轰然倒地,并在倒地的同时瓦解、飞散。

“这也是你们的作品吗?”你指着大象问道,你的手指实际上指向那个苹果。

“不完全是,”何芷迟疑了一下,“他帮我们上了大部分的颜色。有一天他说想试一试,我们看了他上色之后的作品,觉得比我们的好,打算再有合适的也请他来帮忙,比如老虎的这个系列。”

“也不是完全比我们好,”何芫不同意,“想法不一样。任何东西,我们都想找到适合它的环境,把它安放进去。他喜欢让东西独自存在,这样很突出,可不能总是这样,让物体和它的世界断了联系。”

你没有说话,你们都知道那个他是谁。你走到尽头,那里是另一扇门,你知道,门背后是何芷、何芫绘制这些作品的工作室,你也知道,他肯定在那里,因为你需要他在那里。

果然,工作室里仍旧响着咔咔咔的打印声,一幅巨大的老虎扫描图已经打印完毕,目前还是一个灰影的老虎正从扫描图上盯着你。它似乎也在等着你,在你走进工作室的同时,它就站起,向你走来。

这一身灰衣,整张脸都被灰色的帽兜罩住的灰色的人形走到你面前,微微一鞠躬,以灰色的声音问道:“先生,要不要找个人来拍一下?”